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
李洱13年磨一劍的長篇小說《應物兄》甫一在《收獲》長篇小說專號上連載,就迅速引起了文學批評界的廣泛關注和熱烈討論,對其進行闡釋、批評的文章幾乎從小說剛一發(fā)表就開始出現(xiàn),一時成了學界的熱點話題。的確,小說體量龐大、人“物”眾多,事牽政、商、文、教等社會各個層面,敘寫了當下紛紜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提供了龐雜豐富的話題信息,有廣泛的闡釋空間。說實話,剛看到小說題目的時候,是稍稍感到錯愕的,不知道作家為何要以這么一個稍顯怪異的名字作為書名。后來了解到,這部小說在以《應物兄》的名稱正式發(fā)表(出版)前,作家一度曾想以《焰火》或《風雅頌》作為書名,但最終還是覺得《應物兄》更有涵括力、更能寄托和傳達復雜的意蘊。仔細深入地讀完全書,才逐漸理解了作家以此命名的深意,那就是,通過對以主人公應物兄的“應物”情狀的傳神刻畫,來對人文知識分子如何“應物”進行反省與思考。
小說的主人公應物兄,地道的農(nóng)家出身,因其在家族同輩人中排行老五,大字不識的父親便胡亂地為其取名“應小五”。讀初中時,他遇到了一個有學問的班主任朱山,這位班主任身世傳奇、經(jīng)歷坎坷,早年曾在高校教書,后被打成右派,才被“發(fā)配”到邊遠的鄉(xiāng)下。在那樣的境遇下,朱老師大概經(jīng)常以老莊和魏晉玄學中的“應物”來自我勉勵,告誡自己遇變不懼、處變不驚,從容應對人生困厄。所以當他見到這個叫“應小五”的學生時,一下子觸動了心弦,便以諧音的方式把“應小五”改成了“應物”。當然,彼時的應物兄是理解不了這名字的深意的,他那時想,還不如改成“應翔”呢,好早日飛出自己的家鄉(xiāng)本草鎮(zhèn)。朱山老師為其改名“應物”,當然有對學生今后的期許和告誡,但更多應該還是澆自己心中塊壘。在做主把“應小五”改成“應物”時,朱山老師當時還抄給了他一段話: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
這段話出自曹魏經(jīng)學家王弼,是其在跟何晏等人辯難時提出的觀點,大意是說,圣人跟普通大眾一樣,也是有著喜怒哀樂等“人之常情”的,區(qū)別在于,凡人往往為情所累,而圣人卻可以“應物而無累于物”,在應對外界的過程中,不受情緒情感的羈絆,而做到心境平和,從而“因而不為,順而不施”。朱山老師之所以對這段話爛熟于心,是以此自我激勵和告慰的,而之于應物兄,他雖對這段話的意思不大理解,但出于對這個“有學問”的朱老師的信任和崇拜,他還是虔誠地背了下來。等應物兄長大成人,一個改革開放的時代已然來臨,新的時代機遇,新的教育機制,讓他能夠夢想成真地“飛出本草鎮(zhèn)”,到大城市去求學深造。對于一個出身農(nóng)家的孩子來說,莊子、魏晉玄學以及儒家經(jīng)典這些書籍在讀大學前是很難接觸到的,因此,對自己名字中的“應物”二字他仍然沒有深想過。讓應物兄真正關注起朱山老師給自己取名的深意,應該是他參加研究生面試經(jīng)歷的觸動:在研究生面試現(xiàn)場,古典文學泰斗喬木先生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這個名字,有什么典故嗎?”當他一字不差地把朱老師寫給他的那段話背出來后,立即得到喬木先生的賞識,順利考取了他的研究生。有了這個基礎,應物兄的人生之路就順暢了,他后來又成了喬木先生的博士,成了他的女婿,成了在全國都有名氣的專家教授。
想必考研面試順利成功后的應物兄,會更深入地去探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應物”思想的奧義。那么,何謂“應物”呢?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道兩家都提出了“應物”思想,且含義繁雜。大致說來,儒家文化中的“應物”有“虛己應物,恕而后行”和“與時遷移,應物變化”之意(這也正是李洱在書籍出版時讓封面設計人員添加的16個字);而道家中的“應物”更強調“應物而無累于物”,即超越世俗,實現(xiàn)內心的自由。二者關注的,都是如何處理好個人與世界、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關系,就像王鴻生所概括的,“應物,亦應人、應世、應事、應道、應己、應心”①王鴻生:《臨界敘述及風及門及物事心事之關系》,《收獲(長篇專號)》2018年冬之卷。,由此看來,作者以“應物”來為主要人物命名,并且當作書名,不是僅僅要講述他的“生平事功”,而是要探索像應物兄這樣的人文知識分子應如何更好地應對萬事萬物,達至更理想的存在狀態(tài)。
而“應物兄”又是怎么回事呢?它來源于一次將錯就錯的妥協(xié)。有一次,應物將自己的書稿交給出版商季宗慈出版的時候,季宗慈向責任編輯交待說:“這是應物兄的稿子,要認真校對。”之于季宗慈,稱應物為兄,有那么一種江湖味道,非常符合他出版商(文化掮客)身份,但因為原稿沒有署名,編輯不好意思再細問,就隨手填上了“應物兄”三個字,書出版后,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從“應物”變成了“應物兄”。這是小說里的交代,也是讀者詬病較多的地方,認為這個情節(jié)設計太過牽強(因為編輯只需再追問一句“應物兄是哪三個字”,就不會再有此誤會),但如果考慮到中國歷史特別是現(xiàn)代史上有過漫畫家“廖冰兄”之類的人名,這種誤會倒也說得過去。而且,有意味的是,無論是始作俑者季宗慈,還是儒學大師程濟世,都對這個因誤會而得的名字贊賞有加。季宗慈勸慰應物兄坦然接受這個新名字,而且不無得意地告訴應物兄,這個名字比原名更好:“應物兄”者,以物為兄,表達對萬物的敬畏,實在再好不過了。而當應物兄申請成為儒學大師程濟世的訪問學者,程先生問及名字來歷知曉這一陰差陽錯的故事后,也引經(jīng)據(jù)典地夸贊這名字“改得其所”:“物,萬物也。牛為大物,天地之數(shù)起于牽牛,故從牛。以物為兄,敬畏萬物,好!”
照此看來,比之極具傳奇色彩的朱山老師給取的“應物”,這個陰差陽錯的“應物兄”又更多了一層寓意,那就是對萬事萬物的敬畏以及行動處事上的戒慎心態(tài)。而且,就是從通常的“兄長”意義上考慮,“應物兄”也比“應物”更能起到“勾連內外、出入各界”的效果,就像《長江日報》記者李煦所說:“寄托了這般明智高潔理想的名字,加一‘兄’字,頓時有了江湖氣、煙火氣和世俗氣,具有了某種應酬結交、周旋酬酢的意味,這似乎隱喻著應物兄將要連接的兩種世界、兩種人?!雹倮铎悖骸赌愕纳磉呌袩o“應物兄”》,《長江日報》2019年1月29日第26版。
小說煌煌近90萬言,以應物兄為核心,充分敘寫了當下現(xiàn)實社會和生活中的“萬事萬物”:數(shù)十種植物,近百種動物,幾十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各種食物、器物和玩物,當然還有應物兄所身處世界和社會的各種“事物”。那么,作為“勾連萬物”的“我們的應物兄”,他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從職業(yè)上說,應物兄是濟州大學的一名文科教授,孔子研究專家,儒學文化的傳承人,有代表作《儒學在東亞》《〈論語〉與當代人的精神處境》(后被出版商季宗慈改成了《孔子是條“喪家狗”》),算得上是位“成功人士”;加之導師喬木先生是學術大家,最好的同學是主抓文教的副省長,得意門生是省長秘書,教過的學生中不乏富二代、官二代,所以人脈資源豐富;又因曾在美國跟隨世界頂級儒學大師程濟世先生做訪問學者,順理成章成了主抓濟州大學儒學研究院籌備工作的不二人選,成了一個連接政界(副省長欒庭玉)、學界(校長葛道宏和濟州大學人文學科知名教授)和商界(當代“子貢”黃興等)的樞紐人物。
有不少人把《應物兄》比附為新時代的《圍城》,認為主人公“應物兄”就是新時代的“方鴻漸”。但稍一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除了在“與世無爭、寬厚謙和”等性格方面有些類同外,各種差異是非常明顯的。與方鴻漸的志大才疏、不學無術、一事無成不同,應物兄頗有才華又踏實能干,年紀不大就擁有了濟大教授、博士生導師等讓人艷羨的身份。而且,應物兄可不是習見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學究,在現(xiàn)代傳媒的包裝和炒作下,他很快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上街已經(jīng)離不開墨鏡了”,他頻繁出現(xiàn)在生活、新聞、購物、考古……等各個電視(電臺)頻道,侃侃而談、妙語連珠。在聚光燈下、在鏡頭面前、在電臺美女主持脈脈含情的目光中,他不能自已,各種知識、掌故、八卦、段子……一一出口成章、順手拈來:用詩經(jīng)中的“終風且霾”來安慰焦慮的人們,霧霾這種東西古已有之,不必大驚小怪和太過恐慌;列舉詩經(jīng)中的《關雎》和《孟子》中的“食色性也”、道教中的房中術、班昭的《女誡》等經(jīng)典文章和觀點,與聽眾“談情說性”,妙趣橫生;引用典籍中的原句來普及常識,大談“犬”與“狗”的區(qū)別,贏得聽眾們的油然崇敬……應物兄很快成了像易中天、于丹那樣的學術明星,擁有了大量的粉絲和崇拜者。憑借天然的好人緣,應物兄成了學界、商界、政界、傳媒界都喜歡結交的好同志。自然地,他也就獲得了一般讀書人所得不到的種種好處,在他那里,“總能喝到最好的茶”,導師喬木先生家的酒大多是他送的,“那當然都是貨真價實的茅臺”。在經(jīng)濟上,應物兄已不像傳統(tǒng)人文知識分子那么困窘,出版暢銷書、應邀做講座、做時尚節(jié)目的特邀嘉賓……每一項都能讓應物兄有不錯的收入。我們不僅會隱隱地擔憂:如此順風順水、名利雙收的應物兄,還能葆有人文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批判精神嗎?
讓我們稍感安慰的是,應物兄雖身處各種現(xiàn)實俗務的漩渦,但內心仍有堅持,作為人文知識分子的涵養(yǎng)和操守仍在,還能常記圣人教誨,對一些不良現(xiàn)象還能表達憤怒和不齒。他的好朋友、生物學家華學明教授的前妻邵敏,是一位很能賺錢的“成功律師”,但她為了金錢而不顧道德廉恥的行徑讓應物兄感到憤怒又悲哀:當聽說前夫因培育出了野生“濟哥”(即蟋蟀)而“賺了大錢”后,這位已經(jīng)離婚很久的邵大律師居然理直氣壯地帶著兒子前來敲詐。這讓應物兄不禁心生感慨,并對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一代人”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行徑進行了深刻反省和自我警誡:“這一代人經(jīng)過化妝、經(jīng)過整容,看上去更年輕了,但目光暗淡,不知羞恥,對善惡無動于衷?!彼墒怯謶涯钇鹉莻€純潔而充滿浪漫激情的80年代,那個尚葆有理想信仰和道德操守的時代,兩相對比,“求知是那個時代的風尚,就像升官發(fā)財是這個時代的風尚”。
應物兄雖然自己也不能免俗,達不到儒家君子“慎獨”的理想境界,但他善于反躬自省,時時保持戒慎之心。應物兄一直對現(xiàn)代傳媒給社會帶來的負面后果保持警醒,他對傳媒行業(yè)及其相關從業(yè)者基本上沒有好感:諸如完全不講人文關懷、只講暢銷和碼洋的市儈書商季宗慈;以及其妻子艾倫,一個靠著讓人啼笑皆非的運氣而考上哲學研究生、畢業(yè)后又如魚得水混進傳媒行業(yè)的某電視臺主持人;還有時常被邀擔任艾倫節(jié)目嘉賓的中國某傳媒大學的教授……他們這類人對知識的蔑視、對金錢的無底線追求、對職業(yè)操守的褻瀆都讓應物兄很是不齒。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名氣、聲望、地位和收入都跟現(xiàn)代傳媒密切相關,如果一方面靠著傳媒獲得了種種好處,一方面又對其大加撻伐,那就顯得太虛偽了。應物兄當然不能完全置身于時代流俗之外,但他對某些行為還會感到羞愧和自責,能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他對那些通過電視傳媒而家喻戶曉的“學術明星”頗有微詞,認為這樣的學術長于“表演”而失于精深,因此略帶譏諷地說他們“好像無所不知,就像是站在歷史和現(xiàn)實、正劇和喜劇、傳說和新聞、宗教與世俗的交匯點上發(fā)言,就像同時踏入了幾條河流”,但隨之他就又會惶恐地自問:“會不會也有人這么諷刺我呢?”
應物兄還葆有一定的理想主義情懷。濟州大學想要延請儒學大師程濟世入駐創(chuàng)辦儒學研究院,建設世界儒學研究高地,這當然有很大的功利目的,是學校擴大影響、應對激烈行業(yè)競爭的一種策略和手段。但對于應物兄來說,他是由衷高興的,因為能夠成立一所名副其實的儒學研究院是他的理想,他想通過完成這項事業(yè)進一步深研儒家文化,并不斷對儒家思想反思總結,讓其作用于現(xiàn)實,為中國人完成現(xiàn)代轉型、實現(xiàn)身份認同和知行合一打下基礎;同時也希望以健全的儒學價值觀來與全球思想流派進行對話,促進世界和諧與文明進步。他認定:“每一個對時代作出思考的人都會與孔子相遇?!庇谑?,為了神圣的儒學事業(yè),他愿意“和光同塵”,立下志向來重寫屬于當代人的《孔子傳》。
應物兄的理想主義還表現(xiàn)在對學生的教育和人生價值引導方面。他對孔子的教育方式特別欣賞,那種“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理想境界讓他神往。于是在給研究生上課時,他也模仿先圣的做法,在風和日麗的天氣,帶領學生走出教室,走向大自然,邊在河邊燒烤,邊讓學生自由暢談柳宗元《黔之驢》與儒學的關系,學生暢所欲言,他適時點撥總結,亦師亦友,其樂融融。對于學生畢業(yè)后的志業(yè)選擇,應物兄非常希望他們能保持儒家情懷,堅持人文初心,力爭對國家、社會、民族“學有所用”,眼光不要老盯著金錢、榮譽和個人得失。也因此,他對自己的兩個博士生張明亮和孟昭華的有些作為感到不滿:張明亮在拿了官二代雷山巴的錢后,研究也不做了,儒學院的事務也不管了,全身心投入到為其捉刀《濟哥振翅興中華》的肉麻吹捧中去了;能夠出口成章的孟昭華,畢業(yè)后不做研究,不去教書,卻應聘到了濟民中醫(yī)院負責廣告策劃業(yè)務。這二人的志業(yè)選擇,應物兄雖然能“虛己應物,恕而后行”地予以理解,但總是覺得他們“好鋼沒用在刀刃上”。
應物兄當然也有知識分子的軟弱和妥協(xié)性。年輕時的應物兄是不懂“世故”的,“因發(fā)表了幾場不合時宜的演講,還替別人修改潤色了幾篇更加不合時宜的演講稿,差點被學校開除”,喬木先生保護了他,又教會了他“世故”的一些方法,那就是“管好自己的舌頭”,在公開場合盡量少說話甚至不說話?!笆拦省币膊皇遣缓茫@是知識分子的一種自我保護策略,但這種“世故”也有可能使其變成圓滑而無原則的“精致利己主義者”。對于一些人和事,應物兄本來是不滿和討厭的,但礙于情面、關系或迫于壓力、局勢,而不得不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許多人都仗著“有功于”儒學研究院的籌備工作而往里面塞人,連雷山巴的一對“情人姐妹花”也要進去,這讓應物兄異常憤怒,但“世故”的訓練讓他選擇了隱忍,他甚至還違心地因不太同意接受這對姐妹花而向雷山巴認錯,“盡管他沒錯,盡管他知道自己沒錯,盡管他知道雷先生知道他沒錯,盡管他知道雷先生知道小姑奶奶知道……但他還是說:‘雷先生,我錯了’?!睉镄志瓦@樣成了一個缺少立場和價值堅守的和事佬,成了美國留學生卡爾文所諷刺的“無用的別名”的“忠厚”之人。在這個意義上,應物兄“是另一種技術官僚。他與世界、與自己、與價值,沒有不可調和的緊張感”①付如初:《〈應物兄〉和當代小說的聲望》,《經(jīng)濟觀察報》2019年1月21日第37版。。
熟悉李洱的一些作家批評家朋友讀了作品后紛紛指出,應物兄的很多生活習慣和細節(jié)跟現(xiàn)實中的李洱基本一樣,比如深深的抬頭紋,淋浴時邊思考問題邊用腳搓洗衣服的“怪異”習慣,愛說“滑稽,滑稽”的口頭禪等等。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說應物兄就是李洱,作家其實是想借這個人物來反思,生活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的“我們”,應該如何更好地“應物”。
按照通行的社會職業(yè)分類,應物兄當歸屬于“知識分子”群體,而關注知識分子生存狀態(tài)是李洱小說的持續(xù)主題。比之孫良、費邊等以往作品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應物兄”們物質生活條件更好,活得更滋潤,已經(jīng)充分“中產(chǎn)階級化”了,他們有著知識精英的光環(huán),知識給他們帶來的利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他們也逐漸適應和認可了知識變現(xiàn)的資本邏輯。但他們在很好地適應市場經(jīng)濟規(guī)則的同時,也面臨著時刻縈繞在內心的困境和難題:他們已不再是“道”的載體,不再是知識和真理的闡釋者與傳播者,而僅僅是靠知識吃飯的手藝人。李洱本身也是“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他對此群體生存境遇的反省自覺、深入而持久。早在短篇小說集《夜游圖書館》的自序中,他就這樣寫道:“他們(指知識分子們,引者注)那些荒謬的境遇,那些難以化解的痛苦,那些小小的歡樂,那些在失敗中不愿放棄的微薄的希望,我自己都感同身受。如果我對他們有嘲諷,有批判,那么這嘲諷、批判首先是針對我自己的?!雹诶疃骸兑褂螆D書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自序。在《應物兄》里,這種反省和批判范圍更廣、力度更大、意味更深。
首先,是對人文知識分子道德操守和理想信仰缺失的憂患。對于何謂真正的知識分子,特別是人文知識分子,西方很多學者進行過申說:叔本華認為,知識分子的根本任務在于實現(xiàn)啟蒙他人和自我啟蒙;胡塞爾提出,知識分子不應過于關注世俗,而是要追求超驗的事物;曼海姆把知識分子比作“漆黑長夜”的守更人,是人類社會迎來光明的希望;馬爾庫塞提醒人們,知識分子的天職就是對社會進行批判……總之,知識分子并不僅僅是一種職業(yè),也不僅僅是一種身份,更確切地說他們應具有一種獨特的“功能”:超越自身的一己私利,對人類社會保持不竭的人文關懷和批評省思??蛇z憾的是,這樣的知識分子在當下中國卻越來越少。李洱在《應物兄》里濃墨重彩地敘寫和刻畫了三代知識分子,其中喬木先生、姚鼐先生為代表的“西南聯(lián)大一代”幾可奉為楷模,他們雖然也并非完人,但有情懷、有理想、有擔當,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說他們都可稱得上真正的知識分子;到了應物兄這一代,情況就復雜多了,他們成長求學于充滿理想與激情的80年代,但在成熟“成名”期卻正逢市場經(jīng)濟勃興、傳媒威力無限。于是乎,除了少數(shù)知識分子,像文德能、文德斯兄弟還能堅持本心、葆有理想,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開始受制于市場和傳媒,追名逐利、底線失守。最典型的,要數(shù)治美學史的丁寧教授,丁教授忙著邀名、賺錢,哪里有工夫去鉆研故紙堆。但他有的是辦法讓自己“著作等身”:“寫字臺上同時攤著一本又一本的美學史,中國的,德國的,意大利的,日本的,老版本的,最老版本的,新版本的,最新版本的,還有一本是他自己的,分別用鎮(zhèn)紙壓著,然后他就開始拼湊、炮制自己最新的美學史了?!逼渌裢艟映!⑧w學勤、鄭樹森、胡珩等,當然也包括應物兄自己,雖然不至于像丁寧教授這么不講底線,但都多多少少顯示了市儈庸俗的一面。
其次,是對人文知識分子在思想和行動上的無力性與妥協(xié)性的深入反思。應物兄雖然不能說是李洱本人,但從小說敘事來看,應物兄至少跟李洱是同時代人,屬于同一代知識分子,對于這一代知識分子,王鴻生曾形象地這樣總結:“他們健康、敏感,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相當高的智商,生性散漫但懂得游戲規(guī)則,充滿活力卻從不挑起事端。雖也會感到生存方面的‘不安全’或‘莫名的威脅’,但不至于郁郁寡歡或驚慌失措?!麄兊慕?jīng)驗特征是:妥協(xié)。既與環(huán)境妥協(xié),也與自己妥協(xié)。”①王鴻生:《被卷入日常存在——李洱小說論》,《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4期。作品中的應物兄要妥協(xié)的地方實在太多:籌備中的儒學研究院,各方勢力都想往里面塞人,他這個所謂的常務副院長明知不妥也只好違心接受;被各種傳媒“邀請”去做主講或對談嘉賓,話題和要講的內容完全違背自己的真心,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不得不“欣然從命”;遇到看不慣的、令人憤怒或不齒的人和事,應物兄心里已怒火萬丈,但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番話……妥協(xié),是知識分子“無力性”的表現(xiàn),對于后工業(yè)時代知識分子的這一特征,李洱不止一次地談論過:“對知識分子,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他的無力性。有時候,他可能會比別人過得優(yōu)越一點,房子好一點,職稱高一點,臉皮也白凈一點,但內心的那種無力性時刻纏繞著他,有如靈魂附體。因為這種無力性,他連嘆息都無法強勁地發(fā)出?!雹隈R季、李洱:《探究知識分子的心靈困境》,《中國新聞出版報》2008年5月29日第8版。
比之“西南聯(lián)大”的一代,應物兄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為何就這么事事妥協(xié)、倍感無力?這當然跟整體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如果說“西南聯(lián)大”一代所處的社會還是“現(xiàn)代”社會的話,則應物兄們所處的社會已然深受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在“現(xiàn)代”社會,知識分子們發(fā)現(xiàn)社會的種種不和諧,他們會憤慨,會揭示和批判;而在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下,知識分子們不再憤世嫉俗、痛心疾首,他們的選擇是巧妙地加入其中,在社會的種種不安和混亂中,為自己謀得合適的利益。知識社會學創(chuàng)始人曼海姆這樣定義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乃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的特殊任務是為其存在的社會提供有關世界的解釋?!雹踇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姚仁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隨著“西南聯(lián)大”一代“正在撤離現(xiàn)場”,作為新一代的應物兄們還能承擔起這一重任嗎?作者不禁感到深深的憂慮。
再者,是對人文知識分子“言行不一”現(xiàn)象的揭示與思考。這里的“言行不一”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對于一些圣人之言或道德修養(yǎng)方面的語錄篇章能背得滾瓜爛熟,說得頭頭是道,但真正落實在行動上,卻往往大相徑庭,言行相悖;另一種“言行不一”是絕大多數(shù)人文知識分子的通病,那就是只擅長“紙上談兵”,擅長“務虛”,可一旦接觸社會實踐,則什么事情都很難真正順利完成。對于第一種現(xiàn)象,大部分知識分子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似乎不必苛責,畢竟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圣人、完人。但這種言行乖離的現(xiàn)象在某些高級知識分子那里還是讓人大跌眼鏡,就像李洱借應物兄之口所諧謔嘲諷的:“我見過的一個能把《中庸》倒背如流的教授,無論說話還是做事,卻都談不上起碼的分寸感:那位教授為了晉升二級教授,又是哭又是鬧,又要跳河又要上吊……”
對于第二種現(xiàn)象,即人文知識分子“敏于言而訥于行”的現(xiàn)象,李洱更是持續(xù)關注、不斷反思。典型的如中篇小說《午后的詩學》里描述到的,以費邊為首的一眾人文知識分子決定要“把思想轉化為行動”,雄心勃勃地要創(chuàng)辦一份刊物,光在給雜志取名這個問題上他們便雄辯滔滔、爭論不休,可到頭來,動議產(chǎn)生之時就是其夭折流產(chǎn)之日,“它還沒有開花,就已經(jīng)要凋謝了,果實只在人們的夢中漫游”。對于這種現(xiàn)象,李洱比較心儀的研究對象瞿秋白曾在《多余的話》中有深入反思。在這篇回顧一生的文章中,瞿秋白對自己長于高談闊論而實踐動手能力不足的弊端進行了深入檢討,雖然這只是出于人文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原罪意識和自我反思情結,但依然振聾發(fā)聵。瞿秋白這樣寫道:
文人和書生大致沒有任何一種具體的知識。他樣樣都懂一點,其實樣樣外行。要他開口議論些“國家大事”,在不太復雜和具體的時候,他也許會。但是,叫他修理一輛汽車,或者配一劑藥方,辦一個合作社,買一批貨物,或者清理一本賬目,再不然,叫他辦好一個學校……總之,無論哪一件具體而切實的事情,他都會覺得沒有把握的。①瞿秋白:《多余的話》,《瞿秋白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16頁。
在小說敘事中,作家對人文知識分子言大于行的各種表現(xiàn)多有揭示,就連被尊為“帝師”的儒學大師程濟世先生,小說里所寫到的他的“事功”也基本上是講學論道,鮮有實際行動。對于進入嶄新時代的人文科學及人文學者的這種窘境,耿占春的總結可謂精到:“人文科學所提出的觀念與理論應有盡有,無論是革命、民族、階級,或者個性、自由、解構,它們都不指向有效的行為,甚至不指向對行為的歷史考察,它們只是知識與理念的自我消費。人文科學已經(jīng)成為‘饒舌的啞巴’,人文學者的內心擁有各種各樣的理論的大量引語,在社會中淪為內心獨白式——哈姆雷特或赫索格式的人物?!雹诠⒄即海骸秵适袆拥闹R人》,《天涯》2003年第6期。
那么,有沒有應物兄(作家李洱)心儀的、理想中的知識分子?除了“西南聯(lián)大”一代及同代人中的文德斯、文德能兄弟,就要數(shù)獻身科學的雙林院士及其兒子雙漸了。雙林院士是推動中國“兩彈一星”工程建設的功勛科學家,兒子雙漸是植物學家,他們都為中國的科技發(fā)展和社會進步作出了巨大貢獻。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們既具有科學家的實踐精神,同時熟悉古今中外的文化,如雙林院士雖然是一個物理學家,但他同時還既懂哲學,又懂經(jīng)濟學,是一位詩人,還愛好書法;而作為植物學家的雙漸,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理解之深刻,令許多人文知識分子感到汗顏。他們對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關系也進行了深入思考,認為二者是互融互通、互相影響的關系,未來的趨勢是藝術的科學化和科學的藝術化。而反觀人文知識分子群體呢?不僅不有意識地補上自然科學知識缺失這一課,還自我感覺良好地嘲諷雙林院士的愛好經(jīng)濟、哲學、詩詞、書法是“老糊涂了”,是一種僭越,是既要做“格致翰林”,又要做“人文翰林”。在應物兄看來,“這些說辭是多么的輕佻和盲目”。
這也足可看出,在李洱心目中,真正人文知識分子理想的“應物”之道,不是僅僅大言炎炎、坐而論道,而是要積極彌補知識的欠缺,積極投身實踐,實現(xiàn)真正的“知行合一”。
在跟媒體記者的一次對談中,李洱解釋了為何以一個人的名字來作為書名:“以人名為小說題目的情況會出現(xiàn)在哪個時代?我想,在一個社會興旺發(fā)達、每個人成為自己主體的時候,成為一個成長的主體、一個成長的個人的時候,對社會、對自己負責的時候,他才敢于以人名作為書的題目?!雹偎窝?、李洱:《〈應物兄〉值得寫13年》,《燕趙都市報》2019年1月15日第18版。而且,對于身處當下時代如何寫“人物”,李洱有著清醒的理論自覺:“現(xiàn)在的小說,不再是塑造人物,而是用質疑的目光去‘寫人物’:通過對一個普通人的觀察和描寫,來寫出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困境,寫出他微薄的希望,他在塵世中的無奈、絕望。”②李洱:《人物內外》,《光與影》,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頁。
對于作者之所以以“應物兄”這樣一個人名來作為書名,李敬澤這樣解讀:“一部小說為什么以一個人的名字,而不是以一個事、一個調子、一個故事、一個漂亮的詞來命名?當我們以一個人來命名的時候是承諾著一個世界,因為每個人就是一個世界,一個人帶著他全部世界的寬闊和龐雜來到我們面前?!雹蹥W小雷:《〈應物兄〉:建構新的小說美學》,《湖南日報》2019年1月11日第14版。這也就是說,《應物兄》不僅僅是“應物兄”的個人傳記,也不僅僅是寫了知識分子這個群體(李洱一再強調,《應物兄》真正寫到知識分子生活領域的僅約占篇幅的三分之一),而毋寧說,它對每一個個體甚至我們整個文明的困境都進行了揭示,“應物兄”就是生活在這個充滿變革和動蕩的“大時代”的我們每一個人。其實,李洱的一系列知識分子敘事小說都不僅僅在關注知識分子,而是要探討所有人的生存困境:“如果只關注自己的生存群落,那他肯定不是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來說,‘我’就是‘我’,‘他’也是‘我’,這二者同等重要。”④術術、李洱:《〈花腔〉之后的變化》,《新京報》2004年9月10日第B10版。對于給自己作品的主人公取名“應物”的深意,李洱是這么說的:“小說里,主人公也必須應對各行各業(yè)的人。這才是一個儒學家應該干的事情:萬千世界一起進入他,他不是一個人,他本身就是一群人,他身上住著千家萬戶。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應對,這就是所謂‘應物’?!雹堇疃埥埽骸堕L篇小說在試圖與“碎片化”對抗》,《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梢?,李洱深入反思的對象不僅僅是人文知識分子,他想探索的,是身處當下時代語境的我們應該如何更好地應對自己、應對他人、應對世界。
這篇小說當然不是完美無缺的,正如有讀者和批評者所陸續(xù)指出的,小說還存在這樣那樣的一些不足,諸如小說整體架構的不夠完美,各種知識在小說中安放的熨帖程度有待商榷,性話語的稍顯失度,一些情節(jié)安排的前后矛盾等等。但它所包蘊的問題之復雜、引發(fā)的話題之廣范,必會引起人們持續(xù)的關注、闡釋和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