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周文
老 橋
我老家之所以叫孫橋村,是因為有一座老橋,叫孫家橋,人們習慣叫它老橋。
它,南北走向,是架在老河(即孫橋河)上的一座木橋。我老家江蘇省如東縣西半部,是河網地區(qū),到處是河,河多橋也多。而老橋則是架在老河上南去上海、北通如皋的津梁,它留在我心里,就像銘記我娘那樣深刻。
老橋原始的形狀很簡單,四根橋柱支撐起三塊長條木板,形成一個扁平的梯形結構,橋上行人,橋下過船。它在村里橋中就算“大”橋了。橋長三十米,木板只有兩尺多寬,人走上去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有一些晃悠,但很結實安全。小時候,我娘喊一句“伢兒過橋了”,就馱著我上橋。我憋住氣,在娘的背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掉下河去。我娘兩臂緊緊抓住我的兩腿,說:“別怕,有娘呢?!庇谑?,我便感到十分安全。娘雖是纏足變形的小腳,但從不害怕過橋,總是自由自在、踏實輕快,如履平地似的若無其事。
老橋和老河有很多傳說與故事,藏在我與孫橋村人們的心里。
我父說,老橋是有來頭的。當年孫悟空大鬧天宮,惹怒了王母娘娘。于是王母就與九位仙女費盡心思,絞盡腦汁,造出了十把穿金扇,用來鎮(zhèn)壓妖猴。誰知孫悟空神機妙算,竟悄悄地從二郎神看管的沉香盒里偷走。猴王得意洋洋地展開扇子觀賞,一不小心,十把穿金扇掉在“安南國”,后來就有了陶文燦、陶文彬為主角的《十把穿金扇》的故事。掉落之時,從流蘇上掉下了一根絲線,在空中飄來飄去,最后落到了我的老家,那絲線就成了孫橋河;線上的一個小結,就成了孫家橋。因此,人們說,老橋和老河能夠鎮(zhèn)妖驅邪,保孫橋村一方水土平安。這僅僅是一個傳說而已。但在人們的心里,一直把老河與老橋,當作孫橋村平安吉祥的圖騰。
傳說打鬼子的年代,一次孫橋村抗聯(lián)民兵得到日本鬼子下鄉(xiāng)來“掃蕩”的消息,就事先把橋板拆掉,放一條船在岸邊候著。聽到鬼子過來的動靜,埋伏的民兵們就口銜空心蘆葦稈,悄悄潛到水下。等上船的鬼子到了河中央,十來個民兵就一起發(fā)力把船拉翻。有的鬼子哇哇大叫,有的鬼子咕咕喝水,就像餃子在開水鍋里上下翻滾。一個民兵對付一個鬼子,用拳頭猛擊他們的頭部,把鬼子一個個擊昏,一個一個活活地摁死在河里。從此,鬼子不敢輕易到孫橋村“掃蕩”。老橋因此又叫“殺鬼橋”。
上世紀嚴重困難時期,五保(保吃、保穿、保醫(yī)、保住、保葬)戶孫寡婦的一小袋米被竊,眼淚流光了,就從老橋上跳下;很怪,人身子怎么也沉不下去。那時,河里不知什么時候瘋長了一種叫“水花生”的植物,居然在水面上盤根錯節(jié),鐵板似的把孫寡婦托住。她被人救上岸,還想投河,人們阻止她說:“你死不了,河神不讓你死?!笨僧斕炷莻€偷孫寡婦米的二流子過橋,卻掉下了河,而且沉到水花生下面去了。他費了洪荒之力,才爬上了岸。我娘那時當村貧協(xié)主席,有些威望。她站在橋上喊話:“一袋米是生產隊給孫寡婦的救命糧,也敢偷啊,偷米的畜生,還不趕快給她送回去??!”那小偷自感到老橋的懲罰,就在當天夜里悄悄地把米還了回去。
買肉憑票供應的年代,老河里出現過一件神奇的事情。有一年夏天,忽然河里有很多很多的魚蝦涌來。蝦浮在水面上,人們拿著網兜,就能兜到一兩斤;用網子拉捕,就會有活蹦亂跳的鯽魚、鰱魚、黃?絲(學名黃顙魚)、虎頭鯊等入網,家家都有滿滿的收獲。有人站在橋頭上,還釣到過五斤重的鯉魚。這種魚蝦滿河的情景,持續(xù)了有十多天。那半個月的老河,確實為孫橋村的人們奉獻了舌尖上的狂歡。
老橋守著我所不知的很多秘密。有多少夜深人靜的夜晚,少男少女雙雙來到橋上幽會,彼此牽手,相擁依偎,竊竊私語,盡情地享受著生命的浪漫。月光下,只有河水為他們進行蒙太奇攝像。那是一支恬恬靜靜的小夜曲:影影綽綽的,漾開了,又靜止,靜止了,又忽地漾開,那么纏綿又那么澄明,連亮月兒也羞赧起來,時時讓飄忽的云兒遮臉。只有偶爾跳出水面的魚兒,發(fā)出“篤篤”聲響,打破戀人的恬靜……老橋不言,它為他們守著追求幸福的諾言,直到他們談婚論嫁,為孫橋村生兒育女的時候。
老橋也見證著昨日孫橋村的步履?!拔母铩焙笃?,按縣政府要求實現“方整化”,散居農田中間的農戶,一律在老河兩岸上重新造了屋,儼然變成了兩條村街。于是,老橋也重新建造為水泥橋,可以走手扶拖拉機。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年代,老橋又重新拓寬,加了兩邊的護欄,摩托車、電動車可以風馳電掣,大、小汽車也通行無阻。橋的南北,又開了十幾家商店,商店還不甘落后地用起了二維碼掃描付款。橋北面一家店號“春榮”的小超市,還附有一個碾米的作坊,每天趕大早就轟轟隆隆地鬧騰。它一鬧騰,遠近的幾家私人養(yǎng)豬場的飼料機就“嘩啦嘩啦”叫起來,幾家民營織布廠的機器“哐啷哐啷”,更是張開了大喉嚨;它們組合成交響樂,響徹孫橋村的天空。更讓我新奇的,村里還新開了“姚二”等名號的幾家飯店,學城里人在飯店請客喝酒,也成了村里人的時髦。橋變了,一切都悄悄在變。連我娘也改了她的習慣,不再喝米酒,改喝城里人愛喝的啤酒了。于是,孫橋村有了與時代接軌的現代化氣息與“村鎮(zhèn)化”的氣象。老橋在“殺鬼橋”“躍進橋”“紅旗橋”的名字之后,又有了一個新的稱謂:“開放橋?!?/p>
任憑孫橋村變來變去,它還是那個我記憶中的老橋與老河。我父我娘在世的時候,還是喜歡沿襲老的傳統(tǒng)與老的習俗,用“魚捂子”捕魚,就是一個例證。所謂魚捂子,是在深秋的時候,我娘在門口的老河邊鋪上一些稻草,然后用一些粗大的樹枝條壓住稻草,一起沉到河底里去。我娘說,是給魚兒做窩窩。魚有躲冬的習性,一到寒冷的冬天,就鉆到水下稻草堆里過冬,靜靜地養(yǎng)息,就像蛇、蟹的冬眠。春節(jié)之前起魚捂子,先輕輕起開樹枝條,然后我父在船上,用罱河泥的罱斛(俗稱罱子),連同稻草罱起來。這時魚還傻傻地在做夢,一動也不動,任憑罱子的捕獲,與稻草一起被放在船艙里,直到把稻草全部罱完,就可以在船艙里拾魚了。魚兒像是如夢初醒,后悔地在艙里蹦蹦跳跳。我娘總是笑瞇瞇的,挑大個的往大籃子里拾,太小的就扔到河里放生。一個魚捂子有時可以收獲十多斤魚。鯽魚居多,其他還有烏魚、虎頭鯊、黃?絲,等等。收獲了足夠過年的魚,就等我?guī)е拮雍秃⒆?,從揚州趕回去過年。
我娘燒好了魚,盛上十多碗,一涼,就變成了一碗碗凍魚。娘天天朝著老橋張望,盼著我們過橋,有時就索性在橋北葛胡子家坐等,遠遠地張望著來路的行人,仿佛兒子回家,才算一家人過年。娘讓我們吃的,是老河里的魚,魚圓、燴魚、紅燒魚。當然,還有孫橋村家家都會有的肉圓、雞湯、羊肉糕、豬頭糕、虎皮肉、肚肺湯以及饅頭、年糕、炒米糖等,這些充滿儀式感的食物,吃不夠,吃不厭,是我們過年的味道。
我娘幫助我們撫養(yǎng)了兩個孩子。老大——她孫子出生之后,她來揚州帶孫子一年,后來就把孫子帶回老家養(yǎng)育。五歲時,也是老二——她孫女出生的時候,又來揚州服侍兒媳,斷奶后又帶老二回到孫橋村。我的兩個伢兒幼兒階段,都是喝著老河的水、做著老橋的夢度過的。我娘為撫養(yǎng)孫子、孫女前前后后花費了生命中的十年時間。她的孫子與孫女也是她所養(yǎng)育的孫橋村子民。在這世界上,我最虧欠的人,是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回報一二的我娘。
我娘年老的時候,她總是盼著她的兒孫回家。
有一次,我告訴我娘春節(jié)前一天到家,我娘早早地就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等我。她手抓拐杖,眼睛向村口的老橋巴望。天色快黑了,在嗖嗖呼叫的寒風中,娘凍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走到娘的面前問:“你何苦坐在門口等呢?”娘忽然見我,又驚又喜地說:“等你啊。怎么沒看見你從橋上過來?”我忙給娘擦淚水,扶娘進屋。古詞云:“誤幾回,天際識歸舟?!蔽夷镆膊恢攘硕嚅L時間,懷著多么熱切的期待,逐一打量從橋頭上走過來的人;她苦等兒子,一回回的誤認,給她多少次驚喜與期待,卻又給慈母之心以多少次的折騰?。∷劬Π屯锰?,還是把她的兒子看漏了。此情此景,真使我的心凄涼得發(fā)酸。從那以后,我若回家,再也不把歸期告知家里任何人,總是把意料之外的驚喜,送給日日思念我的老娘。
我娘彌留之際,已經犯了糊涂,不識人了,甚至連天天見面的左鄰右舍也不認得。可我問她:“我是哪個,認得啊?”她睜開眼,竟然認出我來,笑了,抓住我的手說:“你是我的伢兒?!痹俸髞?,娘一直昏睡,不省人事,但還在夢囈,時不時地聽她喊著:“伢兒過橋了?!蔽以谒磉厬鸩⒏胶退膲?,“哦哦……”禁不住淚如泉涌。這時耳邊又響起我娘馱我過橋的夢囈:“別怕,有娘呢。”
孫橋村是我遠方之夢開始的襁褓,但它總是激活著我年輕時離家的遺夢,老橋于我,則是今生今世的證明。夢是難以撕碎的。我經常想,我娘永遠是我人生中的一座“老橋”……
牌 樂
南通市管轄的地區(qū)有一種歷史悠久的紙牌文化。紙牌,就是“如東長牌”,也稱南通長牌與如皋長牌,是一種紙質的麻將牌,與常見的小方塊麻將,幾乎沒有本質的區(qū)別。棋牌中算圍棋最為高雅,但不能普及;唯一能普及的是麻將牌。而把紙麻將玩出無窮樂趣及讓人們和諧相處的,則是孫橋村的長牌麻將。
孫橋村幾乎每天都有人在玩。長牌,在老家村里演繹的是快樂與溫馨。尤其是孫橋橋北尾的駝子家,恰似城鎮(zhèn)上的一個棋牌俱樂部。一些人早早吃了中飯,就去駝子家,邊跑邊喊著,“去吃茶了”。吃茶,不僅是字面的含義,而另有意思:第一,打牌取樂。第二,駝子的老婆是村里的美女,叫茶梅;“吃茶”,也就寓意去看茶梅?!澳憬裉烊コ赃^茶啦?”話里還有開玩笑的意思,是“你摸過茶梅沒有?”。打牌的時候,一般是四個人玩,一人做“穴家”輪休,實際牌桌上是三個人打牌??伞翱葱鳖^”(看客)的人,有時比打牌的人還要多。茶梅家里,滿盈著快活的空氣。有時約好,早上就開始玩。茶梅供應茶水、香煙、飯菜。“丟頭兒”的錢用來招待,如贏十塊,交一塊桌子角?;蛘撸退睾停ㄈ墙M合無對對碰)交三塊,和葷和(全是對對碰)就交五塊。打個半天,桌子角上也能積攢個五六十,夠幾個人中午的吃喝開支。
茶梅家成為村里一個打牌娛樂中心,估摸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人們除了夏收夏種與秋收秋種之外,老家人上午忙完農活或家務,下午就可以休閑了。我不知道打長牌為什么對人們有那么大的魅力。沒有電視的年代,人們自然以打牌取樂;有了電視,人們覺得還是打牌好,遠比看電視有趣。這個長牌文化的歷史價值觀,確實值得社會學和心理學的專家學者好好地研究研究。不過,人們普遍喜歡去茶梅家打牌,是想與茶梅本人打牌,可以近距離欣賞美女,這倒是一個用不著解釋的理由。
她的確長得美。中等偏高的個頭,身材苗條,腰細臀圓,遠看就是畫家筆下的、用曲線畫出來的一幅素描。近看,不大不小的臉,細膩白嫩,盡管長年累月在田里忙活,但她的那張臉永遠曬不黑。尤其是那雙不大也不小的眼睛,是半開的花朵,她笑起來,漾開了滿臉的真誠與嫵媚;滿臉的笑,常常勾男人的魂,自然也招來男人跟她打牌的那個十二分的情愿。而她的美中不足,是她那雙手,常年因干農活,毛毛糙糙的,少了臉上的細膩與白嫩。她直言:從不穿裙子,這是她的習慣;她從不戴胸罩,為了下田干活時兩乳的寬松與自由。
茶梅沒讀過書,她娘生了七八個孩子,她是老大,自然沒經濟條件讓她上學。等她長成大姑娘的時候,家窮實在沒錢置辦嫁妝,就從如東縣西北的農村,嫁到窮苦的孫橋村來。背微駝的男人戈老二,是個木匠,天天在外面干木工,田里的莊稼活,就靠她一個人忙活。每天干完繁重的活,累得半死;于是,空閑的時候,她就靠打牌來放松筋骨,以恢復體力了。久而久之,打牌成了她唯一的嗜好,也是她最大的樂趣。
茶梅喜歡跟女人打牌,也喜歡跟男人們一起娛樂。跟男人打牌,茶梅就招來很多閑言碎語。她家緊靠著一個小賣店,有事沒事,不少人就在店里說三道四,說她跟很多男人相好,有張三,有李四,還有王五、趙六,簡直把她說成了一個蕩婦。人們開玩笑地問她:“你跟張三睡過了?”“你給李四吃茶啦?”她沒脾氣,不生氣,當眾總是笑著說:“是的??!”她一句話,就堵住了男人的嘴,反而讓男人們沒話說了。吐沫星子再多,她不怕,淹不死她。
我有意或無意,對她進行了一些調查。
傳聞中,她最困難的時候,跟北鎮(zhèn)上的“三神仙”好上了?!叭裣伞彪m是北鎮(zhèn)上的一名公務員,但他是孫橋村人,是茶梅的緊鄰。因為他樂意助人,辦事圓通,得了個“三神仙”的雅號。茶梅家境最難熬的,是那個動亂的“紅色風暴”時期。那時,她大叔子犯事判了好幾年刑期,公公婆婆就得由他夫妻倆養(yǎng)著,駝子雖是木工,可在動亂時期,沒人起房造屋,他也就沒活干。兩人靠生產隊的工分所得,只夠買回一家人的口糧與燒草,全年的零花錢,靠養(yǎng)兩只雞、一頭豬哪能夠數,實在養(yǎng)不起兩個老人和兩個女兒。窘得實在沒法的時候,她就瞞著村里的人,偷偷地去北鎮(zhèn)醫(yī)院賣血。那個時候,在外地當兵并在部隊提了軍官的“三神仙”探親回家,見她家真的窮得像叫花子,動了惻隱之心,在返回部隊的時候,就把駝子帶到部隊上,那里正缺木工整修營房。駝子在部隊后勤部門打零工,干了三四年,每月也能賺個百十來塊錢。這個恩德,讓茶梅一家忘記不得。后來,“三神仙”轉業(yè),也就成了茶梅家的座上客,更是打牌的老搭檔?!叭裣伞睅兔Φ倪@件事,是茶梅親口告訴我的。當時我問過她:“他真是你的相好嗎?”她反而笑著問我:“你說呢?”
人們還傳說,茶梅與鄰居炳侯也是相好。一次,我與炳侯兩人喝酒,喝得有些醉意的時候,我就直搗其墻地問他:“你抱過她吧?”他爽快地回答:“抱過呀,死豬似的,很沉?!庇谑?,他就講了“抱她”的故事。
也是在茶梅最困難的年頭,收割的麥子由她一擔一擔地往家里挑,她挑著就忽然東倒西晃,就躺在田里不省人事了。炳侯與他老婆也在田里收割,見狀就跑過去,她臉色煞白,口吐白沫,是累得半死了。兩人把她扶起來,由炳侯把她抱著送回家,給她灌了一碗紅糖水,才蘇醒過來。原來,她為了給她娘過五十歲家里買禮物,便在前一天去醫(yī)院里賣了幾百毫升的血,也沒補營養(yǎng),更沒休息,就忙田里的收割。炳侯說:“我老婆就要我?guī)退酐湏睦锍缘眠@苦,這不是女人干的活。這以后,凡收割挑擔子的重活,我就幫她干?!蔽覇枺骸敖o工錢嗎?”他答:“給不起啊,吃她兩頓飯就算了?!蔽矣衷囂絾枺骸皼]跟她那個?”炳侯笑著說:“擁抱有的,可我有老婆。”后來他還告訴我一件事。在他家兒子開車撞傷人之后,要賠傷者醫(yī)藥費、誤工費的時候,茶梅就主動幫著他東借西借,湊了八千塊借給他。我覺得,這是半斤對八兩,人心換人心啊。
炳侯、“三神仙”、茶梅,都是有情有義之人。他們打牌不是賭錢,“賭”的是情義,是牌品,是在交流著、加深著彼此的情誼??梢赃@么來認識孫橋村的牌文化:它是村里人們淳樸感情交流的一個紐帶,是建筑孫橋村和諧社會的一個平臺。我甚至想,咱們這個村里的寵物也因人們人性的善良,而變得特有人性。我大妹家的小獅狗,我與妻子一到大妹家,它總是用身體跟我們廝磨,還將兩只前腿爪子合攏起來,跟我們連連作揖。隔壁炳侯家的黃狗,一見我們回到老家,它會因久別重逢而又蹦又跳,久久地人立起來,激動地撲過來跟我們擁抱。這個時候,我家女主人就把預先準備好的火腿腸,回報它一根。一方土地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情世風,滋養(yǎng)一方樂土的人文精神,連寵物也因此有了人情味。
但是,這方樂土也有過讓茶梅感到齷齪的事。她告訴我,村里的人差不多家家不鎖門。一個小學教師居然趁她在田里干活,帶他的一個女學生,在她家里茍合。兩個人合歡之時,被她小女兒看得個真真切切。后來女學生懷上了,這個色狼被家長告發(fā)。小女兒才七八歲,不懂怎么回事。她將見到的一幕告訴她娘。她告訴女兒那是做游戲,叫女兒就當沒看見,千萬別說出去。警察來找茶梅調查取證,她幫那個老師隱瞞了事實的真相。做偽證是完全不對的呀??刹杳氛f:“他是我伢兒的老師,我說了真相,起碼要讓蹲三五年的監(jiān)獄。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忍心害他啊?!泵髅魇欠ú蝗萸?,可茶梅卻想著法外開恩,以情代法。這就是她的善良。最近,我看到一個帖子說,一位年輕的女老師監(jiān)考,忽然休克倒下,可教室里的學生沒有一個人去救她,見老師睜著眼睛,口吐白沫,也不呼救、報警。他們視而不見,冷漠交卷后離開教室。有學生見老師要死了,還說她在睡覺。善良在哪里啊?!這是多么慘痛的事實!如果這個帖子所報道的是真實的話,我真為這些孩子感到悲哀,也為我們教育的失敗感到痛心。真的在這個世界里,“他人就是自己的地獄”嗎?!這些受過教育的學生,還沒有咱們孫橋村農村婦女的質樸善良。
我常年在揚州生活,每年回老家只有一兩次,也偶爾跟茶梅打牌。輪到她做“穴家”,就來看看我的牌,叫我如何出牌或聽牌。有一次,我回家看生病的娘,不巧,我娘被小妹接到馬塘鎮(zhèn)去了。我到家的時候,天早已黑了,我正準備去大妹家蹭飯,茶梅讓大女兒送來一碗米飯,還在飯碗上放了一個咸鴨蛋和幾塊蘿卜干。過了一會兒,她與駝子來了,怕我一個人在家寂寞,問要不要駝子陪你睡覺?她說:“新?lián)Q了被褥,你可以和駝子一起到我家蟹塘茅屋里,和駝子睡,剛好再喊兩個人打打牌,樂一樂呀?!笔堑?,是個樂一樂的機會。英國哲學家羅素告訴我們:“渴望生存的愉悅,追求生命的快樂,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的權力。”所以,人們應該把握好手中的權力,享受愉悅的美好的人生。
那夜,我真的去駝子的蟹塘屋,打了大半夜的長牌。陪我的,還有炳侯與“三神仙”。不用說,這是茶梅與她丈夫駝子特地為我安排的一場牌局。我感覺,她把我當成了親人似的,給我送來了溫暖。
那夜,我完全讀懂了茶梅的心靈:美即善良。她比誰都純潔,她向村里人開放的,是她人性的溫馨。她用長牌向人們傳遞著的,是她的善良。
烤 食
孫橋村的人都喜歡吃燒烤。而我,則特別喜歡。
現在的城市里,常見燒烤店里烤羊肉、牛排、雞腿、魷魚等,都是用電烤箱烤出來的。而我說的燒烤,是家鄉(xiāng)很原始的燒烤。我小時候的記憶中,鄉(xiāng)下沒有電,靠的是柴火,燒烤主要在灶臺的大鍋里,或者是在鍋膛里,或者索性在大場上燒個火堆。田里長的吃物,土豆、山芋、花生、玉米等,都可以隨時烤著吃。
常吃的,是烤玉米。初秋季節(jié),玉米還沒有干漿,剝去一些胞衣,把玉米棒放在鍋膛火灰里慢慢烤,起碼半小時才能烤熟,急不得。我娘燒火的時候,常常是把玉米胞衣剝光,叉在U形火叉的兩齒上,放在鍋膛燃燒的柴火上四周翻動,八到十分鐘就烤熟了,娘就先給我吃。甜絲絲的,香噴噴的,還帶一點焦煳的青香味,吃得我滿嘴滿臉的黑。
鍋里烤的,常常是做烤餅。我娘用糯米粉做成餅,鍋里放上食油,油熱了再放上餅,一邊翻動,一邊再在鍋邊上添一點油。起鍋了,餅黃霜霜的,挺好吃,打嘴巴也不丟。我娘隨我吃,餅做完,我也吃飽了。這種糯米餅只有在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吃到。常吃的是“攤燒餅”,小麥面粉加雞蛋加蔥末加鹽攪和,然后在鍋里放油,油熱后再把面糊糊倒鍋里,用鏟子攤開,慢慢成鍋底形的一塊大面餅;文火烤。正反兩面不斷翻動,顏色黃了,就好吃了。這種攤燒餅,不比城鎮(zhèn)上賣的燒餅差,甚至更好吃。其中最好吃的,是貼鍋底中央的一塊,因為吸的油多,所以吃起來就覺得格外香。
到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娘就說,你饞嘴,你就得自己動手,要造就造就我的耐性。冬天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銅腳爐,直徑大約一尺左右,白天用來暖腳焐手,晚上套上布套、放進被窩,則可以暖到天亮。用的時候,先取一些碎小的木柴或稻糠放爐里,然后從灶膛取還有火星的半燃燒的爐灰,鋪在小木柴或稻糠上,壓緊,蓋上爐蓋就成了。這樣,腳爐里的柴火,可以在里面慢慢自燃,一直保持著相當高的熱度。我娘有時會抓一把生的花生來,說“饞嘴吧”。我就在爐灰的表層里,淺淺地埋上十顆八顆花生,蓋上爐蓋等待。好一會兒,才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啪啪啪”的聲響,那是花生殼炸開了,再等會兒香味從爐蓋的氣眼里冒出來,就可以取出來冷卻再吃。我的習慣總是先塞一顆花生米到我娘嘴里。我吃得特別香,一是因為等得太久,二是因為自己烤出來的,更感到動手所得的享受,那種心醉了的愜意。
我以為,是我發(fā)現了烤蟬的吃法。
我常常在睡夢里醒來,就發(fā)現我娘來到我床上,舉著煤油燈在滅蚊子。那是我不小心腳弄開帳門,讓它們進來了。娘瞄上了叮在蚊帳上的蚊子,用燈罩在它下面一兩寸的地方一碰,神了,蚊子立即因火燙,而掉在燈罩下面死了。有時,蚊子掉在火焰里,我就聞到焦煳的香味。后來,我做夢,蚊子變成了“蟬”,老家人叫它“蛺嘞”,也就是知了。我問我父,烤蟬能吃嗎?我父說:他烤過吃過,人餓了的時候,只要能咽下喉嚨,什么都可以吃。那年,春天下了一場暴雪,莊稼差不多凍死了,我家每天只吃兩頓飯,多是面糊糊加菜葉、瓜藤什么的,里面只有很少很少的糧食。
我逮蟬的方法,是我哥教我的。用一根竹竿綁上一個柳樹枝做的圓圈,再在車棚、樹林里找蜘蛛網,把圈蒙上,然后用來粘蟬。我家枇杷園樹上,蟬特多。你用粘圈接近它的時候,它呆呆的還在鳴叫,輕輕一粘就逮住了,怎么撲騰也溜不掉。有時一會兒就能逮上二三十個,將它們放在布袋里??镜臅r候,在門前場地上燒柴火,把剪過翅膀的蟬連成串,穿在鉛絲上,放在火上烤,一會兒就熟了;剝去殼,蘸上豆醬,就可吃起來,特有的一種肉鮮味。有一回我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娘說:“你閔大大餓病了,他也喜歡吃烤蛺嘞,送幾個給他嘗嘗吧?!笨晌宜腿サ臅r候,聽到屋里一片哭聲,他死了。按照孫橋村的規(guī)矩,我在他家門口磕了三個頭。爬起身的時候,我才發(fā)現放在地上的蟬,早已被一只野貓狼吞虎咽了,它還遠遠地候著我施舍。原來,貓在餓極的時候,也會饑不擇食。記得,這是1954年的事情,閔大大因吃了不干凈、不能吃的南瓜葉子,才上吐下瀉;也算是餓死的,當時他才五十來歲。
青麥仁,也可以烤著吃,孫橋村叫作“棱蒸”。一般烤的是皮薄的元麥,不是大麥或小麥。在元麥灌漿還沒老干的時候,帶著麥仁的漿水,才是最佳烤吃的時機??镜臅r候,把青麥仁放在大鍋里,鍋膛用文火,用手去抄抄、翻翻。只要待漿水凝固就行,再放到磨子上磨一磨,就可以吃了。青絲絲的麥香,韌韌的又有咬嚼,別有滋味。平時也只是吃了玩玩,只有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鄉(xiāng)下人才用此法接濟、活命。也是1954年,我兒時朋友元發(fā)侯他父,就是吃太多的“棱蒸”,胃子脹破了,實際是胃子被撐得不能蠕動,生生地大出血而死。他真的做了個很讓人痛心的“飽死鬼”。
上世紀嚴重困難時期,我也曾深切地嘗過饑餓的感覺。
那是我在縣城掘港讀高中的時候,正遭遇前所未有的饑餓年代。我跟班上同學下鄉(xiāng)抗旱,回校時跌跤骨折。讀高二的時候,同學們下鄉(xiāng)去搞“科學種田”的“深耕深翻”,而我因腿傷留在學校養(yǎng)病。那個時期,不知什么人提出這個偽科學,將田里的深土挖出來,把表面的熟土翻下去,如此置換,就能取得未來一季、兩季莊稼的豐收。同學們走了,僅我一人留在學校,好孤獨,可比孤獨更難熬的是饑餓。去“深耕深翻”的同學肚餓,可以吃“躍進餅”,一種豆餅與面粉混成的餅。而我在學校只能吃計劃供應,每月二十八斤大米。食堂里的人故意克扣,每月能吃二十斤大米就謝天謝地了。我正在長身體,哪夠?盡管每天看圖書館里的小說,但肚子老感到餓。那時,我就很理解“食色,性也”這句話的哲理,也相信恩格斯說的話:“人們必須首先吃、喝”,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方面的工作。雖說有小說伴我,可饑餓讓我頭暈目眩。
這個時候,我特別想我娘。我娘常說,我是“餓死鬼投的胎”,我信??晌以诩业臅r候,再餓,我娘總會想法子讓我填肚子呀。餓著餓著,我忽然發(fā)現我們班教室前面,有一堆未脫粒的黃豆。我喜出望外,有了解餓的辦法了。先是把黃豆連殼撕下來,撕好一捧之后,用豆楷干引火燒烤。燒完了,豆子差不多也燒焦了,只好吃半枯的豆子。吃多了,覺得苦,多半吃的是焦灰。于是,我又生出更好的辦法來:先剝好二三兩豆子,放在刷牙用的搪瓷杯里,倒上水,然后放在豆楷干上燒,燒開了再持續(xù)一會兒,就能充饑了。再后來改進了水的煮法,把干黃豆事先泡胖了再煮,這才吃出豆子的原汁原味來。后來,同學們“深耕”回校,發(fā)現我們班在校園空地上勤工儉學的“成果”只剩下一半,都感到奇怪,另一半哪里去了? 大家議論紛紛。我只好私下向班主任、教語文的顧老師坦白:“餓極了,沒法,我吃了?!鳖櫪蠋熛仁前櫭碱^,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下鄉(xiāng)抗旱,腿都斷了,吃了大苦頭。這事就算了,你自己也別說了?!焙髞硗瑢W問緊了,他還說,是我事先得到他的同意,讓我解餓的。歷來給我操行等第打“乙”的班主任,明明知道我吃黃豆的“錯誤”,可那個學期的成績報告單上,意外地給我打了一個“甲”。課堂上喜歡講“吃”的顧老師,一向對學生溫和,我腿受傷的時候,他還悲憫地流過淚;他在我操行等第上投了感情的分,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一件事情。
我在縣城里,第一次發(fā)現炒米的新烤法。老家的炒米,是用糯米飯的干粒,放在大鍋里用沙子攪和著熱烤熱炒的。有一個星期日,我在縣城的巷子里,忽然聽到“嘭”一聲巨響,走過一看,只見一個鐵葫蘆里倒出來白花花的炒米。后來知道,那是外地流傳到縣城的燒烤工具。這東西可以用氣壓功能而使糧食瞬間膨化,可以“爆”出炒米、玉米花、年糕片等美味的食品。
我走近它的時候,一位臉上滿是黑灰的師傅一邊搖著葫蘆,一邊拉著風箱,又開始另一爐的爆烤?!笆悄惆?!”我只注意那個鐵葫蘆,聽人群中有人招呼我,這才看清她是我們班上走讀的女生,穿著藍格子上衣,笑呵呵地面對著我。看樣子她也是來爆炒米的。又一聲巨響,可倒出來的一堆卻不是炒米,而是沒膨化的、黃燦燦的饅頭干。這一爐,正是她讓師傅給烤的。我更覺得新奇,饅頭干也可以爆烤!她兩手捧出十來塊給我,還往我上裝口袋里塞,讓我很受感動。這可是能當一頓飯的熟食啊。她的大方,讓我好感動。在人人都饑餓難忍的時候,她心里居然一片蔚藍,還肯把口中之食分享給他人,實在難能與難得。那個饑餓年代,像她這般善良而又慷慨的人兒,真的是個觀音菩薩。
多少年后,當我讀到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與劉恒的《狗日的糧食》,在敬佩作家反思歷史的深刻之時,我也是從心里罵一句“狗入的糧食!” 我最初讀張賢亮的《靈與肉》,覺得女主角李秀芝從四川逃荒到敕勒川,一個小時不到就閃婚嫁給了那個牧馬人許靈均,真的是太荒誕;女主角就是因為“家里窮得吃不上飯”才閃婚的,我覺得貌似荒誕而又不荒誕,也是“狗日的”饑餓!
當我寫老家種種燒烤的往事的時候,今天的我真的罵不出來了,心里卻生出饑餓感來,而且生長著當年那種吃蟬、吃玉米、吃黃豆、吃饅頭干時的渴望。我再次與饑餓重逢,留戀著饑餓之外的風景……
這是我人老了的感覺,舌頭上的孫橋村,永遠是我的最愛。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