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妮

網(wǎng)絡電視劇《隱秘的角落》講述了三個少年朱朝陽、嚴良和普普無意中拍下兇殺案，繼而與兇手周旋的故事。該劇改編自作家紫金陳的小說《壞小孩》，開播后一度創(chuàng)下豆瓣破9分的紀錄。作為近年來少見的高分網(wǎng)劇，出色的聲音運用是該劇的一大亮點。主題音樂和配樂通過聲音的節(jié)奏、音調、旋律來表現(xiàn)情感，傳遞著人的內心世界，聲音與畫面、敘事建立起親密的聯(lián)系并相互融合，使本劇具有藝術表現(xiàn)力和滲透力。

一、主題音樂的創(chuàng)新運用

人們對環(huán)境的認知大多來自視覺，因此日常生活中的聲音常常是我們視覺焦點中的背景信息。許多人認為聲音是影像的配角，事實上，聲音與其他影視技巧一樣，彈性豐富且變化多端。[1]

《隱秘的角落》的故事背景發(fā)生在新世紀初，三位少年主人公是“90后”。電視劇選取了這個年代的人們熟悉的歌曲《小白船》作為主題曲，這是上世紀50年代以來在中國廣為傳唱的兒童歌曲，曲調優(yōu)美，節(jié)奏寬廣舒展。作為劇中的母題（motif）音樂，《小白船》指向的是一個更大的聽覺和象征空間，連結過去與現(xiàn)在、個體與代際記憶，從而引起觀眾的集體回憶和情感認同。這首歌多次出現(xiàn)并承擔不同的作用，體現(xiàn)出電視劇主創(chuàng)人員對音樂的創(chuàng)新運用。

（一）反襯現(xiàn)實

《小白船》首次出現(xiàn)在第1集《暑假》中，三個少年外出游玩在山頂唱歌。這個段落由女孩普普教朱朝陽和嚴良唱歌開始，表現(xiàn)出三個人的友情和少年的天真爛漫。通過隨后的劇情可知，就在他們愉快歌唱的同時，身后的山頂正悄然發(fā)生一起兇殺案，三人的照相機拍下了一段錄像證據(jù)。代表美好童年的歌曲與可怕的兇殺場景出現(xiàn)在同一畫面中，預示著主人公們即將遭遇的危險情境，也反襯出在成長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種種殘酷和艱險。后來的劇情中，這段錄像也多次出現(xiàn)，不斷強化這一主題。

（二）烘托情緒

音樂是流動的畫面，畫面是凝固的音樂，音樂和畫面相互通融。在第3集《少年宮》中，歌曲《小白船》再出現(xiàn)。這個段落講述普普在少年宮教室外偷看音樂班唱《小白船》，這首歌讓她想起離世的家人和自己曾經(jīng)的幸福生活。在普普的幻想中，她穿著與音樂班小朋友同樣的白色紗裙，為家人唱《小白船》，而現(xiàn)實中的她衣著破舊，窗子上的圍欄暗示她與教室內環(huán)境的阻隔，歌曲烘托出孤兒普普內心的悲傷和失落，喚起觀眾對主人公的同情。

（三）寄托情感

《小白船》還起到寄托情感的作用。在第6集中，三個孩子躺在海邊小船的甲板上說起童話故事，他們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發(fā)現(xiàn)小船正航行在大海上。此時背景音樂《小白船》響起，畫面隨著歌詞逐漸變?yōu)槌F(xiàn)實，小船離開海面飛向夜空。這個段落是這部驚心動魄的青春成長劇中少有的溫情時刻，寄托了三個少年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與向往。此外，最后一集的片尾曲《白船》的副歌部分改編自《小白船》，由演員秦昊和王圣迪共同演唱，他們在劇中分別飾演 兇手“張東升老師”和孤兒“普普”。在劇中，孩子們與張東升的對立關系曾一度緩和，張東升和普普呈現(xiàn)出短暫的父女狀態(tài)。成人在兒童的成長空間中扮演著多種角色，劇中人物關系的復雜和多變體現(xiàn)出人性的幽微。同時，這首搖滾風的歌曲用后現(xiàn)代的解構方式，將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的交織和相互影響實現(xiàn)聽覺化，抒發(fā)出對年少時光的美好想象與追憶。

二、片尾曲型塑人物形象

《隱秘的角落》共有12集，每一集都通過獨立的片尾曲呼應本集主題，也塑造出豐富立體的人物形象。例如在第3集的結尾，接到警告信的張東升突然來到朱朝陽家，神態(tài)反而輕松自如，使三個少年十分意外。此時音樂《Dancing With Thе Dеad Lovеr》響起，劇情也戛然而止。這首歌曲調輕快詼諧，帶有一絲荒誕癲狂的趣味。既是朱朝陽在妹妹墜樓事件中報復心理的宣泄，又是三個孩子與兇手狹路相逢的戲劇性表現(xiàn)，使劇情走向充滿可能性，成為吸引觀眾追看的驅動力。第11集的片尾直接延續(xù)了劇情中工廠著火的燃燒聲，音橋（sound bridgе）的運用使轉換非常自然，將三個孩子友情經(jīng)受考驗、個人命運未卜、家庭崩塌等種種遭遇匯集在噼啪作響的大火中。童年的天真似乎被燃燒殆盡，是就此沉淪還是涅槃重生，主人公必將經(jīng)歷一番掙扎?！耙魳房梢杂酶柙~、音調、節(jié)奏、音色等向觀眾傳達人物的內心活動, 體現(xiàn)了音樂對人物形象塑造的作用”[2]，多樣化音樂的運用，打破了社會主流對兒童的刻板認知。在傳統(tǒng)觀念中，兒童是純真、懵懂的，不諳世事。故事中“黑化”的朱朝陽、叛逆的嚴良和早熟的普普則游走在灰色地帶，用“壞小孩”的形象沖擊和挑戰(zhàn)了“兒童-成人”二元價值觀，揭示出社會和人性中隱秘角落的存在。

第9集《臺風》的片尾，嚴良和普普因臺風不得已投奔張東升，孩子們向兇手尋求幫助，張東升會如何對待他們？片尾曲帶有孤獨、憂傷的氣氛，并疊加張東升和妻子的對白：“咱們要個孩子吧”“行啊，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女孩吧，最好是眼睛大大的，頭發(fā)齊齊的像個洋娃娃似的……”，溫情的對話描繪出張東升過去生活的片段，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立體，鋪墊出后續(xù)張東升接納孩子們的情節(jié)，讓觀眾看到人性中的迂回曲折。

三、聲音的多樣化使用

古人云：“朱紫有色而易別，雅鄭無象而南知?！泵鞔_揭示出視覺藝術和聽覺藝術在審美效應上的區(qū)別，以及音樂藝術的審美思維特征和藝術表現(xiàn)特性。[3]影視藝術中的聲音，一方面起到烘托、延伸畫面意象之意，同時畫面意象又使聲音意象形象化表現(xiàn)得更為豐富。

（一）表征人物心理

在《隱秘的角落》中，人物心理活動常常從“聽”的角度來傳達，為后續(xù)鋪墊劇情、引發(fā)懸念，同時也使人物形象層次更加豐富。

美國學者詹姆斯·拉斯特拉（James Lastra）提出，主觀聽點（Point of audition）就像主觀視點一樣，代表一種劇情中的體驗，通常表示某個角色的聽覺感受。[4]第6集的名字是《蒼蠅》，這一集朱朝陽和父親在游樂場吃甜品，隨著父親一步步地“審問”，直到朱朝陽偶然發(fā)現(xiàn)父親在偷偷錄音，蒼蠅的嗡嗡聲越來越響；當父子雙方都在給對方“演戲”時，過山車飛馳而過帶來隆隆聲和尖叫聲，這些聽點的設計傳達出朱朝陽復雜的心情，形成強烈的對比和反諷，豐富了視聽表達。讓觀眾從聽覺方面體察到人物心理，對人物角色產(chǎn)生認同。在第7集中，張東升準備先與孩子們交易，用三十萬元交換自己的犯罪證據(jù)，再伺機滅口，把錢拿回。此時張東升在家中看電視，畫外音傳來：“一個條件，只要三十萬兩銀子去贖鏢……”“我早就跟你們說過，我不想傷害你們，是你們逼我的。”接著是一陣打斗聲。這段畫外音暗合了張東升的心理活動，同時引發(fā)劇情懸念，使觀眾為孩子們的命運擔憂。

劇中有很多聲音飽含著情緒。第1集中，嚴良和普普藏在貨車上，一路顛簸終于到達寧州。貨車停在熙熙攘攘的港口，清晨的海邊小城，人們早已開始忙碌，嚴良和普普也要在這座城市開始他們的冒險。此時的背景音樂朦朧輕盈、靜謐歡快，展示出孩子們胸有成竹的狀態(tài)，預備在這里實現(xiàn)他們的夢想。第11集片尾的插敘顯示，朱朝陽的父親回放錄音時聽到了皮包的拉鏈聲，讓觀眾恍然大悟，原來朱父臨死前已經(jīng)知道兒子在欺騙他，但他也明白自己偷偷錄音套取證詞的行為對兒子造成傷害。一段拉鏈聲音展示出朱父無奈又自責的兩難處境，增加了人物的悲劇性。

（二）營造懸念氛圍

在第9集，張東升看到朱朝陽被王立綁架，心中充滿疑慮。此時背景音樂節(jié)奏跳躍，外顯出張東升的思慮：要不要干預這件事？如果不管，就拿不回自己的三十萬；如果插手這件事，該怎么對付這個比自己還兇惡的男子？音樂的節(jié)奏緊張而富有懸念，描畫出張東升如同狡詐的狐貍一般在心底盤算的心理過程，加重了觀眾的心理期待。同樣是在第9集，張東升問普普他們要錢的原因，三個小孩子的秘密能不能告訴兇手？但此時普普又要依靠眼前這個人去救朱朝陽，她該如何選擇？音樂緩慢深沉，顯示出張東升正處于這場對話的優(yōu)勢地位，此時音樂戛然而止，敘事段落被切斷，普普的回答成為一個懸念。在第4集《交易》中，朱朝陽和普普第一次到張東升家談判，談話間張東升拿起水果刀削蘋果，普普和朱朝陽感到危險起身要走，這時的音樂模仿了心跳的聲音且速度逐漸加快，加上令人不安的削蘋果現(xiàn)場音，兩種聲音的組合加劇了緊張氣氛。

（三）推動情節(jié)敘事

《隱秘的角落》通過旁白、畫外音等手法推進敘事，在“無聲手法”的使用上為劇情增添一種張力。

在第4集，三個孩子商量與張東升見面的計劃，由朱朝陽描述整個計劃，他的聲音逐漸變?yōu)榕园?，過渡到第二天的畫面，呈現(xiàn)出三人分頭行動的過程。在第7集，朱朝陽獨自到張東升家質問，正當兩人對話逐漸沖突，張東升手里還拿著刀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這個緊張場面，延宕了劇情情勢。葉警官的到來使原本到達沖突頂端的劇情出現(xiàn)了表面緩和，實際上卻加強了情節(jié)的緊張性，加強了觀眾的期待心理。

聲音有跨感官的特質，與沉默的對比就如同明與暗一樣。聲音賦予靜音新的價值，片中安靜的段落，創(chuàng)造出一種張力，迫使觀眾專注于熒幕。第6集的情節(jié)中，張東升的妻子與他分居，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張東升站在客廳注視，此時攝影機緩慢推向張東升面無表情的臉，畫面無聲。觀眾根據(jù)之前的劇情推測張東升可能會行兇，這段“暴風雨前的寧靜”時刻讓人感覺好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沉默無聲反而營造出緊迫的氛圍。

（四）塑造空間環(huán)境

方言是一個地域的特色，也是地域文化的特殊符號。方言的運用為《隱秘的角落》設置了具體的環(huán)境場景，例如路邊理發(fā)店里的粵語歌曲，街邊小店食客的粵語交流，喇叭中的宣傳語等。廣東方言的使用營造出獨特的空間感，符號化的聲音使觀眾迅速投入到城市的整體氛圍中。華南小城潮濕的夏天，給跌宕起伏的劇情增添了濃重的生活氣息。

在很多影視作品中，具有集體記憶的聲音、音樂常常用來代表一個時代的風貌，本劇也不例外?！峨[秘的角落》故事背景發(fā)生在新世紀初期，片中多次出現(xiàn)當時熱播的古裝劇《還珠格格》，勾起觀眾對過往的回憶。此外，選取的《還珠格格》臺詞與《隱秘的角落》的劇情產(chǎn)生某種程度上的互文，形成觀眾空間-劇情空間-畫外空間的多重空間互動戲劇效果。

四、結語

近年來，眾多青春犯罪題材影視作品都傾向于選取具有時代氣息的音樂，通過音樂描畫出青春成長中的殘酷底色?！峨[秘的角落》主創(chuàng)人員以青年群體為主，他們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通過藝術化的手段展示出來，在音樂選擇上更加多元。有少年時代的童謠，時髦的電子音樂、英文歌曲，還有曲調陰郁的純音樂，風格各異，回味悠長。劇中豐富的聲音元素具有擴展時空、傳達信息、承上啟下等作用，加深了電視劇的藝術表現(xiàn)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