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馨蕾
江樹叫他雨孩,因為他只在下雨的時候來。他的名字也許是說過的,大概是柱子還是栓子一類的,江樹忘記了,只知道他姓田。那個村里的人都姓田。
江樹十四歲那年突然患了肺病,一天到晚咳個不停。老醫(yī)生說,要到鄉(xiāng)下去住一陣子,好好休養(yǎng)。江樹的爸爸江德順于是突然想起自己的某處屋子,他有很多很多處,鑰匙鎖在大柜子里,江樹見過一回的。
江德順立刻派人去打掃。村上嘰嘰喳喳說了一星期,那個從沒露過面的江老爺要帶著江少爺來住一段,少爺生了病,總咳嗽。然后他們帶著一車行李來了,要在這里住一個夏天。來時天上還下雨,江樹看見道路的兩旁,橫斜的雨絲里,大孩子帶著小孩子,饒有興致地看。江樹覺得他們是在欣賞動物園里的猴子,又不完全相似,眼神里有幾分驚懼。
車向前開動,好像一點點割破鄉(xiāng)村緩慢而平衡的空氣。他們在一座兩層的房子前停下,管家劉二已經(jīng)等著了,身邊還跟了幾個鄉(xiāng)下的孩子,是雇來搬東西的。
江樹坐在門廳里看,那些和他一般年紀的孩子來來往往地搬。他本就長得白凈,咳嗽時用手帕捂住嘴,就更像女孩了。村里的少年們不住地往他那兒瞟,等他抬起頭來就迅速轉(zhuǎn)開。
他就是在這時候遇見了雨孩。雨孩那年也是十四歲,比江樹壯實黝黑,但是稍矮一點。他費力地搬起一箱東西,腳下一閃就撒了一地,江樹看見父親的煙斗掉出來,磕破了煙鍋子。雨孩嚇得僵直,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江樹聽出來了,是父親的。
江樹沒有多想,他走過去摔倒在了雜物里。
“怎么回事?”
“爸,我想幫忙搬東西的,結(jié)果摔了一跤?!苯瓨渑榔饋恚瑩炱鸬厣蠅牡舻臒煻??!八緛硪獊韼臀业?,沒來得及?!?/p>
“你這孩子,不是讓你好好坐著嗎?”江德順把兒子拉起來,他的白上衣黑了好大一塊。“我再去忙,你要是傷著了,去找劉叔叔上藥。”
“沒事,爸?!?/p>
江德順大踏步走了出去,江樹轉(zhuǎn)頭,雨孩正搓著他的衣角,囁嚅地說:“謝謝?!?/p>
“沒事。”江樹重新坐下,“你繼續(xù)忙吧?!?/p>
雨孩連點了幾個頭,又向門外走去。
等一切安頓好,已將近傍晚了。劉二給排著隊的孩子們發(fā)工錢,江樹就在一旁看。到雨孩的時候,江樹對他笑了笑。雨孩接過劉二遞過來的錢,也報以一個靦腆的笑,不敢抬頭。
“哎,你等等?!苯瓨渑軒撞?,追上轉(zhuǎn)身離開的雨孩。
“我叫江樹。”
雨孩還是沒有抬頭。他說名字的聲音很小,江樹聽了也就忘了。
江德順每天一大早就去鎮(zhèn)上,傍晚才回家。他不許兒子出院子去玩,也不許他和鄉(xiāng)下的孩子們瘋跑。江樹天天在屋子里看書,在院子里玩泥巴,或者趴在院墻上看田野里的農(nóng)夫勞作,孩子們?nèi)宄扇和娲蛘痰挠螒颉?/p>
再見到雨孩,又是一個下雨天??赡苁且恢芤院蟆=瓨湓谠鹤永?,躲在屋檐下看著雨絲出神。雨孩正巧從外邊經(jīng)過,手里拿著牛草。
“哎,你——”江樹沒想起來他的名字。
“你想來玩會兒嗎?”
雨孩怔愣地站在那兒,雨絲飄到了睫毛上,他眨眨眼。
江樹干脆從屋檐下跑出來,雨水打在他身上,他涼得打了個寒顫。
“來玩一會兒吧。這兒好無聊。”
“你不能出去嗎?”雨孩被他拽著。
“我爸爸不允許。”
“……那好吧。”雨孩停下來,江樹已經(jīng)站在了屋檐下,他還在雨中。
“但我不進去了,我怕踩臟了你們家,老爺怪罪?!?/p>
于是江樹陪他站在雨里,他的頭發(fā)濕了,貼在臉上。細小的水珠讓他的臉癢癢的。
他們盯著遠處的山,在雨里朦朦朧朧。江樹看見山頂上有一片樹格外地高,看得特別明顯。
“山上開花嗎?”
“開。不過得是春天?!?/p>
“是什么樣的?”
“紅的,黃的,還有白的……最好看的是紅的?!?/p>
他們的對話這樣開始。江樹問什么,雨孩就回答什么,總是聲音很小,要特別分辨才能聽清。兩人在院子里繞著,雨孩跟在江樹后面,恭順得像他手里的牛草。
雨孩給他講了整座大山。講太陽出來的時候,土地如何被光線刺痛,鳥兒如何成群地飛出,在霞光里盤桓。講雨水過去的時候,蘑菇如何探頭探腦,草地如何散發(fā)著清香,露水沾濕行人的褲腳。講下雪的時候,倔強的樹木如何扛起重壓,棘藤如何在雪被下安眠,狐兔留下一串串腳印。
“現(xiàn)在是夏天,溪水都漲起來了,你要是往山澗里扔一片葉子下去,眨眼就沒影了?!?/p>
“夏水襄陵……”“什么?”
“沒有,我爸爸教我背的東西?!?/p>
“你認得字嗎?”“認得?!?/p>
“哦。”雨孩好像有點沮喪,低下他的頭來。好在江樹立刻問起秋天的溪水,他的眼里就又閃出愉快的神色。
他們在接近傍晚的時候告別,江樹邀請他下次還來玩,雨孩點點頭答應(yīng)了。江樹快樂地跑回屋子,他得在爸爸回來以前換好衣服,路上跑急了還咳嗽起來。
山里有那么多沒聽過的故事,他從窗戶里再看雨里的那個暗影,覺得分外親切起來。
后來雨下得斷斷續(xù)續(xù),一旦下雨,雨孩就來。江樹因此特別盼望下雨,他覺得自己簡直像監(jiān)獄里的犯人,渴望著探監(jiān)的日子。雨孩的稱呼也是這樣來的,他始終不好意思告訴雨孩,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
咳嗽似乎沒有減輕,只是和雨孩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會咳罷了。但這沒有用,只要他沒有好轉(zhuǎn),父親就不會讓他出門。
因此他只能趴在窗臺上等,雨下起來,在門前的臺階上敲出聲音。雨孩扒住院墻,一蹬腿翻過來,敏捷得像只小猴——不知道為什么,他從來不走正門。
江樹總是陪他站在雨里。好在這兒的雨并不大,他找劉二要來蓑衣和斗笠,披在身上太大了,顯得有幾分滑稽。他也問雨孩需不需要,后者只是擺擺手,說他淋慣了。
他們一起把院子里的泥巴塑成各種樣子。雨孩的造型總是那幾樣,鄉(xiāng)間的房子、泥人、耕牛。江樹則會堆起他在圖畫書上看到的那些圓頂或尖頂?shù)慕ㄖ旰⒖吹贸錾瘢粏?。雨天里這些很快就被沖沒了,他們也不心疼,塌了便塌了,轉(zhuǎn)眼就忘。雨孩把泥水涂在臉上,假裝包青天,逗得江樹哈哈大笑,直到雨水把他原本的膚色沖刷出來。
有一天,雨孩帶來了一些種子。他說這是花,具體是什么花,卻叫不出名字。江樹和他圍著院墻撒了一圈,幾天以后竟然搖搖晃晃長起來了,沒有刻意打理,歪斜著倒也好看。江樹想要摘一朵,雨孩說不能,花兒還沒長好,摘了就不再長了。江樹只好收了手,但還老是看著。他感覺到這些生命和他一起在生長,沒有來由,卻讓他想要微笑。
雨大多數(shù)時候不大,江樹的印象里,只有一次暴雨。那時候他和雨孩正在堆高塔玩,看看誰堆得更高,忽然間雨點大起來,伴隨天雷轟隆的炸響。
江樹想要跑回屋子,可是雨孩卻興奮地跳起來,他在雨里歡呼著揮動起他的雙臂。雨水很快把他淋透了,他只是更加狂熱起來,有那么一瞬間,江樹覺得他在飛翔。
江樹于是沒有回去,他站在那兒看著雨孩不斷騰躍,看得癡了。
“你來試試,放開喊一聲,很舒服的。”
“喲呼——”
雨孩的聲音沖進雨里,被吞沒在雨點的轟鳴中。他又深吸一口氣——
“喲呼——”
江樹遲疑了一下,也學著他的樣子,用力吸氣。
“喲呼——喲呼——”
嗓子張開,他覺得渾身都張開了。雨似乎能流進他的身體,流過他的血管和心臟。他在院子里跑起來,對著大山呼喊:
“喂——我叫江樹——”
“喂——我是雨孩——”
江樹回頭看,雨孩被淋成了落湯雞,咧著嘴對他笑。他低頭看看自己,斗笠和蓑衣早就經(jīng)不住沖擊,七零八落地,渾身浸濕了,清冷的歡樂沖進他的每一寸皮膚。
在暴雨之下,他們一樣地狼狽,也一樣地幸福。
“我今年十四歲!”雨孩喊,“我要永遠永遠十四歲!”
“我們永遠永遠十四歲!”江樹喊。望著幾乎看不清的大山,他忽然覺得這一刻可以永遠延續(xù)下去,延續(xù)至時光最深處,無人到達的盡頭。
這一切在劉二沖出來,把江樹拉回去換衣服的時候結(jié)束。雨孩在劉二看清以前跑進了雨里,江樹想去追,但被死死抓住了。
兩個男孩的友誼就這樣延續(xù)了大半個夏天。雨孩把整個村子給江樹講了個遍。江樹高興時也講講城里,雨孩聽得有滋有味。可是江樹不喜歡回答問題,他不耐煩。
“好了,別問了。你講講過年的廟會吧?!?/p>
“憑什么?”
“因為我是少爺?!?/p>
每一次江樹把這個詞匯拿出來,總有一絲負罪感。然而這一點點罪惡的感覺讓它的威力更加使人滿足。江樹知道自己是少爺,很早就知道。但這是他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一個少爺是可以有很多特權(quán)的,比如決定談話的內(nèi)容。
雨孩每次聽見這個詞,立刻就癟了一截兒,不再要求江樹講這講那。他會恢復第一次見面時,那種恭順的表情。不過江樹不知道,這時他不會看雨孩。
江樹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他為什么會一時興起,教雨孩寫起字來。他們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雨孩愣愣地看。
“這是田?!薄斑@是江?!薄斑@是我們的姓?!?/p>
江樹指給雨孩看?!昂芎唵伟??你也寫一個?!?/p>
雨孩猶豫了一下,拿起樹枝畫起來。他的筆順不對,那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
“不對,要這樣來……”江樹再寫一遍。
雨孩似乎看也沒有看,他又按原樣寫了一遍。
“哎呀,你真笨,不是這樣……”江樹伸手去拿他手上的樹枝。
“咱們能不寫了嗎?”雨孩把樹枝放到背后。
“不能?!苯瓨漭^起勁來,“把樹枝給我,不是這樣寫的……”
“為什么?”雨孩的聲音明顯地變小。
“因為我是少爺?!苯瓨涔始贾厥?/p>
“你是哪門子少爺!”雨孩突然跳起來,一腳把地上的字踏壞了?!澳闶鞘裁瓷贍敚 彼芰顺鋈ィ瑯渲乃掷餄L落下來,掉進泥里沒有聲音。江樹驚詫極了。他想要追過去,卻突然咳嗽起來。當他抬起頭,雨孩已不見了。
第二天一早,雨孩被他的媽媽帶來道歉。江德順被突然前來的母子弄得不明所以,敷衍地打著哈哈。江樹躲在父親身后,手里緊攥著手帕。雨孩的頭被母親按著,眼睛卻一直往上看著江樹。
他們離開的時候,江樹想要過去拉住雨孩。不過江德順把他拽了過來。
“以后別和村里的野小子玩。”
那之后天就不常下雨了。大概是又下過兩場雨以后,江樹的咳嗽好了起來,他們就打算離開。
江樹站在車旁,又是同一批少年,搬著他們的行李,一件件裝到車上。那天下雨,路上有些泥濘。雨孩把最后一個箱子放上車以后,江樹用手帕擦了擦上面的泥點子。
“嘿,你,再見?!苯瓨鋵τ旰⒄f。雨孩沒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退回到孩子們的隊伍里。
車子開走了,道旁的目光和來時一樣多,但江樹只感覺到了一束。那塊手帕一回到城里就丟了,江樹猜大概是落在了路上,他們下車休息的時候。那時,他出神地望著已變得遙遠的山——他聽了一個夏天,卻從未登上去過的山。
江樹十八歲那年又去了那兒一次,只是他不知道雨孩叫什么,村里的年輕人,看著又都像是他。好在那座山他去了一次,天很晴,他沒有淋雨,并不狼狽。(本刊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