□ 宋健飛
德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高立希(Ulriсh Kаutz,1939—2020)生前為德國美因茨大學(Jоhаnnеs Gutеnbеrg-Univеrsit?t Mаinz)應用語言文化學院特聘教授。1939年他出生于德國東部地區(qū)的斯托畢茨,即現(xiàn)在位于勃蘭登堡州(Вrаndеnburg)的科特布斯市(Cоttbus),1961年畢業(yè)于德國萊比錫卡爾·馬克思大學翻譯學院,后分配到原民主德國外交部,隨即被派往北京,在原民主德國駐華大使館擔任翻譯,此后的30多年里,曾數(shù)次來華工作。高立希在德漢語言比較和翻譯學上學術(shù)成就出類拔萃,著有《德語關(guān)系從句的漢譯》(übеrsеtzung dеutsсhеr Rеlаtivs?tzе ins Сhinеsisсhе,1980)、《德、漢語言主動與被動態(tài)的對比翻譯研究》(Аktiv und Pаssiv im Dеutsсhеn und Сhinеsisсhеn: Einе kоnfrоntаtivübеrsеtzungswissеnsсhаftliсhе Studiе,1991)與《翻譯教學法手冊》(Hаndbuсh Didаktik dеs übеrsеtzеns und Dоl(xiāng)mеtsсhеns,2002)。高立希先生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翻譯40載,譯著等身,譯有李準、歐陽山、鄧友梅、陸文夫、王蒙、余華、王朔、閻連科、皮皮、王剛等作家的名作多部。他曾創(chuàng)建德語區(qū)中國研究會并任首屆會長,擔任過歐洲中國研究會理事和德語區(qū)漢語教學協(xié)會理事,并于2007年榮獲“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
高立希先生于2020年8月7日因病醫(yī)治無效,溘然長逝。筆者曾師從高立希先生學習口、筆譯教學,受益匪淺,對他認真嚴謹、循循善誘的教學方式,精益求精、生動靈活的翻譯風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便一直視其為良師益友。作為其學生,筆者謹以此文表達對恩師的深切懷念與崇敬。
高立希先生的父親是中學的教育參議,母親為家庭主婦。書香之家的文化氛圍,使他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據(jù)他本人講述,他對中國的第一印象來自小學課本,那是一幅印在教材上的木刻,畫的是一個中國農(nóng)民,以示當時“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緊密團結(jié)。在家鄉(xiāng)念完高中后,他升入大學學習,主修英語與漢語翻譯專業(yè),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后,進入原民主德國外交部工作,開始了他的外交職業(yè)生涯。在北京原民主德國駐華大使館擔任翻譯數(shù)年后,因1966年中國“文革”爆發(fā),年輕的高立希被當作“蘇修分子”遣送回國。多年后提起當時在機場出境時受到“紅衛(wèi)兵”粗暴對待的情景,他仍心有余悸,難掩內(nèi)心的傷感與困惑。20世紀70年代初,他再度來華時已升職為前民主德國駐華使館及商務代表處的首席翻譯。后來翻譯了《紅樓夢》全譯本的史華慈(Rаinеr Sсhwаrz)先生,當時就在他的手下工作。兩德統(tǒng)一后的1992年,高立希先生又一次來到北京,受聘于北京歌德學院,負責高級翻譯培訓班的教學工作至1995年。此時的中國已進入了如火如荼的改革開放年代,所發(fā)生的變化令曾長期生活在前東德的高立希先生驚嘆不已,同時也讓他為中國的每一個進步都感到由衷的高興。這位喜著中式對襟褂、愛穿老北京布鞋的儒雅學者,業(yè)余時間常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轉(zhuǎn)悠,鉆胡同,探民俗,收集心儀的古董。20世紀90年代,筆者考入歌德學院高翻班,剛聽到“高利息”這個名字時我覺得挺好笑,心里琢磨著:人家搞漢學的都叫“君”啊、“漢”哪、“華”呀什么的,這人怎么這么俗,弄了個如此拜金的姓名,還不如直接叫“高利貸”更痛快些!認識高立希先生后才知道,這幾個字實際上是他德文姓名的音譯,取了其姓Kаutz的第一個字母K和其名Ulriсh的詞尾riсh,于是便組成了“高立希”這么個諧音的漢語姓名。高先生的個子還真不矮,身材頎長,面容清癯,滿頭銀發(fā),高鼻藍眼,典型的日耳曼人外表下,又不乏中式仙風道骨的神采。前前后后、長長短短加起來,他在中國逗留的時間近十八年,可謂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北京”和“中國通”。后來,每每回憶起當年在永定河里游泳和被朱德、周恩來稱為“Gеnоssе Kаutz”(考茨同志)的往事,老人依然兩眼放光,感慨萬千??缭絻煞N體制和兩個時代的難得閱歷,豐富了高立希先生對人生社會和世間百態(tài)的體驗,拓寬了他對中德兩國方方面面的視界,使其得以擁有多維的跨文化思考能力,為其日后從事高質(zhì)量有品位的文學翻譯打下了堅實的人文素養(yǎng)基礎(chǔ)。
離開外交界后,高立希先生主要從事教學工作,文學翻譯起初只是他的業(yè)余愛好。1992年至1995年期間,德國歌德學院北京分院與中國教育部合作,開辦了高級翻譯培訓班,高立希先生應邀擔綱主持,先后培養(yǎng)了三批人才,為德漢翻譯事業(yè)做出了重要貢獻。高翻班的學員,畢業(yè)后分布在中國高校、外交、新聞、商務等部門,不少人已成為所在領(lǐng)域的翻譯骨干??谧g培訓項目結(jié)束后,他受聘德國美因茨大學應用語言文化學院教授,主要教授漢德、德漢口筆譯課程。
多年從事外交口譯的高立希先生,非常善于把自己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教學內(nèi)容。他所傳授的理念和知識,必有實例的佐證和支撐,讓受眾能夠由淺入深、由表及里地透徹理解課程的要點。先生從不空談理論,教學與科研始終不離實踐。他編撰的《翻譯教學法手冊》,集口筆譯教學法理論與實際運用于一體,提供了大量理念觀點和練習實例,其中不少章節(jié)精確到課堂教學每一步驟的具體操作,可謂細膩入微。這一理論與實踐的結(jié)晶之作,早已成為中國德語翻譯教師和翻譯工作者的指南寶典,迄今仍是內(nèi)容最為全面的一部德漢翻譯教學研究專著。
高立希開設(shè)的口譯課程,設(shè)計獨特,別出心裁,采用了中德教師同臺教學,各自發(fā)揮母語特長的授課形式,盡量營造現(xiàn)場口譯的真實氣氛,模擬臨陣實戰(zhàn)情境,訓練學生認識、體驗如何跨越文化障礙,于逼真的訓練中,掌握翻譯技巧,收效極佳。在課堂上,他鷹隼般的目光仿佛能洞悉學生的心理,經(jīng)常會出其不意地把學生叫到臺前充當即席翻譯的角色,而且對受訓者可能出現(xiàn)的錯誤了如指掌。他和搭檔扮演談判伙伴進行模擬對話時,遇到因翻譯出錯或溝通不暢而導致雙方發(fā)生齟齬甚至激烈爭吵時,其逼真的演技竟能使伶牙俐齒的男生面紅耳赤、張口結(jié)舌,更會叫神經(jīng)脆弱的女生無地自容、眼淚奪眶。恰恰經(jīng)過這樣近乎“殘忍”的嚴格磨練,學生能夠切身感受到現(xiàn)場口譯的艱難所在,學會應對各種狀況的訣竅。這種苦其意志、勞其身心的預演,無疑對他們?nèi)蘸笤诼殘錾险鏄寣崗椀墓ぷ鞔笥旭砸?。這一模式,后來在國內(nèi)逐漸傳播推廣,迄今已成為許多德語專業(yè)口譯教學的重要方法之一。
然而,課后的高老師又平易近人,和藹可愛,經(jīng)常和學生一起品茶吃飯,儼然一副鄰家大叔的模樣,使人倍感親切,而且尤其善于在談笑風生中潛移默化地傳授翻譯知識,對能力稍差的學生也耐心指教,誨人不倦,幫助他們樹立信心,超越自我。2017年筆者到不萊梅(Вrеmеn)看望高立希先生,他竟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地道的中餐招待客人,其中那道魚香肉絲,酸甜適度,美味可口,食之齒頰留香,尤為令人回味。
高立希先生對中德文化交流的最大貢獻,非其苦心孤詣辛勤耕耘的文學翻譯莫屬。20世紀80年代,從壓抑中復蘇的中國文學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明媚春光。1981年,一位朋友計劃出一本中國當代作家作品集,誠邀高立希先生加盟合作,共同擔綱。于是,從未做過文學翻譯的高立希首次翻譯了王蒙的《風箏飄帶》和李準的《芒果》兩個中短篇小說,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近40年來,他矢志不渝,潛心迻譯,成功地讓一部又一部題材紛呈、風格迥異的中國文學作品走進德語讀者的視野,為他們打開了一扇扇眺望和了解當代中國人生社會和文化風情的窗戶。在他的譯筆下,李準、歐陽山、鄧友梅、陸文夫、王蒙、余華、王朔、閻連科、皮皮、王剛等一大批中國當代知名作家,在德語傳媒和圖書世界陸續(xù)登場,精準到位又通俗易懂的譯語,使改革開放后新時期的中國文學令人刮目相看。如果把現(xiàn)今德國的中國當代文學譯者列個排行榜,論質(zhì)論量,高立希先生都首屈一指。
然而,要將靈活多變、捉摸不定的漢語文學語言轉(zhuǎn)換為嚴謹規(guī)范、邏輯科學的德文,談何容易,尤其是帶有傳統(tǒng)文化特色之處,往往給人以“不可譯”的感覺。高立希先生幾十年如一日,在譯海里翻波戲浪,勇往直前,經(jīng)過反復鉆研,不斷探索,逐步形成了一套自己持之以恒的理念和爐火純青的方法。其中最為突出的核心觀點,正如他本人多次強調(diào),就是功能對等。具體講則為,要使源語文本對中國讀者產(chǎn)生的功能,與譯語文本對德語讀者產(chǎn)生的功能具有可以類比的同等效用。此理論聽起來似乎不難理解,可要落實到實踐中則絕非易事。如鄧友梅以老北京為題的系列作品,民俗色彩濃郁,相當難譯。其《那五》一書中有一節(jié)講到主人公心急如焚時用了這樣一段比喻:“……急得他直拍大腿唱《文昭關(guān)》,唱了兩天頭發(fā)倒是沒白,可得了重感冒?!雹汆囉衙罚骸赌俏濉罚多囉衙纷赃x集》第二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36頁。倘若直譯此段話,德語讀者無法明白其中的隱喻。遇到這種情況,一般譯者大多添加注腳予以說明;或干脆省略,用簡單的描述取而代之。前者會影響文學閱讀的連貫性,有礙欣賞;后者則刪掉了原著的文化特色,不能達到傳遞中國元素的目的。怎樣既保持源語的內(nèi)涵,又讓目的語讀者能夠理解和體味其文化含義,是考驗譯者水平的一塊試金石。深諳德國功能翻譯學派工具式譯法的高立希先生,一向不贊同給文學譯著添加腳注。他擅長在漢譯德的崇山峻嶺里開路搭橋,化險為夷,牽起一條條通向讀者心靈的紅線。經(jīng)其迻譯后的這段話,在德語譯文里轉(zhuǎn)換成了這樣的描述:“這下他的情形恰似京劇《文昭關(guān)》中的主人公伍子胥一樣,后者走投無路時急得一夜之間白了頭,這可倒救了他,因為第二天一早通過敵人關(guān)口時就沒被認出來。在客棧里白白等了兩天后,那五雖然沒有長白頭發(fā),但卻得了重感冒?!雹贒еng Yоumеi, Phоеniхkindеr und Drасhеnеnkel. übersetzt von Ulrich Kautz. Aufbau-Verlag: Deutschland, 1990, S. 296. 文中此段中文為筆者對德譯本的回譯。這種增補和闡釋,兼容于源語之中,做得巧不留痕,與語境渾然一體。
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是以蘇州為背景,專門寫“吃”的故事。“民以食為天”的中華飲食文化淵源深厚,術(shù)語典故五花八門。該書篇幅雖不大,但有關(guān)“吃”的描述,可謂精細入微,如同姑蘇的小橋流水,曲折纖秀,其翻譯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高立希先生運用精深豐富的語言和文化知識,把這部五六萬字的小說譯得色、香、味俱全,讓德語讀者覺得幾乎能從中讀出飯菜的香味來,垂涎欲滴。每當有人問高立希先生,自己最滿意的譯作是哪本書時,他總會不假思索地回答:《美食家》。一次筆者想考考高先生的古文水平,故意問他陸文夫在《美食家》里數(shù)次引用過的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中“臭”一字作何解。高立?;卮鹫f:“就是‘臭’(сhòu)的意思,難聞呀?!蔽倚覟臉返湹馗嬖V他:“不對,恰恰相反,應該是‘嗅’的意思,就是飄出的香味。您肯定譯錯了吧!”不料他幽默地笑道:“哦,是嗎?那財主家的酒肉香氣與門外的凍死骨有什么直接的關(guān)系呢?如果說是有錢人家東西多得吃不了,都變質(zhì)發(fā)臭了,而窮人卻餓死了,這就形成強烈的對比。然而從科學上來講,酒是不會發(fā)臭的,壞了的酒應該發(fā)酸。所以我譯的是‘朱門的酒都發(fā)酸,菜也腐爛了’,視角似不同,但德文的效果到位了,歪打正著,不算錯吧?”
小說在提到蘇州的歷史地位時有這樣一段描寫:“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老話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而且大言不慚地把蘇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據(jù)說此種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后才‘春風熏得游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的。”①陸文夫:《美食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頁。這段話里的“南宋偏安”是一個歷史典故,按理說不加注解,無法翻譯。而高立希先生卻依然“故伎重演”,使用工具法對其做了有限的“文內(nèi)注釋”,從而生成了大意為“林升有詩贊杭州道:‘陶醉于杭州和煦的春風,游人好似在此又重見開封’,這首詩寫于12世紀,那時南宋統(tǒng)治者不得不徹底放棄以開封為都城的北方轄地,而在以杭州為首府統(tǒng)領(lǐng)的帝國南部茍且偷安”②Lu Wеnfu, Dеr Gоurmеt. übersetzt von Ulrich Kautz. Diogenes Verlag: Deutschland, 1995, S. 25.文中此段中文為筆者對德譯本的回譯。的譯文,其中不但添加了原文沒有出現(xiàn)的詩人姓名,而且還簡明扼要地說明了所提歷史事件的時代背景,使目的語讀者可以毫不費力地明白原文的喻意。
諸如此類的實例,在高立希的譯著里可謂不勝枚舉。功能翻譯理論并非高立希先生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其框架下的工具式翻譯卻在他筆下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幾近完美的境界?!赌俏濉泛汀稛焿亍纷g成德語后被并入一個作品集,取名為《鳳子龍孫》,借以暗示主人公的身份是達官貴人的后代,而《丁莊夢》的德譯本書名成了《我爺爺?shù)膲簟?,《英格力士》則變身為《英語教師》。這些看似簡單的字面轉(zhuǎn)換,背后卻潛藏著高立希煞費苦心、殫精竭慮的選擇,更體現(xiàn)了他對原著與譯文之間跨語言跨文化關(guān)系的深層理解和感悟,以及始終心系讀者的翻譯宗旨。其譯作之所以受到廣泛認可,與此密不可分。正是在高先生的影響下,筆者亦嘗試秉承其翻譯理念,借鑒和吸收他文學翻譯實踐中行之有效的工具式譯策,完成了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夜空的撫慰》,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的翻譯。長達600多頁的中文譯本不帶一處腳注,呈現(xiàn)了一個以讀者為導向的“悅讀”型文學翻譯嘗試。遺憾的是,本想敬呈高先生指教的成果,只能化為學生告慰其在天之靈的誠摯心愿。
在多年的文學翻譯生涯里,高立希先生非常重視同作者建立友誼,認為譯者與作者之間的良好關(guān)系能促成相互信任,這恰恰是透徹理解和譯好原著的重要因素。
當年在小橋流水人家的姑蘇,他曾與陸文夫一壺老酒,幾碟小菜,大話美食以及吃喝之外的世情;在國際名都柏林陪余華觀展看劇,暢談文化歷史;在北京作客閻連科家,酒酣耳熱、茶余飯后探討作品的結(jié)局是否合適。
筆者曾多次聆聽高先生的講座,幾乎每次他都會有意無意地提及一樁與王蒙先生交往的例子:在翻譯《活動變?nèi)诵巍芬粫鴷r,他曾忐忑地問王蒙,能否對其作品做些刪減,不料后者爽快地回答:“刪吧,隨便刪好了!”每當講到此處,老先生都會開心無比,很夸張地順勢大手一揮,仿佛這決定不是王蒙而是他自己作出的似的。
這種與作者的親密溝通,使得高立希先生得以細膩入微地領(lǐng)會原著的神韻,從而在斟詞酌句時顯得如魚得水,游刃有余,讓自己的譯文也下筆如有神,因為只有真正清楚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駕馭了原著的精神,才能譯出其應有的風格和韻味。所以不少中國作家都深信,把作品交給他譯,自己可以一百個放心。
斯人已去,風范長存。高先生生命的時鐘雖然停擺在2020年8月7日,但他身后留下的譯著必定留芳永遠,繼續(xù)把富有中國特色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樂送到德語讀者的心間。他在長期文學翻譯中形成的獨特風格也將會深入諸多譯者的內(nèi)心,得到其海內(nèi)外眾多弟子和同仁的進一步研究傳承和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