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如果居住在山間,早上起來或者雨后,山頂往往云霧繚繞,宛如仙境。這種云霧雖然遮著了一部分景物,但由露出來的景象,也可以想象被遮住的景象。從這種現(xiàn)象,我們知道“云遮霧繞”原來是一種很有詩意的境界。如果你在陽光灑照的時間去湖南張家界,就能清楚地看到那遠遠近近山的叢林,雖然感覺那叢林仿佛是從遠古走來,但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是非常清晰而有層次的畫面。從這種現(xiàn)象,我們知道“如在目前”,也是一種很有詩意的境界。
中國文學追求含蓄,講究言外之意,所以對“云遮霧繞”境界的描寫要更多一些。白居易的《長恨歌》寫唐明皇在楊貴妃死后一年,居然從未夢見過貴妃,非常沮喪。后來遇到了一個臨邛道士,據(jù)說“能以精誠致魂魄”,也就是通過非常強烈的意念,能夠?qū)⑺廊ブ嗽陔[約迷離之境中召回。這唐明皇也真是個多情的皇帝,所以就讓這個道士殷勤去尋覓。結(jié)果呢?我們看白居易的描寫: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在虛無縹緲的海上仙山中,果然有不少身姿綽約的仙子穿梭其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其中也便果然有這個叫楊太真的人,依舊是花容月貌,非常迷人,“參差是”就是差不多就是的意思。你看,這楊貴妃魂魄的出現(xiàn)就不可能是清晰的,她只能出現(xiàn)在虛無縹緲、云霧繚繞的環(huán)境之中。而在這種情境中出現(xiàn)的楊貴妃,也因此多了一分朦朧之美。
宋代的歐陽修在任職揚州的時候,寫過一首《朝中措》,里面有“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之句,大家都說這句寫得好,但好在哪里呢?嚴有翼《藝苑雌黃》一書中記載他的學生蘇軾說:“蓋山色有無中,非煙雨不能然也?!痹跓熡昝悦芍校瑥钠缴教每催h處的山,若有若無,很像仙境一般。但也有人說,從平山堂看山,山都在近處,其實一目了然。再說歐陽修明明說是“晴空”,不可能“山色有無中”!現(xiàn)在我們知道,蘇軾愛師心切,努力幫老師打圓場,但考慮不周到,這圓場不僅沒打好,我感覺反而是幫倒忙了。
其實了解歐陽修的人就知道,歐陽修三十多歲的時候,就患了眼病飛蚊癥,也就是眼前總有黑色的花出現(xiàn)。再加上當時應(yīng)該是糖尿病的前期,視力當然就差了。簡單來說,有眼病的歐陽修即使看近處的東西,其實也是不清楚,所以帶著一雙病眼來觀察眼前的世界,景物當然只會呈現(xiàn)出模糊的樣子。但這種模糊的樣子在文學作品中,卻有一種特別的美感。一雙病眼看世界,看出來的世界卻特別有美感。我雖然很舍不得詩人生病,但為了讓這個世界有好詩,有時也想,要生病就生病吧,等詩歌寫好了,病再好也不遲。但我說是這么說,但其實也很為我居然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羞愧的。
我今天又是說文學中的朦朧美,又是說生活中的病眼,其實是為了引出王國維的“隔與不隔”說,因為他好像很不欣賞這種朦朧迷離的美。他在《人間詞話》中說: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睂懬槿绱?,方為不隔?!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薄疤焖岂窂],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睂懢叭绱?,方為不隔。
我們讀這一節(jié)文字,發(fā)現(xiàn)王國維對什么朦朧美、言外之意好像都沒興趣。他追求的是“不隔”的境界。所謂“不隔”,也就是詩詞中表達的情感應(yīng)該可以直接體會到,不用拐彎抹角,讀者一讀就懂,而且觸及被描寫對象最真實最本質(zhì)的地方。讀者一讀就懂的原因,就是因為作者沒有故意遮蔽或者扭曲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心里想什么,筆下就寫什么。所以你看王國維舉的例子就都具有這個特點。
從情感的真實性來說,《古詩十九首》中的這兩首確實是這樣。你看第一首寫人生苦短,活不過一百年的生命,卻要額外懷著一千年的憂慮,這樣的人生也太辛苦了,也太浪費了,所以不如及時行樂,即使晚上,也可以舉著蠟燭游玩,把有限的人生都揮霍在吃喝玩樂之中。第二首針對當時人為了長生不老,寄希望于煉就不老丹,其實這個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不老丹呢?人又怎么可能成為神仙呢?還不如在有限的人生里,多喝一杯美酒,多穿些漂漂亮亮的衣服,來得實在一些。你看這兩首詩歌表露及時行樂的思想真是一點也不加以掩飾。這當然與東漢晚年在社會動亂中的普遍性焦慮有關(guān)。
王國維未必欣賞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但對這種真實展現(xiàn)內(nèi)心的寫作方式非常贊賞。
從景象描寫的真實性來說,王國維認為陶淵明《飲酒》組詩中的第五首和北朝斛律金的《敕勒歌》也堪稱典范。陶淵明退隱后的生活從容舒適,你看他寫采摘菊花時的悠然的樣子,簡直與南山的悠然是渾然一體的??吹桨頃r候飛鳥回巢,他想象到飛鳥的快樂應(yīng)該是與自己一樣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而斛律金的《敕勒歌》寫敕勒川的遼闊,天空就像一個大蒙古包,把空曠的平川好像都籠蓋住似的,青色的天空下,敕勒川一望無際,風吹過,草原中露出了成群的牛羊。去過內(nèi)蒙古、山西交界的敕勒族居住地方的人,一看這詩歌,就知道非常形象傳神地描寫出了北方草原的景象。
王國維舉的這些詩歌例子,幾乎不需要有多高的文化修養(yǎng),都能讀懂詩人的感情,也能體會到詩中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這樣真實的、直接的、形象的描寫,就是王國維“不隔”概念的基本意思了。
但這樣理解“不隔”,是不是簡單了一些呢?我覺得從感性的層面來說,關(guān)于情感和景物描寫,王國維已經(jīng)說得比較清楚了。但如果我們仔細想想,一首作品應(yīng)該是一個整體,如果只是其中幾句寫得好,也不等于整篇都寫得好。王國維應(yīng)該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他在《人間詞話》中還有一段話值得注意:
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皆在目前,便是不隔;至換頭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歐詞前既實寫,故至此不能不拓開。若通體如此,則成笑柄。
歐陽修的這首《少年游》寫了一場春天的離別。王國維說這詞上闋寫得好,因為“語語皆在目前”,就是說寫的景象和情感都好像就是眼前發(fā)生的。上闋寫什么呢?寫我一個人在二三月的春天,獨自徘徊在彎彎曲曲的走廊上,扶著欄桿遠望,看到晴朗的天空下,春草茂盛,在遠處似乎與天空的云彩相連。春草引發(fā)了我的思緒,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人,行色匆匆的游子在外,令家里的女子也為之憂愁不已。你看這幾句真是寫得清清楚楚,傳統(tǒng)的詩歌講究比興寄托,你看歐陽修的詩歌完全不用這些修辭手法,他就是把眼前的景象與內(nèi)心的情感明明白白地寫出來,讓讀者也好像身臨其境似的。
但王國維說,這詞上闋是不錯,但下闋就有問題了。問題在哪里呢?使用了“故事”。什么叫“故事”?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講的“典故”。所謂典故就是關(guān)于歷史人物、典章制度等方面的故事或傳說,也包括有來歷的一些詞語。“謝家池上”當然是用東晉謝靈運《登池上樓》中的典故,詩中有“池塘生春草”一句,寫出了纏綿病榻幾個月的謝靈運在貶官之后,原來以為外面還是凌厲的北風,枯枝滿樹,沒想到推開窗戶一看,池塘邊向南的一面已經(jīng)開始長出春草了,這說明春天在不經(jīng)意中已經(jīng)來了?!敖推峙稀眲t是用了南朝江淹《別賦》的典故,里面有“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幾句,寫了情侶之間離別時候的感傷。
王國維的意思是什么呢?無論是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還是江淹的“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在他們各自的作品中都非常貼切。明代的楊慎《升庵詩話》卷三就認為江淹“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幾句,是“取諸目前,不雕琢而自工,可謂天然之句”。意思說,在江淹的作品中,這幾句把詩人親眼見到的景象,直接地寫了出來,根本沒有去故意雕琢,所以是天然的好句。
但歐陽修在詞里面借用別人寫過的事情,就不是“取諸目前”,而是故意雕琢了,是繞了一個彎來寫。如果讀者不了解謝靈運的《登池上樓》、江淹的《別賦》,其實也就不明白“謝家池上”和“江淹浦畔”的具體意思了,因為你歐陽修本來是寫自己的情懷,卻去牽連謝靈運、江淹干什么呢?要知道每個人的情感因為對象和場景的不同,都是獨特而不可替代的。
但王國維的否定也是有限度的。他從整個篇章結(jié)構(gòu)的角度,又對這種使用“故事”也有一定程度的認同,因為前面是實寫眼前之景,如果要用這個景物帶出更深厚的感情,則用一下典故把意思拉得遠一點深一點也是可以的。王國維反對的是一首詞從頭到尾都在使用典故,弄得人讀得稀里糊涂,不知道究竟在說什么。
所以,在詩詞中使用典故,從作者的角度來說,已經(jīng)不是寫出直覺了,而是精心安排了。而讀者,也就讀得辛苦了,有時根本不知道作者在說什么,或者知道一點,但不全面。王國維說這就是“隔”了。
在王國維“隔與不隔”理論中,他推崇的是“不隔”,而反對的是“隔”。不過從篇章結(jié)構(gòu)的角度,王國維認為隔與不隔合理搭配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們簡單總結(jié)一下王國維的意思:不隔的特征是:1.親眼所見的真實性;2.如實描寫的直接性;3.注重感覺的直覺性;4.篇章結(jié)構(gòu)的平衡性。
歐陽修的這首詞給王國維闡釋“隔與不隔”理論提供了很好的典范。具體到歐陽修的這首詞到底是在什么情況寫的呢?為什么一首作品并存這種“隔與不隔”的現(xiàn)象呢?我覺得有一段記載我們一定要了解一下。
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七記載:有一天梅堯臣在歐陽修府上聊天,聊的話題是關(guān)于“春草”的詞。在一起的另外一個人突然說:要說寫春草的詞,我覺得林逋《點絳唇》中“金谷年年,亂生青草誰為主”寫得真是好,我還沒見過比這個更好的。
梅堯臣可能不大服氣,馬上就揮筆寫下一首《蘇幕遮》,上闋云:“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辈⒄f:你看看我寫得如何?難道比林逋的要差?
梅堯臣詞里面的“獨有庾郎年最少”應(yīng)是指歐陽修,時年不過二十五歲,在入仕的年紀上,當然算是很年輕的,梅堯臣比歐陽修大五歲。而“窣地春袍”,就是寫穿上長長的青色的官服,意思是初入仕途,西京留守推官確實是歐陽修踏入仕途的第一站。
歐陽修馬上接著說:不錯不錯,我看一點也不輸林逋,可能還在林逋《點絳唇》之上呢。
梅堯臣聽了當然十分得意,他指著歐陽修說:不如你也來一首,三人比試比試?
歐陽修哪里是認輸?shù)娜耍坏揭粫汗し?,一首《少年游》就填好了,就是王國維引用的那首“闌干十二獨憑春”。
歐陽修這一詞出,令梅堯臣也不能不俯首稱臣。
簡單來說,歐陽修這詞完全符合梅堯臣要求文學作品必須“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基本要求。梅堯臣有這個想法但不一定能做到,而歐陽修不僅接受了這一說法,而且在創(chuàng)作上貫徹了這一說法。
歐陽修在洛陽,最好的朋友應(yīng)該就是這個梅堯臣。他們除了一起結(jié)伴出游,也一起討論詩歌。歐陽修會把自己的詩詞寫得如此明白曉暢,其實也是在這種討論中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念。
據(jù)說有一天,歐陽修與梅堯臣討論起詩歌,話題從唐代的賈島說起。
歐陽修說:賈島這人寫自己貧困寫得真是很到位,但他也經(jīng)常為了寫出所謂的“名句”,而把意思寫得文理不通。
梅堯臣說:不要浮泛地說,要舉個例子才有說服力。
歐陽修說:這容易,你看他有一首詩,題目叫《哭柏巖禪師》,里面就有“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兩句。對偶工整,當然是沒得說,但讀起來好像把個和尚活活燒死了。這完全不是事實啊。
梅堯臣一聽,也哈哈大笑起來。他接著說:這種情況確實普遍,但也有一種詩歌寫得道理倒是通的,但讀起來怪怪的,意思不到位,也是醉了。譬如有一首《詠詩者》,其中有“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兩句,本來的意思好像是說有時整天想寫詩卻怎么也寫不出來,但有時突然有好句涌上心頭。
梅堯臣還想繼續(xù)講下去,歐陽修打斷了他的話頭,壞壞地說:我以為是說家里貓弄丟了,一家人怎么找也找不到,沒想到這貓后來自己回來了。
梅堯臣聽了又是一陣狂笑,說:算你有才,太有才了。
不過,梅堯臣話頭一轉(zhuǎn),說:這詩歌創(chuàng)作還真不是簡單的事情,要做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歐陽修《六一詩話》),才是真的高手。
歐陽修說:你這兩句概括得真是太好了,這也應(yīng)該是我們共同的創(chuàng)作方向。
你看歐陽修與梅堯臣在這些輕松的話題中,其實把他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表達了出來。歐陽修后來特別指出梅堯臣對自己詩詞創(chuàng)作方向的指引。他在《再和圣俞見答》中說:“嗟哉吾豈能知子,論詩賴子初指迷?!泵穲虺几兄x歐陽修對自己才能的肯定,但歐陽修卻認為,憑我的水平,哪里能了解你的創(chuàng)作高度,我寫詩最初就是得到你的指導。他實際上把梅堯臣視為自己的導師了。
歐陽修之所以在《少年游》詞中,上、下闋之間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就是因為他自覺地照著梅堯臣的話去做了。所以他在前半闋寫景,真是一切如在目前,很符合王國維的“不隔”的要求;而后半闋抒情,就是含不盡之意了,所以他要用典故來把這個不盡之意表達出來,也就難免有點“隔”了。王國維看得是準的,但他可能不明白其實是歐陽修故意這樣寫的。
根據(jù)吳曾《能改齋漫錄》的記載,我們可能還有一個困惑。林逋的這首《點絳唇》究竟是怎么成為他們當時的話題的呢?或者說,這個故事究竟發(fā)生在什么時間呢?我看了好幾種歐陽修詞的箋注本,在這首詞后面都沒有注明創(chuàng)作時間。但我猜測,這首詞應(yīng)該寫于天圣九年(1031)的春天。
歐陽修天圣九年三月來到洛陽,擔任西京留守推官,主管司法事務(wù),職務(wù)比較清閑。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他去拜訪西京留守錢惟演的路上,結(jié)識了梅堯臣,兩人居然把去見上司的事放在一邊,結(jié)伴就去游附近的香山,要算是任性的了。后來兩人更是把洛陽附近的山水名勝游了個遍。歐陽修不僅對梅堯臣的詩歌很佩服,甚至覺得梅堯臣的帥也是驚天動地的。他在《七交七首·梅主簿》中有“玉山高岑岑,映我覺形陋”之句,為了突出梅堯臣的偉岸帥氣,不惜丑化自己。我覺得愿意自黑也是一種姿態(tài)了。
而在洛陽名勝中,金谷園更是名聞遐邇。金谷園是西晉富豪石崇的私家園林,遺址在今洛陽老城東北的金谷洞內(nèi)。據(jù)說當時園林里面樓閣參差,山水相繞,樹木蔥蘢,建筑更是金碧輝煌,宛如宮殿一般,是當時洛陽的一大景觀。但后來石崇因為政治斗爭而被殺,稱雄一時的金谷園也就逐漸衰敗了。
但遺址在,記憶也就在。北宋初年的林逋大概是感嘆金谷園的盛衰變化,所以填了一首《點絳唇》,開頭就是“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把一個春草雜生、破敗不堪的金谷園描寫了出來。所以他筆下的春草,其實是帶出了一段滄桑的歷史。
我覺得這次在歐陽修府上的聊天,就發(fā)生在與梅堯臣踏訪金谷園之后。所以話題自然就從金谷園說起,而大家對金谷園雜草叢生的景象應(yīng)該更為深刻。金谷園與春草,就這樣成了話題。
但金谷園還有一個寓意,就是送別之意,因為石崇曾經(jīng)在那里為征西將軍王詡回長安餞行,這個餞行也載入了歷史。所以你看林逋的詞里有“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之句,梅堯臣詞的下闋,也有“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之句。所以由春草萋萋而生離別之怨,就是金谷園在中國文化史上的特殊含義。
林逋是1028年去世的,也不過是在歐陽修、梅堯臣這次聊天前的三年。林逋成為話題,金谷園成為話題,也就是這樣湊巧了。更巧的是,林逋這詞寫于1007年,而歐陽修正是在這一年出生的??磥硭麄兊木壏终媸遣粶\的。
歐陽修當時在洛陽任職,他的離別之怨又是什么呢?
要說清楚這其中的故事,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也就是天圣六年(1028)。這一年歐陽修攜文到漢陽(今武漢)拜見漢陽知軍胥偃。胥偃讀了歐陽修的文章,當即就斷言:“子當有名于世?!保W陽修《胥氏夫人墓志銘》)也就是說:你才華突出,將來肯定名聞天下。這個眼光,我們現(xiàn)在想想確實厲害的,看得真是準。胥偃就把歐陽修留在自己門下,同年冬又帶著他到京師,推薦給當時的知名人士。
天圣八年(1030),歐陽修不負眾望,考中進士。歐陽修后來在《與習景純學士書》里曾經(jīng)感慨地說,我當初發(fā)憤學習,但其實沒有人賞識我,我第一次登胥偃之門,便深受他的褒獎和提攜。后來雖然我也得到了許多前輩的幫助,“雖有知者,皆莫之先也”,歐陽修對胥偃的感恩之心可見一斑,而這個胥偃也有意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歐陽修。
但我必須強調(diào),歐陽修應(yīng)該并不是因為感恩而娶了胥偃的女兒,而是心里也確實喜歡她。天圣九年(1031)下半年,歐陽修與胥偃之女結(jié)婚。據(jù)說《南歌子》就是他描寫新婚的詞作: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說妻子把發(fā)髻挽得高高的如鳳凰一般,用撒著金屑的帶子系著,而短的的頭發(fā)就用雕刻著龍紋的小梳子插著。打扮好了,就笑瞇瞇地走到正在窗前讀書的歐陽修面前,撒嬌地問:我的眉毛今天畫得好看嗎?是深了呢,還是淺了呢?時髦不時髦?你看這就見出古代女子的審美中心了,花了那么多時間去做發(fā)型,結(jié)果問的還是眉毛好看不好看?,F(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明白了,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要稱一個漂亮的女子為“美眉”?原來是呼應(yīng)了中國的古老傳統(tǒng),是底蘊非常深厚的一種說法。我估計歐陽修面對夫人的問題,肯定是一通狂贊了——除了贊他還能說什么呢。然后呢,歐陽修要繼續(xù)看書,妻子就親昵地靠在身邊,把玩著桌上的筆。過了一會,又想試試描花,但沒描多久,就放下了,因為想繡“鴛鴦”兩個字,就問歐陽修:“鴛鴦”兩個字怎么寫呢?你看這詞把夫妻之間親昵的動作、表情、對話都寫得非常形象,不用說,肯定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了。
但天圣九年春天的時候,歐陽修在洛陽,而這個未來的胥夫人卻在漢陽。這時候雖然與胥氏尚未結(jié)婚,但因為歐陽修已經(jīng)得到胥偃的賞識,與胥偃之女已經(jīng)是明確的情侶關(guān)系了。而漢陽與洛陽相隔遙遠,所以有“千里萬里”之句,又因為整個春天都在牽掛胥氏,所以“二月三月”,相思不斷?!靶猩喑钊恕?,這個愁人應(yīng)該就是遠在漢陽的胥氏了。下闋用典故,“謝家池上”其實是為了落實到春草的主題意象上,而“江淹浦畔”才是切合到離別的主題上面。江淹的《別賦》雖然描寫了七種離別的情況,但“江淹浦畔”才是寫情侶之間的離別的,“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這種在春草雜生、春水綠波之時,情侶之間面臨分別、依依不舍的情況,也確實符合歐陽修當時對胥氏的千般思念。如今為了功名,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分居兩地,這樣的“王孫”,也就是游子,真的有意義嗎?
你看這歐陽修與胥氏之間真是情義深厚的。明道二年(1033)正月,妻子胥夫人已經(jīng)臨產(chǎn)了,但因為公事緊迫,歐陽修先赴汴京(今開封),然后又轉(zhuǎn)道去了隨州(今湖北)看望退休在家的叔父歐陽曄,當他三月回到洛陽后才知道胥夫人在生了一個男嬰后,因為產(chǎn)后感染而去世了,時年不過十七歲。歐陽修悲從中來,他以一篇《述夢賦》表達對胥夫人的深深追思,其中云:
夫君去我而何之兮,時節(jié)逝兮如波。
昔共處兮堂上,今獨棄兮山阿。
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意思是:您離開了我,到底去了哪里呢?以前我們在一起恩恩愛愛,今天您為什么要一個人遠行呢?
歐陽修確實有情有義的人,二十年后他把母親靈柩歸葬故鄉(xiāng)吉州,胥夫人也被遷葬在其父母墳塋之旁。
明白了歐陽修這首《少年游》的創(chuàng)作背景之后,我們再來看王國維所說的“隔與不隔”理論。我覺得王國維只是讀懂了一半的歐陽修,也就是上闋中的歐陽修,而下闋中努力要“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歐陽修,他好像就不一定懂了。
大家是不是有點困惑,如果文學作品都是按照“語語皆在目前”的模式寫下去,文學的言外在意在哪里呢?一個大文學家,大理論家,怎么就不知道含蓄朦朧的獨特之美呢?為什么王國維只能欣賞晴空萬里,而不能欣賞云遮霧繞呢?這樣的審美是不是太偏執(zhí)呢?
我覺得這些疑問都是成立的。但我還是要為王國維說幾句話:王國維絕對不是不欣賞這種煙水迷離的境界,而是當時的詞壇,在他看來,已經(jīng)不是云霧深深,而是霧霾重重了。當時的詞壇以朱祖謀為代表,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了向南宋詞人吳文英學習的熱潮。而吳文英的詞一直以晦澀著稱,他的詞非常講究構(gòu)思安排,一定要把意思隱藏在字面之下,讓一般人根本摸不著頭腦。譬如他的《八聲甘州》,開頭就是“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不知諸位有沒有看懂?如果沒看懂,那就對了,因為吳文英根本就不想讓一般人懂。其實這句寫的是蘇州郊外的靈巖山,到底是在什么遠古的年代,從天下掉下來的一顆星星呢?你看,我一解釋,你就懂了;但不解釋,你肯定云里霧里,弄不清楚。
王國維認為這詞如果都這樣寫,就寫壞掉了。一流的文學作品總應(yīng)該讓大家輕松地讀懂、愉快地接受。所以為了糾正這種風氣,他說,南宋人的詞,除了一個辛棄疾,都是“隔”,都是炫耀技巧,讓人讀得痛苦的。用《人間詞話》中的話來說,就是“南宋人詞則不免通體皆是‘謝家池上矣”,你處處要用典故,明顯是故意要為難讀者了。這話當然說得有點過頭,但想想王國維是為了反對當時的詞風,只能極端一些,把那種明白如話的詞推崇到一個很高的位置,王國維其實是一個有著很大使命感的理論家。所以他的“隔與不隔”,說得對不對,存在什么問題,這些當然可以討論,但我們必須首先明白王國維提出這個說法的背景所在。他不只是一個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小帽的遺老的形象,其實,在年輕時候,他也曾經(jīng)是個熱血青年呢。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