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劉維
那天晚上幾個老朋友一塊喝酒,總共干掉兩瓶700毫升的白蘭地和一罐5升裝的黑啤,酒足飯飽之后,大伙沒有散場的意思,又移步到附近一家茶館喝茶聊天。聊的話題漫無邊際,后來競相說起各自老家的一些奇聞趣事。
在政府網(wǎng)站上班的玉姑娘說她老家有種不知名的鳥,跟麻雀差不多大小,一年四季變換羽毛,春天它的羽毛是綠色的,夏天則是紅色的,秋天變成黃色,到了冬天卻是白色。坐她旁邊的櫻子打趣道,那就叫它四季鳥,要不叫愛俏鳥唄。
櫻子是我們幾個中經(jīng)歷最為豐富的,早年跟隨丈夫出國訪學,兩口子在以色列呆了多年,三年前丈夫歸國任教,她重新回到年輕時候工作過的一家文學雜志做編輯。她是新疆出生的,父母是援疆干部,在她小學畢業(yè)后,舉家遷回了原籍。她說小時候住在新疆,家門口有條河,河里長著一種樹,不管水漲水落,樹冠總是冒出水面,樹干總是淹在水中,即便干旱時節(jié)水淺得不行,或是發(fā)洪水淹沒河堤,也都是這樣,就像人在河里游泳始終把腦袋露出水面一樣。
你這是彈簧樹,要么叫游泳樹,哈哈哈哈。玉姑娘發(fā)出一連串的笑。她平素是個愛笑的女子。
聽櫻子姐這么一說,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阿昌接話。阿昌說他老家有個爺爺輩的男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世。這人是個火體,一年四季從不見他穿上衣,哪怕是最寒冷的冬天也打赤膊,大熱天最難熬,滿身汗爬,沒事他就往河邊跑,將身子躲進水里,只探出個光禿禿的腦袋,像個葫蘆浮在河面。
那天參加聚會的一共六個人,除了他們仨,還有我和賓哥、老成三個。阿昌年紀最小,酒量最大,他在一家國企的辦公室任職,來茶館后他又叫了一聽裝青島,我和賓哥奉陪,他豪飲,我倆慢品。賓哥舉杯跟他碰了下,同時發(fā)問,那他身上是不是可以煎雞蛋呀?這倒是沒試過,估計可以的,阿昌笑答。賓哥從小到大生活在這座城市,不像在座的其他人都有個鄉(xiāng)村老家,一個盛滿童年記憶的遙遠老家,但他也跟我們說了樁“老家”的事。他說他們家原先住在一條叫倒腳水的巷子,那條巷子端頭有個廢棄的古井,每當夜深人靜就會從古井里爬上來一條黑蛇,在巷子里無聲地穿行,捉老鼠吃,等到吃飽肚子又溜回古井去,他小時候夜里不敢出門,白天經(jīng)過古井時也都是拔腿疾跑,挺害怕。不過他從來沒見過這條黑蛇,據(jù)見過的人講,這條蛇粗如碗口,長似竹竿,頭上長角,身下長爪子。
怪嚇人的!在場的兩位女子倒吸冷氣。
“興許是條龍。”我說。于是我跟他們講了我老家龍?zhí)兜墓适隆T谖覈戏缴絽^(qū),被稱作龍?zhí)兜牡胤讲⒉簧僖姡依霞曳綀A數(shù)十里內(nèi)就有四五個,它們的主要特征和傳奇,無非是潭深不可測,曾經(jīng)有人用多少副籮繩系著石頭沉下去也到不了底;水質(zhì)好,清澈明亮;冬暖夏涼;水源四季不斷,縱然干旱年成也不會枯竭;之所以叫它龍?zhí)?,是因為里面住著一條龍。而我老家的那個龍?zhí)冻松鲜鎏卣?,還有兩點頗為稀奇。每到農(nóng)歷的三月十五日,潭水翻滾,渾濁無比,說是龍在洗澡,龍每年要在這一天洗個澡;其次每到農(nóng)歷的九月十五日,從潭里流出去的水不斷往回抽,又抽回到龍?zhí)独锶?,說是龍在吸氣,龍每年在這一天要吸一回氣。雖然我們誰也沒看過這條龍的真身,但每年固定的這一天潭水變濁和另一天潭水回縮,卻是親眼所見的事實。
那天我們幾個并未喝醉,所說的并非酒話。相反,要是那晚我們沒喝酒,或者喝酒沒喝到那種狀態(tài),我想我們不會聊到這些。那是一種醉與非醉的臨界狀態(tài)。大伙既頭腦清醒,又興奮難抑。所以彼此才會掏心窩地將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陳年舊事給翻出來。
在我們五個人津津樂道時,老成始終默默地微笑著望著我們。老成是我們中間年齡最大的,這是他退休以后我們頭一回見到他。在我們印象中他是個沉穩(wěn)持重的人,幾年不見臉相也還是原來的樣子并不見衰老。以往每次喊他,他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回絕,讓人感覺退休后他比從前更加忙碌。這次我發(fā)微信給他,他回復正在跟一個老板談事不一定來得了,我說幾個老友難得一聚我們等你,過一會他說好我來。臨出發(fā)他說他帶兩瓶紅酒過來,我說你只用帶嘴不用帶酒我備好了。他準點到達,比其他人快,我一面在菜譜上畫鉤一面跟他閑聊,得知他退休后一直在做理財產(chǎn)品,現(xiàn)在手頭上做的是大奢匯,深圳某家商貿(mào)公司開發(fā)的新品。他向我要了郵寄地址,當即在手機上下單,說已經(jīng)從公司訂購一份禮品給我,我推辭說沒必要破費的,他說不用他花錢,過幾天公司會把錢退還給他,說他今天有五個贈禮名額,我用的是他最后一個。等到其他幾個朋友陸續(xù)到來,他又挨個問了地址,說日后有名額時再給他們寄禮品。席間在眾聲喧嘩中他見縫插針地推廣大奢匯,沒能引發(fā)大伙的興趣,話頭常常被別人不經(jīng)意間掐斷。我猜測當我們其他人結(jié)束有關(guān)老家的回憶后,他憋了這么久一準重拾大奢匯的話題,他卻沒有,而是順勢說起他的老家來。
以下便是他的敘述。為了維持故事的完整性,我省略了中間我們幾個的插話。
我老家在深山溝里,比你們的老家偏僻。四面是高山,屏障一樣,阻隔了我們跟外界的交往。要走出去,得在懸崖峭壁上攀爬二三天,中途夜里還只能歇在野外。不過后來方便多了。一條鐵路,打村里經(jīng)過,兩頭的大山被戳了個窟窿,我們出進,再不用帶著干糧翻山越嶺,可以直接走隧道,隧道里附設(shè)了一條人行通道。隧道一通,曾經(jīng)驚擾我們生活的那種蚊子,那種多年來讓我們深懷恐懼的蚊子,終于得以銷聲匿跡。
那種蚊子,長得像蒼蠅,個頭比蒼蠅略微大點。蒼蠅是深綠色的,它是深藍色,集結(jié)飛行的時候,像一片波濤,在空中蕩漾。腦袋是個球形。球上沒眼睛,也沒鼻子。有兩個耳孔,一根長刺。長刺是它的嘴,一支吸管一樣的長嘴。因為沒有眼睛鼻子,也就沒有視覺和嗅覺,捕捉獵物全憑兩個耳孔,算是世上罕見的,一種純粹依賴聽覺存活的節(jié)肢動物。這也不足為怪。地球上的生物原本千奇百怪,各自都有賴以生存的本領(lǐng)與技能。問題在于,它不吃素,只吃葷,屬于食肉類昆蟲。也就是說,任何發(fā)出聲音的動物,都有可能成為它攻擊的對象。
村里最先發(fā)現(xiàn)它的,是一個上山收割野蜂蜜的人。他名叫杉皮。每年秋天他都進山割蜜。村里進山割蜜的,就他一個。野蜜蜂愛把蜜巢筑在懸崖下,除了躲風、躲雨,還躲人,想要割蜜,得攀上崖去,稍有不慎,就會摔個半死。杉皮不怕死?!耙缆殉臁保@話他常掛嘴邊。這年秋天,他沒割到蜜,一連幾天空手回。據(jù)他說,山上的野蜜蜂全死了。村里沒誰信他。次日他從山上扛回來半蛇皮袋的死蜜蜂,個個是空殼子,稍微用手一捻,碎成粉末,大伙這才驚訝不已。過幾天,他又從山上帶回來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山里出現(xiàn)了一種從未見過的藍頭蚊,正是它們把野蜜蜂吃掉了。不單吃掉了野蜜蜂,還吃掉了山上的其他飛蟲。大伙結(jié)伴進山查看,地上果真散布著成片的蒼蠅、蟬、牛虻、黃蜂……全是一副副的空殼。還發(fā)現(xiàn)了一堆堆鳥的尸體,也都是空殼。以往百鳥喧鬧的山林,寂靜得可怕。
從這天開始,村子籠罩在恐慌之中。
山里人靠山吃山?!按赫?,夏采花,秋收果,冬打野(ya)”,是我們那塊的一句口標。茶是藤茶,一種長在藤條上的茶,口感涼爽,清熱解毒。花是金銀花。野指野味。四季中,數(shù)秋天的果實最豐盛,也最誘人。長在樹上的,有野木瓜、野荔枝、野山楂、野柿子、毛栗和線栗等。長在泥里的,有野淮山、野天麻、山蘿卜之類。往年秋收一過,村里能夠爬山的,都進了山,女人拿上竹鉤,男人背上鋤頭。這年秋收過后,除了杉皮,沒人敢踏進山中半步。漫山的野果,原本唾手可得,如今變得遙不可及。
冬天到來后,村里的獵人也沒誰進山。杉皮勸說他們甭怕,進山不作聲就行。自打發(fā)現(xiàn)藍頭蚊以來,杉皮一直在山中轉(zhuǎn)悠,他得出個結(jié)論,藍頭蚊只吃連續(xù)發(fā)聲的動物。山里那些吵吵鬧鬧,嗡嗡叫喚的動物,全被吃了。其他那些很少出聲的動物,都還活得好好的。有獵人說,不說話可以,走路總得有聲音啊。那沒事,只要不是身體里發(fā)出的聲音,就行。杉皮說得很肯定。他有事實依據(jù)。竹鼠夜里啃竹子的聲音還不響嗎?隔個坳也能聽見,至今為止,沒看見一只竹鼠被吃掉。獵人對杉皮的話將信將疑。杉皮在村里的信任度低,以往他的話誰也不信,這回藍頭蚊的事情出來后,大伙對他的印象像是有所改變。硬是怕的話,我走前面,你們跟我后面,打到野味,分我一半。杉皮說。杉皮愛吃野味,可他從不打獵。往年冬天,村里總有獵人放夾夾到一些野味,杉皮耳尖,一聽到野味的哀叫,立馬溜進山。杉皮長手長腳,精精瘦瘦,猴子一樣靈泛,沒人跑得過他。他偷了人家的野味后,悄悄背回家吃了。村里總共有五個獵人,其中一個名叫狗乃的年輕人,最后被杉皮說動,答應跟他去。
我們村的獵人,有四種打獵方式。一是偷獵,一路追蹤野味的足跡,找到它后,躲進附近的柴草中,偷偷朝它開銃。二是圍獵,集合全村的獵人和獵狗,從四面包抄過去,將野味逼到無路可逃后,射殺它。三是放夾,事先將鐵夾安放在野味經(jīng)過的地方,隔幾天上山巡查一次。四是埋銃,把火銃用樹枝掩埋在地上,扣環(huán)上系上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掛在野味路過處,野味撞上繩子后,帶動扣環(huán),火銃里裝的許多鐵丸,全朝野味發(fā)射過來。相比而言,前兩種太累人,后兩種省事些。村里的獵人,多是用后兩種。他們選擇在冬天打獵,是因為冬天山上的食物少,野味四處覓食,活動較為頻繁。再一個,冬天很少有人進山,放夾和埋銃安全些,不至于誤傷村人。還有就是,冬天氣溫低,被夾住的和被地銃射中的野味,不會輕易爛掉。這回狗乃同杉皮上山,采用的是第一種打獵方式。其他三種方式,已經(jīng)不適應山上形勢的變化。圍獵,放夾,埋銃,都會引發(fā)野味連續(xù)的求救聲,結(jié)果只能是,它們白白地被藍頭蚊吃掉。埋銃也可能當場擊斃野味,讓它來不及發(fā)聲,但這樣的概率很小。不像偷獵,可以瞄準野味的腦殼后,再開銃。
那天杉皮和狗乃一大早出的門。杉皮腰上系著刀盒,刀盒里插了一把柴刀。狗乃肩膀上掛著一根火銃。他們沒帶獵狗,估計怕它在山上亂叫,被藍頭蚊吃掉。后來聽狗乃自己講,那天進山,他老是提心吊膽,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杉皮身后。他記不起在路上拉了多少泡尿,拉完又想拉,總有尿意,應該是緊張的緣故。每回要尿了,伸手扯一下杉皮的衣擺,杉皮很不耐煩地等他完事,兩人接著趕路。杉皮走得飛快,狗乃有時候跟不上,想喊不敢喊,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朝杉皮背上丟過去,杉皮回頭望望,停下或放緩腳步。路線是狗乃定的。沿途不時看到一些動物的空殼。都是平時愛叫喚的動物,平時不太叫喚的動物,一只沒有。在我們山里,越小的動物越愛發(fā)聲,越大的動物越是沉默。大動物也許并不是不想發(fā)聲,它們緊閉嘴唇,只是為了更安全地生存。杉皮和狗乃兩個走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片杉樹林,在林子里穿來繞去,尋找野豬的蹤跡。那片林子村人都熟悉。地里長著一種山薯,野豬喜歡去那兒刨吃。那兒全是又大又直的老杉,挨地面一截都被剝了皮,白白滑滑,像女人的大腿。剝下的杉皮,用來蓋房子。那天狗乃對著杉樹,至少拉了三泡尿。這讓他聯(lián)想到以往一個逗笑的細節(jié)。圍獵的時候,獵狗也愛靠著杉樹拉尿,搭在樹上的那條后腿,一不留神滑下來,身子跟著失控,尿沒拉成,側(cè)翻在地。狗乃他們最終找到了野豬的足跡,沿著足跡追出林子,跋山涉水。足跡時有時無。一直追到太陽偏西,半下午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頭野豬。兩個人很興奮。是頭母豬,身邊還有群小豬崽,在幾丈外的雜木叢中一塊玩耍。
狗乃的槍法不錯,可以說很準。瞄準的是腦殼,扣環(huán)一拉,火銃一響,嘭,銃管里被火藥催發(fā)的幾十粒鐵丸,火燙燙地向母豬頭上射去。接下來的場景,理應是母豬發(fā)出一聲吼叫,或者來不及吼叫,噗然倒地。但是出了意外。母豬被擊中頭部后,不是發(fā)出一聲吼叫,而是發(fā)出一連串不停的叫聲。它的腦殼先栽下去,前腿跟著跪下,兩條后腿依然站著,支撐起后半個身子。它是腦殼先死,身子后死,聲音最后死。它后來的叫聲,不可能是從嘴里出來的,聽上去像從屁眼里發(fā)出的。在它整個身子癱倒在地后,叫聲才歇。事后據(jù)村人分析和推斷,母豬這么作死地叫,問題出在那幾只小豬崽身上,就因為它們在場,母豬才會有那樣的表現(xiàn)。把母豬的叫聲翻譯過來,意思該是:孩子們,快跑!快跑……快跑……而那群小豬崽,在母親腦殼落地時,還攏在它跟前嗚咽,聽到母親的話后,雖有不舍,最后還是趕在獵人和藍頭蚊到來前,一一逃掉。
狗乃這是頭一回看見藍頭蚊。起初他不知道那就是藍頭蚊。他感覺天色剎那間暗下來,頭頂上方,一大團藍色云朵,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向母豬飆去,嗡嗡嗡的一片噪音。在母豬全身倒地,叫聲即將停止的那一刻,這片藍云跟著落下來,將母豬層層包裹??瓷先?,像是誰在母豬身上倒了一大桶的藍油漆。狗乃被這個場面嚇著,心跳到了嗓子口。杉皮比他冷靜多了。杉皮用手捂住他的嘴,以防他出聲。
假如事情到此為止,也還算好,雖然失去了野豬,畢竟人沒事。可一波三折,杉皮突然發(fā)出尖厲的叫聲。他一面尖叫著,一面跑開去,身子像支箭,射向遠處。藍頭蚊聞聲后,紛紛脫離地面上的野豬,在空中重新形成一團藍云,朝杉皮追趕過去。眼見它們就要趕上杉皮,杉皮猛地倒下去,仰臥在地,停止了尖叫。從狗乃的角度望過去,就像有一床厚厚的藍被子,鋪蓋在杉皮身上。其實藍頭蚊跟杉皮之間,還隔著一點距離。正是這點距離,救了杉皮的命。他聲音一停,藍頭蚊頓時失去了追蹤的方向和目標。猶疑一會兒之后,它們騰空而起,從視線中消失。杉皮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沖狗乃笑,笑里有點得意。
野豬的樣子,不忍卒看。表皮松松垮垮,仿佛縮水了一半。全身血污污的,像是每個毛孔都在往外淌血水,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杉皮跟狗乃打著啞語,回家分一半你。狗乃感到惡心,示意說,要吃你吃,我不吃的。附近長有零星的杉樹,杉皮去剝了幾塊樹皮,又砍了一把藤條,將野豬捆扎好,兩端系上一圈藤條,再將它橫挎在自己背上。由于包裹得嚴實,狗乃跟在后面,幾乎聞不到血腥味,看上去杉皮像是背著一截杉樹。狗乃想他往年偷取獵人放夾的野味,也是這么背著嗎?這家伙在村里人人嫌棄,是個賴皮,盡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剛才被藍頭蚊追著的時候,他怎么不多叫兩聲呢?狗乃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一跳。他想他得換些輕松一點的想法。他想起杉皮名字的來歷。杉皮生下來的那天晚上,村里刮大風,下大雨,房頂上的杉皮掀落在地,屋里的衣物全被淋濕,他爹慌慌忙忙從地上撿了塊杉皮,把他包住。狗乃自己的名字,來歷也這么簡單。當年他娘臨產(chǎn)期還到后山摘金銀花,突然發(fā)作了,打發(fā)一同來的狗回家去叫人,狗很快把他爹領(lǐng)來了,他爹抱著他娘往家里跑,一進門就生下了。我們村里的大人給小孩取名,歷來這么隨意和即興。不像別的地方,長輩對后代寄予厚望,取名反復推敲。你看山上的動物,哪個有名字?不是活得更自在,更快活嗎?當然前提是,它們不被獵人打死?,F(xiàn)在還得再加個前提,不被藍頭蚊吃掉。
從山上下來后,這個冬天狗乃再沒上過山。杉皮吃完野豬又來喊他,他一口回絕。有關(guān)這趟進山的經(jīng)歷,早已在村里傳開,越發(fā)讓村人感到恐慌。最害怕發(fā)生的事,是藍頭蚊從山上跑下來。等到過完年,立春之后,天氣日漸回暖,雨季來臨,害怕的事變成現(xiàn)實。先是一夜間,青蛙全部歇了叫聲,次日一早大伙發(fā)現(xiàn),田里地頭、塘面上、河邊到處是青蛙的尸體,只剩癟癟的綠綠的一副皮囊。村里除了一個傻子,其他人的臉全都陰著。傻子笑呵呵地手舞足蹈,死了好,死了好,沒吵沒鬧,夜里好睡覺。隔幾天,村里的公雞在凌晨打鳴時被吃掉,傻子也這么高興地唱。再過幾天,那些喜歡在村里穿來穿去,嘰嘰喳喳的麻雀,全被吃掉,傻子還這么唱,死了好,死了好,沒吵沒鬧,好睡午覺。傻子大名三把。他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叫大把,二哥叫二把?!鞍选痹谖覀兡菈K,專指男孩,只有男孩身上,才長個把手。
公雞被吃掉的那晚,連累到雞窩里的其他雞。我們村的公雞還算敬業(yè)。所謂“雞叫三遍”,在我們村是切切實實的。凌晨三點左右,叫第一遍。四點左右,叫第二遍。五點左右,第三遍。每遍叫的時候,不是敷衍一下,隨便二三聲完事,而是認認真真,每一聲都叫得高亢悠揚,成串地叫,直到所有公雞的聲音在村里響成一片,所以傻子三把嫌它們吵,也是有道理的。各家的雞窩,一般都搭在雜屋。雜屋有門有窗,晚上即使關(guān)了門,也不會關(guān)窗。藍頭蚊攻擊公雞時,雞窩里的其他雞,紛紛撲扇著翅膀,發(fā)出恐懼的叫聲,因此被藍頭蚊一塊吃掉。偏偏養(yǎng)雞的人家,至少養(yǎng)了一只公雞。如果沒有公雞,母雞下的蛋就是寡蛋,孵不出小雞的。這樣一來,村里的雞,幾乎全軍覆沒。
還連累到村里的鴨和鵝。村里養(yǎng)雞比較普遍,養(yǎng)鴨養(yǎng)鵝的人家不是很多。它們也都被主人關(guān)在雜屋。那晚當雞窩里出現(xiàn)混亂場面,傳出一片慘叫聲時,一旁的鴨和鵝,跟著緊張不安地叫嚷起來。結(jié)果自然是,藍頭蚊沒有放過它們。
雪上加霜的是,村里的狗也受到連累。在我們村,狗是沒有窩的。其他家禽家畜都有窩,只有狗沒有。狗歇在大門外的墻角,自覺為主人家守夜。有些心慈的主人,冬天會給它鋪上一把稻草。狗的警惕性強。它蜷縮著身子,趴拉著腦殼,半寐半醒。那晚最初從雞窩傳出吵鬧聲時,狗也許并沒有怎么在意。如果一開始就在意了,它一準會起身吠叫,叫聲會蓋過鴨和鵝的聲音,因此藍頭蚊在吃掉雞之后,可能直奔狗而來,鴨和鵝也就不會被害。狗沒在意,也是有緣故的。平時雞窩里就不太安寧,吵吵鬧鬧。公雞是個夜貓子,動不動騷擾母雞。倘若雞窩里關(guān)了兩只公雞,它們還會為爭奪母雞展開啄斗。后來從雞窩傳出的聲音明顯異常,這才引起狗的警覺,它開始吠叫。而那些除了養(yǎng)雞,還養(yǎng)了鴨和鵝的人家,在鴨和鵝跟著發(fā)出嘎嘎嘎的慘叫聲后,家里的狗更是狂吠著跑向雜屋。于是藍頭蚊在滅掉雞鴨鵝之后,涌出雜屋,又將長長的針嘴,戳進狗的身子。很快,雞犬不寧的場面歸于靜寂。那些忠誠護家的狗,全都失血而亡。它們的肉身還保留著,沒有像其他被吃的動物那樣,只剩一副皮骨,因為藍頭蚊已經(jīng)在雜屋里吃飽。
那晚有兩戶人家的雞,躲過了這場劫難。一戶狗乃家。狗乃在山上目睹了藍頭蚊的厲害,當藍頭蚊夜里下山襲擊青蛙后,他每天晚上都把雜屋的門窗,關(guān)得嚴嚴實實。另一戶蛾子家。蛾子沒把雞關(guān)在雜屋。關(guān)在廳屋。廳屋有門無窗,門晚上是關(guān)著的,藍頭蚊想進也進不去。蛾子是杉皮的姐姐。她跟村里的大部分女孩一樣,嫁在本村。取名蛾子,是因為生她的時候,正好有一群飛蛾從窗戶飛進來。家禽原本又臭又臟,村里除了蛾子家,沒誰家愿意把雞關(guān)在正房。蛾子是為防范小偷。村里的小偷只有一個。杉皮不論親疏,誰家都敢偷。杉皮自己從不養(yǎng)雞,也不養(yǎng)其他畜禽,嘴饞了,半夜爬起來,溜到別人家去。
所幸豬和牛安然無恙。村里的動物,跟山里的動物一樣,越小越愛發(fā)聲,越大越是沉默。在村人喂養(yǎng)的畜禽中,數(shù)牛最大,也最沉默。牛的嘴,仿佛天生用來咀嚼,不用來說話,平日里很難聽到它哞叫一聲。其次沉默的,應該算豬。牛不愛說話,豬是懶得說話。豬太懶,除了睡,就是吃。它餓不得,一餓就嚕嚕叫。叫聲也懶,不溫不火。想要它不叫也簡單,喂飽就行。這兩樣動物,就因為嘴巴緊,災難來臨時,得以保全性命。
有了這次的教訓,村人再不敢掉以輕心。為保險起見,他們給村里的豬和牛,分別戴上了嘴套,只在它們進食的時候,取下來。嘴套是用篾片編織的,既通風透氣,也便于清洗。嘴套周邊纏了布條,不至于劃傷皮膚。傻子三把嘴多,成天樂呵呵地胡言亂語,他爹也給他戴了一副。為防他私下取掉,他爹把系在后頸上的繩子,打上死結(jié)。等他爹一背身,三把拿剪刀將繩子剪斷。他爹不單打上死結(jié),還把三把的雙手反剪在背上,用布條捆住手腕。解手的時候,才幫他松捆。再是吃飯和睡覺的時候,替他松捆,松套。村里的其他人,雖然沒戴嘴套,也跟戴了嘴套差不多,一天到晚很少說話。非說不可的話,也是輕聲細語,盡量地簡短,一詞半句,三言兩語。平時喜歡打牌的,閑聊的,串門的,自動斷了這份樂趣。白天要么在地里埋頭干活,要么規(guī)規(guī)矩矩待在家。天一黑,關(guān)門閉戶。吃完晚飯,早早上床躺下。
麻雀被吃掉的那天,是個陰天,沒下雨。村里的勞力,大都在各自的油菜田里拔草。大約半上午的時候,天變得更加陰沉。一大片黑壓壓的云塊,由遠而近。村里的天空,被四面高山切割,原本不大,云塊一來,像在把天空啃沒。大伙紛紛停下手頭活,從油菜叢中扯起腦殼,不安地仰望。換作平常,這樣的云也許就是下雨云,陣雨要來,得趕緊收工回家。這次突如其來的云,不一樣,它有聲音。聲音細密,嘈雜。越來越清晰。望見它的人,臉色跟著黑了。云塊迅速下墜,然后分解成一個一個的球形,朝地面砸來,儼然戰(zhàn)斗劇中的轟炸畫面。那天注定是麻雀的末日。麻雀跟村人一樣,也喜歡停雨的日子。雨天里,它們一直躲躲閃閃,很少聚眾言歡。雨一走,它們?nèi)寂d高采烈,紛紛從旮旮旯旯冒出來,開小組會似的,這里一簇,那里一群,發(fā)言踴躍,吵翻了天。它們沒想到,這是最后的狂歡。過會兒,吵鬧聲熄了,烏云散去,天空仍舊安靜。所不同的,像是剛下過一場麻雀雨。
在藍頭蚊圍剿麻雀的時候,傳來幾聲巨響。砰,砰,砰,砰,砰,砰,一共六聲。那是村里的五個獵人,外加杉皮,手上火銃扣響的聲音。從兩天前開始,只要出門,他們就攜帶火銃。杉皮的火銃,狗乃給的,狗乃家閑置的一把舊銃。被火銃擊落的藍頭蚊,不多。能撿到的,都被大把,也就是傻子三把的大哥,用罐頭瓶裝著,帶回了家。其中有幾只,還是活的。大把同時帶回兩只死麻雀。之前被藍頭蚊殺害的動物,他也收了些樣本。只狗沒收,狗的肉身還在,放久了會發(fā)臭。死掉的狗,以及雞鴨鵝、青蛙、麻雀,村人將它們埋在河邊。
鴨沒了,雀也沒了,村子從此“鴉雀無聲”。
不知是火銃的威懾力,還是村里無“聲音”可吃,之后有一段時間,藍頭蚊再沒下山。沒下山,不等于就安全了,不等于它們不會再來。村人照舊三緘其口,村子像睡著了似的。白天在路上行走的人和牛,像是在夢游。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算是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年多,又出事了。大事,村里有三個人,相繼被藍頭蚊吃掉。
第一個被吃掉的,是個孩子,準確說,一個四個月大的嬰兒。下午,嬰兒放在床上睡覺,嬰兒娘在菜園里砍白菜。往日嬰兒娘出門,要是單獨把嬰兒丟在床上,會關(guān)上大門。這回因為菜園就在屋前,沒關(guān)大門。她砍了一桶白菜,用來煮豬食的。本來可以直接提回家,在家里過下水就行。由于昨晚下過雨,白菜沾著泥,她想去井邊洗干凈回來。在井邊洗白菜的時候,嬰兒醒了。醒了哭,哭了沒人哄,繼續(xù)哭。嬰兒娘在井邊,隔遠了,聽不到哭??蘼曊衼砹怂{頭蚊。嬰兒娘洗完白菜進屋,孩子已經(jīng)被吃掉。
第二個被吃掉的,是傻子三把。三把戴著嘴套,反剪著手,大白天在村里游蕩。他喜歡在村里游蕩,不管刮風下雨。捆住他雙手的,還是那根布帶。那根布帶被雨淋多了,絲線開始腐爛,三把他爹忽略了這個細節(jié)。三把游蕩到村子邊緣時,看見兩頭牛,沒戴嘴套,主家放它們在這兒吃草。知道它們不會叫,也就沒人守護。兩頭牛一公一母。公的抬起前半個身子,往母的屁股上撲。撲了幾回,沒撲上。每回一撲,母的就前行幾步,看得三把心里發(fā)急,雙手握拳,跟著幫公牛使勁。這么一使勁,捆綁他手腕的布帶,斷了。三把費了一會兒工夫,才習慣讓兩只手回位。他把嘴套上的繩子,扯了又扯,直到扯脫,將嘴套丟遠??吹焦_€是撲不上去,三把嘴里叫嚷,嗬!嗬!嗬!給它加油鼓勁。公牛終于趴上母牛的身子。三把又蹦又跳,拍手歡唱,爬背背,做什么?生寶寶。生多少?生一籮,又一籮……這一唱,唱來了藍頭蚊。
三把一死,他爹傷心得很,誰也攔不住他哭,又不能哭出聲,腦殼不住地抻了又縮,縮了又抻,脖子像彈簧,喉口像卡了石頭。舉著一個手掌,啪啪啪地打自己腦殼,像要把腦殼打進墻壁。三把一歲多的時候,還沒學會走路,還在地上到處爬,喜歡撿地上的雞屎吃。他爹每回看見,橫著一巴掌,抽在他腦殼上,把他抽翻在地,哇哇大哭。后來的一次,抽重了,沒哭,昏過去,傷了腦筋,變成了傻子。他爹半輩子都在為這件事后悔。要不是把他打傻,就不會遭藍頭蚊的罪。他爹一個人把三把埋了,誰也不讓幫忙。一個人挖墓坑,一個人背棺材,一個人堆墳堆。打這以后,他爹變了個人,勾頭駝背,走路恍惚。三把走后的第二年,他爹過世。他爹爬上屋頂撿漏,從屋頂栽下來,一跤摔死。屋頂并不是很高,一般情況下摔不死的,他爹腦殼先落地。
好吧,說第三個。真不想說,太殘忍了。
第三個是蛾子。蛾子出事,跟她養(yǎng)的雞有關(guān)。村里不是還剩兩戶人家的雞嘛?狗乃是個靈泛人,曉得把雞留著,終歸不安全,一家伙全殺了。與其留給藍頭蚊吃,不如自家享口福。最后只剩下蛾子家的雞。蛾子一直把雞關(guān)在廳屋,再沒放出去過。家里白天也是大門緊閉。她舍不得把雞殺了吃。她要留著雞下蛋。下蛋留下母雞就行,公雞和閹雞總可以吃呀。公雞和閹雞,她也舍不得殺,公雞要留給母雞用的,她還指望用蛋來孵小雞呢。閹雞要留到過年過節(jié)才能殺。這么一留,留下了禍根。那天一大早,她出門去大把家借牛耙田,擔心去遲了牛被別人借走,所以走得急,沒把大門關(guān)嚴實。她走后,雞從門縫里,一只接一只地鉆出來。它們像從牢里放出來,拍扇著翅膀,往野外飛奔,興奮得又叫又跳。等她把牛牽給在田里蓄水的她男人,再回到家,發(fā)現(xiàn)雞不見了,急慌慌地跑出去找,在河邊草地上,找到的是一叢叢的雞殼子。她頓時全身冒火,仰頭叉腰地就地開罵。
事后村人都說蛾子蠢,明知罵聲會招引藍頭蚊,偏還冒這個險。再說雞都吃掉了,罵又有啥用?但他們也曉得蛾子的脾氣,她要是不罵,就不是蛾子了。蛾子在村人眼里,是個能干婆。她手腳勤快,田里、土里、家里樣樣活能干。就是嘴臭,喜歡罵人。村里的人,平時盡量不去惹她。惹惱了她,她可以把你從早罵到晚,從頭一天罵到第二天,甚至一連罵好些天。氣不消,罵不斷。她罵你,不一定跟你面對面,不一定跑到你屋前來。她就站在自家屋坪,一邊干活,一邊罵。聲音大得像喇叭,滿村的人除了聾子,個個能聽見。她不只罵人,啥都罵。一窩豬崽,同樣地喂食,總有長得快的,長得慢的。長得慢的,天天挨她的罵。孩子腦殼笨,她就罵祖墳,罵祖墳沒占著好風水,害得子孫傻不拉幾。就連地里的蘿卜,有的個頭小,長相難看,歪歪扭扭,她也要罵,罵它們丟人現(xiàn)眼,白吃了肥料。村里有人背后稱她“瘋子婆”。也有人夸她“口才好,罵人不打草稿??上e了地方。要是生在山外官人家,指不定可以做個大領(lǐng)導”。稱她“瘋子婆”的人,有一大把??渌翱诓藕谩钡娜?,只有大把。
這回她的罵聲,聽上去,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高亢和激憤,也許是火氣太大,也許是憋久了。村人有兩年多沒聽過她的罵,猛地一聽,有種久違的親切感,仿佛從前的時光,又回來了。像是村子本來按了靜音鍵,現(xiàn)在誰把靜音給取消了,當然這是一種錯覺。村人替蛾子吊著心,只想高聲喊應她,讓她別再罵??烧l也不敢發(fā)聲。距離蛾子遠的人,干焦急。距離近的人,紛紛從家里、從地里,向蛾子跑過去,想盡快制止她。她男人拐子也棄了農(nóng)活,爬上岸,一個勁地往河邊趕。他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急了,身子一拐一拐的,像是不斷往地上撲。杉皮還在睡覺,聽到罵聲,立馬起床,抓起火銃往外沖,連衣服也來不及套上,身上只穿條褲衩。
可惜,他們沒能跑贏藍頭蚊。
按說蛾子不應該死的,即使旁人沒能救著她,她也完全可以自救,在藍頭蚊上身前,及時閉上嘴就行,就像杉皮那回在山上那樣做,有驚無險。畢竟蛾子跟之前被吃掉的兩個人不一樣,她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嬰兒,她是個正常的成年人,懂得自我保護。可為什么最后還是招來殺身之禍呢?是因為慣性使然,一罵而不可收嗎?還是因為驚慌失措,以致忘了噤聲?要不就是,過于氣憤,以命相搏,或是過于傷心,放棄自救?最后一種情況,估計不太可能。但事實證明,答案恰恰是這個。后來據(jù)當時跑在最前面,離蛾子很近的那個村民回憶,蛾子在被吃掉前,所說的話,他聽清了幾句。蛾子不像在咒罵,更像在哭訴:
“……咋這么命苦啊……養(yǎng)了幾十年雞,到頭來,進嘴的沒幾個……吃吧,來吃吧!干脆連我一塊吃了吧……”
這樣的結(jié)果,令人嘆息。不過村人中,也有另一種看法,只要蛾子的脾氣不改,終歸有一天,她會被藍頭蚊吃掉的。這種看法,獲得大多數(shù)村民的認可。大伙原本對蛾子的死很是痛惜,這個看法出來后,感到釋然。蛾子的葬禮,拐子操辦得很體面。他將蛾子喂養(yǎng)的兩頭大肥豬都殺了,連續(xù)擺了三天的宴席。吃得村人個個油光滿面,比過年還開心。最開心的,當數(shù)村里的八個抬棺人。在他們的抬棺生涯中,這次是最輕松的。從村子到墳山,大約三華里路程,一華里平地,二華里上坡。上坡路段中,一華里的緩坡,一華里的陡坡。以往抬到陡坡后,中途要休息好幾次,太陡,太費力,走不動。這回抬蛾子,根本用不著歇氣,輕輕松松,不知不覺,就上去了,想不開心都不行。多年以后,那八個抬棺人中還活著的,依然會對這次抬棺經(jīng)歷津津樂道。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幾件事之一。
蛾子死后不久,即本年秋天,我們村成立了滅蚊隊,杉皮任隊長,骨干成員是五個獵人,外圍還有十來個志愿者。剛籌備時,其他的四個獵人,傾向于由狗乃當隊長。狗乃不答應。他覺得自己膽子小,不具備當領(lǐng)導的資格。是他力薦杉皮做隊長的。
滅蚊隊在村里聘請了一位“軍師”,大把。大把的外號,叫“博士”。博士在那個年代,是個稀罕物,一種很高的稱譽,不像現(xiàn)在,遍地都是。大伙之所以尊他為博士,是因為他是村里唯一愛看古書的人,也是唯一對生計以外的事情,饒有興趣,潛心“研究”的人。藍頭蚊出現(xiàn)后,大把著手對它進行研究,現(xiàn)在已經(jīng)取得初步成果。他認為,藍頭蚊并非外來物種,而是由本地特殊的土壤和氣候孕育出來的,是由綠頭蒼蠅、長嘴蚊和野蜜蜂變異出的一個新物種。村人雖然對此無從鑒別,但相信他說的話。正是基于他對藍頭蚊有著深入的了解和研究,加上他弟三把是被藍頭蚊所害,他爹也算是間接被藍頭蚊所害,他對藍頭蚊懷恨在心,因此村人覺得,軍師一職,非他莫屬。
軍師動腦不動手,主要負責出主意。大把出的第一個主意,在村里建個密封屋,供滅蚊隊成員碰頭,商議工作。他把自家的祖屋貢獻了出來。祖屋原來住著他爹娘和三把。他娘前些年患病過世,去年三把死了,今年他爹也死了,祖屋就空著。村里只有這一棟屋空著。滅蚊隊花了大半個月,將它改造成密封屋。他們先是從山上剝來一大堆的杉皮。剝的是挨地面一截樹干的。挨地面一截的樹干,沒長樹枝,杉皮也就沒有結(jié)疤眼,完好無損。那時候我們村的房屋,全是杉皮頂,泥巴墻。他們將屋頂原來的杉皮掀掉,重新蓋上新杉皮。再是把各家的木材收攏來,鋸成木板,將一樓頂面釘上樓板。所有的窗戶,用泥磚封上,只在前后墻各留出兩個通風和采光口,口子用網(wǎng)眼細密的鐵絲網(wǎng)罩住。外墻中的四條門,包括大門、后門、兩邊的側(cè)門,也用泥磚壘上,大門沒有全封閉,安了條小門,供人進出。墻體開裂的地方,用黃泥巴摻和著稻草填補好。確定萬無一失后,滅蚊隊開始在密封屋召集會議。
密封屋三進五間,含廳屋、餐室、睡房、灶屋等,沒有廁所。睡房的角落,擱了只木桶,用于解小手。有時候滅蚊隊的人,開會開過吃飯時間,就在這兒自己做飯吃。有時候夜里開會開到很晚,有人就不回家,直接睡在這兒。
后來密封屋的用途進一步擴展。昔日愛打牌的人來了,愛聊天的人來了愛串門的人,也來了。有個患膽結(jié)石的人,以往每回痛起來,喊爹叫娘,滿地打滾,他老婆用被子蒙住他的頭,不讓他的聲音傳出去,現(xiàn)在只要一發(fā)作,就趕緊跑密封屋來了。晚上,夜哭郎也被大人抱來了,一個愛吃板栗愛打屁的人,也躲進來了。有一向,拐子家的一頭小豬,身體不舒服,成天哼哼唧唧,拐子也把它趕來了,大把給它取了個外號,叫“林黛玉”。最有趣的是,一對喜歡拌嘴的年輕夫婦,每回要拌嘴,都上這兒來拌。進來的時候,一前一后,氣鼓鼓。出去的時候,笑瞇瞇,手拉手。有一天,密封屋還來了一條狗,一條瘦巴巴,邋里邋遢的野狗。自從那晚藍頭蚊把全村的狗干掉后,村里再沒有過狗。大伙猜測,它是從山外跑來的。路途迢迢,山高水長,也不知它究竟是怎么過來的。杉皮幫它洗了個澡,把它拴在灶屋,不讓它出門。密封屋不僅成了村人的活動中心,也成了避難所。
不過好景不長。三個月后,密封屋被一場大火燒毀。
放火燒它的,是滅蚊隊。拿主意的,還是大把。
這段日子,除開忙農(nóng)活和下雨天,其他時候,滅蚊隊都在山上奔波,尋找藍頭蚊的巢穴,計劃趁藍頭蚊在家時,噴灑甲胺磷,將它們?nèi)慷舅?。他們本以為,找到藍頭蚊并不是一件難事,藍頭蚊數(shù)量眾多,隊伍龐大,理應容易暴露窩點,而且它們發(fā)出的聲音、排泄的糞便、糞便散發(fā)的味道,也會留下線索的。他們分析,藍頭蚊如果住地下,很可能選擇某個山洞,如果住地面,很可能像野蜜蜂一樣,在崖下做窩,畢竟那里避風避雨,也避寒。他們把能找到的山洞和石崖,找了個遍。山上的其他地方,也找過,都不見藍頭蚊的蹤影。怪事。
也不是毫無收獲,在雷打石的上方,滅蚊隊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石洞。雷打石位于南面山的半山腰,是一塊從山體分裂開來的巨石,傳說它是被雷劈成這樣的。緊挨著雷打石的這面山坡,是峭壁,但有一條隱秘的上山小徑,沿著它攀爬一支煙的工夫,便到了洞口。村人一直以為這兒無路可上,過去從沒注意到這個石洞。石洞外側(cè),一股清泉,飛流而下。進去即是一個很大的廳。面積足有兩棟房屋大,地面平整,頂部高闊,感覺涼爽、舒適。令人驚訝的是,洞內(nèi)有石桌、石椅、石床,還有石桶、石磨、石臼等,像是從前有人居住過。莫非是野人?離開的時候,一個年長的,外號叫武松的獵人,依依不舍,旁人拉了他一把,他才起身。
最后那次進山,在北面山上,還發(fā)現(xiàn)了一群猴子??拷敺宓囊黄肮种?,十來只猴子,在樹上蹦來跳去。之前我們山里沒有猴子的,有老虎,有豹子,也有山牛(鹿),有麂子,很多動物都有,但從來沒有過猴子。猴子生性喜歡四處亂竄,它們的突然出現(xiàn),不足為奇。怪就怪在,猴子嘴里不斷發(fā)出嘰嘰嘰的尖叫聲,怎么就沒把藍頭蚊招惹過來呢?
當晚,大伙聚在密封屋,不免有幾分興奮。難怪山上找不著藍頭蚊,難怪猴子活得好好的,一準是藍頭蚊不在了。大伙紛紛猜測藍頭蚊的去向。也許藍頭蚊自身遭遇毀滅性的災難,比喻感染病毒、瘟疫之類的?也許內(nèi)部自相殘殺,同歸于盡?也許被其他物種殲滅了?要不,離開這兒,去了別的地方覓食?大把沒他們那么樂觀,說,不一定。有人質(zhì)疑他,要是還在,為啥猴子沒被吃掉?估計是嫌猴子的味道太臊了。大把說。大伙哄地一笑。原來藍頭蚊也挑食啊,呵呵。有可能它們對猴子過敏。也有可能猴子是它們的天敵。還有可能,藍頭蚊已經(jīng)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哈哈……一番玩笑話后,回到正題。有人提出,拿個牲畜試下,看藍頭蚊究竟在還是不在。大把說可以試下,做兩手準備,藍頭蚊沒來更好,證明的確不在了,真要是來了,趁機滅了它們。武松建議找個薯窖,鋪上稻草,把牲畜綁在里面,砍傷它的腿,它叫的時候,藍頭蚊要是來了,等藍頭蚊全部進去后,點燃稻草,關(guān)上窖門,將它們燒死在里面。狗乃說薯窖不透風的,燒不起來,干脆在田里壘個稻草垛,壘大點,壘高點,里面空著,掛個牲畜,再留個口子,讓藍頭蚊進去,這樣燒,火勢大,一下子把藍頭蚊燒光。杉皮主張,要搞就搞個大場面,一次性把它們滅了。大把仰起頭,伸手指了指房子,這兒,場面夠大的吧?
最后就把火場定在密封屋,時間定在第三天上午。
次日大伙著手準備。做的頭一件事,在密封屋四周,清出一條隔火帶,以防火勢蔓延,殃及村里的其他房子和山上的植被。屋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連著山坡,將這片竹子全砍了。屋兩側(cè)是雜屋,一邊廁所,一邊畜禽屋,畜禽屋旁邊是大把的房子,廁所旁邊是二把的房子,把雜屋的杉皮頂、木梁都拆了,屋內(nèi)的雜物也清走,只剩光禿禿的泥墻。屋前是曬谷坪,原本堆放了干柴,二把家的,二把兩口子將它們搬回了家。隔火帶清好后,再去田里背回來很多稻草,鋪在密封屋的各個房間。把現(xiàn)場打理完,狗乃準備去拐子家,跟拐子商量借牲畜的事。他本想叫杉皮一塊去,考慮到蛾子生前早已跟杉皮斷了姐弟關(guān)系,兩家不往來,也就沒喊杉皮,喊了武松。
說是借,實際上是讓拐子做貢獻,白送。拐子家有一窩豬崽,九只,是在蛾子死亡的當天晚上產(chǎn)下的。蛾子喂養(yǎng)的這頭母豬,每年下兩窩崽。以往看蛾子喂養(yǎng)豬崽,似乎喂得很輕松,不知不覺就把豬崽喂大了,輪到拐子來喂,總也喂不大,好幾個月過去,豬崽還是豬崽,只吃食不長膘,像是有意氣拐子,仿佛拐子前世欠它們的。拐子喂得心煩,一見到它們,鼻孔就冒煙。他恨藍頭蚊,把家里的喂豬婆吃掉了,害得他承受喂豬之苦?,F(xiàn)在聽狗乃說起明天的事,說明天滅蚊隊要用他家的牲畜做誘餌,滅掉藍頭蚊,滿口答應。一窩都要不?他只想來個徹底解脫,反正這窩豬崽,村里也沒見誰來買,殺了也沒多少肉,留著它們,費食費工,還費神,倒不如派它們?nèi)ソo蛾子報仇。武松說,只要五頭。按計劃,明天每個房間,倒掛一頭牲畜,五個房間,五頭牲畜。狗乃說,四頭夠了。武松疑惑地望著他。狗乃解釋,密封屋還有條野狗呢,不記得啦?杉皮不是說,野狗是他喂肥的,他要殺了吃嗎?狗乃說,虧他想得出,讓別人白白地出幾頭牲畜,他反倒把現(xiàn)成的牲畜吃了,光顧著自己享口福,莫齒他。拐子一旁聽了,連忙說,對,對,陽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莫齒他!我頂多出四頭!多半頭都不行!
挑了四只小的,其中有那只病懨懨的“林黛玉”。從拐子家到密封屋,得繞半個村子,途經(jīng)三個岔道口,拐子說將它們趕過去,狗乃擔心中途跑掉,說用籮筐擔,拐子說沒事。果真沒事。一出門,“林黛玉”竄到前頭,領(lǐng)著其他三只小豬,屁顛顛往前跑,輕車熟路地上了密封屋。后來杉皮進屋,看見小豬,問狗乃怎么少要了一只,狗乃沖他笑笑,說,拐子叔只同意出四只,反正明天藍頭蚊不見得會來,把狗先掛上,過后你再吃就是。杉皮沒吭聲。
第二天一大早,狗乃他們正在密封屋給每個房間釘掛鉤,拐子胳膊下夾著一只小豬,匆匆進來,說要把“林黛玉”換回去。昨晚他做了個夢,蛾子找他要“林黛玉”,問她理由,她說她是冤死的,魂魄升不了天,只好臨時寄存在“林黛玉”身上,拐子聽了不高興,說難怪它老生病,原來是你搞的鬼,蛾子求他再費心二三個月,等她找到投胎轉(zhuǎn)世的托主,就會離開它的。獵人們貫來殺生,懂點迷信,但這樣的事,還是頭一回聽說,半信半疑,把“林黛玉”交還給了拐子。這回,拐子沒讓它自己走回去,小心翼翼地抱著它,就像抱著個嬰兒,看它的眼神,分外柔和。興許是受拐子所說夢的暗示,大伙再看“林黛玉”,感覺它也在含情脈脈地望著拐子。
早飯后,村人興沖沖地攏過來。在滅蚊隊的統(tǒng)一調(diào)配下,男勞力有的上了大把的房頂,有的上了二把的房頂,有的上了屋后的山坡,分散開去,手里拿著一根濕樹枝,準備隨時撲滅飛濺過來的火點。女勞力有的拿桶子,有的拿盆子,裝了水,散布在密封屋周邊的地塊上,也準備隨時滅火。老人和孩子,待在前坪外的菜園里,菜園里有幾棵果樹,他們扎堆地聚在果樹下,都不做聲。
一切就緒后,大把將手中的火把點燃,等候在前坪。五個滅蚊隊員跑進屋去,分頭將牲畜倒掛在各個房間。等他們的身影再出現(xiàn),屋內(nèi)已是一片喧囂。小豬平時的聲音溫溫和和,現(xiàn)在也許預感到大難臨頭,拼命地嚎哭。狗的叫聲尤其恐怖,汪!汪!汪!一聲緊一聲,像在把屋頂撕破。杉皮走在最后,當大伙看清他手里拿的東西時,才明白狗為何叫得如此慘烈。他手里提著一條狗腿,身后的地上,一連串的血跡。
還是來了。一大波碧水,從山邊漫過來,像要把整個村子淹掉。眨眼間,蕩漾到屋頂之上,遮天蔽日。屋前張開的小門,像個吸口,一根水柱從屋頂上往下旋進,涌入屋內(nèi)。只一會兒工夫,便將這一大波水流,全都吸了進去。天空重新清明。大伙揉揉眼,晃晃腦殼,像從夢境中醒來。在它們?nèi)剂鬟M去的那一瞬,大把將火把扔進廳屋,隨即關(guān)上門。
大火差不多燒了一個時辰。先是悶著燒,只見濃煙不見火苗。等到火焰躥出大門,躥出前后墻的四個通風口,躥出屋頂之后,便是敞著燒,漸成一片火海,熱浪灼人。其間,除了稻草被燒的聲音、木材被燒的聲音,以及杉皮被燒的聲音,還有另外一種持續(xù)發(fā)出的聲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像在炒爆米花。
藍頭蚊沒了,村人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
只是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
不說了吧?太晚了。明天你們還上班的。明天禮拜天?噢,對。現(xiàn)在幾點了?哈,已經(jīng)不是明天,是今天了。要講完呀?那我講快點。
幾天之后,村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這個時候,村人的生活,還處于“康復期”,畢竟大伙已經(jīng)習慣那種寂靜無聲的日子,就像緊急剎車,車子還得滑行一截路。那天中午,拐子看“林黛玉”又病了,哼哼唧唧地難受,便將它從雜屋放出來,讓它在外面曬曬太陽,走動走動。等他再去找它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死在去往密封屋的路上,只剩一副皮骨。
后來大把分析,藍頭蚊之所以沒被燒盡,并非它們還有其他群體,而是蚊王沒死。蚊王不死,藍頭蚊是不可能被滅絕的。藍頭蚊的組織結(jié)構(gòu),大致同于蜜蜂。蜜蜂是一個蜂王,少量雄蜂,眾多工蜂,工蜂負責外出覓食,雄蜂負責跟蜂王交配,蜂王負責產(chǎn)卵,日產(chǎn)量在一千個以上,年產(chǎn)量最高可達十萬個,新的蜂王、雄蜂和工蜂,由新卵發(fā)育而成。所不同的,蚊王比蜂王更厲害,它不單負責受孕產(chǎn)卵,還帶兵打仗。每次出征,藍頭蚊都是傾巢而動。蚊王領(lǐng)頭,雄蚊緊隨,工蚊在后。因為有孕在身,蚊王只督戰(zhàn),不參戰(zhàn)。大把的這一說法,得到村民的證實。
當時站在板栗樹下觀火的一位老人,說他六歲的孫子,在藍頭蚊全部涌進密封屋后,扯著他的手臂,叫他看頭頂上方,告訴他那兒還有一只在飛,沒進屋。老人眼珠蒙,沒看清。再跟他孫子當面核實,小孩承認的確有這回事。小孩平時比較調(diào)皮,不然那個時候他的目光也不會亂瞪的。那個時候其他人都是一眨不眨地盯向密封屋。小孩發(fā)現(xiàn)的那只藍頭蚊,現(xiàn)在看來正是蚊王。
村人再度陷入恐慌中,就像溺水者,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卻又被拽入水底。
夜里,有人聽到蛾子的罵聲。起初,聽到的人以為是幻覺。但聽到蛾子罵聲的人,不止一個兩個,有好些個。都是平時火焰山低的人。罵聲沒有內(nèi)容,只有語調(diào),空蕩蕩的,像被藍頭蚊吃過一遍。每回聽到后,再專神傾聽,或是叫身邊的人一起聽,又沒了。罵聲總在靜夜里響起,總在你不經(jīng)意間,突然就聽到了。一聽到,汗毛倒豎,全身發(fā)冷,心里害怕得很。
滅蚊隊原本已經(jīng)解散,隊里的幾個骨干,那天又自發(fā)地碰了個頭,商量怎么繼續(xù)對付藍頭蚊。大伙想出個辦法,既然滅不掉藍頭蚊,就把它們趕走,趕出山去。具體方案,在南面山頂,倒掛一頭牲畜,再在山那邊的半山腰,也掛一頭,先讓山頂上的牲畜開叫,等到藍頭蚊上了山頂,再讓那邊半山腰的牲畜開叫,這樣就把藍頭蚊轉(zhuǎn)移到山外去了。
他們?nèi)フ髑蟠蟀训囊庖姟4蟀颜f可以試試。他建議在這邊山腰,雷打石的位置,增加一頭牲畜,把藍頭蚊先引到雷打石,再引到山頂,分兩步走。杉皮說,有必要嗎?大把說,有必要。大把之所以這么建議,是受猴子一事的啟發(fā)。他琢磨,猴子在頂峰平安無事,或許是因為藍頭蚊飛不到那么高。那次麻雀遭襲擊,大把撿回家的幾只活藍頭蚊,有三只沒死,他一直用老鼠喂養(yǎng)它們。猴子的事出現(xiàn)后,大把拿它們做過肺活量的試驗。結(jié)果表明,藍頭蚊的肺活量不夠高。這意味著它們很可能是一種低空類昆蟲。而半山腰以上,空氣相對稀薄,就它們的肺活量而言,很難飛上去的。其實還有個問題,也曾困擾著大把。藍頭蚊單靠聽覺存活,系趨聲動物,它們在把聲音干掉后,又是怎么回家的呢?后來大把拿它們做過試驗,發(fā)現(xiàn)藍頭蚊對走過的路線有記憶,吃掉獵物后,可以原路返回。
這回,又印證大把的分析是對的。藍頭蚊被引至雷打石,再也沒上去。不是不想上去,而是上不去。它們聞到了山頂上牲畜的叫聲,嘗試了多次往上沖,總也沖不上,仿佛雷打石上方安放了一塊透明玻璃,將它們阻擋住。這也證實了大把最初的觀點,藍頭蚊并非外來物種,而是本地孕育出來的。要是外來物種,須得從山頂翻越過來。有人問大把,山腰上面,為啥只有猴子叫,沒有鳥叫,或別的動物叫?不等大把答話,另外有人搶說,你傻吧?那些愛叫的動物,一準是跑到山腰下后,被吃掉了唄。
滅蚊行動失敗,驅(qū)蚊行動也失敗,再無計可施。村人內(nèi)心,說不出的悲涼與絕望。夜里蛾子的罵聲還在繼續(xù),愈發(fā)渲染和加深了這種負面情緒。
沉悶一段時間后,村里有人動了外遷的心思。他們棄下房屋、田地,背著行囊,翻越大山,去投奔外地親友。在舉家外遷之前,當家人一般都會去一趟大把家,就去向問題,征詢大把的意見。而大把的回答千篇一律:走得越遠越好。這看似簡單,泛泛而指的幾個字,多年后他們才讀懂其中的含義。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倒不是單純?yōu)樽约嚎紤],主要還是為子孫后代打算。幾年下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不說話,即使這輩子不說話,想必也能做到,但他們不希望子孫后代也不說話,所以只好選擇逃離。
獵人武松則鼓動另外三個人,一塊上了石洞居住,雷打石上方那個神奇的石洞。另外三個人,是他的牌友,正好湊齊一桌。想喊就喊,想叫就叫,多爽啊。這是武松的勸說詞。他們的家屬不愿跟著上山,還住在山下。他們十天半個月地下山一趟,將山上捕的野味、挖的野菜、采的野果,送回家,順便將糧食和生活用品帶上山。他們過上了在山上想唱就唱,在山下悶聲不響的二重生活。
繼續(xù)留在村里的人,日子一如既往。唯一讓他們稍感心安的是,蛾子的罵聲沒有了。被耽擱這么久,她終于投胎轉(zhuǎn)世。這也多虧了拐子。他依大把說的,每逢初一、十五就去土地廟上香,燒錢紙,打點各路神仙。在蛾子夜里叫罵的這段漫長時光里,拐子身心俱疲,一身肉幾乎掉盡,瘦得不成人形,像被藍頭蚊吃過。
要不是后來的一次機遇,村人興許就這樣,年復一年地過下去。
有條鐵路,從村子穿過?;疖嚹且彩堑涂铡皠游铩??它無法翻越村里的高山,只能打山底鉆過。這樣,東面山和西面山各有了一條隧道。從此以后,村人走隧道出山。某一天,杉皮找到狗乃,說要把藍頭蚊從隧道趕出村子。村里原來的五個獵人,外的外遷,上的上山,剩下狗乃一個。狗乃說好。他撇開目光,沒有望杉皮。這個時候的杉皮,皮膚已經(jīng)變成深藍色,望著嚇人,大把說他不該吃那頭被藍頭蚊吃過的野豬。他兩個去找大把,大把也說好。他兩個便開始實施。狗乃出面去拐子家借豬。拐子家的母豬,那年下完一窩九只崽,再沒下過崽,后來被拐子殺了吃了。那九只豬崽,火燒密封屋時用去四只,被藍頭蚊吃掉一只,上回在雷打石用掉一只,還剩三只。喂了這么些年,沒長什么肉,跟主人一樣瘦,也像是被藍頭蚊吃過一回,老得不行,就皮多,一頭豬有三頭豬的皮,但是還能叫,而且叫聲響亮,用來逗藍頭蚊,最合適不過。拐子一直留著它們,沒殺了吃,仿佛專門用來給蛾子報仇的。他像以往一樣,答應得很痛快。
三頭豬,正好用在三個環(huán)節(jié)上,隧道的進口、中段和出口。按說出口以外,應該再安排一頭牲畜,這樣更牢靠些。但出口那邊,實際情況良好,不遠處是個養(yǎng)蜂場,再過去,就是村莊,雞鳴狗吠,而且那邊再也沒有高山阻攔,藍頭蚊只要出了隧道,前景無限廣闊,不愁沒聲音吃的。
三個環(huán)節(jié)少了個人,狗乃從村里叫了個,武松的小兒子。跟他爹一樣,也是個猛子,牛高馬大。他的名字,就叫小猛子。三人分工,小猛子負責進口,狗乃負責中段,杉皮負責出口。具體的操作時間,交由狗乃定。要確保沒火車經(jīng)過,火車聲干擾大。狗乃將時間定在下午三點到四點半之間。
前兩個環(huán)節(jié),進展順利,小猛子先將藍頭蚊,引到隧道口,狗乃再將它們引導往隧道里面飛。第三個環(huán)節(jié),節(jié)外生枝。就在藍頭蚊即將飛出隧道,奔向嗷嗷叫著的豬時,一列火車迎面開來,轟隆轟隆地駛?cè)胨淼馈>薮蟮捻懧?,伴隨強勁的氣流,朝藍頭蚊撲去。豬的叫聲被淹沒,藍頭蚊一旦失去捕捉目標,便會原路返回。眼見計劃就要泡湯,杉皮突然發(fā)出一陣狂叫,邊叫邊跑離隧道口。藍頭蚊重新追趕了過來。火車哐啷哐啷,像是沒完沒了,杉皮只得一面拼力往前沖,一面不停地叫。要是不叫,藍頭蚊又會掉頭。當望見火車尾廂后,杉皮立馬歇聲,仰躺在地。這回,杉皮沒上次幸運。就在他倒地的那一刻,藍頭蚊將他全身覆蓋。狗乃和小猛子趕到時,藍頭蚊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躺在地上的杉皮像被抽空了,只剩一副藍皮和一套血衣。要死卵朝天,杉皮生前喜歡說的這句豪語,現(xiàn)在成了一句咒語。狗乃心想,火車不早不遲,來得正好。前一天,他私下去了趟前方的火車站,打聽到今天臨時有列貨車經(jīng)過的。
村人預備厚葬英雄??稍谇謇砩计さ倪z物時,無意中在他屋后的薯窖里發(fā)現(xiàn)了東西,一堆一堆的畜禽骨頭。多年來,村人丟失的畜禽無數(shù),明知杉皮偷了,一直苦于沒證據(jù)。這兒堆積的,已經(jīng)不是證據(jù),而是仇恨。仇恨抵消了英雄壯舉。大把勸說,他也算是贖罪了,讓他安息吧,大伙這才草草把杉皮埋葬。
被曝光的骨頭里,不少狗骨頭。那些被藍頭蚊吃殘的,埋在河邊的狗,居然也被杉皮挖出來吃了。難怪他全身變藍。狗乃朝地上啐了口痰。當年他家的狗,也是杉皮偷吃的。他娘視力差,狗是他娘的拐棍。狗沒有了后,他娘走路走到水塘里去了,淹死了,所以狗乃恨杉皮。在他眼里,杉皮就是一只可惡的藍頭蚊。
兩天后的晚上,我們村的人舉行了一場狂歡,慶賀藍頭蚊的消失,地點在密封屋廢墟的前坪。原本堆在坪上的那些干柴,又背了回來。在坪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干柴的主人二把一家已經(jīng)外遷。二把本想遷往住在縣城郊區(qū)的丈母娘家,聽了他哥的話后,遷到很遠的大海邊去了,大海邊住著他丈母娘的一個妹妹。天黑以后,男男女女陸續(xù)攏到篝火邊來。女的裝扮花艷,男的衣著整潔,個個臉帶喜色。這樣的集體娛樂,以往每年總有一二回,過年、秋收后,或其他重要日子,自打藍頭蚊一來就停了。隔了這么久,今晚又有了,大伙由不得不開心。
所謂狂歡,就是跳舞唱歌。跳的是“踢踏舞”。我們村的踢踏舞,不同于西洋踢踏舞,沒那么多花樣。動作簡單,圍著篝火,男的手挽手站一邊,女的手挽手站一邊,踢一腳,踏一步,進三步,退三步。曬谷坪是硬地面,由沙子、石灰和泥巴混合成。鞋是木履,鞋面帆布的,鞋底樟木的,鞋面和鞋底不是黏合,而是用燒紅的鐵絲,將木板沿邊燙一線小孔,再用苧麻繩將底與面縫合,男履低跟,女履中跟,平時不穿,只在跳舞時穿。木履敲擊曬谷坪發(fā)出的聲音,遠比牛皮鞋敲擊舞臺發(fā)出的聲音,更清脆,更響亮,也更熱鬧。就聲音而言,西洋踢踏舞是比不過我們村踢踏舞的。而且我們村的踢踏舞,是一邊跳,一邊唱。
唱的是“哥妹歌”。曲調(diào)和歌詞,也跟舞蹈一樣簡單。歌詞全部讀四聲。歌聲短促,清脆,鏗鏘有力,合著舞步的節(jié)拍。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說唱。女的這邊起唱,“哥哥!哥哥!哥哥笑!”男的那邊接唱,“妹妹!妹妹!妹妹笑!”然后合唱,“哥哥!妹妹!一起笑!”再接著合唱,“哈哈!哈哈!哈哈哈!”每一段歌詞,只變換最后一個字和最后一句唱詞。哥哥!哥哥!哥哥哭!/妹妹!妹妹!妹妹哭!/哥哥!妹妹!一起哭!/嗚嗚!嗚嗚!嗚嗚嗚!//哥哥!哥哥!哥哥睡!/妹妹!妹妹!妹妹睡!/哥哥!妹妹!一起睡!/呼呼!呼呼!呼呼呼……凡日常生活中的動詞,都可以拿來放進去,唱一個晚上不重復。每一段的表情都不一樣。唱到“笑”,大伙就喜著臉。唱到“哭”,就愁著臉。唱到“睡”,就合上眼。哈哈,對,就這樣。很強的節(jié)奏感,很好玩,是不是?
那晚,大伙跳得盡興,唱得也盡興。個個滿頭大汗,直到月落西山,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美中不足的是,那晚其實是聽不到歌聲的。雖然大伙的嘴一直在動。雖然每個人都誤以為自己唱出了聲,也聽到了別人的唱聲,但是,聲音始終沒有發(fā)出來,只在口腔里打轉(zhuǎn)。
村人已然失聲。
幾年過后,這個無聲的村子依舊存在。我們家后來也搬遷到外地,對村子的情況,也就不甚了解了。只是聽說,秋天一來,村里又有人進山收割野蜂蜜。割蜜人是狗乃。后來再聽說,狗乃領(lǐng)著小猛子,在山坡上圈了一大塊地,專門養(yǎng)山雞,養(yǎng)了幾萬只山雞。又聽說,村里的人時不時地,半夜里溜進山坡,偷狗乃的雞吃。他們偷了雞,還會把雞腿送給大把吃,大把從不過問雞的來歷,敬獻雞腿的人也閉口不說。
對于村人的集體行竊行為,我當時聽了,并不感到驚訝。我能夠理解,畢竟那么久沒吃過雞,雞又那么好吃。是不是?我甚至對村人再不養(yǎng)雞和別的畜禽,也能夠理解,不定哪天藍頭蚊又會回來。是不是?除非火車改道,隧道封閉,不然,遲早有一天,藍頭蚊會穿過隧道,重新回到它們的老家。誰又敢保證這事不會發(fā)生呢?
好了,故事講完了,你們趕緊回家躺會兒。小妹,買單!買了?說好喝茶歸我負責。阿昌你要不得,搶我的單!下回給我個機會,我請大伙去吃烤全羊。我知道有個吃烤全羊的好地方,現(xiàn)殺現(xiàn)烤,味道好,又實惠。不喊別人,還是我們這幾個老伙計!給,我的新名片。沒我微信的,有空加下我。我微信里有大奢匯的資料,很不錯的,你們可以看看。
阿昌住南邊,最遠,來的時候坐地鐵,這個時候地鐵停運,他打的先走。老成也跟著打的走了。玉姑娘和賓哥開車來的。玉姑娘喝茶喝得猛,已經(jīng)沒什么酒氣,她決定自己開車回去,順道把櫻子送回家,她們兩個去了負一樓取車。賓哥叫了代駕,我在門口陪他等代駕。我住得近,不急,將他們送走后再走。我問賓哥老成剛講的你信嗎?賓哥點了支煙,側(cè)頭朝我笑,要是你講的我肯定不會信。賓哥是櫻子所在雜志的主編,我跟他是老朋友,同時我也是他的作者,他喜歡我小說的想象力,不喜歡我胡扯得太離譜,認為我是一匹野馬,說要把韁繩抓牢不時地拉我一下。老成講的是真的。玉姑娘的聲音從背后冒出來。她一手拿著一個瓶子,分別給了我和賓哥。我老家的香干子,她說。她老家的香干子那是出了名的好吃。我們向她道謝。這幾年她也在寫小說,櫻子做她的責編。她小說的語感好我們都喜歡。接著她說了件事。她說她一個表姨媽嫁在老成老家的隔壁縣,離老成老家大約百來公里,很早她就聽她媽說過,這個表姨媽嫁過去沒幾年就被當?shù)匾环N蚊子吃掉了,她一直不肯相信,今晚聽老成一說才知道這是真的。櫻子在車里按了下喇叭,玉姑娘趕緊跟我們作別。
送走賓哥后我步行回家。馬路上車稀人少很是寂寥。我突然嗓子發(fā)癢,自顧自唱起來,一邊唱一邊踢踏,“哥哥!哥哥!哥哥笑!/妹妹!妹妹!妹妹笑!/哥哥!妹妹!一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哥!哥哥!哥哥睡!/妹妹!妹妹!妹妹睡!/哥哥!妹妹!一起睡!/嘿咻!嘿咻!嘿嘿咻……”忽然感覺頭頂一片嗡嗡聲,我連忙閉嘴,臥倒在地。
媽的,嚇老子一大跳。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