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拉蒙·迪亞斯·埃特羅維奇 孫新堂 譯
夜色深沉
加蒂卡一邊在心中默念那首波麗露的前面幾句詞時,一邊觀察著臺下的面孔,幽暗的視野中閃現(xiàn)了一抹香煙盡頭的火星,又很快隱沒在手掌之后了。他感覺腳下的舞臺仿佛在移動,比觀眾席最后一排還要更遙遠的地方,能看到萬家燈火漸漸融入深沉的夜色中。沒有人鼓掌,他也并不期待。他只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被某個人聽到,并為之感動,從孤獨的思索中解脫那么幾分鐘。他遲疑了一下,試著隨便走了兩步,只覺得更加無所適從。他的嘴唇一如十年前在蓬塔阿雷納斯初次登臺時那般顫抖——那是在一家俱樂部,老板是萊米吉奧·阿蘭西比亞,當時為了宣傳他的演出,老板還專門找人畫了一張大海報,上面用粗大的紅色字體寫著:“加蒂卡——撫慰靈魂、嘆為觀止的聲音?!薄@句標語是常來捧他場的熟客們建議的,他們相信他的未來前途無量,并不僅僅因為他跟唱《與你遙遠相伴》的明星同名,而是他的聲音同樣如天鵝絨般柔軟,如泣如訴,情侶們聽到會不由自主地對視彼此的雙眸,仿佛自己已變成了波麗露中那場轉瞬即逝的悲劇的主角。
加蒂卡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正是他讓自己從小就迷上了那些甜美的詞句,也讓他只得以靠追憶審視人生,而波麗露中的往昔總是灰暗的。他的父親是一位嗓音滄桑的廣播員,兒時的他總被父親帶去廣播電臺。電臺會播放《波希米亞時光》,父親讓他聽過各種彩色封面的唱片,里面有萊奧·馬里尼、胡里奧·哈拉米洛和盧喬·加蒂卡的聲音——這個加蒂卡不是他,而是那位大明星,父親曾在華道夫劇場里聽過他與羅貝托·英格萊斯的交響樂團合作演出,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在圣地亞哥巡演。去廣播電臺的日子里,當他還在興致勃勃地研究播放儀器上的各種按鈕和光點時,父親會把唱片放進留聲機里,命令他安靜,認真聽音樂中的留白。那絲絨一般的旋律流淌著,每個詞都落在恰到好處的位置,宛如一滴滴珍貴的甘露,半點都浪費不得。那些個午后對于此刻面對著觀眾冷眼的他來說,仿佛是別人的人生——觀眾們似乎因他和眾多之前上場的歌手感到煩擾,因為他們在這個自己本該早已回到家中、遠離絕望都市喧囂的鐘點,不得不被表演牽引著思緒——那些午后是幻想的開端,隨后是電臺的表演、社區(qū)彌撒、中央廣場的漫步、幾十個朋友揮動著手帕和葡萄酒瓶告別、登上去機場的巴士、飛往圣地亞哥、與萊米吉奧·阿蘭西比亞介紹的一個朋友簽約、舞廳駐唱、圣地亞哥附近的兩場音樂節(jié)、唱片成功大賣、登上雜志封面……父親還買來他的雜志,想要了解些音樂世界中的秘密。
默念要唱的這首波麗露的前幾句詞時,一束怪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知是在端詳他舊襯衫上的褶皺,還是褲子上發(fā)亮的油漬。他看了看周圍,發(fā)現(xiàn)第一排座位上有一個神情嚴肅的女郎。她無疑看到了他穿過走廊,看出了他腳步中的緊張。心中的遲疑讓他不敢開口唱那首勾起冬夜回憶的波麗露,那是在黃金鑰匙酒館,他就是在那里認識多麗絲的。她是一名脫衣舞娘,上臺之前她吻了吻他的臉頰,對他說:“把你最拿手的波麗露唱給我聽吧。”——那一刻之前,他心中所念只有故鄉(xiāng);只有伊利斯咖啡館中期待他功成名就的朋友們,他們每周都寫信給他,告知他村中瑣事;只有大眼睛棕頭發(fā)的寶琳娜,他曾向她發(fā)誓,成名后一定會歸來。她曾經把加蒂卡的名字寫在了自己的書包上,也曾在周日來村里看電影的美國汽車上見過他的照片,車里總是坐滿了喧鬧而油嘴滑舌的小伙子們。他們本想舉辦一場難忘的婚禮,邀請全村的人參加,包括那些說他壞話的鄰居——說他為了幾個錢在妓院里唱歌,又把賺來的全揮霍在了絲綢襯衫和領帶上。
后來的兩三年他一直在追逐夢想——錄了一張唱片,在電臺唱了歌,被邀請上了三四次電視節(jié)目,人們介紹他是“來自南方的悅音”。有過仰慕者給他寫信,說她們夢見過他;他不得不刻意躲避那些在劇場出口等他的姑娘們的騷擾,以及用十幾個形容詞在大段報道中贊美他聲音的娛樂記者。但人生是充滿轉折、謊話連篇的,加蒂卡用了很久才明白這些。當夜夜笙歌和永遠喝不完的酒讓他的臉龐日益黯淡、輪流等他幫忙付賬單的朋友們全都消失不見時,他一步步走上街頭,走進馬波喬河畔骯臟污穢的舞廳。不再是新人之后,他意識到,想要在行業(yè)中繼續(xù)生存下去需要的絕不僅僅是好嗓子,否則出過的唯一一張唱片也會被淪為唱片行里的打折貨,或是被小販們裝在袋子里向酒吧里喝醉的客人兜售。后來多麗絲拋棄了他,去和一個散發(fā)著馬糞氣味的死胖子同居了;一個此刻他連名字都記不起的人把他從舞臺上推了下來,因為一周里他已經連著三次喝醉后上臺表演,還忘記了每一首波麗露的歌詞。一天夜里,他把自己房間墻上掛著的海報都扯了下來,從窗口逃走了。他害怕面對房東太太,自己已經欠了人家六個月的房租,答應的很多事也都做不到了。
女子的目光讓他愈加不安。加蒂卡覺得她年輕的面孔與此刻如此嚴肅的神情太違和了,那樣的表情只會出現(xiàn)在很久以前的報紙上?;蛟S她看他,僅僅是想給自己不理解的現(xiàn)象找一個解釋,又或許是注意到了他臉上可怕的刀疤。那是在蒙特港一家最不起眼的酒吧被一個兇徒劃傷的,當時他從圣地亞哥的公寓跳窗而逃后踏上的孤身一人的流浪已接近尾聲。他跳上行進中的火車,在無名的站臺下來,為了躲避檢票員。旅途中滿是起起伏伏。有些夜晚,各地舞廳的老板們對他報以掌聲和歡迎,因為曾經在海報上見過他的名字;另一些,則要靠唱歌換兩杯葡萄酒和一席床墊,等待宿醉過去,下一輛火車到來。他試著將女子的臉與過去的某個姓名聯(lián)系在一起,卻只記起了讓那場流浪戛然而止的利刃。后來他搭上了一艘船,船員們把他送回了故鄉(xiāng)。他不敢去父親仍在工作的電臺——那里依舊播放著奧古斯丁·勞拉、阿爾瓦羅·卡里略和羅伯托·坎托拉爾——寧可去找朋友們聊天,一起挑選廣播頻道。
往昔與當下的畏懼令加蒂卡悲從中來,他回想著自己過去的人生篇章,仿佛正面對一個所有的牌都已翻開的牌局。他深知,即使在回憶中,他也無法避免為自己剛走完的最后一段路感到羞愧。他已有一整天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上午他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銅板,買了一杯葡萄酒。當天是周五,人們都看上去更愉悅一些,這原本更容易讓他免于蒙羞。但是,他知道自己除了開口唱歌外別無選擇。他的雙腿發(fā)顫,一度想過逃離這自己置身其中的可憐舞臺,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早已在聽天由命中學會了在抗爭中接受,生命不過是夢境中的幻影。他試圖忘記那女孩的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在某個座位上搭著的一件舊外套上。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許僅僅是無助,他想到了鄰居的寡婦羅莎。離開故鄉(xiāng)之前的幾星期,她堅持讓自己親吻她的雙乳之間,說是這么做能帶來好運氣。這個秘密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連最好的幾個朋友也沒有。曾經有很多次,在孤獨的夜晚和冰冷的房間中,他意識到,自己親密接觸時快樂的時刻其實屈指可數(shù),而那正是其中之一。
他知道,對往昔的追憶其實于事無補。因此,當檢票員停止售票后,他清了清已然被一次次長夜狂歡損耗殆盡的嗓子,吟唱出了腦海中的一句句歌詞。波麗露在回廊中流淌,撫摸著來來往往的旅人,他們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想找出足夠的硬幣,來聆聽這或許是加蒂卡最后一次的演出,這來自南部的悅音。此時此刻,他的悲哀漸漸轉化為波麗露中的憂傷與遺忘,宛如一輛大巴般加足馬力,一頭沖進了迷宮般深沉的夜色中。
最快樂的一分鐘
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跟大個子比紐埃拉斯一起打籃球了。即便如此,每當我經過他開在廣場一角的書報攤時,都會停下來跟他聊聊當天的新聞,回憶一下多年前的一場場比賽,特別是那永生難忘、無比快樂的一分鐘。那個夜晚的蓬塔阿雷納斯大雪紛飛,但球迷們還是準時到達了賽場,來見證地區(qū)錦標賽的冠軍決戰(zhàn)。我們的對話總是在無限神往、一次又一次的重復和歡笑聲中結束,直到下一次的重逢。“又來了……”——孩子們聽我們講起俱樂部每個月的集訓、討論每次社交場合應該分攤的份子錢、被年輕的球員側目而視時,總會這么說。他們不太相信這幫白發(fā)禿頂?shù)呐掷项^們真的曾經贏得了俱樂部展示柜里最尊貴的冠軍獎杯。當時的我們在進步隊打球,不過說比紐埃拉斯也是球隊的一員其實有些夸張了,因為他即使有著接近兩米的身高和長長的手臂,跟條大章魚似的,這個傻大個在絕大部分比賽中都坐在替補席的板凳上咬手指甲。每當隊友們射出一記精準的投籃或是觀眾席上爆發(fā)出喝彩聲時,他都會報以微笑。在那個連戰(zhàn)連勝的賽季之前,我們一直是聯(lián)賽里最差的球隊,除了熱誠之外幾乎一無是處,訓練的地方就在社區(qū)學校的球場,大部分成員都挺著啤酒肚,偶爾來一兩個幻想在來年改變俱樂部歷史的年輕人。不過,那一分鐘發(fā)生的那年,我們的運氣實在是勢不可擋,一些努力加上教練的嚴加管教,結果令我們喜出望外。連鄰居們的漠不關心都一點點轉變了,之前的他們已經受夠了去運動場看自己的球隊輸球,還得忍耐對方球迷的歡呼聲。
比紐埃拉斯進球隊其實純屬偶然,也是教練看走了眼。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大個子在場外看我們打球,教練請他進來,以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棵好苗子,能培養(yǎng)起來防止對手每次都贏我們贏得易如反掌。當時我們確實需要一個高個子隊員,因為除了蒂多以外,其他人都個矮腿短,總是把球抓在手里,跑到籃筐底下才敢投。不過,教練的希望徹底落空了,比紐埃拉斯又慢又笨,怪異的長手臂永遠抓不住球,禁區(qū)對他來說是手臂和胳膊肘縱橫交錯的恐怖地帶,他似乎很擅長把球扔到隊友們都接不到的地方去。他投籃的時候也一直運氣不佳,總是撞上籃板,留給對手反攻的機會。即便如此,我們仍然都很喜歡比紐埃拉斯,因為他對誰都很和善,每次我們贏球,他也會在更衣室里給每個人一個擁抱,仿佛我們是探險歸來的英雄,或是在慶祝新年。他心地善良表里如一,也沒有一點嫉妒心,仿佛他異于常人的身高讓他得以從更高的角度審視生命,那里沒有惡語中傷和飛短流長。比紐埃拉斯有過幾次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但都很快又回到板凳上了。他只會偶爾在場上待五六分鐘,為了讓主力隊員們稍事休息,或是我們大比分領先對手不怕丟幾分的時候。不過,即使在球場上沒什么作用,他永遠是最準時來訓練的。練完球以后,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會去喝啤酒,他則留在場內一次一次地練投籃,卻總是投不進去。有人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近視,比紐埃拉斯為了確認還專門去看了眼科醫(yī)生。大夫給他寫的診斷書上有一串難以理解的醫(yī)學名詞,但最后幾個字絕對易懂:視力堪比山貓。“他打球確實不行,但夠認真啊?!薄慨斢腥瞬唤o大個子好臉色時,教練都會這樣說。這就足夠了,1962年的賽季之前,根本沒有人對我們球隊寄予太大的希望,只要少輸幾個球,贏上三四場,能維持在地區(qū)甲級聯(lián)賽里就不錯了。
比紐埃拉斯在第一場比賽里打了三分鐘,但我們還是把意大利隊贏了。一個記者竟然把“爆冷”這個詞用加粗字體打在了報紙上,推測說是因為意大利佬們前一天晚上在單身派對上喝多了,一直跟聲名狼藉的女人跳舞,才輸了比賽。不過也僅此而已,因為那幾天的《南方日報》能分給本地籃球聯(lián)賽的篇幅只有區(qū)區(qū)幾行,沒完全消失就不錯了,因為頭條都在報道正在圣地亞哥舉行的足球世界杯,街上的孩子們也都學著埃斯庫蒂、桑切斯和羅哈斯的樣子斷球和運球。第二場贏了百年隊,也沒激起多大水花,那個隊的水平本來就不如我們,只有一兩個球迷因為我們領先了十五分而興奮。就是那天晚上,比紐埃拉斯說,我們會得冠軍,隊里得分最多的博爾戈尼奧把他痛罵了一頓,還說既然你在球場上做不了什么貢獻幫我們贏球,至少把嘴巴閉緊,連贏的這兩場跟圣胡安的夏天比根本不值一提。比紐埃拉斯沒有被博爾戈尼奧的言辭嚇到,他只是默默把球鞋收進自己的絨布袋,離開更衣室前一如往常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后走到博爾戈尼奧面前給了他一拳,結果是,后者的槽牙痛了一個星期。
第二天教練把我們都狠狠數(shù)落了一頓。“都給我聽清楚了!”——他每次把我們聚在球場一角用一個小黑板像國際象棋一樣解釋戰(zhàn)術時都會這么說。作為懲罰,接下來的一場他沒讓比紐埃拉斯上,整場比賽下來好像也沒有人懷念他,但贏了大學隊之后我們都意識到了他的缺席,因為沒有人在更衣室里擁抱和歡迎我們。教練也同樣意識到了,下一場直接把比紐埃拉斯放進了首發(fā)陣容,因此我們不得不在下半場興高采烈贊揚我們黃色軍團無往不利的廣播聲中狂追十二個球。從那天起,人們看我們的目光不一樣了,開始充滿尊重,媒體發(fā)表了對教練的第一次采訪,他聊了球隊,也向教練工會提出,他們已經有六年沒漲工資了。第一輪比賽結束后,我們的總成績比索科爾隊還高兩分,幾十個鄰居都為我們喝彩,說酒廠工人也能出奇跡。當然也有嫉恨的人,他們議論道,我們隊的好運氣就要用完了,第二輪肯定會一敗涂地,還一直重復著那個虎頭蛇尾的故事。某一個周末,連我們都要對這個說法信以為真了。那一場我們輸?shù)煤軕K,為了推卸責任,我們讓比紐埃拉斯打完了他平生第一次的整場比賽,他總是停在禁區(qū)內、站在三分線上,走神的樣子跟個觀眾一樣,就那么看著對手們在他身旁晃來晃去,根本不敢伸手搶球,像只已經忘記怎么飛行的垂垂老矣的鷹那樣,徒勞地扇動著手臂。不過,比賽后大家都沒說他什么。幾個年輕的隊員去美國酒吧喝啤酒,其他人直接回了家跟自己的老婆發(fā)脾氣,因為涂在身上緩解肌肉疼痛的薄荷膏實在是太灼熱了。那天晚上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比紐埃拉斯給我們準備了一個大驚喜呢。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們也一直在贏球,甚至被邀請去阿根廷里奧加耶戈斯參加一場友誼賽,對手是一支學生組成的球隊。他們的防守和傳球都出神入化,十分鐘之后我們就意識到,來錯地方了。不過除了比分以外,阿根廷人對我們還是挺好的,給了我們一個獎杯,不過后來被教練忘在大巴上了。他們還請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烤羊肉,我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慘敗。我們的城市里根本沒人知道比賽真正的結果,只有一個記者有興趣在新聞里提這件事,我們給他講了一個美化過的版本,那里面的我們是凱旋歸來的英雄。連比紐埃拉斯都趁機過了一把癮,吹牛說自己得了十分,事實是他整場比賽都沒上場,一直在場邊走來走去,把手里的智利小國旗送給周圍的阿根廷女孩,天知道他是從哪兒搞來的??傊飱W加耶戈斯的這場比賽讓飄然自得的我們重新回到了地面,教練把主力隊員們全都叫到了他家——馬丁內斯、博爾戈尼奧、羅圈腿阿爾瓦雷斯、白人索托和胡戈·維拉——對我們苦口婆心言傳身教,確認大家能足夠嚴肅認真地面對賽季的最后一場。隊里其他人教練都懶得理會,但比紐埃拉斯還是找了個借口到他家里來了,號稱是來給教練的小女兒馬爾蒂塔送幾本電影雜志的。不過,聽了這個理由,教練好像更惱火了,或許是因為他很在乎自己的女兒,又或許,是他曾經在最恐怖的噩夢中教過自己像比紐埃拉斯一樣笨的傻大個孫子打籃球。
就這樣,那個永生難忘的夜晚到來了,也就是在那天,比紐埃拉斯正式被大家接納為1962年創(chuàng)造光輝歷史的球隊的一員。比賽開始前的兩小時,我們在洛卡雜貨鋪會合,聊著些無關緊要的事,直到教練做出出發(fā)的手勢,大家一齊向球場走去。之前的兩個晚上都在下雪,路上很滑,我們不得不走得很慢,低著頭小心翼翼,仿佛一幫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事實上,當天的情況不容樂觀,大家都沒有開玩笑的心思,我們的球隊雖然進入了決賽,卻不占優(yōu)勢。賽季開始時的十名隊員,四個人當天都不在——洛佩茲和薩爾加多負傷了,卡爾德納斯在出差,瓦倫西亞直接放棄了籃球去一家酒吧做了經理,心寬體胖了不少。所以,除了主力隊員以外,我們只有比紐埃拉斯一個替補隊員,而對于比賽的結果來說,這和沒有基本差不多。
宛如羅馬斗獸場一般雄偉的籃球場座無虛席。從入場的一刻起,我們就感受到了球迷的熱情。場內大多數(shù)人是來支持索科爾隊的克羅地亞人的,剩下的少數(shù)聚集在球場一側的觀眾席,他們自始至終堅定地相信我們進步隊。我們被分在了二號更衣室,這仿佛預示著壞運氣。寒風從破裂的玻璃窗中呼嘯而來,我?guī)缀蹩梢钥隙?,比賽結束之后,我們得用冰冷刺骨的水洗澡。但這天晚上的我們依然期待成為英雄,往腿上抹凡士林和薄荷膏的時候,我們信心滿滿,入場后不到五分鐘,就跟對手拉開了十分的距離,比紐埃拉斯開心地在替補席上為我們鼓掌,他的腳下慢慢積起一堆花生殼。中場休息之前,教練叫了一分鐘的暫停,讓我們先按兵不動,根據(jù)他的經驗,對手正蓄勢待發(fā),準備在下半場反擊。馬丁內斯讓教練別擔心,說自己當天晚上打得很順手,每次投籃都正中對方靶心。博爾戈尼奧那天從角落里投出的球也是個個神準,連幾個角度刁鉆的遠投都進了,索科爾隊的那幫家伙們都驚呆了,他們之前根本沒把這個羅圈腿矮個子放在眼里。中場休息,我們走回更衣室,一路上伴隨著大部分看臺上的沉默和一小片騷動——是我們的球迷們開始在討論贏球之后去哪家保齡球館慶祝了。
不過,那個晚上注定不能一帆風順,我們從下半場一開局就知道了——博爾戈尼奧摔了一跤,看樣子沒法打下去了。我們看到教練的臉上愁云密布,板凳上的比紐埃拉斯也是如此,估計正在脫掉外套和逃之夭夭之間生死抉擇。最后他選擇了上場,教練大聲喊出了兩條指令:比紐埃拉斯待在中場,把雙手舉起來干擾對手的投籃;我們幾個打死也不能傳球給他。聽上去似乎不難,但比賽繼續(xù)之后,對手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比紐埃拉斯留下的防守空缺,從那里一次又一次突圍成功,等到比賽還有三十秒就要結束時,他們已經領先一分了。就在每個人都認為一年的好運氣已然用盡的時候,我們永生難忘的那個瞬間發(fā)生了。馬丁內斯從球場右側向前進攻,閃過了一個對方球員,把球投了出去。他用的力氣太大,在籃板上反彈了回來,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比紐埃拉斯手中。比紐埃拉斯站在中場圓環(huán)里,雙手抓著球的樣子比站在深淵之上準備自殺還要痛苦。他一個接著一個地看了看我們,仿佛在祈求其中某個人能拯救他于這水深火熱之中。整個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能聽到教練在朝他氣急敗壞地大叫,隨即發(fā)生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比紐埃拉斯向前跨了三大步,對我們的教練怒目而視,隨后用盡全身的力氣把籃球扔了出去。球在空中畫了一道無止無休的弧線,在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的同一瞬間鉆進了球籃。之后的種種成了我們永遠聊不完的榮光,因為我們在那次之后再也沒得過聯(lián)賽冠軍——比紐埃拉斯的繞場游行、更衣室里的各種采訪、第二天的報紙頭條以及他下一個賽季開始后的失落——即便大家都以為他該被轉成主力隊員了,教練又讓他坐回了替補席的冷板凳。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