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伊語
古徽州人杰地靈,自古產(chǎn)歙硯。歙硯產(chǎn)自婺源與歙縣交界處的龍尾山下,所以歙硯又稱龍尾硯。
京西市的丹頓大飯店是世界排名前一百的豪華大酒店,每天進(jìn)出的人非富即貴,不少大買賣都在這里敲定。吳文青特意在這里訂下了包間,要拿下一件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這是一塊宋代的歙硯,硯名為“聽風(fēng)”,質(zhì)地瑩潤剔透,光澤照人,屬于龍尾硯中的極品“廟前青”。
吳文青輾轉(zhuǎn)打聽到,這塊廟前青流傳到一個香港的私人收藏家手里,他托了許多關(guān)系終于聯(lián)系上這個收藏家,約他在丹頓大飯店來談生意。對方張口就是一百萬人民幣,吳文青眉頭都沒皺一下,這塊硯對他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
來人叫彼得,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外國小伙子,操著一口地道的東北普通話。他是收藏家的孫女婿,這種場合主人不方便出面,一般都會托個值得信任的人來。雙方談得很順利,一百萬的支票就放在吳文青隨身的公文包里,就等著簽好字,一手交錢一手交硯了。
吳文青久久端詳著那塊自己尋訪已久的古硯,呵氣生水,宛如青玉,看得他心里激動不已。吳文青有個習(xí)慣,一碰到緊張的事就忍不住要上洗手間,這次也不例外。他趁對方和秘書準(zhǔn)備合同的時候站起身來,說了聲抱歉,就往洗手間走去。
吳文青剛走到洗手間的門口,就看見一個長相白凈、個子不高的女服務(wù)生,沖著自己甜甜地微笑。吳文青看著這姑娘面善,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于是禮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女服務(wù)生笑得很甜,操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先生,您好!”吳文青抬起手來習(xí)慣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女服務(wù)生的眼神跟隨他的手落在耳朵邊,久久收不回來。吳文青意識到對方是在看自己耳邊那塊不大的疤,于是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從小就有的,我都忘了是什么時候的事了?!迸?wù)生收回目光,微微有點(diǎn)臉紅。她咬了咬嘴唇,看了看四周,輕輕地說了句:“先生,您還記得梅公嗎?”
吳文青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女服務(wù)生,剛想開口說話,只見賣家的助理已經(jīng)尋了過來,催促道:“吳先生,我家老板還要趕下午的飛機(jī),我們得抓緊時間。”吳文青看了看女服務(wù)生,跟在助理身后,一臉沉思地坐回到了談判桌前。
秘書已經(jīng)把打印好的一式兩份合同擺在雙方面前。彼得龍飛鳳舞簽好了自己的英文名,輪到吳文青時,他拿起筆來,看了看面前那塊“聽風(fēng)”硯,想了想,又把筆放了下來,突然站起身,對著大家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們公司臨時計劃有點(diǎn)改變,這份合同我們要帶回去研究一下?!?/p>
這不是明顯不買了嗎?彼得臉色由青變白,由白轉(zhuǎn)黑。吳文青不做任何解釋,使了一個眼色,秘書和保鏢馬上會意,一行人趕緊離開了丹頓大酒店。
回程的車上,秘書不解地問吳文青:“老板,貨我們已經(jīng)驗過了,所有的東西我們都打聽好了,應(yīng)該沒有任何問題,您這是……”
吳文青不想對她多說什么,只說了句:“你去把今天洗手間門口的那個女服務(wù)生給我找來?!?h3>二
秘書空跑了一趟,回來后對吳文青說,他們一走那個女服務(wù)生也不見了人影,酒店的大堂經(jīng)理都找不到她,像人間蒸發(fā)般沒了。吳文青再次陷入了沉思。
誰都可以看出來,吳文青之所以臨時取消了這次交易,跟那個女服務(wù)生有關(guān)。女服務(wù)生口中的“梅公”讓吳文青頓時警覺了起來。吳文青喜歡玩硯,經(jīng)常去龍尾村尋硯。這個龍尾山下的小村子不大,只住著一百多戶人家,不管誰都認(rèn)識一個叫“梅公”的人。
梅公是龍尾村里的一個瘋子,披散著頭發(fā),破衣爛褲,瘋瘋癲癲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梅公經(jīng)常到溪邊去撿石頭,捧著塊石頭就呼天搶地說自己發(fā)大財了,挖到了塊舉世無雙的好硯石。村里的人知道他姓梅,但忘了叫什么,當(dāng)時電視里熱播《射雕英雄傳》,梅公像極了那個練功走火入魔的梅超風(fēng),一陣清醒一陣糊涂的,不知道村子里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把他叫成了“梅公”,越叫越順口,梅公就這樣傳開了。吳文青聽村里人說過,梅公是因為上了別人的當(dāng),買了塊假硯石,被騙光了全部身家,鬧得妻離子散,人就瘋了。所以當(dāng)女服務(wù)生對著吳文青說“梅公”時,吳文青當(dāng)然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可他搞不清楚的是,為什么這個女服務(wù)生會知道這塊硯石是假的,而自己居然也相信了她。
吳文青掏出手機(jī)一看,又到了周五,周五是自己去看恩師劉涌泉的日子。劉涌泉已經(jīng)近七十歲的高齡了,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老書法家。老人家寫了一輩子字,身體很好,酷愛硯臺,那塊廟前青就是吳文青尋來送給恩師的壽禮。
吳文青剛走進(jìn)門,劉老爺子就聲音洪亮地招呼開了:“文青啊,你來了,快來看看我昨天剛寫好的作品?!?/p>
劉涌泉迫不及待地把吳文青拉到自己的作品前,那字寫得磅礴大氣,很見功力。吳文青由衷地感嘆說:“老師,您的字寫的是越來越爐火純青了?!眲⒂咳宦?,笑得像個孩子,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拍了拍吳文青的肩膀說:“文青,你是個有心人,不像我那兒子……”
劉涌泉的老伴死得早,只有一個兒子叫劉天昊,是本市的副市長,對劉涌泉很是孝順,可就是對書法沒有半點(diǎn)興趣。兒子一心只走仕途,這是劉涌泉最大的遺憾。一次劉涌泉帶著劉天昊參加幾個老朋友聚會,劉天昊居然把米芾的《蜀素帖》說成了是顏真卿的,當(dāng)場讓劉涌泉鬧了個大紅臉,下不來臺?;氐郊遥麣獾煤脦滋觳焕韮鹤?,罵他是個只知道在官場上混的俗人。
吳文青怕老人家動氣,忙打岔說:“人家劉副市長忙,不像我這樣的閑人。”
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話,廚房里一個年輕的女人身影一閃。吳文青來過劉涌泉家多次,他知道劉家請了個五十多歲的張姐燒飯,但這是誰?
吳文青張口叫道:“張姐,張姐———”
劉涌泉說:“別叫了,張姐回家抱孫子去了,辭工不做了,走之前把她的一個小老鄉(xiāng)帶來接她的班,叫紅妹,人勤快能干,就是不愿意見生人?!?/p>
吳文青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我就放心了,這年頭,找個干活認(rèn)真的還真不容易?!?/p>
劉涌泉看著自己的作品,興致特別高,他拉著吳文青越講越高興,感嘆著說:“一個書畫家最大的樂事,就是用方上等的好硯臺書寫出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就和好馬配好鞍是一個道理?!?/p>
劉老爺子打開了話匣子,講了一個關(guān)于北宋書畫家米芾的故事。話說這米芾,人稱書癡、畫癡,還是一個“硯癡”。宋徽宗曾令米芾當(dāng)堂寫字,米芾恣意揮灑,看得徽宗心情大好,于是把御用端硯賞給了米芾。米芾興高采烈,連硯里的墨都顧不上擦拭,揣入懷中就跑了。
吳文青邊聽邊點(diǎn)頭,對劉老爺子說:“這個故事我聽過,已經(jīng)廣為流傳,在我們村,連三歲小孩都知道。”
劉涌泉神秘地笑了笑,說道:“接下來的故事,你肯定沒聽過?!苯又?,他就講開了。
這米芾拿著端硯回到家,左看看右瞧瞧,歡喜得不得了,他白天藏在懷里,晚上裹在被中,不舍得拿出來用,也無心寫字畫畫。夫人李氏瞧著很著急,可誰也拿他沒辦法。
李氏原以為過了這個勁,自己家老爺會把硯石放下,她想了很多辦法,先用別的好硯臺來跟他換,米芾根本不為所動;她又讓米芾的朋友約他出門,可米芾哪里也不去,整天抱著硯石比抱小老婆還親。李氏沒辦法,只好把這事悄悄稟報給了宋徽宗。這天,宋徽宗特意召見米芾,見他神情游離,目光無神,一點(diǎn)也沒了往日的神氣,再與他談?wù)撈饡?,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懷里還揣著個鼓鼓的東西,不用說一定是自己賜給他的硯臺。
宋徽宗見此情景,也很懊悔,哪能因為一塊硯石失去一個書壇奇才。他思來想去,決定放手一搏。他再次召見米芾,特意在桌上放了一塊看似普通的硯臺。宋徽宗命米芾磨墨,米芾開始有氣無力,可越磨眼睛越亮,感覺陣陣墨香撲鼻,令人神清氣爽。墨磨好了,宋徽宗命米芾寫一幅字帖給大家瞧瞧。米芾有病在身,站都站不穩(wěn),哪有力氣提起筆?宋徽宗頓時龍顏大怒,操起桌上的那塊硯臺對著地上砸去,這下可把米芾心疼壞了,他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去把硯臺撿起來,心疼不已,陣陣?yán)浜怪泵?,嘴里一個勁地說:“這比那塊硯臺又好多了,這怎么得了?”這塊硯臺也是神奇,被宋徽宗如此摜下來,居然絲毫未損。米芾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這才抬起頭來,雙目如炬地說道:“圣上給臣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后,臣一定奉上字帖,可必須有此硯助力?!?/p>
看米芾的神情,病已經(jīng)好了大半,宋徽宗見此暗喜,不過還是板著臉說道:“就給你三天,三天到了,拿不出字帖來,這硯臺就算摔不壞,我也要把它給砸碎了,丟到護(hù)城河里去?!泵总琅踔浅幣_像捧著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回了家,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三天后字帖寫好了,這就是中華第一美帖《蜀素帖》的來歷。
劉涌泉最后說道:“你知道嗎?那塊讓米芾寫出美帖的硯臺就是塊龍尾硯中的極品———廟前青?!?/p>
這故事吳文青以前聽過,劉涌泉講過好幾次了,只是沒這次詳細(xì)。他已經(jīng)完全懂了劉涌泉的心思,有生之年得一塊廟前青,是恩師畢生的愿望啊。
吳文青走出劉涌泉家時,并沒有著急離開,而是一直在劉家門口守著,一直等到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人。
果然不出吳文青所料,從劉涌泉家出來的,正是劉涌泉家才請的小保姆紅妹,而紅妹就是吳文青在丹頓酒店遇到的女服務(wù)生。吳文青一向眼尖,他在跟老人家聊天的時候,瞥了一眼,越看越覺得像。
紅妹見了吳文青并不吃驚,走上前來大大方方地說:“吳總,您還沒走呀,是在這里等我嗎?”
吳文青說道:“你就直說吧,你到底是誰?存世的廟前青都是稀品,你怎么知道我要買的那塊龍尾硯是假的?”
紅妹微微一笑,說道:“吳總,我正要去龍尾村,你送我一程,就什么都明白了?!?/p>
原來紅妹的家就在龍尾村,她原來是酒店的服務(wù)生,無意中見到吳文青要買廟前青,就知道有人在合伙騙他,所以好意提醒。事后她怕人報復(fù),趕緊溜走了,剛好張姐辭職,機(jī)緣巧合之下來劉涌泉家做了小保姆。
吳文青追問道:“你根本都沒見過那塊廟前青,怎么知道是假的?”
紅妹微微一笑:“這廟前青就是龍尾山古廟前出的硯石,石色如紫玉,間以金星,宋朝景祐年間取出過,據(jù)說已毀損,存世的只有一塊,我知道它在哪里,別人能拿出來的自然是假的。”
吳文青越聽越覺得玄乎,紅妹眼眶微微一紅,說道:“那個‘梅公是我爸爸,他就是因為那塊廟前青才瘋的?!眳俏那囝D時傻了。
瘋瘋傻傻的梅公見了紅妹,安靜得像個孩子,他盯著紅妹,由著她拉著自己的手回家給他洗臉,臉上露出安詳之色。
吳文青捏著鼻子站在梅公的家門口,小土房子破舊不堪,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吳文青連手和腳都不知道擺在什么地方好了。
紅妹幫梅公洗好臉,然后麻利地?zé)鹱鲲?。灶火在黑夜里一閃一閃,不知道為什么,吳文青覺得這破舊的土房子有種家的感覺。
紅妹一邊燒飯一邊說道:“從我記事開始,他就瘋了,村里的人說他沒瘋之前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雕硯工匠,勤勞能干,家境殷實??伤麨榱税l(fā)一筆橫財,上了別人的當(dāng),傾家蕩產(chǎn),人也瘋了……”紅妹聲音越說越低,眼眶有點(diǎn)紅了。
吳文青問道:“那你媽呢?”
紅妹收住眼淚,冷冷地說道:“她早就帶著我哥改嫁了。”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吳文青有點(diǎn)后悔來這里。梅公放下碗來,抬起頭,他左看看紅妹,右看看吳文青,突然站起身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好呀,好呀……你們都來了?!闭f完轉(zhuǎn)身爬到自己的床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塊黑乎乎的石塊來。他把石塊舉得高高的,然后鄭重其事地放在吳文青的手上,說道:“給,給你,給你的……”
吳文青看著手上的石塊,放下不是,拿著也不是,一時僵在那里。
紅妹趕緊解圍說道:“他跟你也是有緣,你就拿著吧,做個紀(jì)念,別丟了就行。”吳文青尷尬地笑了笑,道了聲謝,把那塊石頭揣進(jìn)兜里。
紅妹說道:“你不是一直在找廟前青嗎?我家祖上有個關(guān)于廟前青的故事,你想不想聽聽?”吳文青一下子來了興趣,讓紅妹仔細(xì)講給自己聽。
梅公的祖上是宋仁宗派下來的硯務(wù)官,叫梅建偉。
要說這硯務(wù)官,就是專門監(jiān)督挖下來的優(yōu)質(zhì)硯石,必須一塊不留地全部上貢朝廷。梅硯務(wù)官為官清廉,從他手上送上去眾多質(zhì)地優(yōu)良的好硯石,可他自己用來寫批文的硯臺,還只是塊小小的有殘的石頭,連個水波都沒有,通體發(fā)青,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梅硯務(wù)官的手下跟在他后面,也沒得到什么好處,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有個張姓的副史,當(dāng)初花了許多錢捐上了這個官,就想著怎么多淘點(diǎn)硯石變賣成白花花的銀兩,可碰上梅硯務(wù)官,他是一點(diǎn)好處也沒撈到。張副史幾次示意,以往的硯務(wù)官都是挖好了官硯,再讓硯工們進(jìn)礦去多挖一趟,挖出來的硯石按官級的大小瓜分掉,這樣大家都有份。可梅硯務(wù)官根本不為所動,一是一,二是二,一絲不茍地按批文來,挖上來的硯石他自己一塊都不動,誰還敢拿?所有的硯石都貼了封條直接被送進(jìn)了京。
一次趁梅硯務(wù)官出門,這個張副史偽造了他的批文,要礦工們多挖一趟上來,可這批文拿到礦上去時,礦工們根本不理睬他,說梅硯務(wù)官根本不可能下這道批文,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這事情被梅硯務(wù)官知道后,當(dāng)著眾人的面狠狠地責(zé)罰了他。張副史懷恨在心,伺機(jī)報復(fù)。
龍尾山產(chǎn)好硯,連鄰國都垂涎已久,這年皇上要與邊疆和親,欽點(diǎn)龍尾硯作為公主的嫁妝,以揚(yáng)宋朝國威。歙州府幾次送上去的硯臺都被退了回來,皇上覺得不滿意,特地派朝廷重臣趙大人來龍尾村督辦硯臺的事。
趙大人領(lǐng)旨前來,他左看看右瞧瞧,挖上來的硯臺都太過平常了。這時張副史趁沒人,悄悄告黑狀,說梅硯務(wù)官拿著皇家的俸祿,卻中飽私囊,把好的硯石都留給自己用,拿些次的、普通的上交。
趙大人將信將疑,等到了梅硯務(wù)官的案桌前,他抓起上面擺放著的那塊小硯臺,仔細(xì)地看了看。這不看不知道,越看他越覺得手中這塊小小的硯石確實不一般,別看體積小,但通體發(fā)青,宛如青玉,而且握在手中絲絲涼意刺骨。他手上沒汗,握住硯臺居然生出水氣,這比呵氣成水的硯石更顯神秘。
趙大人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梅硯務(wù)官:“請問大人,桌上這硯臺哪里來的?”梅硯務(wù)官想也沒想,說道:“這塊石頭還是我孩童時,在村西南頭的神廟上香時順手撿來的,這些年用著順手,也就用來批批公文?!?/p>
趙大人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這般狡詐,把好的硯石據(jù)為己有,次的上交朝廷,連這上等硯石也說是撿來的,你再撿幾塊給我看看!”
梅硯務(wù)官一聽,頓時覺得五雷轟頂,嚇得渾身發(fā)軟,急忙跪倒在地,連呼冤枉,說自己守著眉紋和金星兩個官家的坑口,每一塊上好硯石都挑了獻(xiàn)給皇上,從不敢存有半點(diǎn)私心。
趙大人手中握著尚方寶劍,眼看就要落下來了,一群挖石的硯工聯(lián)名求情,他才同意到龍尾村口的神廟前去找那種硯石。
果不其然,那廟前真有一小塊坑口,而且出產(chǎn)的就是墨如青玉的硯石,卻只有一塊,大家就叫它“廟前青”。
一下子發(fā)現(xiàn)這種神奇硯石,梅硯務(wù)官讓硯工們連夜挖出來。正當(dāng)他滿心歡喜地準(zhǔn)備把這廟前青拿去進(jìn)貢給皇上時,趙大人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是個利欲熏心的人,威脅梅硯務(wù)官把“廟前青”給他,讓他悄悄賣掉,不然就治梅硯務(wù)官隱瞞不報之罪,他有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后奏。
梅硯務(wù)官不忍廟前青這等神物落入歹人之手,抱著就跑,卻被趙大人帶人逼到了山崖邊。梅硯務(wù)官咬咬牙,竟然跳了崖。
吳文青聽了半天故事,整個人都傻掉了。半晌他才感嘆道:“梅硯務(wù)官的正直,確實令人敬佩,可照你這么講,我去哪里找廟前青呢?找不到,那我恩師多年的心愿可怎么了呀?”
紅妹嘆口氣說:“梅硯務(wù)官死后,工人們吊著繩子下去,在收殮梅硯務(wù)官尸體時,竟然在血肉中找到了廟前青,還好沒碎。他們感念梅硯務(wù)官的正直,就拿著硯石進(jìn)京替他申冤。宋仁宗處置了趙大人和張副史,廟前青就留在了宮廷,才有了米芾的故事。但這塊硯宋徽宗可沒舍得賞米芾,直到靖康之恥,金兵殺進(jìn)皇宮,看見廟前青以為不值錢,一狼牙棒下去,頓時打得粉碎……至于剩下的那一塊,不是用錢能買到的,要看機(jī)緣。”
機(jī)緣?吳文青苦笑一聲。從龍尾村回來,他整日不發(fā)一言。其實,他幫劉涌泉找廟前青,是為了請劉涌泉出面,讓他的兒子劉天昊幫自己公司中標(biāo)。
別看吳文青的公司開得家大業(yè)大,其實已經(jīng)是命懸一線,劉天昊手上正好有一項大工程,如果能拿到,吳文青的公司就能起死回生,否則就要關(guān)門了。他幾次想向恩師張口說競標(biāo)的事,可還沒等開口,劉涌泉就已經(jīng)把他的話頭給堵住了。
吳文青心想,只有孤注一擲,拿出劉涌泉最喜歡的廟前青龍尾硯,才能有勝算,要知道劉天昊是出了名的孝子,不可能不聽他父親的話?,F(xiàn)在離競標(biāo)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吳文青的眉頭是越鎖越緊。
這一天,紅妹氣喘吁吁地找到他,說道:“我爸,他、他不行了……你快、快拿上那塊硯石跟我來?!?/p>
原來,龍尾山下河水枯了,梅公在河邊撿石頭時從兩米多高的河壩上摔下去,人當(dāng)時就不行了,等紅妹帶著吳文青奔來時,梅公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了。
梅公見吳文青來,笑了,一只手抓住吳文青說道:“青。”另一手抓著紅妹的手,說了聲:“紅?!?/p>
紅妹泣不成聲,對著梅公叫道:“爸,他是文青,他就是青,他回來了?!?/p>
吳文青一臉茫然,紅妹沖他喊道:“你怎么那么傻?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誰,怎么會用‘梅公兩個字提醒你呢?你是我哥,一直沒相認(rèn)的哥哥啊!爸爸一生都癡迷硯石,用廟前青的青字給你起的名字叫文青,給我起名字叫文紅。”
紅妹越說越激動,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她哭著道:“你當(dāng)真忘了嗎?你耳邊的疤是你從樹上跌下來摔的。你小時候頑皮,摔到樹下,時而清醒時而昏沉,大家都說你肯定救不回來了。爸爸為了給你治病到處籌錢,能借的都借完了,只好鋌而走險,去販硯石,誰知被人騙了,錢沒賺到,家里那點(diǎn)積蓄也沒了。媽媽就抱著你改嫁了,再沒回來過……”
一件件往事涌上心頭:小時候的怪病,母親帶著自己改嫁治病……吳文青方才大悟,紅妹就是自己的親妹妹。
剛剛相認(rèn)的兩兄妹在龍尾山上安葬了死去的父親。紅妹跪在墳前,告訴文青:“爸爸給你的就是廟前青。他就是再瘋再傻,也一直守護(hù)著傳家硯石?!?/p>
文青手中的硯石烏黑發(fā)亮,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原來,當(dāng)年梅硯務(wù)官雖然抱著采出來的廟前青跳了崖,后來這塊廟前青進(jìn)了宮,但他自己用的那小塊硯石還在,被工匠們悄悄給了他的后人,就一代代傳到梅公手上。吳文青百感交集,原來自己苦苦尋覓的廟前青就在自己的手里。
再過三天就是競標(biāo)的日子了,文青告訴紅妹自己的難處。紅妹冷冷地說道:“爸已經(jīng)把這塊硯交到你手上了,你可自己想好了,這可是咱爸用一生保留下來的傳家廟前青。”
吳文青痛苦地抱著頭,蹲在地上:“我輸不起?。 ?/p>
吳文青守在靈前大醉一場,等再醒來時,他一摸手邊,那塊廟前青不見了。吳文青心想,一定是妹妹文紅舍不得送人,把它藏了起來。
他對著墳頭說道:“爸,您用一生來守著它,我怎么能用它來行賄?文紅也太小看我了?!?/p>
吳文青來到劉涌泉家時,居然發(fā)現(xiàn),那塊廟前青正擺在他家茶幾上。文紅居然把廟前青送到劉涌泉的手中了,吳文青趕緊解釋:“恩師,它,它不能送……”
劉涌泉一擺手打斷他,說道:“文青啊,我們這些年師徒感情很好,就是看你這孩子品行端正,不是沖著我兒子是副市長來巴結(jié)我的。如果你也跟他們一樣,連我家的門都進(jìn)不來。你有沒有想過,我兒子劉天昊為什么對任何人都說自己不懂書畫?他從小就跟著我學(xué)習(xí)書法,怎么可能會不懂呢?可書畫這行水深,隨便一個小東西都成千上萬的,他只有對別人說不懂、不喜歡,才沒人在這里打主意讓他犯錯誤。你聽說過公孫儀吃魚的故事吧,公孫儀本來是喜歡吃魚的,可自從當(dāng)上魯國的宰相就不吃魚了,正是這個道理呀?!眲⒂咳酒鹕韥恚箘虐涯菈K廟前青龍尾硯往吳文青手中一塞,說道:“這么貴重的東西,我們可受不起。”
吳文青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廟前青,那道道青光把他的臉都照紅了。
吳文青知道,妹妹文紅是為了幫自己才這么做的,血濃于水的親情讓他感動不已。他正想解釋,劉涌泉重重嘆了口氣,說道:“你們的事情紅妹把來龍去脈都跟我說了,這塊硯石你拿回去,我會給我兒子說清楚的,只要你們公司符合規(guī)定,他會考慮你們公司的處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