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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諾夫的空墓(短篇小說)

2021-11-17 02:51野莽
作品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阿芳大夫肚子

野莽

今年春天,我在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宮參觀一座被遷移的墳?zāi)?,清明?jié)沒去我母親的墓上掛青,還鄉(xiāng)時已到了太陽最毒的日子,這還是因為我父親病了。我敲開門,一只耳朵還在門外,搶先進到門里的那只耳朵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唔嚕唔嚕著,我示意為我開門的阿芳別出聲,讓我聽他說些什么,然后我假裝是賊,用腳尖走到他的臥室床邊,細聽他原來是在念叨三個人的名字,一個叫蘇成中,一個叫伊萬諾夫,另一個是我。

我懷疑他發(fā)高燒,在說胡話。我父親早年學過俄文,即便到了生命最危險的時候,彌留之際那個伊萬諾夫的名字也念得比我滑溜,像把一塊燉得稀爛的小蘿卜就著湯汁咕嚕一下咽進喉嚨。只是咽過之后氣息奄奄,我怕他這口氣就此斷了,一生的最后一秒被我趕上,就十萬火急地喊了聲爸。

“你放心吧,老爺子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他還等著跟你說一個事呢?!?/p>

阿芳是我父親平了反又工作十年,退休后請到家里服侍他和我母親的,母親去世以后只管他一人,來時是小姑娘,現(xiàn)在都成中年婦女了,三十年來已對他知根知底。她用適當?shù)牧α?,適可而止地把他搖了三搖,然后告訴他說我回來了。

父親從床上一頭坐起,并且還趔著臉看床下的拖鞋,把我嚇了一大跳,雖然阿芳向我打了保票,我仍有顧慮他是不是回光返照。我們齊心協(xié)力地扶他下地,攙到客廳沙發(fā)坐下,不料他用雙手推開我們,自己仰身坐到那個主座,右腿高人一等地蹺在左腿上面。

“回來得早,不如回來得巧?!?/p>

“這話什么意思,爸爸?”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你媽媽墓的后面第七排,從右往左數(shù)第十三位,增加了一個新墓,你回來了正好去給我看看,看是不是有這回事。”

看起來他的病完全徹底地好了,口齒伶俐,吐詞清楚,包括第七和第十三那兩個精確的數(shù)字。

而且他的老眼也不昏花,我的嘴角只微動了一下,立刻被他看個正著:“笑?那是你的恩人,你是蘇大夫接生的你知不知道?”

“?。坎皇钦f給我接生的是一個姓汪的婆婆,還說汪婆婆接生的技術(shù)很高明嗎?怎么又出來個蘇……”

我記得母親在世時是這樣說的,母親說汪婆婆自己馬上就要生孩子的那天,被鄉(xiāng)下一個撿糞的老漢請到家里給兒媳接生,老漢哭著給她下跪,說兒子不在家只好他來請。汪婆婆就挺著肚子跟了他去,接到中途她就憋不住了,堅持接完她已不能動步,就在撿糞老漢家里給自己接生。有人懷疑他們兩家的孩子在混亂中抱錯了,說她抱走的是撿糞老漢的孫子,把自己的兒子留在了撿糞老漢家,連父親也這么說。

“你媽媽只講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我講給你聽。你的頭差不多有小葫蘆瓢那么大,不然長大了為什么這樣聰明呢?汪婆婆接了快兩個時辰,實在不行才喊蘇大夫來。蘇大夫是汪婆婆的丈夫,他在這個小縣城醫(yī)院里什么疑難雜癥都能夠看,接生的技術(shù)比汪婆婆還高明。這個也不奇怪,汪婆婆會接生本來就是他教的,他家是接生的世家??赡銒寢屒樵杆酪膊灰腥私由?,蘇大夫就躲在屏風后面,像條狗一樣趴著,那道屏風齊一般人頭頂,可還不到他的下巴,他躲著是害怕露餡。等你媽媽都快要昏死過去了,他才兩手兩腳地爬過去換下汪婆婆,很久以后我告訴了你媽媽這個真相。她不希望別人知道,所以沒給你講?!?/p>

“蘇大夫是我剛在門口時你念叨的那個蘇成中嗎?”

“是的,你都聽到了?”

我父親當年是主管文教衛(wèi)的地方官員,文教衛(wèi)是文化、教育和衛(wèi)生的簡稱,衛(wèi)生院就是現(xiàn)在的醫(yī)院。我的腦子里飛快地想到了陳小手,我的前輩汪曾祺先生在那篇描寫高郵故里的小說中寫道,民間助產(chǎn)師陳小手的手又小又軟,給難產(chǎn)的團長太太安全接生嬰兒之后,收了錢,騎上馬,團長罵一聲他奶奶的,掏出手槍,從背后一槍把他打下來了。

我偷看了講后半部分的父親一眼,相信他不是那個團長,要是他就不會讓我去看他念念不忘的蘇成中大夫。

“你剛才不說是他比齊人頭頂?shù)钠溜L還高得多嗎,那要按照人體的比例,他不應(yīng)該叫蘇大夫,他應(yīng)該叫蘇大手……”

“是的,我說得不假,倒是沒人叫他蘇大手,他們把他叫的是北極熊!他的手展開了像把柴扒子,手背上還長滿黑毛,可他會縮骨術(shù),縮起來又細又軟,不光汪婆婆,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護士沒有一個比得上他,要是沒他的話不知要枉死多少產(chǎn)婦!那時候鄉(xiāng)下的接生婆一遇上女人生孩子生不下來,就問當家的男人要大還是要小,說要大的就用刀子把胎兒大卸八塊,說要小的就用刀子把產(chǎn)婦的肚子劃開,那樣血流成河,也難逃一死!”

我對他說的這些都感到不可思議,眼前出現(xiàn)了一把利刃,同時還有兩只毛乎乎的熊爪。我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再次望著他發(fā)愣,卻望出他一臉遙遠的回憶。我確信他不是回光返照,他的確是被我的回來給救活了,至少病情大為好轉(zhuǎn)。

這天晚上我陪他說到很晚,先是說些別的事情,忽然想起他說昨夜夢中見到的蘇大夫墓,就問他道:“你真的做了那樣一個夢嗎?”

他嚴肅地回答:“是的。”

阿芳趁他不注意用胳膊碰我,悄悄對我泄露了一個機密:“老爺子做夢是真的,你還沒回來他就對我也說了,可那是他白天聽人說了那個事,夜里才做那個夢?!?/p>

我“哈”的一聲差點兒笑噴,本想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突然間決定不出賣阿芳,也不捅破父親的窗紙,就讓他裝神弄鬼,冒充有特異功能,或心靈感應(yīng)什么,據(jù)說這樣有利于老人的健康長壽。我略一思索,轉(zhuǎn)口說出一番另外的話來,先答應(yīng)他明天去給母親掃墓的同時,順便到母親墓后第七排,從右數(shù)第十三位的墓上看看那個有俄文的墓碑,然后問他:“除了接生我這個腦袋有葫蘆瓢大的胎兒,蘇大夫還有哪些杰作?”

“有,多著呢,剛才我忘了說,他還接生過一條一丈長的黑蛇!”父親攤開雙手,向左右兩邊比畫,像是蘭州拉面館里的拉面大廚。

依照我們老家的禁忌,人不能用手比畫蛇身的長度,據(jù)說這樣會招致不祥,這一點顯然被他給疏忽了。他說到蘇大夫時得意忘形,眉飛色舞,由病人變成一個為病人做康復治療的演講大師。他說懷下那條長蛇的是一個還沒出嫁的女子,只有二十來歲,家住在一條河邊。剛開始她的爹媽覺得女兒肚子有一點大,以為她貪嘴吃得太多,勸她少吃些。她就盡量少吃,但她每頓只吃半碗肚子也不見小,后來都不敢吃飯了,早晚只喝一點稀粥,還是往大處長,一天天顯出形來。村里人就風言風語,說些難聽的話傳進她爹媽的耳朵里,他們也就相信女兒跟人有奸情,肚子里懷了那個人的孩子。

那女子家是富農(nóng),一家人本來就抬不起頭,這么一來日子更加難過,她爹恨女兒給祖宗丟了大臉,心一狠找出一根拴豬的繩子,要把她勒死,埋在屋后的樅樹林里。那女子當天半夜里肚子脹得難受,下床去上廁所,聽到她爹正跟她娘說著這事,她娘哭得厲害,她心想真要是這樣,還不如自己索性跳河,夏天河里水大,把她的尸體沖到老遠的地方,村里人誰都看不見,爹媽對外可以一口咬定她出了遠門。

女子跳河那天,恰巧遇到蘇大夫給人出診,肩上背著個紅十字箱,路過她家門前那一道橋,那橋是用三根樅樹筒子搭起來的。這正是三伏天,頭天夜里下了一場暴雨,河里洪水滾滾,人一跳下去就只剩了杯蓋大一個頭頂。也算這女子命不該絕,蘇大夫從小在烏蘇里江邊長大,一身好水性,看見有人落水就把紅十字箱一扔,從橋上一個縱身跳進河里,順水追了四五丈遠才把她抓住,拖上來一看原來是個年輕的孕婦,肚子大得要生了。蘇大夫把她抱到岸邊的樹蔭下面,平放在地上給她接生。

最先露出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蘇大夫以為是嬰兒的胎毛,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蛇頭。他想從側(cè)面抓住它,手剛一動它就縮進去不出來了,他想把手伸進去抓,又怕蛇頭在里面咬住他手。過了有一頓飯的工夫,那女子快不行了,蘇大夫想了個好主意,但是要冒風險,他把那女子從樹蔭下面抱到河灘上面,脊背朝下,胸脯朝上,露出肚子讓太陽曬。河灘上的沙子曬了一天比熱鍋還熱,她就這么上烤下烙,大氣直喘,一口水也不給她喝,他自己又跑回橋上,從紅十字箱里拿出喝水杯,舀杯涼水放在她的陰門邊,手里拿把鉗子在那里等著。

那條蛇在那女子的肚里上下受熱,早就渴得受不住了,聞到水的涼氣想出來喝水,剛一露頭,蘇大夫一鉗子夾去,硬生生地把它從她肚子里扯了出來。那是一條黑蛇,從頭到尾烏黑發(fā)亮,有一丈長短,吊在空中像根鞭子,就是人稱的烏梢鞭。蘇大夫最初想砸死它,看看腳邊沒有大小合適的石頭,下到河里去撈石頭又有點遠,他還一心要救這個產(chǎn)婦,時間耽誤不得。想著蛇也是一條性命,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這么一想再看他鉗子夾住的這條黑蛇,真像是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望著他。蘇大夫心里一軟,決定放它一條生路,就一揚手把它扔進河里,彎腰背起沙灘上的女子,一路飛奔送回她的娘家。

我父親有講故事的癖好,當年成為右派的原因之一,就是開會時喜歡給下級講聊齋故事,講鬼狐的人性和人的獸欲,罪名是利用講故事反對現(xiàn)實。后來在牛鬼蛇神的分類中,他又被劃在鬼的行列,也因他歌頌鬼怪,鬼話連篇。此次就算我一回來他的病就好了,但他畢竟是大病了一場,故事還講得如此傳神,可謂是舊病復發(fā),本性未改。這一連串引蛇出洞的細節(jié)直把我聽得毛骨悚然,我聽著前面像是民間傳說,像是古代神話,那條黑蛇是蛇父人母,蛇精人血,比《白蛇傳》里的白娘子傳奇多了。

在他講的時候,阿芳加快做完了家務(wù),就坐在我們父子之間,雙手撐住下巴認真地聽著,像一只安靜的貓,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蘇大夫是在烏蘇里江邊長大的?他不是我們老家的人?那個女子的肚子里怎么會懷條蛇呢?”

“是的,烏蘇里江是中俄邊境的一條界河,這個以后我再講給你聽,還是先說那個投河的女子。蘇大夫和你一樣,問她這條黑蛇是怎么鉆進她的肚子里去了,她嚇得只顧著哭,說她也不知道,最后還是蘇大夫慢慢幫她分析,他讓女子一定要說實話,她們這里的婦女用不用月經(jīng)帶?用的話臟了在哪里洗?洗了又在哪里晾曬?這女子想著自己的一條命是他救的,就吞吞吐吐地給他說實話了,說她們有時在盆子里洗,洗了就晾在門前的樹枝上、石頭上,草上要是干凈也鋪在草上。有時在河里洗,洗了在沙灘上曬著,就是自己剛才躺過的那些地方。蘇大夫這一聽就明白了,說了聲哦,肯定是半年多前你在晾曬那個東西的時候,有一條黑蛇從它上面爬過,把它的精液流在上面,回家你又接著戴它,月經(jīng)來了兩方一結(jié)合,可不就懷下這條小黑蛇嗎?這條小黑蛇的父親可能就是那條老黑蛇!”

“這條小黑蛇最終到哪里去了?”我認為父親分析得不無道理。

“不知道,蘇大夫也只知道被他扔到了河里。后來他也成了右派,因為放了一條黑蛇,在牛鬼蛇神的分類里他被劃在蛇這一類。他們批斗他為什么不把潛伏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青年身體內(nèi)部的毒蛇打死,而把它放了?蘇大夫說醫(yī)生是人道主義者,也應(yīng)該是蛇道主義者,是世界上所有動物的保護者和拯救者,包括對待蒼蠅、蚊子、蟑螂等害蟲,還有一些吃人的野獸,都不能消滅,他主張與人共存,分享自然。他們質(zhì)問說那就讓它們繼續(xù)害人嗎?他說人既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它們,這的確是一個矛盾的問題,怎么辦呢?應(yīng)該像有人發(fā)明引蛇出洞的辦法一樣,發(fā)明一個把人和害蟲隔離開來的辦法,用一種有形無形的邊界把它們劃在一區(qū),分成上中下三格,水里一格是游的,地上一格是跑的,空中一格是飛的,互相之間不發(fā)生傷害,和人類也保持和平共處。”

我為蘇大夫的天真莞爾一笑,回憶起伊索寓言里那個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無法想象大夫和蛇的故事又會怎樣。

“這個辦法不錯,他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只是這個理想實現(xiàn)起來有一定的難度!”

“是的,不過那條小黑蛇被他放進水里,就變成了一條水蛇,和大陸上的人可以互不侵犯了?!?/p>

父親說那個女子發(fā)現(xiàn)自己生下的是蛇,和許仙一樣嚇得暈死過去了,醒來又發(fā)現(xiàn)趴在這個救了她的男人背上,就堅決要嫁給他,說他把她的什么都看見了,她這輩子不能嫁給別人了,要不還是讓她去死!蘇大夫說那怎么行,他有妻子,他妻子也是他的同行,他們都是行醫(yī)的人,行醫(yī)的人眼里只有生命,沒有男女,強行把她背回了娘家。那個女子的娘家姓楊,她娘當場哭成一個淚人兒,楊老爹噗通一聲就給女兒跪下,求女兒原諒他們。老兩口兒哭了一通,才想起救女兒命的這個人來,又要給他下跪,蘇大夫從身上摸出五塊錢,放在桌上,讓他們給女兒買點滋補的東西,自己轉(zhuǎn)身就走了。

“他身上的錢肯定都打濕了吧?剛才他跳進河里……”

“是的,這都是我以后聽人說的。那年頭的五塊錢相當于現(xiàn)在多少?少說也是五百多塊!臨走時他對楊家的老兩口兒說,按照你們國家的規(guī)矩,女人生了娃要坐月子,生了蛇也同樣要坐月子,這錢我是給她坐月子花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能挪用!……”

“你們國家?他說你們國家?難道我們國家不是他的國家?”

“怎么說呢?應(yīng)該也是,不過他當時就是這么說的,后來也成了批斗他的罪名。還說那個女子的父母吧,他們知道女兒懷的是蛇,跺起腳來哭說自己錯了,沒法感謝他,也沒法安撫自己女兒,就跟女兒一樣要他把她娶了,家里有老婆可以給他做小。蘇大夫說他可不能要三妻四妾,那樣會成為他行醫(yī)的累贅,把紅十字箱往肩上一挎,撩開兩條長腿就出了門,河對岸的那戶人家還等著他出診呢?!?/p>

我對河對岸那戶人家的事半點兒也不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的是那個生蛇的女子。

“那個生蛇的女子后來呢?蘇大夫不是好人嗎?俗話說一個好人要做到底,他應(yīng)該向人證明這個女子的清白,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

“蘇大夫的確是個好人,他也的確是這樣想的,可他這么一來把女子救了,也把女子害了!”

“產(chǎn)后得了什么病……”

“倒也不是,是他逢人就講姓楊的女子生了一條蛇,這樣講是讓她家周圍那些看見她肚子大了的人明白真相,不會再懷疑她懷了人家的私生子,她就能找到婆家了,可沒想到她后來找了那樣一個婆家!”

請?zhí)K大夫出診的那戶人家姓萬,比汪婆婆接生的那個撿糞老漢家成分還好,是戶雇農(nóng),養(yǎng)了一個好吃懶做的獨子,一年到頭在外飄游浪蕩,時不時的還偷人一點東西,三十多歲了也沒討到媳婦,老娘的病就是被他給氣的。姓萬的獨子聽說楊家女生了一條蛇,覺得好事來了,就逼著他的爹媽托人到楊家去說媒,賭咒發(fā)誓,她要是做了他們的兒媳婦,全家人以后都會對她好,不會把這事記在心上。楊家的爹媽也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心想不管怎么說,一個黃花大閨女在娘家生過蛇的,就是再好也未必有人會要,何況家里還是富農(nóng),嫁給雇農(nóng)不算吃虧,那一年的年底就把女兒嫁過去了。

姓萬的獨子娶了楊家女后,楊家女第二年就懷上了,這一胎更加顯懷,比懷蛇的那一胎還大。萬家人害怕會難產(chǎn),難產(chǎn)要請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大夫,婦產(chǎn)科的大夫遇上這種情況為了挽救產(chǎn)婦,一般會勸大人放棄胎兒。萬家人可不這么想,他們不去請?zhí)K大夫和汪婆婆,他們從外鄉(xiāng)請來一個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到家一看孕婦的肚子挺那么高,出去就問萬家人,實在要是生不下來的話,要大的還是要小的?萬家人想都不想就說要小的。楊家女的爹媽一聽這話嚇掉了魂,趕緊跑到醫(yī)院找蘇大夫,求蘇大夫快來救他們女兒一命,只晚一步,女兒就會被他們零刀碎剮!

蘇大夫背上紅十字箱連奔帶跑來到萬家,萬家人守在門口不讓他進去,他一掌把他們推開,進去又一腳把那個接生婆子踹走,自己上場,嘴里講著生命的道理,高呼母親偉大,實在要保一個也要保娘,胎兒沒了還能再懷,娘沒了可就永遠沒了!但他最終還是把連娘帶兒都保了下來,不是娘兒兩個,而是娘兒三個,原來懷蛇女子這次懷的是一對雙胞胎,怪不得肚子這樣顯懷。這下子可好了,娘也沒死,兒子也活著,還是一胎兩個兒子。

我為這幸運的一家人舒了一口氣說:“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喜?接著悲就來啦!反右派的那一年,我和蘇大夫都成了文教衛(wèi)的右派,他的罪名是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老大哥唱反調(diào),鼓吹階級社會的理論不能夠用在醫(yī)學領(lǐng)域,在實行人道主義的醫(yī)生眼里沒有階級之分。蘇大夫被打成右派以后,押去勞動改造了半年,因為醫(yī)院缺人,把他又放回來,戴著右派帽子給人看病行醫(yī)。這樣過了九年,又一個運動開始了,他的罪名反了過來,成了被蘇聯(lián)修正主義派來潛伏在中國的特務(wù),這次罪惡太大了,他就被打死了!他的妻子,你媽媽說給你接生的那個汪婆婆也被打死了!他的兒子,有人說她抱錯了的那個兒子也被打死了!他們是撲上去保護他被打死的!”

“打……死了?”

“打死了!一家人都被打死了!死得一個都沒有了!當時我們站在一排,因為都是文教衛(wèi)的牛鬼蛇神。說到牛鬼蛇神的時候那些人還要清算他的老賬,問他當年為什么不把他從女人肚子里夾出的那條黑蛇打死?為什么還把它放回水里?就因為他們是一伙的,都是毒蛇,都不是人!”

“那他的親兒子,就是那個撿屎老漢的孫子,如果真是兩家抱錯了的話——后來怎么樣了?知道真相嗎?”

“聽說是知道了,知道后就失蹤了,撿屎老漢一家人都沒找到,紅衛(wèi)兵也沒找到?!?/p>

“紅衛(wèi)兵?”

“是的。紅衛(wèi)兵也分兩派,一派是造反派,一派是?;逝?。其實造反派也是?;逝桑;逝梢彩窃旆磁?,只是斗的人和保的人不一樣。姓萬的一家分成了兩派,就是蘇大夫救活的懷蛇女子嫁的那個萬家,她跟雙胞胎先出來的一個兒子是保蘇大夫的,她男人跟雙胞胎后出來的一個兒子是斗蘇大夫的,他們兩個兒子是紅衛(wèi)兵兩個派別的兩個小頭頭。懷蛇女子保他是他兩次救了她,先出來的一個兒子保他是他接生了自己,萬家男人斗他是他不該污辱婦女,三十六行哪一行不能學,專門學在女人下身摸來摸去的這一行,道理就像那個拿槍打陳小手的團長!后出來的一個兒子理由更是荒唐得離譜,恨他不該先接那一個,后才接自己,老天爺要是在雙胞胎里兩丁抽一的話,自己解放前就死在胎里了!”

雙胞胎里后出來的那個兒子居然還有點幽默,嘴里吐出一個兩丁抽一。我冷笑著,但沒出聲。

我父親說蘇大夫個子太高,紅衛(wèi)兵拼起命來把他往下按,讓他低頭認罪,他的頭都快挨著地上了,脊背還比他們都高出一截。萬家父子兩個就跳上臺去,雙胞胎里后出來的那個兒子騎在他的背上,像騎馬一樣身子往下一墩一墩,手里還把話筒上的電線當成馬鞭,一鞭子一鞭子地狠抽他的屁股。蘇大夫的屁股被抽出血了,頭也在地上磕出了血,誰都沒想到他忽的一下伸直身子,眼睛瞪著,眉毛豎著,嘴里大聲喊著,比紅衛(wèi)兵喊口號還響。批斗場上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那小子從他背上一頭栽下來,摔了個狗啃屎。

“他嘴里喊的什么?”

“都聽不懂。”

“你說他出生在烏蘇里江邊,他們又說他是潛伏在中國的蘇修特務(wù),那他一定是說的俄語,你不是也懂俄語嗎?”

“俄語沒有那樣的發(fā)音,他的聲音和狗叫一樣!”

“啊,好人都被他們整瘋了呵……”

“他也沒瘋,我當時是親眼所見!臺下有人說他剛才的樣子特別像一部蘇聯(lián)電影里的反動軍官,那個軍官臨死時就是這樣大叫不止!”

他終于講累了,講到蘇大夫斷氣的時候,他的氣也快要提不起來,我從他半透明的白色汗衫里可以看見,他前胸的那兩扇排骨快速地忽閃著。為了防止萬一中斷,他打算暫時休息一會兒,閉上嘴巴養(yǎng)精蓄銳,接著連眼睛也閉上了。我心里本來還有一些事情要問他,比方說汪婆婆自己生的兒子和她為撿糞老漢兒媳接生的兒子,她錯誤抱走的這一個死了,留給人家的那一個失蹤了,但失蹤以后真的一點消息也沒有了嗎?許多不明不白的問題,都需要他作解答,我越來越迫切地感到,父親是那個時代幸存下來的活證,這樣的活證隨著時間的消逝,也在慢慢地消失。

還有我進家時聽他念叨的名字,第一個是蘇成中,第三個是我,第二個伊萬諾夫又是誰呢?阿芳發(fā)現(xiàn)了我躍躍欲試的嘴,緊急示意我讓他睡會兒,有話明天再說。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次日清晨不等父親起床,我早早地洗漱完畢,吃了阿芳做的早餐,急著要去五峰山的公共墓地。阿芳自告奮勇要帶我去,我背誦著父親昨天念的那兩個數(shù)字,說我記住了,蘇大夫的墓在我母親墓后第七排,從右往左數(shù)第十三位,阿芳詭秘一笑,說你不知道伊萬諾夫的墓在哪兒。我驚問她怎么知道我還想了解這人,她又那樣笑著,說是從我張開沒有出聲的嘴形上。

我不能不答應(yīng)她。我們先在母親的墓前燒了香燭紙裱,留下一半,在母親墓后第七排,從右往左數(shù)第十三位找到了一座新墓,墓碑上果然刻著蘇大夫的名字,后面還有汪婆婆的名字、他們抱錯了的兒子的名字,原來是一家三人的合葬之處。我把剩下的紙燭燒給了他們,在火光中迫不及待地辨認碑文,無意中看到了我想打聽的伊萬諾夫。

我大吃一驚,因為碑上這樣刻著:

蘇成中,醫(yī)生。原名亞歷山大·彼德諾維奇·伊萬諾夫,俄羅斯籍。1897年生于烏蘇里江右岸一個農(nóng)場主家,1923年被蘇維埃聯(lián)合政府驅(qū)逐出境,流浪至中國光化,娶妻汪氏,畢生行醫(yī)為業(yè)。1957年被劃為右派,1966年被劃為反革命,批斗至死,年69歲。

汪善美,護士。1898年生于光化,嫁亞歷山大,隨同移居烏山。1966年救夫而死,年68歲。

蘇自接,無業(yè)。被誤養(yǎng)的他人之子。1966年救父而死,年33歲。

立碑人:被他人誤養(yǎng)之子安德烈耶維奇·亞歷山大·伊萬諾夫

去國復回,立于2019年4月4日

現(xiàn)在我知道立碑人了,他應(yīng)該是父親疑惑至今的蘇大夫真正的兒子。但我仍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真相,如何告別養(yǎng)父養(yǎng)母,如何去國復回,回來為他的生身父母以及他的替身,那個撿屎老漢的孫子修墓立碑的。我想再前進一步,從字縫里看出一絲可供尋找的線索,但這時候,我卻看見墓邊的新草向兩邊炸開,閃電一般從中現(xiàn)出一道黑光,曲折迂回著有一丈長的樣子,三角形的頭部向上昂起,有兩?;ń纷汛蟮牧咙c直盯著我。

我大吃了一驚,接著就想到它是誰了。蘇大夫從那女子體內(nèi)取出來又放生在河里的黑蛇,難道它沒有死,難道它死了還有子孫,難道它們?yōu)榱藞蠖骶鼓茌氜D(zhuǎn)腹行來到這里,擔心有人連這一座空墓也要毀滅?

“我們從小住在一個村里,后來我出嫁了,有時回娘家還見到他,聽說他一直都沒娶親。村里人都說這孩子性格古怪,既不像他爺爺,也不像他爹媽。我來你們家里以后,把聽老爺子講的故事少不了要說些出去,指不定就傳進他耳朵了?!卑⒎颊f這話時笑著,頗似一位有功之臣。

“你是說……?”我像黑蛇看我一樣看她。

她用伸長的嘴迅速一指刻在墓碑下方的那個名字。

我想說明白了,但我終于還是不大明白。

責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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