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
寶盛隆錢莊生意一直不溫不火,李大東家為此很是發(fā)愁,可又無計(jì)可施。這天在后院拿過賬本一瞧,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因?yàn)閮袅魇?yán)重,賬面開始出現(xiàn)虧損,照這樣下去關(guān)門只怕是遲早的事。
正頭疼,忽聽到前面柜臺上有喧嘩聲,這是怎么回事?李大東家忙走出來查看,只見柜臺外有一個大嬸,正坐地大哭,幾個伙計(jì)怎么安慰都沒用,店堂內(nèi)外一時(shí)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李大東家一問之下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原來這位大嬸的男人前兩天死了,昨天剛剛?cè)胪翞榘?。她家是做小生意的,平素小有積蓄,男人臨死前告訴大嬸,他在寶盛隆錢莊存了一筆銀子,契券塞在床底下的墻縫內(nèi)。男人說完這句話一口氣沒上來,死了?,F(xiàn)在大嬸來提這筆銀子。
李大東家聽到這里問道:“這很正常啊,大嬸為什么哭?”
伙計(jì)一指柜臺:“東家請看,這就是大嬸的契券。”
李大東家順著伙計(jì)的手指一看,原來柜臺上有一小堆紙屑,沒看錯,是紙屑。伙計(jì)說:“這就是大嬸帶來的契券。因?yàn)椴卦趬p里,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我們幾個人拼了半天也看不出一個完整字,我們實(shí)在沒辦法承兌,因此大嬸就哭了。”
這時(shí)大嬸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的,一邊用手拍地,一邊號啕大哭:“合伙欺負(fù)我一個寡婦,你們沒良心啊……”
圍觀的人群一時(shí)嗡聲四起。有說錢莊沒錯的,人家只認(rèn)契券說話,如果拿一堆紙屑就能承兌到銀子,那我也回家弄一堆來;有說人家寡婦真可憐,存了點(diǎn)銀子還被黑了,錢莊不厚道。
李大東家把這些議論全聽在耳朵里,他知道這事如果處理不當(dāng),聲譽(yù)難保。于是彎下腰問大嬸:“大嬸,你別急,如果事情屬實(shí),我們一定會承認(rèn)的。這樣好了,契券毀了我們可以查底賬,你男人叫什么名字?”
大嬸一聽忙擦擦眼淚,說:“我男人叫陳海貴?!?/p>
李大東家聽了一扭頭吩咐小伙計(jì):“查賬,看有沒有一個叫陳海貴的儲戶。”
伙計(jì)聽了立即翻起賬本來,在把幾本賬本翻過來掉過去查了又查后說道:“東家,我都查過幾遍了,沒有叫這個名字的?!?/p>
大伙兒一聽再次嗡聲四起,說這下不怪人家錢莊了,大嬸男人想必是臨死前不清醒記錯了,根本就沒在寶盛隆錢莊存過銀子。大嬸聽了再次放聲大哭,李大東家忙止住她,想了想又說道:“大嬸,還有一個辦法,你男人在我們這存了多少銀子?是什么時(shí)候存的?如果數(shù)字正確,存銀子時(shí)間也正確,那我們還是可以兌付給你的?!?/p>
誰知大嬸聽了哭得更傷心了,說:“我那死鬼男人剛要說的,可一口氣沒上來,頭一歪就死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存了多少銀子,他也沒來得及說是什么時(shí)候存的。可我相信我男人不會瞎說的,嗯……”
圍觀的人這下議論聲幾乎一邊倒了,全倒向錢莊這邊,說:“大嬸,你是一問三不知??!你什么線索也說不出來,這下可怪不得人家錢莊了,人家錢莊的銀子也不是山上水淌來的,更不是天上掉下的,同樣是辛苦掙來的,總不能單憑你一句話就給你銀子吧?”
大嬸自知理虧,只是哭。李大東家嘆口氣,一攤手說:“大嬸,這下我真的沒辦法了,抱歉!”
大嬸哭著走了。李大東家在眾人面前把這事處理得有理有節(jié),還有情,堪稱完美,可心里卻隱隱有點(diǎn)不安。因?yàn)閼{直覺幾乎可以斷定大嬸沒有說謊,錢莊這是合情合理合法地昧下了苦命大嬸的銀子??墒敲髦绱?,卻又無可奈何。
時(shí)間一天天流逝著。錢莊生意本就不好,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天夜里電閃雷鳴,巧不巧的一道閃電擊中了后院的一棵老枯樹,火一下子起來了,枯樹枝連著房屋,頓時(shí)火燒連營,深更半夜的哪有人救火,等大伙兒聞訊趕到時(shí),內(nèi)外幾間屋子已燒成一片白地。
李大東家一下子垮了。他知道這下完了,傷了元?dú)饬?,自個兒的財(cái)力不足以另起爐灶東山再起,錢莊壽終正寢的時(shí)候到了。幸好賬本和銀庫搶救及時(shí)完好無損,得了,把人家存的銀子兌付出去就另謀生計(jì)吧。
李大東家這么一想心如刀絞,正呆呆出神,忽聽得人聲鼎沸,好多人直涌過來,個個急吼吼地嚷道:“兌銀子!快兌銀子!”
李大東家大吃一驚,開錢莊最怕的事到了:擠兌銀子。大伙兒這是聽說錢莊被燒,估計(jì)要關(guān)門,怕自個兒存銀沒了,這是搶著提銀子來了。
李大東家苦笑一聲,可依舊支撐著站到高處,大聲喊道:“大家別慌,我李某人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不會貪大伙兒一分銀子的,請大家排成隊(duì),我們這就兌付?!?/p>
這一擠兌風(fēng)潮一連持續(xù)了好幾天,當(dāng)銀庫空空蕩蕩時(shí)終于沒人提銀子了,也就是說存銀全部提光了。
這時(shí)賬房先生輕叫一聲:“東家,還有一筆銀子沒人提?!?/p>
李大東家形容枯槁,幾天擠兌銀子過后,他像是憑空老了十歲?,F(xiàn)在聽賬房先生這么一說,當(dāng)即毫不猶豫地吩咐道:“貼出告示,再給十天時(shí)間?!?/p>
賬房先生聽了止不住落下淚來,伙計(jì)們更是哭聲一片。李大東家為人相當(dāng)厚道,想不到如今要分道揚(yáng)鑣了。
告示貼出來了,寫的是寶盛隆錢莊還有一筆銀子沒人提取,存銀子的人叫陳桂花,存銀10兩,請速來領(lǐng)取,十天過后恕不兌付,因?yàn)楸惧X莊要關(guān)門了。
這事一下子傳開了,大伙個個嘖嘖稱贊,說寶盛隆都要關(guān)門了還講信譽(yù),好樣的,只是可惜了,老天爺不開眼??!
可是十天過去了,那個叫陳桂花的一直沒來提銀子?;镉?jì)們說這下怨不得我們了,李大東家皺著眉頭想了又想,說:“我們不能這么做,說不定這筆銀子對人家來說關(guān)系重大哩?!?/p>
這時(shí)又呼啦來了好多人,都是來給李大東家送行的街坊。李大東家心里感動,正和大伙一一道別,忽然心尖一跳,問道:“對了,我想起一件事,各位高鄰還記得上回有一位大嬸來提銀子的事嗎?這銀子會不會是她家的?”
街坊們聽了一起搖頭:“那大嬸的男人叫陳海貴,而你賬冊上的名字叫陳桂花,這明明是個女人的名字嘛?!?/p>
李大東家搖搖頭:“不行,我得當(dāng)面問個明白,不然會睡不著覺的。各位高鄰,有誰知道那大嬸家在哪兒,請帶我去一下?!?/p>
有位老人說:“我知道她家,李大東家請跟我來?!?/p>
于是老人在前帶路,后面跟著李大東家,再后面跟著街坊們,大伙兒也想看個究竟。
那大嬸一見來這么多人,嚇了一跳,待問明情況后感動得不得了,可直搖頭,說:“我那死鬼男人叫陳海貴,不叫陳桂花。李大東家,謝謝您的好心!”
大伙聽了哦了一聲,說:“李大東家,這下完完全全怪不得你了。”
李大東家搖搖頭:“可我心里還是不安……”
就在這時(shí)有人叫道:“嬸,你家來親戚了?!?/p>
大嬸轉(zhuǎn)頭一看,只見打外面進(jìn)來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阿婆,竟是自個兒男人的姑媽。姑媽家在遙遠(yuǎn)的外地,有好多年不見了。
那蒼老的姑媽一把抱住大嬸放聲大哭:“我來遲了!我那桂花侄兒死時(shí)我正生病,一步也走不動道,一直拖到現(xiàn)在。今天我一定要在我那好侄兒靈前哭上一場……”
所有人齊刷刷一驚,大嬸眼睛都瞪圓了,叫道:“姑媽,你叫海貴什么?”
老姑媽止住悲聲說:“叫桂花啊!哦,他出生時(shí)他爹偏愛女孩兒,于是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等他長大后嫌這名字不好聽,就自個兒做主改成了陳海貴,他也不讓我們叫他陳桂花,怕人家笑話,所以即使是你也不知道。可我叫慣了他小名……”
現(xiàn)場一片寂靜,個個把目光集中在李大東家身上。李大東家咳嗽一下,拿出賬本,鄭重地說道:“大嬸聽著,你男人陳桂花,也即陳海貴在我寶盛隆錢莊存銀10兩,計(jì)息若干。大嬸,這是銀子,請收下!”
大嬸收下銀子時(shí)手直抖。李大東家深施一禮,說:“這下我安心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剛走了幾步,身后有人叫道:“李大東家,請暫留步。請問您的錢莊還開嗎?”
李大東家腳不停頭不回,只是報(bào)以一聲苦笑:“錢莊都燒了,大伙兒把銀子都提光了,哪兒還開得下去?”
那人又說:“假如我們把銀子重新存在您那兒呢?”
李大東家一驚,停步,回頭,不相信地看過去,卻迎面撞上無數(shù)雙真誠的眼睛,個個說:“我們也要把銀子存在你那兒?!?/p>
李大東家心里一熱,問道:“為什么?”
大伙兒堅(jiān)定地說:“因?yàn)槟憷畲髺|家特講信用,銀子存你那兒,我們放心。李大東家,錢莊請重新開業(yè)吧!”
從來堅(jiān)強(qiáng)的李大東家至此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熱,眼淚撲簌簌直流下來。
選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