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來

我曾兩次去干校，一次在河南葉縣，為時一年，一次在京郊小湯山，為期半年。而印象最深者，當(dāng)數(shù)葉縣干校。

一、主席指示：割了麥子再回來

1970年9月底，“文革”還在進行中。某日，領(lǐng)導(dǎo)通知我去葉縣干校，10月就出發(fā)，一年后輪換。我們那時去干校，是根據(jù)毛主席的指示去的，偉大領(lǐng)袖說，“《人民日報》三分之一的人下放勞動，三分之一的人下去作調(diào)查研究，三分之一的人工作，這個辦法是比較好的，要堅持下去。下去勞動的人，不要馬上回來，割了麥子再回來”。因為是定期輪換，我們年輕人沒有政治包袱，也就沒有太多的思想負擔(dān)。不像許多文化單位，干部因單位撤銷而去干校，時間多久不知道，能否回京也沒底兒。

出發(fā)那天，天氣晴朗。我們在王府井報社門口集合，一人一個鋪蓋卷，一手提包日用雜物，上了卡車開往北京車站。沒有知青下鄉(xiāng)時那樣的豪情，沒有紅旗、橫幅招展，沒有高唱革命歌曲，也少有家屬前來送行。沒有揮淚辭行的場面，當(dāng)然也沒有離愁別緒的表達。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有“最高指示”，明年割了麥子就回來。

20世紀(jì)70年代的作者（右二）跟同志們在一起

北京車站，列車緩緩啟動。我們窗外的站臺上，送行者寥寥，倒是有一位重友情者、后來成為全國政協(xié)高層領(lǐng)導(dǎo)的羅豪才，前來為他的北大同學(xué)老俞送行。對于老俞，想必是他不會忘記的一個情景。

硬席臥鋪，是“五七戰(zhàn)士”理所當(dāng)然的待遇。經(jīng)十幾個小時，車到歷史名城許昌，從這里改乘汽車到葉縣。都是文化人，卻無人議論這里的曹魏故城遺址，包括曹操與漢獻帝的故事，以及關(guān)羽秉燭夜讀的春秋樓，關(guān)羽辭曹挑袍的灞陵橋等名勝，而這些，歷來都是文人津津樂道的景點！有趣的倒是有不少人驚呼：這里怎么煙味那么沖？——原來許昌是有名的香煙產(chǎn)地。

二、葉縣的三類“五七戰(zhàn)士”

葉縣古稱葉邑，有兩三千年的歷史，是“河南十大古城”之一，境內(nèi)有仰韶文化遺址、秦漢古城遺址和葉姓人的始祖葉公墓，而這些，我們當(dāng)時并不知道，直到一年后回京前，都沒有想到去尋訪。我們安頓下來之后，也絲毫感覺不到這里的古情古韻。

我們住進一個名叫廖店的村子，住處周圍都是農(nóng)家，掩映于綠樹之中。我們10個人共住一個屋。我們中有三類人，除我們年輕人外，還有“走資派”和“有歷史問題”正被審查者。我們屋的原副總編輯李莊屬前者，老孟屬后者。這么多人住一起，有人睡覺鼾聲如雷，頭一兩個晚上我難以入睡。但沒過幾天，大田活干得累了，晚上倒頭便睡，別人的鼾聲也就不在意了。

這年冬天奇冷，某日忽然下起冰雨，樹上結(jié)著串串冰掛，我見所未見。屋里只有一個煤球爐，木板門又不嚴(yán)，冷風(fēng)見縫而入，暖氣很不足，最難受的是半夜起床出門解手，且忍著不起來，耽誤了不少睡眠時間。而白天，則曾有一蛇闖入，被老孟一鍬剁為兩截。

軍宣隊也來干校，他們要我們行動軍事化，每天早上早起做操跑步，“一二一，一二一”的口號聲震天，但此舉讓許多“五七戰(zhàn)士”私下里嘀咕：干農(nóng)活已經(jīng)夠累的了，早上還要早起跑步，形式主義，受不了！可能因為反對的聲音太強烈了，這不招待見之舉沒堅持多久就停止了。

我們在村里游過行。有一天，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fā)表，我們接到通知馬上到村里游行。我們忠于毛主席，歡呼毛主席最新指示，都是不過夜的。這在當(dāng)時都已成為習(xí)慣。那天的最新指示內(nèi)容已不記得，但在廖店村里的一次游行，卻還記憶猶新。后來知道，毛主席在這一年的指示其實很多，在廬山反對林彪設(shè)國家主席，批判陳伯達的天才論等尤其多。我們在偏僻的葉縣干校，不知道一場激烈的斗爭正在高層進行。于無聲處，未感驚雷蓄勢。

三、“臭老九”教農(nóng)民種稻

村里人對我們有許多異樣的眼光，最形象的是有句順口溜：“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個大手表?！蔽覀兊拇_穿得很破，一月一天假，逛葉縣縣城，街上行人中，衣衫最襤褸的，不用問，一定是我們干校的人！比要飯的乞丐穿的還要破！不露富，做窮相，是我們的共同心理，那是為了拉近我們和貧下中農(nóng)的距離。有一天早上，我們起床后發(fā)現(xiàn)，“走資派”老李床上的鋪蓋包不見了，他回北京看病沒回來。我們于是分頭尋找，終于在村東南的池塘上，發(fā)現(xiàn)一個浮在水上的灰布包，撈起來一看，原來就是老李的被子。小偷不識貨把它扔了，我們把它撿回來掛在屋門口晾曬。幾個好奇的小姑娘來看稀罕，揭開灰不溜秋的被罩，露出漂亮的絲綢——“呀！這被子可老美！”后來知道，那是老李多年前在蘇聯(lián)莫斯科工作時買的高檔鴨絨被！

春節(jié)過后不久，我們?yōu)榇焊鰷?zhǔn)備。我們計劃種水稻，村里人也很好奇，他們從來沒種過水稻。我們成立了一個水稻排，老俞當(dāng)排長。他選了兩位“專家”，老廖是粵北人，有種稻經(jīng)驗，老周是廣西人，也自稱會種稻，其實是靠看書本。一個經(jīng)驗主義，一個本本主義，兩個“主義”有時搞不到一塊，還常常為一技術(shù)而爭論和掐架。

我也算拔秧能手，但插秧遠不如小袁，他是真正的插秧能手，插得又快又好，橫豎都很直，絕對的專業(yè)水平，全校農(nóng)家子弟出身者，無人能望其項背。這年首種水稻成功，畝產(chǎn)700多斤，200多畝地收成頗豐。后來又種了一年，大米讓全校戰(zhàn)士足足吃了三四年。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見此好事也學(xué)著種稻，我們干校還派人給他們作指導(dǎo)?！俺衾暇拧苯剔r(nóng)民種稻，也是新事一樁！

“新事”不止一樁。某日天熱，漂亮的周女士，穿一身游泳衣，到校部旁邊那個水塘里游泳，引來不少看客，看得她不好意思，再不敢游了。但后來又有兩位五十多歲的男士老廖和老陳，趁某日中午無人，竟一絲不掛下水塘里摸螺螄。久居鬧市的文化人，初來天地廣闊的農(nóng)村，或許有一種調(diào)節(jié)生活的感覺，在“富有詩意”的田園，來點浪漫留點記憶，也許是不想枉此葉縣一年。

四、知識分子愛談時政

先我們而來的有原總編輯吳冷西一家三口，漫畫家方成一家連戶口都遷來了。原副總編輯安崗、李莊，和我們一起干活。吳冷西原來有架子，不大好接近，安崗、李莊為人較為平易。來干校后作風(fēng)都大有改進，有架子的放下了，平易的更平易了。

吳冷西曾是反修文章“九評”寫作組的組長，國際共運理論水平很高，過去來報社五樓作報告，一講一大套，高屋建瓴，令人佩服，但偶在樓道里見面，卻讓人敬而遠之。而在干校干活休息時，有時聽他對某些時政偶發(fā)見解，可聽到坦誠之聲，不藏不掖，且時有不凡之論，讓人感到親切。老俞說有一次在廁所，和他并排蹲著，老俞問他尼克松會不會訪華，他斷言“不會！絕對不會！”沒想到尼克松1972年就來了。老俞后來重遇我，評論說，看來吳冷西并沒有得風(fēng)氣之先，不知道上面的精神，判斷也未必都正確，但他樂于和普通人討論問題，足見他也平易多了。

李莊已變成很愛開玩笑的人了。同屋的老M，睡覺打呼嚕，大家說他水平高。老李補充說：“國際水平！”他接著模仿其聲音和情狀，特別是中間如同背過氣的樣子，讓人感到惟妙惟肖，忍俊不禁。那年在日本舉行世界乒乓球錦標(biāo)賽，李莊說：“我不是自吹，我的水平是世界名將水平！”“真的？不信！”“中國選手李景光和日本名將對陣，有一局打21比0，李景光贏了。要是我上場，光靠李景光自己失誤一個球，我也比日本名將強??！”

在干校，大家都是“五七戰(zhàn)士”，腳下都沒有臺階，就多了一層平等的含義。領(lǐng)導(dǎo)干部參加勞動，它的本來意義是很正面的，只是當(dāng)它被當(dāng)做一種懲罰的手段，味道就變了樣。而我等年輕人和其他歷史清白的知識分子，參加勞動鍛煉也不無好處，但當(dāng)知識分子被列為“臭老九”，被當(dāng)作改造的對象，并以此作為去干校的出發(fā)點，其正面意義也就受到根本傷害。使勞動成為生活的第一需要，本來是共產(chǎn)主義的要義之一，我們未來也是以此為追求。但干校集中勞動，不能說是我們追求的正確形式。想必，這也是干校不能持久的原因之一。

作者（右）與袁鷹

五、一位“頑固右派”的堅持

我們隊伍中，真有個性相當(dāng)突出、政治性格相當(dāng)頑強的人。老一輩女記者劉衡，從1957年被打成右派時起，她就一直不服，不承認自己是右派，她也因此一直是專政對象。她的不承認態(tài)度，更被認為是“頑固右派”。她經(jīng)常寫詩、寫文章，竭力為自己辯護，從來沒有松過口。到干校時她已50歲，仍然不改其志。

某日晚上，有年輕人惡作劇，想要嚇唬她，要她承認自己是右派，承認自己篡改了毛主席著作是現(xiàn)行反革命。他們扛著鍬，押著她到地頭，威脅她承認錯誤，否則就“活埋”她。她還是不低頭不認錯，凜凜然有大義狀。年輕人無奈，又把她帶回來。此事在報社內(nèi)傳開，演繹出好幾個版本。有人問她，她也沒有去做更正，只是說她“沒有像傳說中那樣英勇不屈”，她知道年輕人是嚇唬她。

對我們多數(shù)清白者來說，干校只是一個勞動鍛煉的場所，對于一些“有問題”的人來說，雖然大多數(shù)沒有肉體上的摧殘，精神上的折磨卻是顯然的。沒有明確的返城時間表，那也是一種難堪的磨難。直到粉碎“四人幫”，平反冤假錯案，他們的問題才算得到真正解決。我們見證了他們的一些坎坷經(jīng)歷，也感受到了歷史的滄桑。

劉衡冤案改正后，先后當(dāng)選為中央直屬機關(guān)先進工作者、全國婦聯(lián)執(zhí)行委員?，F(xiàn)在斯人已去，我書柜里留著她送給我的一本書，書名《直立行走的水》，以及封面上的那幾句詩，已成為我永久的記憶：“我是一塊瀑布，有著奔騰的水勢，我要流我要響，誰也阻擋不住……我沒有做溫柔平靜的湖水，又不愿意一天天干枯，我生命的長河要流，一瀉而成瀑布?！边@精彩而形象的詩句，正是劉衡性格的生動描繪。她真的像直立行走的水！

六、帶回一只缺腿燒雞

這一期干校行將輪換之時，終于發(fā)生“九一三”林彪叛逃一事。此事震驚全黨全國，報社迅速組織傳達，干校派老俞和保衛(wèi)處長老馮回京取文件。文件高度機密，為保安全，他們被特批乘坐軟臥包間，人的級別不夠格文件夠格！聽完傳達，我們知道的，僅限于文件所述。帶著震驚和疑問，我們做著這期干校的收尾工作。

這年10月，我們終于結(jié)束這里的生活?；鼐r我體重減了許多——有“畢業(yè)照”為證，我們?nèi)?0多人，人人衣衫破舊，形容憔悴。那天，車到鄭州，我買了一只燒雞，迫不及待吃了一條腿?！澳闳ジ尚＃蛶Щ匾恢蝗蓖葻u！”多少年后，老伴還常以此相揶揄。

在葉縣一年，我想我今生一定不會忘記它。告別葉縣之后，我不時想到它，也有廖店大隊的老鄉(xiāng)，曾經(jīng)給我寫過信，托我辦過事。我也關(guān)心過它的現(xiàn)狀和發(fā)展，甚至關(guān)心過它的歷史。我查過“葉公好龍”的典故。葉縣葉姓人的老祖宗葉公，因“葉公好龍”一詞，被搞得灰頭垢臉，成了“說一套做一套”的代名詞。說葉公表面上說喜歡龍，真的龍出現(xiàn)在面前時又大驚失色，其實沒有根據(jù)。我查考后方知，這是儒家弟子所為，是對葉公帶有偏見的編派。據(jù)載，葉公治葉頗有政績，孔子慕名拜訪，兩人多次探討治國之道，但話不投機，多有分歧。（《史記》只記孔子“政在來遠附邇”——為政之道在于招徠遠方賢人安撫身邊的百姓——一句，其他略而不記。）孔子弟子對葉公的一些政見不滿，因此借葉公愛畫龍一事，編出葉公其實不愛龍的寓言，以此壞葉公之名。編者的出發(fā)點不善，當(dāng)然不足取。

時代腳步匆匆，50年彈指一揮間。葉縣干校一年，可記之事多多，這里擇其點滴，算是一個紀(j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