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引馳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于時風(fēng)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日《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颶,風(fēng)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是古代最著名的田園詩人陶淵明的名篇《歸去來兮辭》的第一句,也是回蕩千載的歸鄉(xiāng)之音?!皻w去”的方向,即是“田園”。
我們都熟悉陶淵明棄官而去的那個故事。詩人在離家鄉(xiāng)不遠的彭澤令任上,恰逢督郵來巡視,縣吏告訴詩人:“你得整衣束帶去見他?!痹娙艘宦?,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于是當即掛印而去??勺肪科饋?,這個生動的場景,是出現(xiàn)在后代大文學(xué)家沈約編著的史書《宋書》里,關(guān)于事情的原委,陶淵明自己可不是這么說的?!稓w去來兮辭》前邊有一篇小序,序里只說自己出來做官是因為家里窮,要錢,“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得到親戚的幫助,如愿以償,“親故多勸余為長吏……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頋扇ゼ野倮铮镏?,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可有了錢的官場生活與自己的本性不合,所以也很難受,“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深愧平生之志”,這時恰好他嫁到武昌程家的妹妹死了,他急著去吊唁,所以就離職而去了。
《宋書》這部史書里的故事更具有場景性、戲劇性,倒是《歸去來兮》中陶淵明的夫子自道似乎更為平實,或許我們應(yīng)該相信詩人自己的話吧。
今天,我們讀《歸去來兮辭》,“辭”的本文之前,是有“序”的,而且確實應(yīng)該將“序”和“辭”一起讀。因為它們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互補的關(guān)系?!靶颉钡臅r間指向,基本是“歸去”這一事件發(fā)生之前的;而“辭”則指向“歸去”及“歸去”之后?!稗o”中對于“歸去”之前的情形,言語間僅有一處涉及,而呈現(xiàn)的也是一種回溯的姿態(tài),是說“悟已往之不諫”?!靶颉眲t全是對“歸去”之前出任彭澤令的動機、過程和去職緣由的敘述。從文學(xué)書寫的取向而言,“序”是敘事,而“辭”是抒發(fā)情與志,前者是鋪墊是基礎(chǔ),后者是展開是主旨所在。
《歸去來兮辭》抒寫的是陶淵明最終脫離塵世官場,返歸鄉(xiāng)居田園生活的快樂。要說文章的結(jié)構(gòu)脈絡(luò),其實很平易,大致就是按照時間線索展開的,簡潔明了地說,可以厘為四段五層。
第一段寫的是返鄉(xiāng)的行程,突出的是對過去步入紅塵的悔悟和投入故園的迫不及待?!拔蛞淹恢G,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都是以過去與現(xiàn)在做對比,拋棄當初,幡然改轍,把握當下?!爸圻b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這種飄飏輕快的感覺,恰是適應(yīng)卸下重累的心理而生的。“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彭澤令的衙署離家不過百里,詩人不會連路都不熟到要問人的地步,對此,我們只能理解是詩人在著急怎么還未到家,透露出連夜趕路回鄉(xiāng)的詩人心情之急迫。
第二段自然地寫到歸家之后的情形,但這中間有兩個層次,一個是剛回到家的那一短暫時刻的呈現(xiàn),第二個是刻畫回歸鄉(xiāng)居田園之后詩人的日常生活?!澳苏昂庥睿d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詩人趕著回家,見到熟悉的屋子,心情之雀躍可以想見——這是從趕路的詩人這邊來說的,而另一方面,則是僮仆迎面而來的接引和孩子在門邊的守候。家人是詩人最關(guān)心的,然后是家園的周遭,熟悉的小徑和松樹、菊花。詩人關(guān)切的還有酒,進得屋來,滿杯的酒等著他,詩人該是多么的歡欣而滿足。接著的一句是“引壺觴以自酌”,讀來很容易想象成詩人“有酒盈樽”便把盞暢飲;這么理解也不能算錯,但結(jié)合下面一連串的六字句式,與前邊的四字句式不同,可能應(yīng)該另作考慮;而且,以下的六字句已換韻,韻腳與四字句也已不同,更使得我們須另作解讀。我們知道,“辭”這一文學(xué)體式,在古代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中,與“賦”有許多的糾結(jié),而所謂辭賦的文類定位也一直有不同的意見,有的認為不妨與文或散文合觀,有的則認為辭賦可以歸屬于韻文的一種,后者的一大理由就是辭賦通常有韻的安排和組織。
如果我們將以下的文字作為第二段的第二層來看,那它刻畫的其實是詩人歸隱田園之后日常家居的愜意生活: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從詩人的文字中,我們能了解到他家園的大致情形:屋子不大,僅能“容膝”,庭園尚可,足以“流憩”——也就是走走停停。在這家園里,詩人如何悠游度日呢?在室內(nèi),飲酒“自酌”是不可少的,倚著南窗看看庭園里的樹(“倚南窗”“眄庭柯”),高興又得意(“怡顏”“寄傲”);到屋外,手持拐杖,走走停停(“策扶老以流憩”),時時抬頭遠望,看白云悠然隨意地飄出山谷,飛鳥黃昏時分歸巢(“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當天色漸漸暗下來,詩人還在孤松那兒徘徊(“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這黃昏時分飛鳥倦歸、詩人獨立的圖景,很容易讓人想起詩人《飲酒》第五首中的名句“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那首詩的最后寫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笔裁词秋w鳥倦歸中蘊含的真意呢?其實不過是依循自然的節(jié)律動靜行止而已。詩人所祈求的鄉(xiāng)居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自然的世界,自然的世界是自足的,《歸去來兮辭》文中提到庭園有門,卻難得敞開(“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既然已離開了外邊的世界,詩人對它是沒什么興趣了——這層心意,在接著的第三段中直接表達出來。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詩人申言將斷絕交友,不過這僅是針對他決然離開的那個官場紅塵世界而言的。他并不是就此孤家寡人一個了,而是轉(zhuǎn)身過來與近旁平凡親切的親戚鄰人們交好,說不定還絮絮叨叨聊個不停(“悅親戚之情話”),聊的大概也就是微末的生活瑣事,也就是后來同樣以隱逸著名的唐代詩人孟浩然所謂“把酒話桑麻”(《過故人莊》)之類吧?除了“話桑麻”,詩人畢竟是一位文化人,他還讀書、玩琴,“樂琴書以消憂”,這在詩人別的文字里也時時表露出來:“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边@是《五柳先生傳》的自我刻畫。沈約《宋書·隱逸傳》記述:“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笨雌饋碓娙俗x書“不求甚解”,“不解音聲”卻愛“撫弄”無弦琴,似乎顯得業(yè)余,但這樣的態(tài)度與他自得其樂、聊以解憂的追求倒是正相契合。
詩人隨后走出家門,到田野之中去,那里有另一番景象。而他之所以走向田野,是因為“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鄰居農(nóng)夫告訴說春天來了,得去村西邊的田里干活兒了??扇绻€記得詩人在“序”里提到的寫作時間,這便有一點兒問題了:“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彼^“仲秋”,古代指秋天的第二個月,即八月,那么到十一月間,差不多正是“在官八十余日”的樣子,詩人棄官之后便寫了這篇《歸去來兮辭》。十一月,毫無疑問是一年的冬季,怎么會說“春及”即春天來了呢?
過去的讀者和注家有過各種解說?;蛘哒J為《歸去來兮辭》的“序”和“辭”不是同時寫的,“序”是詩人棄官當年十一月作的,而“辭”寫在來年的春天之后——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但先落筆寫一篇序,卻等好幾個月之后才作“辭”的本文,總是一件奇怪的事;況且就“序”來看,它本身的獨立性并不強,看著就是為“辭”做補充說明的,還不像同樣出諸陶淵明之手的《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雖然它們也有很顯著的相關(guān)性,可以合看,但“記”與“詩”互相的獨立性同樣顯著,至少《歸去來兮辭》的“序”明白寫到“命篇曰‘歸去來兮”,直接指向“辭”,也就是說《歸去來兮辭》“序”的獨立性實在很弱。
或者以為《歸去來兮辭》的“序”和“辭”確是同時作的,不過,都是詩人在棄官離職前寫的,也就是說,“辭”里寫到的一切都是詩人將要歸鄉(xiāng)之前的想象之詞——當然或許也無法斷然否定這種可能性,但“辭”中那些匆匆忙忙連夜趕路歸家、到家之后酌酒自樂、矯首遐觀、撫松盤桓之類富于當下性和場景性的情境,總還是讓人感覺更像是對現(xiàn)實經(jīng)歷的點染。這些文字,與“辭”中春天出沒田園山川的描寫比照,后者顯得不那么具體:“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背舜盂钟?,坐車山丘走,基本是一般性的描述。
既然這些說法都未能安妥,那么我們就簡單地將“辭”中春天的一切,視為詩人在冬季時對即將到來的春天的夢想。
我們看到:春日來臨的時候,農(nóng)人想的自然是田里的活計要忙起來了;詩人也走出了家園,不過他關(guān)心的與普通農(nóng)夫不盡相同,他似乎更高興的是能到自然的天地間游走,更在意的是春光之美好:“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河泉解凍,草木蔥蘢,一切都在蘇醒過來,一切都顯示出生機萌動,這確是春天最動人之處。在最快樂的時候,易感的詩人常常聯(lián)想到事情的反面去:“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人與自然的對照和反襯,是文學(xué)中常見的情形,因為這也是人們常會有的心理感受。當春天萬物更始,人卻可以說在進一步趨向終結(jié)——或者用詩人的話來說,“行休”,行將終了。這也是《歸去來兮辭》第四段要直接面對的主題。
離開了讓人煩惱的官場紅塵,返回到家園,固然是令人愉悅的;但田園的春天之美好,也會引發(fā)這樣的美好并不能持久而走向盡頭的感傷:“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痹娙说囊馑迹么蟀自拋碚f,就是:此身雖在不常有。
我們不能改變“向死而生”的人生必然,能把握的只是自己面對“悲欣交集”的生命的態(tài)度。詩人寫道:“曷不委心任去留?”那為什么不放開自己的心呢?“任去留”,以往有解為任性而動,該留則留該去則去,認為是一種隨緣任運的生活姿態(tài),如同唐代詩人王維的詩所言:“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保ā督K南別業(yè)》)——沿山澗而行,水到盡處,也不執(zhí)著,不妨坐下,仰頭看天上的云卷云舒;如果與或熟悉或陌生的老者相遇,便隨意談笑,渾忘歸時?!@樣的境界,陶淵明完全也可以具有,“辭”的前邊不是寫到了“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嗎?不是也提到“悅親戚之情話”嗎?有時候自己一個人望望遠方發(fā)呆,有時候與親人朋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不過,在這整個段落里,我傾向于另一種解讀:“任去留”是說任從生命的來去。陶淵明之前“竹林七賢”中著名的嵇康,有一篇《琴賦》,其中有句:“齊萬物兮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一則,從字面上看,這應(yīng)該是詩人“委心任去留”的語源;二則,前邊有“感吾生之行休”,后邊有“聊乘化以歸盡”,都是針對生命而言的,所以此處對“去留”的理解還是與前后相關(guān)、契合為好。
既然詩人在這里表達的,不僅僅是一時的生活姿態(tài),更是對于生命的根本態(tài)度,那我們就得更嚴肅地看待“辭”中的言說了。詩人表示世俗的富貴不是我所愿意要的,神仙的世界也不是我所期望的,所謂“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那么他樂意的生活是怎樣的呢?其實很平易,但也很率性、很快樂:“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痹谶@樣春光美好的時辰,我要獨自一人到田間去,放開我的手杖——我們該記得“辭”的前文,詩人“策扶老以流憩”,手杖是詩人瀟灑漫步的象征,放下了手杖,就是暫時放下自己瀟灑的姿態(tài)——動手來干除草、培土之類的農(nóng)活;或者我就登上村東的小丘長嘯,在小河清流邊作詩吟句。詩人樂意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吧:一邊,他是一個農(nóng)夫,下田勞作;一邊,他仍是一位詩人,詩和歌嘯相伴。這后一個方面,我們很好理解,詩人無論處于何等境地,都不失其本色;至于前一個方面,可能得多一些認識和考究。
陶淵明歸隱田園之后,詩文之中常有一些田間勞作的文字表現(xiàn)。對此,有的人便以為詩人投身民間,與普通勞動者一樣,含辛茹苦面朝黃土背朝天,向田地討生活了;另一些人則表示懷疑,覺得陶淵明再落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不至于到如此境地,況且有多種文獻記載表明詩人雖然離棄官場,可是達官貴人的朋友還有一些,也時來看看他,這些都不是真正底層農(nóng)人所能夢想企及的,所以下農(nóng)田之類,基本只是他的一種姿態(tài)而已。
比較而言,后一種意見應(yīng)該更近真實。我們沒有辦法也不必真的去追究詩人田園生活的實際經(jīng)濟狀況,我們看看他對田間勞作這件事的自我表述和定位,大概就夠了: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
詩人早出晚歸,看似很辛苦,但回報卻微不足道,“草盛豆苗稀”——如果是真靠土地吃飯的,應(yīng)該倒過來,“草稀豆苗盛”才對——而且自己的衣服也都沾露濕透,弄得很狼狽??墒悄憧丛姷淖詈螅@一切在詩人的心中都無所謂!他在意的是什么呢?他在意的是這一切能符合或者說實現(xiàn)他自己的“愿”望,歸田隱居,自然自由的愿望。至少在這個意義上,陶淵明絕不是一個農(nóng)人,他是一位借田園包括田間的生活,實踐自己生活理想的詩人。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實踐自己的生活理想,而在終極的意義上,詩人所祈望的,是能順應(yīng)著這樣的生活,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老去,走向生命的終點,而在這過程中是快樂的:“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話是詩人說的,應(yīng)和的是傳統(tǒng)的聲音——陶淵明是少讀經(jīng)書的,他自己說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保ā讹嬀啤肥兑捉?jīng)·系辭傳》上有“樂天知命,故不憂”的說法,按后來唐代經(jīng)學(xué)注疏大家孔穎達的解釋云:“順天道之常數(shù),知性命之始終,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笨追f達雖然時代晚于陶淵明,但詩人對他的解說一定是頷首認可的,因為這應(yīng)該就是他所追求的。
順天知命,對于歸隱田園之后的陶淵明,是持續(xù)而穩(wěn)定的信念和祈求。“乘化以歸盡”的表達,不能不令人想到詩人數(shù)年之后寫的《形影神》組詩中的名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意思顯然是一致的。如若一定要說其中的不同,那或許早一些的《歸去來兮辭》更顯得樂觀些,只提到“樂夫天命”,而晚些的《形影神》組詩則說“不喜亦不懼”,更冷靜,沒有那么欣然了?;蛟S是因為理想終究是理想,田園的生活并不完全符合詩人的理想,最初的美好期望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的磨折,漸漸褪去了光彩,露出了粗糲的本來面目。
到這里,我們回過頭去,大致可以看出,《歸去來兮辭》絕對不僅僅是一篇書寫詩人歸隱及心情的文字。在相當?shù)某潭壬?,它更是一篇陶淵明在自己人生重大轉(zhuǎn)折關(guān)頭發(fā)布的宣言,是詩人對自己生活道路做出自覺抉擇、對自己此后的生命途程進行切實省思的一份關(guān)鍵證言。
陶淵明一生的詩文不算多,在這不算多的作品之中,各篇的重要性和意義也大相徑庭?!稓w去來兮辭》是重要的,因為它關(guān)乎詩人的人生抉擇;與之類似的,如果只舉一篇,應(yīng)該就是《歸園田居》組詩的第一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這首詩,應(yīng)該作于詩人歸隱田園之后不久,比照《歸去來兮辭》,有很多可以相互印證之處。比如詩的開篇就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強調(diào)的這個“性”便是《歸去來兮辭》“序”中所謂“質(zhì)性”,“性本愛丘山”與“質(zhì)性自然”無疑是一個意思。比如詩中說“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不就是《歸去來兮辭》中的悔悟“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嗎?
甚至在篇章的布局上,詩與辭,也有很相似的地方。我們讀《歸去來兮辭》,中間很大的篇幅,花在對鄉(xiāng)居生活的描寫上,諸如家園的自然環(huán)境、詩人沉迷其中的快慰,乃至想象中走向田野的見聞。這樣的田園景象的刻畫,在《歸園田居》其一中也占據(jù)了很大的位置:“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比绱丝|述,屋子、樹木、人煙、雞犬,遠遠近近,各種聲色,僅僅是一一羅列嗎?僅看這些詩行本身,或許會有這樣的感覺;而放在整個詩篇中,這些具體甚至有些瑣碎的鋪述,正體現(xiàn)出詩人對于田園環(huán)境和生活的細心體察,在這細心體察的后邊,正是對這些事物以及這些事物構(gòu)成的生活的安然、恬然的喜歡。回到《歸去來兮辭》,用在田園景觀風(fēng)物和詩人自我形象的筆墨,不也透露著同樣的情緒嗎?
從《歸去來兮辭》和《歸園田居》中,我們看到的是詩人返歸田園生活的快樂,看到的是詩人歸隱之后欣悅而平靜的心境。不過,它們是陶淵明人生大轉(zhuǎn)折時刻留下的證言,對于這一轉(zhuǎn)折,它們的說明就很充分而完整了嗎?
照《歸去來兮辭》和《歸園田居》其一的說法,詩人是因為感到官場紅塵違逆了自我的本性而選擇歸隱的,兩者沒有異詞。但是不是僅僅如此呢?
魯迅先生有一番話,正是針對理解陶淵明而言的:
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贊賞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地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
我們不僅要細致讀解《歸去來兮辭》的本文,為求更深刻的體會,有必要回溯詩人既往的人生經(jīng)歷。
其實陶淵明棄官,彭澤并不是頭一回。詩人最早出仕,是任所謂“江州祭酒”,這官名很可能是“祭酒從事史”的省稱,據(jù)《宋書·百官志》這是“分掌諸曹兵、賊、倉、戶、水、鎧之屬”,職事瑣屑得很。加上這時候的江州刺史大概是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詩人與這個傲慢的王家子弟大概也不投緣,《宋書》里記載他“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少日”就是沒多久的意思,雖然我們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短過彭澤令的八十天。這第一次出來做官,詩人差不多三十歲了,擔(dān)任的卻是事務(wù)瑣雜的職位,在當時他只能算是地位不高的寒素之士,大約也是可以肯定的。
第一次任職的江州和最后一次的彭澤,離家都不算遠。不過,我們從《歸去來兮辭》的“序”里知道,詩人丟開彭澤令的位子想要跑去武昌吊唁妹妹,詩人的家不是在廬山腳下嗎?他的這位程氏妹怎么遠嫁到武昌了?說起來,武昌當時屬于長江中游的荊州地界,那里可是陶家早先盡顯榮光的地方。
荊州在中古時代具有極重要的地位,東晉一代,更可謂舉足輕重,以其踞長江中游之勢,往往與下游建康的中央形成對峙。那個時候,曾任荊州刺史的,前后二十余人,東晉最后那些年的亂局時期不計,大抵都是東晉秉執(zhí)權(quán)勢的世家大族,如瑯琊王氏家人占有該位置十年,外戚庾氏兄弟連著據(jù)有十年,桓氏更斷續(xù)有四十余年。而陶氏家族的歷史上,陶淵明最崇敬的曾祖陶侃,也曾是東晉荊州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在王氏和庾氏之間,他任刺史差不多十年??梢哉f,荊州曾是陶家勢力甚大的所在。雖然我們不清楚陶淵明的這位妹妹嫁在武昌程家的原委,但很可能并不是偶然的。即使是陶淵明本人,荊州也是他一生經(jīng)歷中非常之重要的一個地方。這就得說到詩人的第二次出仕了。
陶淵明的第二次出仕,即他在當時的梟雄桓玄手下任職的經(jīng)歷,過去人們留心得不多?;感俏捻w武略都十分了得,在東晉晚期歷史中扮演了翻天覆地的重要角色的一位人物。他的發(fā)跡,先是做了江州刺史,而后攻殺了昔日的玄學(xué)辯友殷仲堪,成為荊州刺史,兼領(lǐng)江、荊二州。而大約就在這一期間,詩人陶淵明進入桓玄麾下任職,前后大約有兩年甚至可能跨了三個年頭。
毫無疑問,這該是陶淵明一生中最久的仕途經(jīng)歷了。那么,在桓玄手下,詩人有何作為呢?我們已經(jīng)知道,詩人很可能為桓玄上疏朝廷請求領(lǐng)兵討伐孫恩而奔走。孫恩起事作亂,一時聲勢浩大,攻入會稽,殺了當時的會稽內(nèi)史王凝之,吳地諸郡動蕩不已。這時,桓玄請求討伐孫恩,固然有正當?shù)睦碛?,然后事情往往也是?fù)雜的,背后未必沒有隱藏著桓玄借機東下建康的意圖和野心。如果陶淵明擔(dān)任的是這么一個代桓玄請求東下的使命,那還真是頗關(guān)緊要的。
陶淵明結(jié)束這段為時最久的仕途經(jīng)歷,倒不像第一次江州祭酒那樣是自行一走了之的,而是他母親孟氏401年冬天去世所致?;蛟S人們會有疑問,詩人生平最久的這段仕途經(jīng)歷,何以千年以來頗為隱晦,少受留意呢?了解隨后的情勢變幻,大概可以揣測一二。
就在陶淵明離開桓玄返回故鄉(xiāng)為母親守孝之后的兩年半時間內(nèi),整個形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402年晉安帝下詔怪罪桓玄,桓玄因率軍東下,攻入建康,總攬朝政;次年(403)篡晉,改元建楚;接著的404年初,這一時代的另一位梟雄、后來代晉而立的劉裕起兵討伐桓玄,而與劉裕站在一邊的就有當時的江州刺史、劉牢之的兒子建德將軍劉敬宣。最后的結(jié)果,桓玄兵敗伏誅。在這一連串的變故之中,前半場,詩人是看客,后半場,則進場扮演了一定的角色——陶淵明告別故鄉(xiāng),一路向東,擔(dān)任鎮(zhèn)軍將軍的參軍去了;這位鎮(zhèn)軍將軍,如今的研究者大致確定,就是劉裕,他當時駐京口。
陶淵明在劉裕處不久便離開了,轉(zhuǎn)任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很快,被桓玄廢黜的晉安帝恢復(fù)了帝位,劉敬宣隨即上表解職,陶淵明于是離開了他的幕府。之后大約半年,才有了人所熟知的詩人八十天彭澤令的最后一段仕途。
大致明白了陶淵明就職桓玄、劉裕麾下的始末,或許便能了解這些曲折何以有意無意被隱晦的緣故了。詩人之服務(wù)于桓玄,在劉裕這里,是絕對不該被提及而是應(yīng)竭力忽略、掩埋的事,甚至他投身劉??赡芤彩遣坏貌挥械淖藨B(tài);而詩人與桓玄、劉裕的這些瓜葛,在后世大多數(shù)認定陶淵明忠于晉室的人那里,實在也是難以面對的——這兩位雖是敵手,可在顛覆東晉王朝方面,則并無二致,可謂前赴后繼的梟雄。
回顧陶淵明這些年的經(jīng)歷,知曉他曾在東晉晚期桓玄和劉裕兩位大梟雄手下謀事,見證了他們翻天覆地的所作所為,我們應(yīng)該能夠了解和想象詩人的內(nèi)心波瀾。他會是對現(xiàn)實政治毫無深切感知的凡夫嗎?他會是樂天知命、簡單純粹的田園詩人嗎?
毫無疑問,詩人是有用世之心的,在他的詩中或隱或顯有所表露;然而這種用世之心,不是空泛的意念而已,必得有落實之處。對陶淵明來說,用世的理想,如果曾經(jīng)有過一個真正實現(xiàn)的機會,當然不是最初的江州祭酒,也不是最后的彭澤令,甚至擔(dān)任劉裕和劉敬宣的參軍也談不上——如前邊談到的,這或許是他曾效力桓玄而不得不付出的努力,想在其中獲得舒展的可能,未免太天真了——而是在桓玄麾下,在那詩人一生最久長的一段仕途。
回到陶淵明投身桓玄麾下的那一刻。詩人為什么會這么做呢?
其實,為詩人設(shè)身處地來想,有很充分的理由。首先我們已經(jīng)知道,桓玄當時據(jù)有江、荊二州,勢力之大,人所矚目;而荊州正是詩人最崇敬的曾祖陶侃曾經(jīng)生活和戰(zhàn)斗的地方。
其次,更進一層,有涉及家族的關(guān)系,在陶淵明仰慕的家族人物中,除曾祖陶侃外排名第二的,是外祖父孟嘉。孟氏為武昌地方望族,陶侃鎮(zhèn)荊州時將自己的第十個女兒嫁給他,他們所生的第四位女兒即陶淵明的母親孟氏。孟嘉在桓玄的父親也是一代梟雄的桓溫手下做事,二人關(guān)系親密,陶淵明為外祖父寫的傳記里有不少涉及,比如非常有名的逸事:“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币赃@樣的關(guān)系來看,陶淵明投身桓玄,至少屬于一個頗為自然的選擇:在詩人,桓玄是自己崇敬的外祖父孟嘉的主官桓溫的兒子;在桓玄,這是父親早年一位僚屬的外孫。
再次,陶淵明與桓玄之間,也不是僅有故舊親屬之類的關(guān)聯(lián),說得堂皇一些,可以說他們之間也有思想和信仰上的共同語言。陶淵明比桓玄大幾歲,同代人接受了大致類似的教育,擁有類似的文化教養(yǎng)。陶淵明詩里說,自己是“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而桓氏家族以儒學(xué)立身,作為幼子的桓玄甚受桓溫寵愛,傳統(tǒng)之教養(yǎng)可想而知,如果要舉出例證,不妨看桓玄與當時廬山高僧慧遠的交往?!陡呱畟鳌酚涊d399年桓玄從江州出發(fā)攻擊荊州殷仲堪之前,曾入廬山與慧遠見面,當時他就佛教徒削發(fā)出家,依據(jù)《孝經(jīng)》“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問難道:“不敢毀傷,何以剪削?”慧遠早先也是熟讀儒書、“博綜六經(jīng)”的,隨即以《孝經(jīng)》下文“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作答:“立身行道?!憋@然,他們之間的論辯基于對儒家經(jīng)典的熟悉。
除了這樣以傳統(tǒng)儒家立場對佛教提出異議,桓玄與慧遠的爭辯,也運用到玄學(xué)論說,他本就是一位善文能辯的玄談高手。佛學(xué)史上慧遠的許多論說,其實都與桓玄有著關(guān)系,沒有桓玄的挑戰(zhàn)和刺激,《沙門不敬王者論》《明報應(yīng)論》等名篇或許都不會產(chǎn)生、傳世。從慧遠針對桓玄的批評來看,雙方非常關(guān)鍵的分歧點就在是否認同桓玄所持的“順化”——即順應(yīng)、依循自然的流衍變化——觀念,而這一“順化”,不僅是桓玄與慧遠爭辯的要點,恰也是陶淵明思想的核心:如我們前邊談到過的,“縱浪大化中”的自然主義是陶淵明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他人生樂處的根本,《歸去來兮辭》所謂“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假設(shè)站在慧遠的立場看,陶淵明應(yīng)該與桓玄是一樣的固執(zhí)順化觀念而沒有佛教信仰的凡夫俗子。
相比較與桓玄的關(guān)系,陶淵明對劉裕觀感應(yīng)屬不佳,其第三次出仕為時很短,至久不過一年。歸隱田園之后,陶淵明依然與當時的仕途中人保持一定的聯(lián)系與來往,而這些來往的人物之間,與劉裕關(guān)系密切的,詩人的態(tài)度大多比較疏遠。
除了直接涉及政治現(xiàn)實、世代變局的方面,從前邊談到的陶淵明與桓玄的家世和信仰的聯(lián)系,反觀詩人與劉裕的關(guān)系,他們之間的隔膜,可想而知是甚為顯著的:劉裕沒有任何門閥社會的家族背景,其崛起完全出自武力及功業(yè),在世族意識上,陶淵明近桓玄而遠劉裕是無疑的;在信仰和思想方面,劉裕出身行伍,不存在任何深刻的教養(yǎng)、傳統(tǒng)和認同,看著如此一位梟雄的漸行坐大,陶淵明想必越來越難以接受。
晉宋之際的變局,就篡晉者言,從世家桓玄到低級士人劉裕,是一整個時代轉(zhuǎn)型的體現(xiàn)。陶淵明作為東晉勛臣的后裔,所受的教育和早年的實踐,都是要人世有所作為的;而他與類似階級的桓玄關(guān)系被迫中斷,與劉裕則不能投緣,在這兩位當時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之間,有世族和低等士人的不同,詩人身當此歷史轉(zhuǎn)型的關(guān)頭,對新的歷史動向是不合契的:陶淵明對世族至低等士人之轉(zhuǎn)變不能坦然接受;而以其勛舊家世,對于篡晉的趨向亦難隨附,構(gòu)成雙重的不合時宜。這是觀察陶淵明退隱田園不能不加以注意的背景。
退隱田園,是詩人做出的人生最大的決斷。此后,陶淵明對于自己歸隱田園的種種自我詮釋,所謂“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是從自然本性來立說的,高遠而超然,這固然是因為他有學(xué)問和思想;但有如上所述的生活軌跡為背景,這些理念的說明和詮釋,實在也是現(xiàn)實中挫敗的人生經(jīng)驗的轉(zhuǎn)化與提升。詩人的自我轉(zhuǎn)化和提升,塑造了他在當時的現(xiàn)實和此后的歷史上的自我形象,是他借文字而實現(xiàn)了自我的完成。
不過,陶淵明這樣轉(zhuǎn)化和提升的自我論說,多少有些類似嵇康,后者在《與山巨源絕交書》里發(fā)揮他依循自然本性乃得自由的玄學(xué)觀念,描繪了放蕩不羈的名士形象,而其真實的背景卻是曹魏與司馬氏之間殘酷的政治斗爭,嵇康此文的真意是拒絕司馬氏集團的招納。相應(yīng)地,我們也不能完全聽從、認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和《歸園田居》詩中的自我表述,透視他遵從個性、歸返田園的話語,我們要能窺見詩人所經(jīng)歷的慘淡的世相,再一次體認:沒有人能免于他所屬時代的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