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東旭
我常在文學作品中讀到這樣的事情:當一個人厭倦了人類社會的一切,當政治、社交、權(quán)謀、野心、藝術(shù)、文學都不再能引起他的興趣時,他還可以投向最后的避難所—自然的懷抱。
自然之中不僅時時上演著精彩的戲劇,似乎還存在某種永恒的美。所以一部關(guān)于自然的紀錄片帶給我們的震撼和感動甚至可以超過一部莎士比亞劇。
BBC制作的《王朝》中有太多戲劇性的情節(jié)。
雜色狼“黑尖”已經(jīng)奪取了母親的領(lǐng)地,卻還不知滿足。它連夜率眾奔襲,深入由獅群控制的險境,誓要置母親于死地。誰料下一秒風云突變,“黑尖”突遭鬣狗偷襲,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狼崽慘遭毒手。弒親的悲劇冷不防地變成了喪子的慘劇。
那晚夜色漆黑,在熱感攝像機的鏡頭中,“黑尖”的隊伍如一群閃著銀白磷光的幽靈,野心勃勃,長驅(qū)直入。此時寂靜的夜里突然響起鬣狗的獰叫,仿佛是命運伴著最猙獰恐怖的音樂突然伸出黑手,粉碎主人公的一切野心和熱望。失子后的“黑尖”只是默默站在原地,望向鬣狗撤退的方向,發(fā)出幾聲壓在喉嚨中的低吼。然后,它轉(zhuǎn)身,帶著狼群,繼續(xù)走在弒親的路上。但它和幾分鐘前多么不同?。骸暗痛怪^,低垂著尾巴,仿佛在哀悼。”
謀殺計劃仍在繼續(xù),但每只雜色狼的身影都日漸疲憊。某日,狼群在河邊飲水時,一只鱷魚突然躥出水面,吞掉了隊伍中的一員。馬上就要找到母親且勝算很大的“黑尖”,在那一幕之后突然全盤放棄。它帶著狼群掉頭并一路退回原地,甚至毫不留戀地丟棄了從母親那里搶來的豐美領(lǐng)地。它們“一路奔逃,一英里又一英里,跑了一整日,又跑了一整夜”。一路煙塵,路邊散落著動物的白骨。巨大的太陽把群狼的影子拉得很長。距離成功僅一步之遙,我們無法理解“黑尖”為何突然放棄,也許那一刻它只想回家,縮回那片從前覺得不夠大、不夠好的貧瘠領(lǐng)地。也許這一路付出的代價太大,終于超過了它所能承受的限度。
這驚人的轉(zhuǎn)折和荒涼的結(jié)尾令人著迷。這是沒有編劇、沒有導(dǎo)演的自然戲劇。難怪人類藝術(shù)家會感嘆,自然和藝術(shù)都是“魔法的一種形式”。
《王朝》的自然戲劇中糅合了太多復(fù)雜、微妙而相互矛盾的東西。這些豐富精致的細節(jié)是人類藝術(shù)家一心模仿卻時常力不從心的高妙之處。
我們在東非的草原上看到生命與死亡。作為捕食者的獅子撲向獵物時拉長的身體,作為獵物的羚羊起跳時優(yōu)雅的腿……那些為了生存而爆發(fā)出來的力量都是“生之欲”最強烈的展示。但同時,我們也看到正午難熬的酷熱,永遠趕不走的蒼蠅在烈日下沒完沒了地嗡嗡叫著,也許那象征著與生命相伴的無窮無盡的焦慮和痛苦。地平線上巨大的落日,夕陽余暉中枯樹上禿鷲的剪影,受傷的母獅遠離同伴,安靜地躺在草原上,等待隨時可能降臨的夜幕和死亡,也許它和我們一樣,渴望著自由和解脫。
我們在塞內(nèi)加爾的密林里看到殘酷和溫情。從青少年時期就是族群首領(lǐng)的黑猩猩,終于在走向衰邁之際被年輕的雄黑猩猩咬成重傷。清晨,曾由它領(lǐng)導(dǎo)的猩猩群必須走向下一個有水的地方,只有它被孤獨地拋下。前來辭行的雌猩猩用溫暖而濕潤的舌頭舔舐它的毛發(fā)和傷口,這是臨別的最后一次安慰。之后,雌猩猩背著它們的幼崽,頭也不回地走向遠處。
我們在印度的密林里看到重逢和永別。寂靜的午后,其他老虎都睡著了。那只最羞怯、最膽小的雌性乳虎“比芭”卻悄悄地走向泉眼,想靠近那只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成年雄虎。它不該那么做,那太危險了,成年雄虎可能殺死任何非自己后代的幼虎。然而“比芭”安然無恙,因為那雄虎正是它的父親。它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然后有點兒緊張地走上前去。但父親只意味不明地看了它一眼,就缺乏興趣地走開了。而“比芭”繼續(xù)是虎群中最羞怯、最膽小的那只,它總是搶不到食物,最后只能離開母親的領(lǐng)地?!氨劝拧豹氉噪x開的那天,蟬鳴凸顯了潮濕和靜默,它的背影漸漸被密林隱沒,濕漉漉的草葉上飛起幾只黃蝴蝶。
我們在南極看到希望和絕望。絕望是零下60攝氏度的嚴寒中,強風卷著暴雪,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不見一物。孵蛋的雄性企鵝在這樣的天地間如封凍的雕塑般一動不動,默默忍受著每一分鐘的風刀霜劍。而希望是風暴過后天空又有了太陽,小企鵝從裂開的蛋殼里嘰嘰喳喳地探出毛茸茸的頭來。
前面講過的“黑尖”的故事,是我們在津巴布韋的河漫灘上看到的欲望和虛無。
自然的戲劇中有太多迷人的東西。這里有青春和衰朽的強烈對比:3歲的雄獅不自量力地撲向體型比它大數(shù)倍的河馬,第一次跳過母親領(lǐng)地邊界的河溝,去探索新的地方;作為狼群首領(lǐng)的老年雌性雜色狼,在流放中靠經(jīng)驗和智慧保護所有同伴周全,卻在得勝后回家的路上再也走不動,死在了陌生的土地上。這里有權(quán)力和孤獨的永恒嘆息:當了一輩子首領(lǐng)的黑猩猩“大衛(wèi)”,總是獨自坐在樹上,微微頷首,監(jiān)視著族群里的每一只猩猩。它的手指總在焦慮地敲打,它的腳趾總在緊張地抽搐,這位孤獨的王似乎時刻都在盤算著什么。即使受傷,它也會在其他猩猩面前努力裝作強大、健康、不可一世的樣子,只有無人處的攝像頭拍到它獨自默默舔舐傷口和拼命補充營養(yǎng)的樣子。
戲劇還需要一點兒更加微妙的東西。比如不可解的神秘:林中枝丫的間隙中突然露出象的巨大眼睛,剛出生不久的雜色狼幼崽露出毛茸茸的腦袋,一臉驚訝。再比如無理由的瘋狂:當雜色狼和獅群的戰(zhàn)斗千鈞一發(fā)之際,當雜色狼幼崽就要死在獅子口下時,不知從哪兒突然奔出一只發(fā)瘋的黑水牛,自愿沖到獅子面前送死。沒有人理解它為何要如此。這瘋狂是自然中的一股神秘力量,戰(zhàn)爭因此不明不白地突然結(jié)束,小狼因此奇跡般地存活下來。
自然是美的,還是殘酷的?也許我們可以說兩者皆有。但更難回答的是:這種美究竟是存在于自然本身之中,還是僅存在于人類的心靈之中?
動物的戲劇,歸根到底大半是人類心靈的戲劇。獅子“查姆”放棄中毒的幼崽繼續(xù)前行時,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因幼獅死亡而痛哭流涕的,是B B C劇組的工作人員。企鵝被困冰溝時,只是拼命往上爬,多次不成功后,便丟掉幼鳥逃生;而在一旁觀看的攝影師,揪心到睫毛上結(jié)滿了冰雪,他們最終決定違背野生動物拍攝的“不干涉”原則,出手相救。我們甚至不能完全肯定動物丟棄幼崽是為了讓個體或群體生存下去。“科學家總認為動物的呻吟、保護色彩以及形狀是有目的的,其實它們的精彩有時要超出單純生存的原始目的。在藝術(shù)中,個體的風格從本質(zhì)上講像海市蜃樓一樣豐富,并且像海市蜃樓一樣有機?!庇谆ⅰ氨劝拧彪x開時草叢里飛起的黃蝴蝶,是人類剪輯師的創(chuàng)作。每時每刻,世界上發(fā)生著數(shù)不清的離別,黃蝴蝶自然也從各處的草叢中飛起。但離別和黃蝴蝶之間并無聯(lián)系,是人類基于自身的情感創(chuàng)造了這種聯(lián)系。人類太渴望意義,所以總是自說自話地編織出戲劇。也許因為動物既有自然的神秘,又似乎帶著人類的感情,我們才覺得它們格外可愛。
而自然戲劇的結(jié)局,往往并不如我們所希望的那樣。
黑猩猩“大衛(wèi)”保住了領(lǐng)袖地位。而我們不知道的是,拍攝結(jié)束后不久,猩猩群再次發(fā)生“政變”,這位孤獨的王終于被比它年輕的雄猩猩打死。
獅子“查姆”在影片末尾又生下了一窩小獅子,旁白說那象征著家族興盛,是新的希望。而我們不知道的是,一年后,當劇組回訪時,發(fā)現(xiàn)它身邊的兩只幼獅已不見蹤影,而沒有母親照顧的幼獅在自然界中絕不可能存活。
孟加拉虎“拉吉貝拉”在領(lǐng)地爭奪戰(zhàn)中負傷后頑強地康復(fù),并奇跡般地把4只幼虎全部養(yǎng)大。而我們不知道的是,一年后,這只偉大的母虎死于另一場領(lǐng)地爭奪戰(zhàn)。
我們總是相信“任何不能擊敗你的,都會讓你更強大”,但在鏡頭之外的世界里,不能擊敗你的,終會在明天、下個月、明年或下一個雨季之前將你擊敗。但那畢竟是以后的事情。在那之前,我們和《王朝》中的動物一樣,還擁有很多:無限寬廣的草原,天空流動的云,破曉時分的濃霧,紫色薄暮中的群山,金色的草穗;新的一天,太陽又在草原上升起,新的一年,雨季終會降臨于赤地;獅子金色皮毛上的雨滴,企鵝黑色翅膀上的冰晶……也許這些,便是自然的永恒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