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良

上世紀中葉，我和元化同志有幸在上海作協(xié)為同事，不只同單位，而且同部門同專業(yè)。這樣也就與他接觸和交流機會甚多，從中自然形成亦師亦友的情誼，前后時間長達15年。這15年可分為兩個時間段，即從1961年至“文革”前夕和“文革”初起再到五七干校同吃同住同勞動長達7年后才“畢業(yè)”和散伙。在那苦難的歲月里，我倆始終在一起共同經(jīng)受種種考驗和煎熬。

元化同志離開我們已13年，去年就是他的百年誕辰。在這非常的日子里，他留給我的光輝形象在腦子里不斷浮現(xiàn)，以致夜不成寐。在這里，我先將“文革”前在作協(xié)與他相認相知的一些往事如實記敘，以志紀念。

一個小小的見面會

1960年4月，上海作協(xié)在原有文學研究室的基礎上成立了一個新型的文學研究所，所長是大名鼎鼎的郭紹虞先生。所屬有若干研究小組。我和戴厚英、陳冀德、高玉蓉分在理論組。辦公室在作協(xié)大樓二樓朝北中間的一間，不到15平方。四人四張辦公桌排列尚有空位。如果再添一張辦公桌也不會感到擁擠，反會感到更合適。說來也真巧，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辦公室的老楊同志真的搬來一張辦公桌，放在靠后的空位上。我們回頭發(fā)問：要來我們理論組的是誰？老楊笑答：是誰，我怎么知道，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僅隔一天后的星期一上午9時許，我們正在埋頭工作，不料孔羅蓀同志(時任作協(xié)黨組成員、秘書長、兼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打開我們理論組的大門，引進來一個陌生男子。他中等個子，年齡看上去約50歲，臉頰消瘦，不茍言笑，身著潔白襯衫，有棱有角，模樣端莊。羅蓀同志介紹說：“我?guī)硪晃焕贤?，從今天起就是你們理論組的新成員，他姓王，名元化?！眱H聽此言，我們的心頭不禁一愣：噢，原來是他，真要刮目相看。羅蓀同志要我們向這位不再陌生的人作自我介紹。當戴、陳、高三位女生講完，羅蓀同志插話：這三位女生在去年作協(xié)召開的49天大會期間表現(xiàn)不俗，被稱贊為三條小辮子，在作協(xié)和上海文學界小有名氣。元化同志聽到這里，似乎有了興趣，竟然露出笑容，起身向“三條小辮子”一一握手。我在一旁為這一幕而使勁鼓掌。羅蓀同志隨后宣布：元化同志身體欠佳，從明天起上午來上班，下午回家休息。今天我和元化同志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兩位長者前腳出門，忘了是誰后腳跟進把大門“嘭”的一聲關上。小小的一間辦公室頓時像一鍋滾開著的水沸騰了起來，“小辮子”加上小伙子七嘴八舌，爭先恐后，大發(fā)議論：“王元化，久聞其名，未見其人，今日意外相見在此成了同事，不勝感慨!”“王元化，不就是反胡風集團第二批材料中所提到的那個‘方典’嗎，還是骨干分子呢。”“骨干，沒有真本事怎能當骨干。”“當然有本事，否則還能坐上新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高位嗎?！薄八斂偩庉?，怎么能不與胡風分子們打交道呢，編輯與作家交朋友這是工作需要。”“關押審查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能放出來，看來沒有了不起的事。”“有幸有幸！在我們這批小人物中間來了一尊大菩薩?！?/p>

回憶那次與元化同志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及隨后的閉門議論，當時大家七嘴八舌，不免有片面之處，因為我們還年輕，但卻是我們這一代對元化同志當年所謂胡風問題及其為人的基本觀點最直接的如實表達。也可以說，當年我們那個小集體在七嘴八舌中形成了對元化同志的基本觀點。

被邀當《文心雕龍》學習指導老師引出一場風波

我們這個小集體對王元化同志的基本觀點付諸實踐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隨后敢于邀請這位新同事當我們學習《文心雕龍》的指導老師。對這件事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因為當時周圍對此尚不理解的大有人在，由此還引出了一場風波。起因是當時文研所領導向我們提出：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要求我們加強業(yè)務學習，提高業(yè)務水平。這個領導指示也正切合我們的實際情況。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們這伙青年男女，名為文學專業(yè)大學畢業(yè)生，實際上在校期間足足有一半時間投身于各式各樣的政治運動，而且越是表現(xiàn)積極，所花時日越多。四年或五年的時間一晃而過，肚子里在專業(yè)上的真才實學并不多，對某文學專題花了真功夫學深學透有所專長的更是談不上?，F(xiàn)在來到從事文學事業(yè)的新崗位，如果盲目自滿，不加緊補課和學習，努力提高自己，要想把文學這碗飯長期吃下去未必靠得住，更不要說對事業(yè)有所作為了。我們的小集體經(jīng)過反復思考后商定：各人根據(jù)自己的工作定位和個人愛好，以自學為主，各自安排系統(tǒng)性學習。與此同時，要加強中國古典文藝理論學習，從學習劉勰《文心雕龍》開始。因為古文難讀難懂，需要集體討論，一周一次，時間定在每周六下午，并且希望老王（我們一直是這樣稱呼元化同志）一起參加，最好請他當輔導老師。這個集體學習計劃落實的任務首先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作為理論組的臨時召集人，也覺得義不容辭，責無旁貸。我就約見老王，要求到他府上拜訪，告知有事相求。不出所料，老王滿口答應并告訴我住址，并稱恭候光臨。因為事不宜遲，我立即行動，就在那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按圖索驥，復興中路思南路向北到底便是王府所在。這是一座普通的市民住房，老王把我引進他所住三樓的書房，不料剛進門就遇見一位瘦小的老人，只見他衣衫單薄，同樣的不茍言笑，一副學者風范。老王給我介紹說，這是他的父親。我趕快伸手恭稱：王老先生，你好。老人也笑著伸手相握。他只說一句話，歡迎我的到來，就轉身向朝南房間走去。在以后的幾年中我?guī)缀醭蔀橥跫业某？停姷嚼贤醯挠H人卻只有這一位王老先生，所以印象也就特別深刻。之后我了解到，王老名為王芳荃，當年是清華大學的一位著名教授。這是題外話。

1987年王元化贈送作者《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一書

老王的書房朝北，也并不大，只有我們辦公室一半，肯定不足10平方。設備也極簡單，窗口一張長方桌，灰不溜秋的，桌面上玻璃板也沒有。桌子的左側有一張單人木制靠背椅，桌子右側靠墻安置一個不到一人高的老式書柜，上面放著并不整齊的一堆堆的書籍。老王指定我坐那張靠背椅。因為時間有限且任務在肩，而且與老王做同事也有些時日，我把相求之事，即小組學習《文心雕龍》的計劃一一相告。老王聽得很認真，他邊聽，似乎又在思考什么相關問題。接著我向他請教這個學習計劃該怎樣具體實施。他說一起討論。在與他的討論中，我主要是提問，聆聽他一次又一次的侃侃而談，當時他講得很實際，很具體，很有道理，好像事先就作了準備似的。他所談的要點為：一、大家要學習的想法很好，先學《文心雕龍》很對，他表示支持，星期六下午他一定加班加點準時參加，共同學習。二、《文心雕龍》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總結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第一部理論專著，堪稱經(jīng)典。它是用駢文寫成的，的確難懂難理解，要下功夫苦讀。建議采用兩本參考書：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和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三、《文心雕龍》有很多篇，先選學它八篇十篇，從《神思篇》開始。四、一個星期學一篇，在自學基礎上集體討論，每次討論要有一個中心發(fā)言。每人也要有備而來。五、學習其中任一篇，不能當作文學歷史知識，而是要把握其精神實質，將它學“活”，其途徑便是聯(lián)系實際。要開拓視野，可以聯(lián)系三個實際：古典文藝理論史的實際和當前文藝理論的實際，還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那次交談的最后，我想將邀請老王當學習輔導老師的事情確定下來。對此，老王卻半推半就，沒有肯定，但也沒有拒絕。對此，我感覺他似乎有所顧慮，甚至有難言之隱。我也不再苛求。其實，老王提出上述指導性意見，也就已經(jīng)步入我們?yōu)樗O置的高位上了。王府首訪，我有求而來，滿載而歸。

造訪王府后的星期一上班時，我就把老王對這次學習的五條建議如實匯報。大家感到很好，無需再議。年輕人有熱情，有共同要求，說干就干。首學《神思篇》從本周開始，周末集體討論。這樣的業(yè)務學習，我們自作主張，自力更生，不求他人，進行得相當順利，大家沾沾自喜，感到滿足，大有長期堅持的干勁和趨勢。然而好景不長，不到兩個月，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王元化當理論組業(yè)務學習輔導老師之風傳出去了。這竟然成了一個政治性的問題還引出了一場風波。支部書記找我談話，說老王的胡風問題還沒有解決，來到我們這里工作，只是試探性的，有別于正式的干部分配工作。他點出我們現(xiàn)在這樣搞是否妥當，還要我從政治上考慮問題。他沒有明指我犯了錯誤，只是一個鄭重的提醒。無獨有偶，記得是同一天，黨組成員、大家敬重的革命詩人，又意外地找我個別談話。地點在作協(xié)大樓二樓通道之東端窗口處。他很熱情地關心我，并沒有提及我們業(yè)務學習的事，只是孤立地對我講了王元化在隔離審查期間踢破地板的神奇故事。他講的大意是：王元化對被關押審查很不滿意，也很不甘心，有一肚子怨氣，又無從發(fā)泄，但又不能不表現(xiàn)出來。他采取了誰也想不到的方式，就是用腳使勁踢地板，他先把地板油漆踢光，再一次次一層層地不斷向下踢，地板凹塘越踢越深，越踢越大。幾年下來，把地板踢成一大片凹塘。他又告訴我王元化個性倔強，提醒我跟這種人打交道要多加注意。我在作協(xié)工作多年，黨組成員找我個別談話，僅有這一次，我很珍惜。他所講王元化踢破地板的故事我也是信以為真。我相信那位老革命老共產(chǎn)黨員，響當當?shù)母锩娙?，決不會無緣無故地編造故事傷害他人，對此，我堅信不疑。我擔心的是對我所敬重的師友有所傷害，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為此我把這個故事深藏于我的心靈最底處，封閉起來，六十多年來，我從未向任何人透露。直至今天，我才把這個故事從思想深處挖出，在世人面前和盤托出。我堅信，時代不同了，對同一件事，不同時代可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老王當年踢破地板不正是充分彰顯對強加于他的政治迫害的強烈反抗精神嗎。同時也充分顯現(xiàn)他堅守自己的信念，不畏強暴決不妥協(xié)的頑強而堅毅可貴品格和思想光輝。元化同志在1989年《思辨短簡》一書的后記中曾回憶當年說，“在一九五五年隔離時期”，“我曾瀕臨思想崩潰的邊緣，發(fā)生了精神危機”。老王的這段話，與傳說中的踢破地板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比較對照、相互印證，可以這樣嗎？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們那次業(yè)務學習，在這種無形的壓力下，難以為繼，不到兩個月，就中斷了，夭折了。對于這次終告失敗的學習，我對元化同志從未再提，以免對他，老傷未愈又添新傷。其實，老王也許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甚至早有預料，否則，當時我在他家請他當輔導老師時何以含糊其辭呢。

所幸的是，老王當輔導老師的業(yè)務學習之失敗并沒有影響我倆亦師亦友的關系，相反地在又一種新形式中使之得以延續(xù)和深化。所謂新形式，其實也簡單，就是我登門拜訪。那時，約每隔一兩周，我就要在周末下午3時后去王家拜訪一次。一個愿意跑腿，一個并不嫌棄，兩人一拍即合。在他那里見面就是聊天，漫無邊際的自由談，在辦公室里不便講的話，在他那里可以亂發(fā)一通。一時之間老王書房成了我倆擁有的一個“沙龍”。當然，也有不少交談業(yè)務正題的。值得記憶的是有一次，約在中斷集體業(yè)務學習后不久，那次我剛到王家還沒有坐下，老王就在他辦公桌上拿起一個灰色的硬面夾交給我，打開來只見里面夾著老王寫就不久的一篇大作，他要我坐下細讀。天啊，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文稿，稿紙是一張張的宣紙，比一般的十六開還要大些，上面沒有一個個方格子，而是一條條從上到下的紅線條，上面用毛筆書寫著工工整整的繁體字。乍一看就有古色古香的味道。文章標題是《釋〈物色篇〉心物交融說》，原來寫的是《文心雕龍》。而這一篇正是我們理論組不久前集體學習過的，而且我作過中心發(fā)言呢，所以并不陌生。即使如此，我因時間關系不便字字句句細讀，只是囫圇吞棗般地通讀一遍。我的興趣不在文章內容如何，而是問他文章寫好找何處發(fā)表。不料，老王胸有成竹地告訴我說，他準備把文章先寄給周揚一閱，他可能會作適當處理。他提到周揚，實在叫我大吃一驚。老王似乎看透我的心頭疑問。他告知，他與周揚雖然長期以來沒有聯(lián)系，但卻是老相識，30年代在上海文委共過事。噢，原來如此，我對老王又要刮目相看了。時隔不久，老王這篇文章在《文藝報》一字不刪一句不改地全文發(fā)表了。至此，老王才坦然地告訴我：一段時間以來他在研究《文心雕龍》，寫《物色篇》是他第一篇文章，還將繼續(xù)寫下去，到時間就結集一本書出版。這就是“文革”以后很快得以出版的傳世之作《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該書廣受歡迎，一版再版。老王名聲鵲起，人們把他與北京的大學者錢鍾書相提并論，世稱“北錢南王”。由此也奠定了他在學界的高位。在這里，我要感謝這位師友給我一個機會，我可能成了這部標志性巨著首篇文稿第一讀者，不勝榮幸。

最后，有一個小問題，有必要加以澄清。有文章說，元化同志結束隔離審查后“被安置在上海作協(xié)文學研究所，管理圖書資料”。后一句話純?yōu)檎`傳。老王在上海作協(xié)那幾年名義上一直是文研所理論組成員，沒有調離至其他部門。從1964年后我被調至作協(xié)圖書資料室作負責人，同時調往的還有研究所同仁吳長華同志。我們可以負責任地說王元化在作協(xié)“管理圖書資料”一說，決無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