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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淵沖:與平庸作戰(zhàn)

2021-11-20 08:39查非
少年博覽(閱讀與寫作)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許淵沖押韻譯者

查非

激烈和簡單,是熟識許淵沖的人最常提及的兩個詞,也是這位翻譯家最突出的特征。他的語言表達尖銳激烈,語言背后的人卻簡單天真,一輩子如此。

許鈞和許淵沖認識40多年,他在論文里第一次看到許淵沖的名字,那是1979年,學術(shù)期刊剛剛復刊,許淵沖就發(fā)表了多篇談翻譯的文章。他把翻譯視為一種藝術(shù),提出要將翻譯提升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地位,譯文要力求超越原作,追求一種絕對的美。

沒過多久,譯林出版社組織翻譯法語名著《追憶似水年華》,責任編輯韓滬麟邀請15位譯者到北京開會,同為譯者的許鈞在研討會現(xiàn)場第一次見到了許淵沖,才知道那些澎湃的文字來自一個年近古稀的老先生,外號叫“許大炮”。他每次開會必到,常常跟人爭論細節(jié)對錯,爭到滿臉通紅。會上討論書名譯法,許淵沖猛地站起身:“我要求用《追憶逝水年華》,若不采用,我就退出此書的翻譯!”

但不談翻譯的時候,他為人又很簡單。許鈞去北大開會或講學,許淵沖和夫人都會請他吃飯,給他介紹好吃的菜,但也一定會在飯桌上談起翻譯。有一次在北大勺園,兩個人爭到整個餐廳都停下來看他們,可問題爭完后,又坐了下來,繼續(xù)分享好吃的菜。

這份熾烈讓他的翻譯呈現(xiàn)出一種罕見的生命力。通常情況下,大部分翻譯家一生只主攻一個語種,只翻譯一兩位作家的主要作品,由于翻譯工作量繁重,譯者晚年常常放緩翻譯速度,有的不得不告別這項工作。然而,作為翻譯家的許淵沖活出了三個奇跡:這是一位在真正意義上翻譯過古、今、中、外的翻譯家,是一個活到100歲仍每天熬夜翻譯的翻譯家,最重要的是,這位翻譯家一生絕大部分作品是從62歲開始翻譯的,也就是說,大部分人從壯年開始的個人奮斗,對許淵沖來說是一場暮年才能出發(fā)的賽跑。

這些奇跡全部呈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改革開放之前,許淵沖只出版過四本書。1983年,62歲的許淵沖開始以一年至少新譯一本名著、出一本論文集、寫一本散文集的速度進行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他在中國古典文學領(lǐng)域完成了唐詩、宋詞、元曲、漢魏六朝詩、明清小說、《詩經(jīng)》、《楚辭》、《論語》、《道德經(jīng)》的英文譯本,外國文學領(lǐng)域完成了福樓拜、司湯達、巴爾扎克、莫泊桑、雨果、羅曼·羅蘭等作家名作漢譯本。紀念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的時候,他開始挑戰(zhàn)一個人譯莎士比亞全集,這一年,他已經(jīng)94歲了。

翻譯家童元方也見證過許淵沖的熱情。那時他接近80歲了,香港中文大學邀請他做翻譯講座,童元方負責接待。許淵沖上臺聊詩歌翻譯,下了臺還是聊古詩。童元方此前在哈佛大學授課,主講文言文,“我們倆聊得就挺熱鬧,他的記憶力一流,講到哪一句譯得好,當場背誦出來給我聽,我一聽就會共鳴,真的很好,怎么想出來的啊?”

許淵沖跟她聊毛澤東詩的翻譯,其中有一句“不愛紅裝愛武裝”,他的譯作用了英語的雙關(guān):“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

“這句我認為是神來之筆。他對自己的得意之作,從不扭捏作態(tài),那種對美的執(zhí)著令人可感。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快80歲的老人,一講起翻譯,那種天真的得意,真的是手舞足蹈,我覺得他好可愛,我也跟著他一塊兒高興,跟著他手舞足蹈?!蓖侥壳耙驗橐咔榱粼谂_灣,她在電話采訪中告訴《人物》,“他是我見過的少數(shù)的人,譯成不是自己母語的語言,出來的作品還能稱之為好。而且他譯詩的原則是一定押韻,押韻多難啊,不押韻要把意思翻出來已經(jīng)很難,又要押韻是難上加難。翻譯的取舍之間,甚多講究。許多人挑剔他因為押韻舍去部分內(nèi)容,我卻因他的譯詩保留了最難傳達的詩的美感而萬分佩服?!?/p>

在香港的講座中,許淵沖講到自己翻譯李清照的《聲聲慢》,其中兩句譯文是:

梧桐更兼細雨 On parasol trees a fine rain drizzles

到黃昏、點點滴滴 As twilight grizzles

吃飯的時候,童元方問他,為什么想到把“點點滴滴”翻譯成grizzle這個詞?結(jié)果,許淵沖一口氣背誦出來一連串以“zzle”結(jié)尾的英語單詞,“drizzle、dazzle、fizzle、sizzle、grizzle”……他說因為上半句的“細雨”想要用drizzle,下半句的“點點滴滴”需要押韻,他就直接在這里面挑了一個最合適的。

“這下子把我嚇住了,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事情,我們漢語里有韻部,押an、ang這種,我發(fā)現(xiàn)他腦袋里有一個英語的韻部。我就覺得他好厲害,這是他讀英文下的很深的功夫?!蓖秸f。

翻譯考驗一個人的閱讀量和記憶力,靈感不是憑空而來?!安粣奂t裝愛武裝”的妙譯,是他上大學時讀英文報紙看到的表達方式,但他牢記了幾十年,譯毛澤東詩詞的時候恰當?shù)赜迷诶锩?。他一生如追求熱戀一樣追求更美的譯文,而他為翻譯付出的那些心力也留在了優(yōu)美的譯文中,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則是他譯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句詩在英語中譯出了幾乎同樣的韻律和節(jié)奏: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每一個單詞背后,都是一個翻譯家的執(zhí)著。許淵沖打字很慢,屏幕上字號很大,他瞇著眼睛湊近鍵盤,輸入一個字有時要花費三分鐘,而他沒有助理,整整一屋子的書,每一個字都是自己輸入的。

藏在文字里的翻譯奇跡,直到今天仍在增加。許淵沖在北大暢春園的家已經(jīng)住了超過40年,剛搬進來的時候出書,照片里的書房只有一個小書架,譯著還能一本本并排展示封面。99歲時的書房顯得狹小局促,因為書太多,書架不得不同時放兩排書,新的譯作來了,只能隨機插到空隙里。每一本厚厚著作的封面上,譯者署名都是許淵沖。

轉(zhuǎn)載自“人物”微信公眾號(renwumag1980),有刪減

點到為止

2021年6月17日,翻譯界泰斗許淵沖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100歲。許淵沖先生從事文學翻譯長達60余年,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他曾說過:“把一個國家的美變成世界的美,這不是我個人的理想,應(yīng)該是全世界的共同理想?!?/p>

這樣優(yōu)秀的學者,依然有自己所要對抗的東西,依然認為自己平庸。一方書桌,字斟句酌,自在天真,筆耕不輟,幾十年如一日地耕耘。而那份執(zhí)著,只是因為純粹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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