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窗外五十米的地方,有著一棵白楊,是四周最高的白楊了,端端地往上長,幾乎沒有什么枝股,通身灰白灰白的,尤其在傍晚的時分,暮色里就白得越發(fā)顯眼,像是從地里射上去的一道光柱。就在那稀稀的幾根細枝的頂端,竟有了一個鳥窠,橫七豎八的柴枝兒,筑個籠筐兒形似的;一對鳥夫妻住在那里,叫不上名字,是白的腦門,長的尾巴那一類的。它們一早就起飛走了,晚上才飛回來,常常落到磨坊門口,雙腳跳躍著覓食;我撒一把麥粒過去,它們卻呼地飛去了。
我覺得這些小生命可愛了,想它們一定也很寂寞,那么,來和我待在一起,它們唱歌就有我聽,我說話也有它們聽了,它們可以一直飛到我的磨盤上,我一定會讓它們把麥粒兒吃飽呢。我便從光溜溜的樹身爬上去,一直爬到樹頂,那里風(fēng)真大,左右搖晃,使我更覺得這里不安全,就小心翼翼地抱下那個窠來了。用繩兒系著,棍兒架著,我把鳥窠安放在磨坊的門口,想晚上鳥兒回來了,就會歇在里邊,趕明日我一到磨坊,就看得見它們了。
但是,第二天我來的時候,那鳥窠里卻空落落的;從窗口看那白楊樹,鳥夫妻在嘰嘰喳喳叫著,焦躁地飛上飛下:它們是在哭啼呢,還是在咒罵?我大聲地說:窠在這兒,窠在這兒!它們卻并不理會。飛過一陣了,雙雙落在一枝樹股上,母的偎著頭,欲睡未睡,公的卻靜靜地盯著遠方,嘰嘰喳喳了一陣,便又都飛開去;很快,它們分別銜著一根柴枝兒,又在那梢端兒上,筑起新窠了。
我真有些不明白:它們?yōu)槭裁匆敲瓷的?,它們飛過磨坊,難道沒有看見窠在門口嗎?但它們還是不停地銜柴枝兒筑窠,一根,兩根,橫豎交錯,慢慢看出有個窠形了。我想,它們一定會疲倦的,疲倦了就會飛進這門口的窠里來的。我再也不去看它們,只是趕我的毛驢,毛驢蒙著眼,走著一圈,又一圈,我跟著毛驢屁股,也走著一圈,又一圈。
一天過去了,那窠編好了底。一天又過去了,那窠編好了頂。鳥夫妻已經(jīng)十分疲勞了,銜一根柴枝兒,要歇幾次,才銜上梢端;但放好一根柴枝兒,就喳喳地叫著,你一聲,它一聲的。
我很嫉妒它們,但終于內(nèi)心慚愧了,覺得我不該移了它們的窠,苦得它們又去“創(chuàng)業(yè)”,便將那門口的鳥窠放到白楊樹下,讓它們不必遠路去尋材料;一放下鳥窠,就立即飛跑回磨坊。害怕它們看見造孽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