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花兒
推薦語:王軍(華僑大學(xué))
古希臘學(xué)者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xué)》中把悲劇定義為“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達到宣泄/陶冶的效果?!焙笫澜?jīng)常把它引申到對廣義的文學(xué)作品的理解中。隨著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評論的發(fā)展,這一定義在幾個方面都被突破。《背叛》就是一例。
《背叛》的主題是黑社會。黑社會當然可以成為很嚴肅的話題。美國有馬里奧·普佐的《教父》及由其改編而來的經(jīng)典電影。香港有《黑社會》。它們的確關(guān)注了嚴肅的社會現(xiàn)象。但考慮到《背叛》由一位20歲出頭的中文系本科生創(chuàng)作完成,這似乎有些超出了作者的知識體系。
《背叛》沒有給讀者帶來直接的憐憫、恐懼,也就不會迅速產(chǎn)生宣泄/陶冶的效果。相反地,《背叛》會讓讀者陷入深思,去填補一些空白點,去想象一些人或事。就像莎士比亞可能并非王公貴族,他的《哈姆雷特》《李爾王》等卻都以國王為主題一樣,作者又何必一定是事中人呢?也許“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旁觀者心態(tài)更有利于講故事吧。
《背叛》講述的自然是背叛的故事。背叛不止存在于黑社會,它算不上無處不在,卻始終如幽靈般游蕩人間。在這個意義上,《背叛》可以被視作一個寓言。但我更想說的是,《背叛》是對文學(xué)社會功能的 “背叛”。在梁啟超、魯迅、的筆下,小說或者文學(xué)是功利的、能夠直接作用于社會的文字武器?,F(xiàn)在,它處在社會邊緣,與經(jīng)濟、娛樂相比,何等落寞。但小說或者文學(xué)始終都在,它以自己的方式想象著世界,想象著社會或者黑社會。文學(xué)也在進步,也更加符合當今社會的本質(zhì)。畢竟,即便是身處黑社會的人,又有誰能講清楚它的來龍去脈乃至每個細節(jié)呢?
是的,《背叛》留白很多,有一些碎片化??墒?,這不正是社會的真實寫照嗎?真實的生活看起來并不嚴肅,也不完整,經(jīng)常缺少感動。我們能做的就是給生活賦能,不背叛自己的心。
和難以辨別的夢相反,舊地重游不可避免地使人產(chǎn)生物是人非的錯覺。眼前的群山還是記憶中的群山,“更使人顯得形單影只”的感覺重新浮上心間。南方丘陵富有南方丘陵的意蘊,我并不期待它能成為一部小說的主角。談來可笑,遙遠的往昔我因孤單的寂寞出離眼前潮濕的群山,如今卻又耐不住另一種寂寞重返故土。
長久的疲憊讓我對靜養(yǎng)的時長難以把握。不過沒什么大不了,我想,尤其對一個作家來說。原因很簡單,哪里都有顏色、氣味和語言。換句話說,哪里都是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
鄉(xiāng)下的山脈一望無際。夜色與寒氣漸深,我希冀千差萬別的傍晚能為我?guī)砬Р钊f別的靈感。順著幽深的小道,難以用時間衡量的時間使我慢慢安靜、舒緩。我想我粗略地證明了一句話說得不錯(至少對我來說不錯):
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一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一個地區(qū)、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fēng)的仇敵。
我試圖理解它的隱喻,但弄不明白。駭人的狂響常打斷我的冥思,我知道那是玉米葉又被大風(fēng)刮得飽滿而亂顫,充作裝神弄鬼。窸窣的叫聲層層疊疊,在幾盞路燈的昏黃下,我隱約分辨出其間混雜著青蛙、小雨、飛蟲和湖水流淌的聲音。我猜想或許還有少許夢中人的囈語。
這份恬靜安逸在鄉(xiāng)間不足為奇,卻實在是城市的稀客。然而,還請讀者朋友們原諒我冗長且無用的鋪墊。人一旦意識到自己的蒼老便會沒意識地絮絮叨叨,還會被雜亂無章的記憶攪得毫無頭緒。我想說的不過是和那平常的窸窣聲形成鮮明對比的、稀奇的燈火與書店。
當我模糊地發(fā)覺那燈火明亮得非同尋常時,我已經(jīng)走到它的前方。時間雖然說不上晚,但幾乎所有的房子都已融入夜色,少數(shù)幾座屋子也只是有幾縷被窗簾遮擋住的幽暗的燈光。
寂靜和昏暗讓眼前的屋子仿佛火一樣在燃燒。我探頭朝里面瞧去,敞開的大門里井然有序地擺放干花、糖果和未拆封的書。那些裝飾延續(xù)了寂靜,燈火又把昏暗驅(qū)散開。我懷著激昂的心情踏進大門。我想象自己正步入一座皇宮。
屋子不大,滿滿當當?shù)母苫ㄊ逶趬ι系姆叫慰蚶?。我在拐角處碰見了我預(yù)料中的店主:身形矮小,神情透露著果敢堅毅(或許兩者有因果關(guān)系)。令我沒想到的是,他手上拿的是《戰(zhàn)爭與和平》,他喝得微醺,空氣里混著淡淡的果酒味。
我自認為是個幽默的作家,因此和陌生人的第一句話必不能平平無奇。我想了許久才說:
“我聽人說書、夜晚和酒只能取其二,但您證明了擁有三者也能自得其樂?!?/p>
他朝我轉(zhuǎn)過頭來,面露酗酒者常見的呆笑。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句話,很可能是您自己的意思,但由于某些原因只好借他人之口?!?/p>
我堅定地否認了他自大的猜測,并向他闡釋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我說一位永恒的作家曾試圖證明上帝的存在,他夢見了樹上的鳥兒,但數(shù)不清鳥的個數(shù)。他在朦朧中一一對應(yīng),不是一只鳥,也不是兩只,更不是三只……一直數(shù)到十。這時候問題出現(xiàn)了,鳥兒的個數(shù)在他的夢中必沒有超過十只,但卻又不是一只到九只。那么只有上帝知道究竟是幾只鳥。而現(xiàn)在,我是自己的上帝,我明白那句話肯定出自他人,只是我找不到源頭。
男人發(fā)出輕蔑的笑聲,隨后邀請我嘗一杯他的梅子酒。在一張方桌子上,我們交談起彼此的過往。他是個異鄉(xiāng)人,來到這里開了個書店。得知我是個不為人知的作家后,他顯得很興奮,連喝了好幾杯果酒。那個夜晚雨水紛紛順著屋檐滑落,閃電時不時將天空染成青色,震顫聲并不駭人,卻無法中和郊區(qū)遼闊的寂寞。我們的攀談也是如此,逐漸落入生活的虛空。
好幾次男人快要睡著,又在巨大的雷聲中醒來。正當我起身準備離去時,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嚇壞了。男人示意我坐下,緊接著說:
“您說您是個作家,我不相信。這年頭號稱自己是作家的人比比皆是。這個地方您呆的時間或許比我長久,但未必比我熟悉。我曾在這張桌子旁聽過一些講故事的好手同時提到一個故事,但各自有各自的說法?,F(xiàn)在我用他們的口氣講給您聽,但結(jié)尾您得自己琢磨?!?/p>
我點了點頭。雨后的清鮮讓男人的故事有了另一層味道。
第一次見到黑子是上世紀末的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次小雨久久不停。印象里所有人都被淋濕了,一副蔫蔫的樣子,叫人看得意志消沉。
我和手下幾個弟兄約好在一家偏僻的面館吃午飯,隨后去集市辦正事。我沒法告訴您我的正事,只能說“這是份不光彩的工作”對我而言是個體面的說法,不過還沒到為非作歹的地步。
面館不大,店面里只能坐下大概四五桌的樣子。店面外還擺了三四張小方桌。那天下雨,沒人坐在外面。
我和弟兄們占了兩桌。狹小的空間讓嘈雜聲倍加刺耳。我手下最好斗的“小刀子”看不慣店里吵鬧的男人,向我使了個眼色,我明白他想把店里的人都趕出去。我拒絕了。我不喜歡他天性里兇悍好勝的那套,而這又是他最博得人信任的東西。
沒一會兒,我們的面還沒上齊,隔桌的三四個男人起身準備離開。他們刻意發(fā)出很大動靜,似乎要讓整個店里的人都注意到他們。其中一個男人聲音粗得像公鴨嗓,他大聲嚷著他們要走了,喊了兩三聲,最后一遍朝著后廚叫。接著老板娘快步走了出來,攔住了他們,故意壓著聲音告訴他們還沒結(jié)賬。我和手下們相視一笑,明白一出好戲即將上演。
公鴨嗓裝作后知后覺,假意在褲兜里掏錢。他拍拍腦袋,恍然大悟似的說著“忘了,對不住,忘了”這類的話,最后掏出的竟是兩把小刀子。老板娘嚇傻了,癱坐在椅子上,嘴里胡亂說著些什么。我聽不清。接著四個男人朝著老板娘歪嘴笑,兩個站在后面的還站上前來,推了老板娘一把。從我那個角度看,兩個男人的手從老板娘的胸間滑過,狠狠抓了一把她肥碩的乳房。
本就不大的臟亂屋子愈加喧鬧起來。從后廚的簾子下急急忙忙跑來另一個男人,我猜應(yīng)該是老板或廚子。他顯然沒做什么準備,因為他手上帶著活魚腥膻味兒的血還沒洗掉。看到眼前一幕他也嚇呆了。接著他連忙向站在他跟前的,比他高一個頭的公鴨嗓賠不是。
店里人懦弱的姿態(tài)反倒讓四個男人更囂張跋扈了。我暗暗想:這是膽怯的小混混們才做的事,像狗一樣。果不其然,他們叫嚷著要把整個店砸掉,接著一把火燒得一干二凈。老板娘還是癱在椅子上,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男人也在一直求饒。我的手下們蠢蠢欲動,想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四個家伙,但我沒有示意。我對他們四個男人的所作所為反而感到些許親切,就像回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這些浮于表面的張揚在我看來只是幼稚的外露,包括隨后他們拿起椅子砸向墻壁,用鋒利的刀子把木桌一下砍成兩段。
剎那間,木屑在本就不大的屋子里四處飛散,幾乎所有人都被嗆到了。這時,四個男人邊叫囂著邊要離開。
然而這時,所有人都被角落傳來的巨響嚇住了。我在由于混亂造成的模糊中看見了黑子,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的男生,年紀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他把瓷質(zhì)的面碗使勁打碎,手里緊緊握著幾塊瓷片。沒等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他突然把碎片砸向公鴨嗓。結(jié)果被公鴨嗓一陣彎腰咳嗽陰差陽錯地躲開。瓷片劃破了站在公鴨嗓后面那個男人的手臂,他捂著一道長長的刀口,使勁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鮮血穿過他的指縫,又從他的手掌流下,像一條柳枝。
也是剎那間,整個屋子飛濺著不知哪來的鮮血。喜歡欣賞打斗是當時我為數(shù)不多的愛好之一。類似的場景我見過太多,但無一像那次一般恍若雨中虛幻的傳奇。公鴨嗓脫去了上衣,舉起一把椅子就朝黑子的角落猛地甩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黑子沒有躲閃。他的腦袋被椅子角狠狠砸到,瞬間流出血來。我和弟兄們在屋外的小棚子下目睹了木屑和鮮血慢慢交融的過程。血從黑子腦袋流到嘴邊,滴過脖頸,穿過肺腑的位置又流到膝蓋還不見停止。我注意到他把剩余的幾塊碎瓷片緊緊攥在手心,盡管裂縫的鋒利已經(jīng)把他的拳頭染成一塊跳動的黑紅色心臟。
我在灰塵四起的棚子下試圖為他不同尋常的舉動作出一番解釋:他蓄意讓自己怒火中燒。生理難忍的疼痛短時間內(nèi)能使勇氣倍增,從而爆發(fā)出野獸般的狂怒與殘暴。但或許還有另一番解釋:他覺得躲閃是膽小者才做的事,而流血是參與打斗的籌碼。
屋子里的打斗還在持續(xù)。我的手下們在屋外為他們吶喊助威。尤其是小刀子,興奮得上躥下跳,還把隨身攜帶的匕首掏了出來,不斷拍著手背,打算隨時加入打斗。我點燃了一支煙,在紛紛細雨中看得一清二楚。公鴨嗓和另一個男人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踩著桌子沖到黑子跟前,又把黑子前的桌子掀翻。屋子稍許寬敞起來,五個男人的拳腳顯得有板有眼。公鴨嗓緊緊抓住黑子的衣領(lǐng)和頭發(fā),另一個男人朝著他的肩膀猛地踹了一腳。瞬間,黑子仰面倒了下去。公鴨嗓也伴著一聲慘叫向后倒在碎木塊中——黑子用手里的兩三塊碎瓷片在他肥大的肚子上劃了兩道深深的血痕。
一時,地面猶如一潭血的湖泊,分不清是人血還是魚血的味道,分不清是哪個人的血,分不清哪些是木屑,哪些是黑血。公鴨嗓就像被開了膛一樣鮮血橫流。他倒在角落,屁股坐在一攤血水上,手捂著刀口,不知是由于打斗還是疼痛腦袋直冒冷汗。另兩個男人掄起棍子就朝黑子的頭打去。黑子發(fā)出幾聲生理性慘叫,手里的碎瓷片胡亂揮著。但只是徒勞,他的眼睛被他向下散的長發(fā)遮擋了視線,長發(fā)幾撮幾撮地結(jié)成一股,向下不斷滑落紅豆般大小的血滴。隨后,伴著最后一聲慘叫,他順著墻壁慢慢滑落,癱在角落里,一動不動,像個軟綿綿的假人。
墻上大攤大灘還在滑落的血跡嚇壞了我們。小刀子他們不再朝屋子里歡呼助威,而是個個瞠目結(jié)舌地瞧著。事情的發(fā)展遠超我們的預(yù)料,本以為是小打小斗,現(xiàn)在卻斗得收不了場。那幾個男人顯然也慌了神,但卻在強裝鎮(zhèn)定,因為暴力的開局必然要由暴力結(jié)尾。這并不是一場碾壓性的打斗勝利,因為那四個男人中的頭頭公鴨嗓(我猜大概是)也身負重傷,他肚子上的刀口還在撕裂,就像一個噴薄的小泉眼。如今我常常想,如果當時我早早離開面館,是不是就不會鬧得那樣腥風(fēng)血雨。我和幾個弟兄在雨棚下恰巧充當了看客的角色。也是說,如果沒有我們,那幾個男人很可能這時就暗自慶幸地跑了。而當下并不是,他們還沒完全勝利,因為黑子沾滿血的手還拿著一塊碎瓷片亂舞著,盡管他的頭已經(jīng)抬不起來。我想起了有種格斗賽的勝利標準是將對方斗得投降,而不是其他。那時正是這種情況。
好一會兒,那幾個男人和我們幾個男人對視了好幾眼。他們面露兇氣,用手里帶血的棍子指著我們的鼻子,示意叫我們別摻和進去。我們可不吃他們虛張聲勢那套。幾個弟兄朝我看了看,我沒有說話,他們也沒動。接著那三個男人又走到黑子的角落,蹲下,使勁抓住他滿是黑血的領(lǐng)子,想要把他拎起來。他們以為黑子已經(jīng)無力反抗,但突然一個男人的小腿又被黑子手里的小瓷片劃出一道小口子。他立馬給了黑子狠狠一巴掌,打得他流出一大口血來。接著,三個男人輪番對黑子拳打腳踢,踹了肩膀、手掌、背部,又用棍子重重砸他的腳,最后一下他們抓住他的頭發(fā),拿他的頭去撞桌子尖銳、滿是木頭刺屑的角。這時,其中一個背朝我們的男人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一把短匕首插進了他的右大腿。
這是小刀子常干的事。他先快速把匕首插進一個男人的大臂,又按著另一個男人的頭砸向墻壁,隨后又把匕首狠狠抽出。男人的大臂上瞬間多了個窟窿,鮮血像煙花一樣在飛散的木屑與塵埃里噴灑。我抽著煙,心里想:勝負已分。剩下的那個男人想趁小刀子不注意,用棍子打他后腦袋,卻被他輕而易舉地躲過。沒等小刀子還手,他雙腿就顫抖得不成樣子,丟了棍子,朝小刀子跪下去求饒。
暴力的打斗本該到此結(jié)束,然而命運卻不希望如此。小刀子收起了他的匕首,朝肚子還在流血的公鴨嗓報了他的姓名。跪在地上的男人報上的卻是我的名號。低劣的謊言和下派的做法讓我弟兄們的怒氣有了宣泄口。他們一擁而上,做了什么我不清楚,我不想把行道上的規(guī)矩向您說得太明白。漸大的雨水澆熄了我的煙,我背朝屋子點起第二根。我不想知道那個下跪的男人是否會被砍下一根手指,是否會被割掉舌頭。
在雨棚下,第二根煙被我抽完。屋子里聲音漸弱,我想搏斗已經(jīng)結(jié)束。我朝屋里瞧去,像幅血泊中的現(xiàn)代畫。勝負已分,我再次想。除了小刀子外,沒有人站著。鮮血把所有男人皮膚上文身的龍虎形象染得更加兇殘、逼真。慘烈的圖景讓我一時分不清誰是誰。我只能這樣猜測:氣喘吁吁的是我的弟兄們,聽不見喘息聲的是黑子和那四個男人;汗衫上有血色斑點的是我的弟兄們,還在滴血的是黑子和那四個男人;睜著眼的是我的弟兄們,看上去睡著了的是黑子和那四個男人。
我頓時泛起一陣干嘔,隨即把煙丟了出去。我在由于打斗而熱氣四散的屋子里示意弟兄們離開。他們站起來,把襯衫脫去,拿來擦了擦臉上的鮮血。小刀子拿著他那把還滴著血的匕首跑來問我拿黑子怎么辦,我沒有回答,任由他的意思。
小刀子喊了幾個弟兄,合伙把黑子背起來,抬上了車的后座。他渾身是血,平躺時哪哪也還在流著血。小刀子坐在他身旁,把他的頭墊在自己大腿上,以防黑子血液倒流而死。我在車的前座,透過后視鏡,我最后看了一眼面館。至今我仍無法忘記那個場景:橫七豎八、雜亂無序的桌椅把面館分割成血淋淋的好幾塊。通往后廚的白簾子上幾道抓痕分外明顯。墻上深淺不一的血印向下滾落,三堵墻成了鮮血將干未干的油彩畫。公鴨嗓捂著心臟,頭抵著一把木椅的角。他屁股坐的地方像個巨大的血窟窿,不斷朝外涌著黑血。一股一股的黑血向面館外流去,繞過圓柱、碎瓷片、木塊和人軟綿綿的靜止的軀體,朝門外的紛紛細雨流去。
這時我聞到被雨水稀釋了的鮮血的味道,混著青草泥濘的清鮮,還有一些辣椒油的嗆鼻子味。車內(nèi)本就不大,渾濁的味道讓我難以忍受。我搖下車窗,點燃了第三根煙。雨越下越大,鮮血的氣味就越來越稀。小刀子關(guān)上車門,立馬叫開車的兄弟返回我們的地方,但他剛啟動車就被我攔住了。我對著后視鏡說:“我的煙還沒抽完?!边@時,我看到小刀子顯然愣了一下。我明白他們被我突如其來的冷漠嚇住了。說實話,當時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但我想一個人只有先感到自己的冷漠,才能被別人稱得上實打?qū)嵉睦淠?。車里像一盆冷水,安靜得可怕。好一會兒都聽不見人的喘氣,只有幾聲微弱的咳嗽。雨水砸在車窗邊緣,濺射的雨水滴滅了我的煙。后邊傳來一陣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干嘔聲,我猜黑子還沒止住咯血。
所有人都沉默著,只有黑子在咯血。他平躺著的臉上好像蓋了塊殘缺的、深紅色的布。這時我覺得可以走了。我剛想轉(zhuǎn)過去示意開車的兄弟,小刀子就按住了我的肩膀。他對我說:“你的煙抽完了?!蔽颐靼姿囊馑际鞘裁?,所以我沒有回頭。我在細碎的雨聲中對他說:
“如果你想走,你就帶著他先走?!?/p>
我不說話了,小刀子也不說話了。他使勁捏了下我的肩膀,把手拿走時往我脖子上抹了滿手鮮血。接著我看見他的臉朝向車窗,右手掏出他還帶著血的匕首,對著空氣把玩起來。我說過,我不喜歡他那套。有那么好一會兒,我盯著后視鏡瞧。那時我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接受小刀子的離開、躲開他突如其來的匕首,或者接受他的挑釁,下車和他比畫比畫,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那樣。然而,在雨聲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我感到腳下一股涼颼颼的冷意,這才晃過神來。那是我脖子和襯衫上流下的黑子的血,一直流到了我的腳踝。對著后視鏡,我看到自己的身體被一條扭曲、分叉、猶如枝條亂顫的血痕劃得七零八碎。這時我轉(zhuǎn)過身去,對開車的兄弟說:“走?!?/p>
不得不說,我們是出于人道主義才救的黑子(至少我是)。然而,之后整整三個月我沒有再見到他和小刀子。想必有人向頭頭偷偷報了信,自從面館的遭遇后,頭頭把我派到了城北一帶。那兒的山頭不是我們常下手的地方。我?guī)Я嗽鹊膸讉€弟兄在城北尋找買家,時間漫漫,但也做了好幾筆生意。過程并非一帆風(fēng)順,我們幾乎全負了點傷。那段時間什么樣的人我都見過,軟的硬的,或者一時想不開要同我們拼命的。一次我們受人之托,在雞尾山的山坡上攔下了當?shù)刈畲蟮拿浊f老板。手下的兄弟把他和他的幾個伙計從車里拽出來,那個男人也不驚慌,平靜地報出了鷹爺?shù)男彰N抑滥鞘浅潜弊钣忻拇蚴掷洗?,和我們雖說井水不犯河水,但手下的兄弟也常常因互相挑釁而斗毆。我沒有理會他,把刀抵在他腰間,直接向他說了他仇家的目的:要他那天直接離開城北,永遠不回來,否則要他的雙腿。聽完后他嚇得不輕,立馬向我開出十倍的價錢。各道有各道的規(guī)矩,我沒有答應(yīng)。隨即他又提出和我單挑的決定,手下的兄弟們認為他在說笑,我同意了。我丟了刀子,他也脫去了布鞋。我們在荒野的山路上打斗。我躲開了他所有笨拙的花拳繡腿,沒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倚著一塊石頭喘著粗氣。最后,我給了他一腳,他向后倒在我們車的輪胎邊,咬牙切齒地捂著心臟。然而,正當我以為他不會再抵抗時,他猛地一下跳起,爬進了車的駕駛座,腳踩到最深處,整輛車像頭被激怒的斗牛一樣瘋狂轉(zhuǎn)向。我們都被嚇傻了,慌張地踩著大塊石頭往頂部爬去。但沒多久,一陣瘆人的慘叫在荒山間來回擺蕩。車子貌似失了控,朝一條下坡徑直沖去,在拐彎處飛下了懸崖。
山高得甚至我們沒有聽到毀滅的巨響。突然,幾個伙計朝我跪下請求放他們一條生路,另幾個趁著人多混亂打算逃跑,剩下的一個人抓起一塊石頭就給了手下的一個兄弟腦袋一下,瞬間冒出血來。兄弟幾個立馬把那個男人踢倒在地,把他圍起來,用石頭狠狠砸他的手背,直到把他扔石頭的那只手砸得粘滿黑血和泥土,整條手臂痙攣不已。我沒想鬧出人命,但事已至此,已經(jīng)無法收場。在一片血、泥土、野草和石塊的狼藉中,我們把車開走了。
回去后我明白事情被搞砸了,打算就此了結(jié),不再想事成之后的錢。令人沒想到的是,幾天后買家那兒派人來送上了十倍于原先的賞金。后來據(jù)打聽的兄弟說,米莊老板的葬禮操辦得城北盡人皆知。沒過幾天,老板的親弟弟接手了米莊。
還請您諒解我的絮絮叨叨,人這輩子,想來不過是幾件猶在眼前的事情。我想說的不是打手的冷漠、我的男子漢氣概、搏斗的血腥和兄弟間的背叛,您也就且聽且忘。
那次意外幾天后,我和弟兄們在一個凌晨趕回了城南。不出打聽的兄弟所料,當天中午一大群光著膀子、滿身文身的男人包圍了我們先前住的小倉庫。他們用棍子砸開了倉庫門,里面卻沒有一個人。這讓他們惱羞成怒,往倉庫上倒?jié)M了汽油,接著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我們開車回到城北,在山后的小溪邊碰上了小刀子一伙人。夏天我們常在那條小溪游泳,水深處剛好漫到脖子。他們一行人裸著身子,踩著小溪在水中比畫打斗。我在人群里掃過幾眼,好一會兒才看見黑子。我對他的印象還停在面館:蓬松的頭發(fā)朝下滴著血。但他現(xiàn)在剃了個光頭。
小刀子看見我后,在溪邊喊了黑子一聲。黑子從溪水里出來,不慌不忙地走著。我點了一根煙,小刀子給了黑子一腳,他才小跑到我面前。小刀子拍了拍他的頭,告訴他我是他們的頭頭,他嘿嘿笑著,說知道我,不只是因為面館的遭遇。我抽著煙,仔細打量著他:頭上綁著一圈紗布,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就像一塊鐵板,和面館那天沒什么不同,只是看上去更年輕一些。
我問黑子:“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十六?!彼卮?。說完后他從褲兜里掏出刀子,在我跟前比畫起來,我知道那都是小刀子教他的。
“他叫黑子?!毙〉蹲釉谝慌哉f。接著他把黑子支開,對我說起這三個月發(fā)生的事。
“他回來時滿身是血,兄弟幾個給他纏了紗布。他昏睡了過去,我們都以為他快要死了。一些人不想扯上人命,提議扔下他自生自滅,我決定再等等。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兩天后的事情,虛弱得說不上話。兄弟幾個都管他叫黑子。”
我在短暫的沉默中等他接著說下去。
“我們問他叫什么,他什么也不說,所以到現(xiàn)在我們一直叫他黑子。幾星期后他能站起來了,但大腿那流了好一攤膿血,又發(fā)了三天大燒,說了好些什么復(fù)仇這類的胡話。那時就連我也以為他就要不行了。但現(xiàn)在,你看,他光著膀子也不冷,腿上的紗布早就被溪水沖掉了他也沒發(fā)現(xiàn),還能一頭扎進冷水里。只能說這是個奇跡。”
小刀子摸著他粗硬的胡子咧嘴笑。我吐了口煙,問他:
“你為什么不把他趕走?”
他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我這么問他。我冷靜地補充道:
“你知道的,多一個人就多一份暴露的危險?!?/p>
“你也明白,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可能?!彼卮鸬?。
“我們不和來歷不明的人打交道。”我說,“何況,照你說的,他什么都不想被我們了解?!?/p>
“你對黑子應(yīng)該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和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一樣,覺得是個好苗子,只不過你沒黑子的膽量?!毙〉蹲佣⒅?,一會兒后,他慢慢地說:
“你嫉妒他。”聲音很有力,像四塊石頭接連掉在地上。
我沒回答。我們倆就呆呆地站在那,我覺得時間流得很慢,因為我的煙一直沒滅。如果不是小溪那邊傳來喊小刀子的聲音,我覺得我們會一直站著不動。
我跟著小刀子去到溪邊,幾個兄弟正在水里打斗,爭著把對手推倒。贏的人脫去褲衩,露出男人的那玩意兒炫耀起來。沒一會兒,所有兄弟都驕傲地甩起了那玩意兒,有些人繼續(xù)在水里赤身搏斗,另一些擦著身子,在溪水里洗起澡來。是黑子喊的小刀子,他的大腿扎在水里,溪水剛好漫過膝蓋。他微微仰著頭,朝小刀子吹口哨。這是我們道上挑釁的意思,要和對方比畫比畫。小刀子二話不說脫去了上衣,踩著石頭跳下了水。我在一旁抽著煙,目睹了一場水分十足的打斗:小刀子有模有樣地盡力防守,實際上出的力氣不足平時的十分之一。黑子則使出了渾身力氣,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看上去確實不像一個大病未愈的人,即使是一個十六歲的小男子漢。結(jié)局不出所料,小刀子沒一會兒就被黑子推翻,他站起來后笑著聲稱是由于腳底打滑,引得兄弟們一陣唏噓。
黑子立在水里如同一個凱旋而歸的格斗手。這時兄弟們朝我歡呼起來。于是我把煙扔了,脫去上衣,大步跨進了小溪。水里的兄弟瘋狂地吹起口哨,分成支持黑子或者我的兩派。我掏出腰帶后的小刀子,示意黑子也把他的刀子拿出來。那時瞬間安靜了許多,那是我第一次在兄弟們面前耍刀子,哪怕只是比畫比畫。我盯著黑子瞧,告訴他如果贏了我就能留下。他兩眼放光,像一頭狼,好像期待和我的較量已有些時日。打斗的過程如浮光掠影無須講述,給我留下印象的并非黑子耍刀子時的一板一眼,而是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小臂止不住地顫抖或在痙攣。我躲過了黑子所有緊張、僵硬的刀子技法,在一片寂靜中給他的左手手背劃了細細的一道口子。勝負已分,無須多說。我用剛脫去的上衣拿來擦身子,溪水里只剩下黑子一人站著不知所措。我穿上衣服,轉(zhuǎn)過身,宣布了黑子的勝利,原因是在打斗時他先用刀背劃過了我的右臂。頓了一會兒,兄弟們重新吹起口哨,吶喊歡呼,把黑子高高托起,似乎在迎接一個新登基的王。
五天后,我把小刀子派到城北。那晚小刀子、黑子和我喝酒直到深夜,我和他們談起我城北的遭遇,讓他們?nèi)サ侥莾汉蟀抵写蚵狕棤斈菐图一锏膭酉颉H绻袡C會的話,還可以尋找城北的上家。小刀子醉醺醺地答應(yīng)了,我讓他帶去另一批弟兄。黑子喝了點酒,叫著他也要去,沒一會兒又嚷嚷著要去找公鴨嗓報仇,盡管面館那天走后,我們都還不清楚他的死活。我拒絕了黑子,打算讓他留在城南養(yǎng)傷,之后教他耍刀子。聽完后,他把碗直接使勁朝地上摔去。山林的夜里本就寂靜,瓷片裂開的刺耳聲好像要把墻壁震碎。黑子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好像要說點什么,但突然又一頭倒在地上,像一攤爛泥。我沒理會他,把壓在他手臂下的一塊碎瓷片拿開。我猜想那是黑子第一次喝酒,喝的還是高度白酒。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天凌晨小刀子帶著黑子驅(qū)車駛向城北。
小刀子留下的字條給了我一番解釋:他想帶黑子出去見見世面。同時,他打保票不會讓黑子的復(fù)仇心給我惹麻煩。那時起,我就意識到某種游絲般的聯(lián)系在我們?nèi)酥g游離。我想起一句話:一個人所做的事,總是同所有的人所做的事有相似之處。因此,把在一座花園別墅里違抗命令說成是玷污了人類,也不能算不公允。我想黑子、小刀子和我好像得到了某種印證。我想告訴您的是,一個地區(qū)的山脈、鳥叫和敵人有它的歷史,一個幫派同樣如此。如果您也親眼目睹過太多背叛,就會明白我的冷漠和謹慎不無緣由。城南城北從沒有哪一派的打手老大能撐過二十年且全身而退,不是蹲了牢子就是被同行做掉。先前惹過仇人的說不定落個拋尸荒野的下場。冒著出風(fēng)頭的危險,往往就得考慮承受十倍于它的慘絕結(jié)局。時間久遠,還請諒解我慣常卻無用的絮絮叨叨。直接點說:我們那群人表面上稱兄道弟,但心底都堅信從沒有牢不可破的關(guān)系,只有不夠長久的時間和不夠背叛的理由。我開始重新審視黑子、小刀子和我之間的關(guān)系,想到的卻是一個菱形:兩個人從一個點出發(fā),沿著兩條線,最終又交會到另一個點……那是我為數(shù)不多喝醉前能記得清的早晨:我想把我立下的判斷報給頭頭,盡管或許只是捕風(fēng)捉影。但這樣一來,我確鑿無疑地走向了一個背叛者的可恥角色;然而,若是與之相反,我必定又擔(dān)不起遭遇背叛后無法估摸的可怕后果……互相矛盾的想法和打算在拂曉的晨光中纏繞。當時的我和現(xiàn)在的您一樣感到疑惑重重從而舉棋不定,一會兒篤信自己的見微知著,隨即又對自己的猜疑猜疑起來……漫長的優(yōu)柔寡斷逼迫我把當晚余下的白酒喝得精光。大火在我肺腑里燒了三天兩夜,燃燒的虛幻中我仍不忘進行模棱兩可的猜想游移。
三個月后,黑子開車回到城南,還帶回了幾個陌生女人。那段時間我常想: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多少起了戒心。我注意到黑子容光煥發(fā),全然不像大病初愈的樣子。他留了狼尾,但頭發(fā)還沒那么長。他把后腦勺的幾撮長發(fā)扎成了細辮。
我向黑子問起城北的境況,他愣了好一會,仿佛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發(fā)呆。他當著我的面先抽起煙來,隨后在微弱的燭火中低著頭,像在自顧自地說話。他回答得模棱兩可,一會兒說小刀子把城北的事處理得很完美,一會兒又說他打聽到鷹爺打算絕不善罷甘休……他看上去很冷,對自己說的話不太自信?;蛘呤沁^于緊張的緣故,他一副哆哆嗦嗦的樣子。
“過一陣子就知道了?!弊詈笏f。我說,好。
那個晚上兄弟們?yōu)楹谧訑[了酒。黑子給他們講起城北的遭遇,講起城南城北女人的不同,講起他大腿上一大片褐色的刀疤。他不無自豪地說起一場黑吃黑的慘烈打斗,他一個人赤手空拳和對手單挑,漫長的車輪戰(zhàn)卻讓他越戰(zhàn)越勇。他說得起勁,說他沒用匕首就讓對手腦袋開了花,說他搶了對手的好幾個女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帶回城南的那幾個女人。他扯下褲腿,給兄弟們看他像樹皮一樣的刀疤。他把碗打碎,用瓷片在他腿上的傷口處開了個口子。瞬間,那地方像個泉眼猛地噴出鮮血。黑子咬著腮幫子說他根本不在乎。氣氛被推向高潮,黑子酒醉不醒。深夜,兄弟們散去后,我給他的傷口包扎。他疼得腦袋上的青筋暴起,渾身都在顫抖。包扎的過程中我明白他是個講故事的好手,因為那個傷口并非新傷,而是面館的遭遇后遺留下的疤痕。
第二天一早黑子執(zhí)意要返回城北,我讓他留下養(yǎng)傷,他表明“有急不可待的事情”等著他。我同意了。
那一陣子黑子頻繁地往返于城南城北,次次帶回來的都是不同的女人。他次次在城南喝得酩酊大醉,大醉時次次侮辱城北的那群賣春女。他侮辱的話我難以復(fù)述,您盡可以往骯臟下流那里想象。趁著酒勁,他還大聲侮辱起鷹爺?shù)氖窒?,說他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一群只會花拳繡腿的小男生,一群外強中干的小混混。原因是他不久前在一次小規(guī)模街頭械斗中用鐵棍子傷了一個男人,后來打聽到那是鷹爺?shù)氖窒?。沒過幾天那男人就死了。兄弟們興奮得歡呼起來,給黑子敬酒,敬他敢打城北鷹爺?shù)哪樏妗?/p>
照常,次日黑子便離開城南。我問起他小刀子的情況,他閉口不言,表情凝重。隨后他說等他下次回來便要和我“商量商量和小刀子有關(guān)的事”,并要我少安毋躁,耐心等待。我盡力揣測他語氣不安的緣由,但猜不出。那時起我明白城北那兒恐怕出了什么變數(shù)。我在黑子離開前問他是否真的殺了鷹爺手下的人,哪怕是誤殺。他坐在駕駛室里,煙抽了半截,卻不說話。好一會兒后,他神情落寞地說:“沒有。從來沒有那些事。”說完后他揚長而去。
大概兩個禮拜后的一個晚上,一片細雨紛飛的清幽中我聽見汽車駛過的焦急聲。果然是黑子下了車。他推開門,一件褐色風(fēng)衣披在他肩上。他把帽子摘下,后腦勺扎的辮子已經(jīng)長到脖頸。在蠟燭的映照下,我們的影子交融在一起。狹小的房間影影綽綽。我注意到他染了紅發(fā),一頭狼尾讓他看上去像個俠客。
黑子抽起煙來,坐在那一動不動。墻上他的影子大得籠罩了整個房頂。如果不是燭光越來越弱,我認為我們會一直坐在那沉默。
“小刀子投靠了鷹爺。”他說,聲音顯得虛弱,和被他吐出去的煙一樣。
“哦?!蔽艺f,“什么時候的事?”
“大概一個月前,”黑子回答說,“我第一次回城南的時候?!?/p>
“為什么告訴我?”
“背叛不是男人該做的事。”他吐了口煙,堅定地說。
“要知道是小刀子救了你,而不是我?!?/p>
“這是兩碼事?!彼f。
黑子把煙摁滅了。煙氣已經(jīng)讓我們看不清彼此。
靜默了好久。煙霧漸漸消散,黑子告訴我小刀子約我三天后的正午在城北見面,就在三個月前米莊老板掉下懸崖的那座山頭。他說小刀子計劃好那天鷹爺經(jīng)過那里,打算約我一起做掉他,占得城北的地盤。要萬分注意的是,那天要少帶點弟兄隨行,因為怕打草驚蛇,讓鷹爺感到異樣。實際上是小刀子出賣我的行蹤,等到那天企圖借鷹爺?shù)氖殖粑?。黑子說完后,我沉默著。他倒映在墻上的影子大得像個巨人。他眼睛盯著滅掉的煙頭出了神。我感到我們很陌生,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接著我們喝了點酒。黑子突然起身說:“我來告訴您真相是出自對你的信任。你盡可以懷疑我,但小刀子要我?guī)Ыo你的話我?guī)У搅?。我問心無愧。如果你不信,就算不把我趕走,今晚我也會跑掉。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再和底下的兄弟提起這個秘密,也不會回到城北。如果你信,那就三天后帶著所有兄弟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闭f不清是由于興奮、緊張還是憤慨,他手里的碗抖個不停。
我們動身前的那個晚上,黑子召集弟兄們“干票大的”。他果然是個講故事的好手。我們都沒提到小刀子的背叛,只是宣稱計劃在雞尾山的山頭宰掉鷹爺。黑子滿不在乎的口氣讓弟兄們士氣高漲,好像那晚已經(jīng)贏得了勝利。
第二天一早,我們帶上了所有兄弟,也帶齊了幾乎所有的硬家伙。大概十點左右,我們就到了雞尾山。成片的檸檬桉樹直沖云霄,我心想那的確是個方便做事的地方。黑子吩咐幾個弟兄把車開到半山腰藏起來,又讓其余的兄弟躲到我南邊大概三百米左右,一座爬滿雜草的小破屋后。我們開始靜靜等待。
十一點左右,故事就開始亂了陣腳。我聽見半山腰那傳來微弱的喧嘩,沒一會兒又有慘叫聲起起伏伏。我向黑子使了個眼色,他丟掉手里的煙頭,示意手下的兄弟按兵不動,打算自己開車去看看情況。一刻鐘后,十幾輛車從北端的山坡上駛來。小刀子一伙人下了車。他冷漠的眼神讓他腰間的匕首也寒光閃閃。我發(fā)現(xiàn)他左手大臂上向下流著鮮血,但他自己或許還沒發(fā)覺,因為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就像獵豹瞄準了獵物,一秒也不離開視線。我們在山頂?shù)拇箫L(fēng)中對望了好久。在大風(fēng)中,他一個人向我走來,我聽見身后不遠處兄弟們的細碎聲。我謹慎地把身子重心放低,手中的短刀子時刻待命。
直到如今,我仍忘不了小刀子那天冷峻到幾乎駭人的臉。他幾乎是不無顫抖地對我說:“你大可以做出可恥的事,背叛我這幫兄弟。但現(xiàn)在鷹爺來了,帶著一大幫人湊巧地來了。屬于我們兩個男人的事情不該牽扯到手下的兄弟,現(xiàn)在你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p>
我在未知的慌亂中細細揣摩他的話,但留給我的時間幾乎沒有。瞬間,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從西北邊沖上來,像一群逃跑的螞蟻。我猜測那是鷹爺?shù)氖窒?,因為我似乎看到了公鴨嗓的身影。也是剎那間,我身后傳出沖天的吶喊聲。兄弟們手舉著鐵棍鐵棒從小破屋后沖了出來。我和小刀子目睹了一場在大風(fēng)中已無法制止的械斗。
關(guān)于那場堪比冷兵器戰(zhàn)爭的打斗我不愿過多回憶,只是慘烈的程度遠超你我的想象。兩派男人打斗前氣勢如虹,痞氣讓狂風(fēng)更顯得焦躁不安。各式各樣的武器相互擊打,發(fā)出不同的奇怪的聲響。直到第一個人應(yīng)聲倒下,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所有人都還不清楚意味著什么。沒一會兒,山頂被一條條蚯蚓似的血流劃得四分五裂。大概百來個毛小子已經(jīng)倒在地上起不來,手捂著流血的地方,呻吟聲蓋過了大風(fēng)的呼嘯聲。
打斗的血腥和使人疑惑的細節(jié)令我和小刀子忘卻了時間。奇怪的場景紛紛上演:手拿鐵棒的朝著另一個手拿鐵棒的腦袋猛地打了下去,操著匕首的給了另一個操著匕首的一刀子。倒下的軀體自然地丟掉了短刀和長劍,但在地上它們?nèi)耘f纏繞不休。有些刀劍由于碰撞的猛烈變得彎曲,一些男人就奪走了地上帶血的武器繼續(xù)搏斗。我想這正是后來的打斗異常血腥、出人意料的緣由,幾百張錯愕的臉讓人很難相信他們不曾在恍惚間給了兄弟一刀子,直到看清他們除去鮮血的臉的輪廓才不無慌張地發(fā)覺。然而,風(fēng)中刀光劍影的短暫和殘忍不容他們有反悔的片刻。我不清楚他們是否能在狂風(fēng)的干擾中分清敵人和兄弟,我明白到這時,幾百個人分成了無數(shù)派別,實際上卻已經(jīng)成了一場屬于男人各自為戰(zhàn)的打斗。不分敵友的鮮血和呻吟聲使人忘記了打斗的目的,直到我感受到有人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頭兒,警察來了?!彼е缿崙嵉卣f,“有人出賣了所有人?!?/p>
我知道他的意思,雞尾山附近至少十里沒有警察。自打第一聲警笛響起,山頂上的好手們便開始紛紛逃竄,向山下如同迷宮的桉樹林逃去。小刀子表示即使有離開的可能,他也不會獨自離開。但他希望我能逃走,至少不能讓告密者落個好下場。我盤算著從南邊的小破屋子那開車離開,那時我發(fā)現(xiàn)了黑子。他躲在一扇門后,手里夾著煙,整個人被大風(fēng)刮得縮成一團,又止不住地顫抖。直到如今,我記起的他便是那時那張過度緊繃的臉龐,好像他以隔空的方式參與了血腥的打斗。我大聲朝黑子叫喊,讓他把我的車開來。我想遙遠的距離和桉樹葉的晃動稀釋了我的叫喊,但我錯了。我看見黑子慌亂地轉(zhuǎn)頭,慌亂地丟掉了煙,慌亂地上了我的車,慌亂地加油門,慌亂地駛向山下……
事后,警局的布告對外宣稱他們提前封鎖了雞尾山,在場的人沒有一個逃出了那片桉樹林。我沒有再見到小刀子和黑子。我的話到此為止。
男人幾乎是嗚咽著說了最后一段話,講故事的同時他幾乎喝光了一大瓶果酒。中途好幾次我以為男人快要醉倒,但他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起來。屋子彌漫著梅子酒的氣味,燭光中男人的臉龐通紅,神情卻落寞無比,像快要哭出來一般。他幾乎是哀求的眼神讓我想起這個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我思索了好一會兒,最后幾乎是不無尷尬和勉強地說:
“南方丘陵富有南方、丘陵和南方丘陵的意蘊,您的故事也是如此。我等待著黑子的結(jié)局,但故事戛然而止。您富有欺騙性的添枝加葉使人很難不懷疑想借我之口說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jié)局。老實地講,我沒搞懂您似有似無的暗示,或許根本沒有。我自私地想,即便黑子就是那個可恨的告密者,但他背叛的不過是他的狼尾、香煙、疲憊、言語和他走路的姿勢。最后,您說這個故事轉(zhuǎn)述自他人,但事實未必如此。就像您手里正翻閱的是《戰(zhàn)爭與和平》,心里想的卻可能是《惡棍列傳》或者其他。這個故事到此為止,不會從我這再轉(zhuǎn)述出去?!?/p>
男人已經(jīng)睡著了。
責(zé)編:周三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