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用坪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證據是訴訟的核心,或稱“訴訟的脊梁”。案件事實需要證據證明,這是證據裁判主義的要旨。在英美法系國家,證據制度和證據理論相對完善,對情況證據(Circumstantial evidence)有長期關注和比較充分的研究。我國證據法理論研究總體上還較為薄弱,對于英美法中的情況證據更是缺乏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疾镃ircumstantial evidence在英美法上的使用情況,雖然英美法中時常將其與“直接證據”對應,也有另外一個詞Indirect evidence與“直接證據”對應,Circumstantial evidence 與Indirect evidence時?;煊?,但有時又出現(xiàn)不同的含義。雖然“情況證據”以及由其組成證據鏈而證明案件事實,與我國證據法理論中的間接證據及證據鏈證明案件事實的理論和實踐極為接近,但“情況證據”并不能簡單等同于“間接證據”。我國在借鑒英美證據法理論中的“情況證據”時,發(fā)生了偏離“情況證據”原本含義的情況。我國對于等同于間接證據的實物依存類、有明確表現(xiàn)形式的“情況證據”已有一定的研究與運用,但對不具常規(guī)證據表現(xiàn)形式的抽象類的“情況證據”還未充分認識,不能使這類“情況證據”正確發(fā)揮其在訴訟中的證明價值。因此,本文旨在澄清情況證據的原初含義,研究“情況證據”在英美法中的表現(xiàn)形式及在事實認定中的證明價值、證明規(guī)則,以便能夠更好地在我國司法實踐中認識、借鑒和運用情況證據。
情況證據中的“情況”是指可以證明或者表明案件事實的事物性質、痕跡、環(huán)境以及人的行為的客觀資料或者材料。從廣義上講,情況證據(Circumstantial evidence)是指基于常識可以合理地從中推斷出待證事實的情況或者事實,而并非個人親身經歷或親眼所見的事實。也指除證人證言之外的其他形式的證據(1)參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27頁。。是事實發(fā)現(xiàn)者可以用來確定爭議事實是否存在的證據。(2)Kevin J. Heller, The Cognitive Psychology of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105 Michigan Law Review 248,250(2006).也指對待證事實有證明作用的間接證據以及由間接證據推論出的間接事實的統(tǒng)稱。因此,英美法上廣義的情況證據有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一種是與我國間接證據相似的實物依存性證據,如痕跡、指紋等,這類證據本身包含與待證事實直接相關的信息,可形成單一的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明體系,這類證據通常以證據資料為載體,在某些時候可以被人為改變或偽造,與我國的間接證據類似,我國已有了相對充分的理論研究;另一類非實物依存性的證據,這類證據是已經由被證明或者本身就是客觀存在的、對待證事實有證明作用的間接事實,這類證據在英美法中有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與證明案件事實的機理,它們通常不能直接證明待證事實,而是通過對待證事實相關的背景、環(huán)境事實的證明輔助證明待證事實。這類證據是客觀存在的事物、狀態(tài)或者材料,因為對案件事實有證明需要才能有證明價值,英美法上有“情況不會說謊( Circumstances don’t lie) ”的格言?!安粫f謊”的情況多指這類證據。筆者謂之狹義“情況證據”,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1.“情況證據”與直接證據的關系
英美法上的直接證據也曾有多重含義,一種是指事實認定者不需要通過思維過程即能得出舉示證據者所想要證明的事實結論的證據。與之相對應的間接證據或者情況證據,則不但需要事實審理者接受所提出的證據,而且需要他從該項證據得出推理結論,從而根據這個結論進一步推理出待證事實。直接證據的另一種含義是指證人使用他的感官并陳述本人親自察覺的事實的證據,這里的直接證據也可稱為感覺性證據,與此概念對應的則是傳聞證據,是指證人重述另一人以口頭、文書或者其他方式所做的陳述或者不是自身的切身體驗而是對事實做出的猜測性、推測性陳述。(3)參見沈達明:《英美證據法》,中信出版社1996年版,第27頁。以是否需要事實裁判者對證據進行推理為標準理解直接證據,情況證據與直接證據有諸多聯(lián)系。在英美證據法上,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情況證據與直接證據并不是對立關系,它們有相同的本質屬性,也有最密切的聯(lián)系。有學者認為“所有的證據都包含著案件事實形成的因素,情況證據僅僅是直接證據的間接應用”(4)J. F. B. Conviction upon Circumstantial Evidence,7 The American Law Register 702,708 (1868).。情況證據與直接證據在認定案件事實時證明力(weight)一樣,二者并無證明力優(yōu)劣的區(qū)別,孰優(yōu)孰劣取決于每個案件的不同情況。在加利福尼亞州的某判決中,一位法官指出,不宜對情況證據與直接證據作區(qū)分,因為兩種證據在陪審團認定事實的過程中都發(fā)揮作用,證據的證明價值(證明力)取決于證據與案件事實的關聯(lián)程度。(5)State v.Roberts,2008 Ohio 5750,2008Ohio App.Lexis4821(2008).
2.“情況證據”與間接證據的區(qū)別
英美證據法實踐和理論中往往將情況證據和間接證據等同或者混用。情況證據和間接證據都是與直接證據相對應的證據種類,即二者都是需要依據推理才能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兩個表述是可以互換的(Convertible)、同義的(Synonymous)(6)J. R. Gulson, Philosophy of Proof in Its Relation to the English Law of Judicial Evidence, London: G. Routledge, 172 (1905).?!恫既R克法律詞典》將“情況證據”解釋為基于推論而不需要個人知識或觀察的證據,也稱“間接證據”(7)Black, H. C, Black's law Dictionary, West Publishing Company, 1990, p.243.。也有觀點認為,“直接證據”是指主要事實或者證據事實是由證人、事物或文件直接證明的。對于所有其他形式,均使用“情況證據”一詞;情況證據實際上可以定義為,法律認為足夠接近主要事實或證據事實(the factum probans)的間接證據的修正表達(8)See W. M. Best, The Principles of the Law of Evidence, with Elementary Rules for Conducting the Examination of Witnesses,4 Michigan Law Review 364,367(1909).。邊沁認為情況證據是指從既有某一事實或事實群直接適用于主要事實時,可以得出主要事實存在的結論。事實和情況之間的區(qū)別僅關涉某一特定案件,每一事實在與其他證據的關系中都可以被稱為情況證據。情況包括了事物狀態(tài)與人的行為。(9)Bentham Jeremy, Dumont M. (Editor). Treatise on Judicial Evidence, Extracted from the Manuscripts of Jeremy Bentham, Esq. London: J.W. Paget, 1825, p.143.從理論定義和司法實踐運用來看,情況證據有時與間接證據密不可分,同一證據可能既是情況證據又是間接證據。在大陸法系中,情況證據與間接證據是在同一含義上使用的,兩者僅具有語源上的差別,即:“間接證據”來源于德國法,“情況證據”來源于英美法。(10)[日]石丸俊彥:《刑事訴訟實務(下)》,新日本法規(guī)出版株式會社2005年版,第41頁。就我國語境而言,由于封閉的證據分類體系,將證據區(qū)分為八大類,以“材料說”界定證據概念,忽略了“事實證據”。(11)龍宗智:《進步及其局限——由證據制度調整的觀察》,載《政法論壇》2012年第5期,第4頁。因此我國意義上所稱間接證據多為與案件事實有間接關聯(lián)的實物依存性證據、材料,這類證據也有可能被人為改變或偽造,沒有包含英美法中的廣義情況證據中的事實證據,也即用于輔助證明的案件主要事實的事實證據。此類證據是自然形成的材料、事實或者已經蘊含在間接證據、直接證據之中的客觀存在,不能被人為改變。
情況證據中的“情況”是指與某一事件或行為有關的周圍環(huán)境、背景或伴生、附隨的事實、材料等,情況證據的主要作用是證明案情背景以及證明與待證事實有關的事實。情況證據的核心作用在于暗示或者推論。(12)Franklin M. Kreml, Evidence Handbook for Police, S.I.: s. n, 1955, p.121.環(huán)境、情況(Circumstances)既包括事物的狀態(tài)也包括人的行為。實物依存性情況證據等同我國的間接證據,不再贅述。非實物類、抽象型的“情況證據”包括與人行為有關的內部微相型以及與事物狀態(tài)有關的外部環(huán)境型兩大類。
對于內部微相型的情況證據,也可稱作精神微相證據,這是與被告人或者案件當事人生理或心理行為相關的一些證據。
1.計劃、動機
在犯罪前曾在網上搜索作案相關的工具以及方法的搜索記錄、或者系列犯罪有共同的目的和相似的行為、過程或顯示意圖和動機的證據(13)甚至存在為了確定所控犯罪的動機或意圖,可以接受另一項罪行的證據。在案例中,被害人去世以后沒多久,被告人與被害人的妻子去了另一個州結婚,控方起訴被告人的原因是被告人對被害人的妻子覬覦已久,即使當時他已經與另一個女人結婚。被告人重婚的犯罪事實被作為謀殺被害人的證據接受。參見Pierson v. People 79 N. Y. 424 (1880).、犯罪后逃跑、隱藏、懺悔行為等。例如在毒品犯罪中,無法直接獲得被告人販賣毒品的主觀故意證詞,通常會根據毒品的數量、包裝以及為毒品專門準備的物件如稱量專用手套等體現(xiàn)被告人計劃或動機的證據證明犯罪主觀故意。(14)Risimovi, R., Proving intent to supply drugs - Threshold quantities or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16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aw Crime and Justice 58, 84(2019).在強奸案中,被害人與被告人在事后一同將房間清理干凈的事實作為情況證據可以推論被害人是自愿而未受到強力脅迫的可能性較大。
2.能力、技能
對此種犯罪,被告人有特別的能力或者技能。在某案中,一位化學專家被指控殺害了其妻女,因為他長期研究某化學藥物,而他的妻女恰好被鑒定死于此類劇毒化學藥品。(15)參見王濤:《從香港瑜伽球謀殺案看——環(huán)境證據的普通法詮釋》,載《人民法院報》2018年9月28日,第8版。被告人質疑某鑒定人做出的鑒定意見,并以該鑒定人過去鑒定錯誤的多個例證作為質疑鑒定人鑒定能力不足的證據,陪審團最終采納了這些證據認為鑒定人專業(yè)能力不夠,作為否定鑒定意見的證據。
3.性格、習慣
性格證據,如被告人主張其殺害被害人是因為被害人的不法侵害而產生的正當防衛(wèi)行為,被告人證明被害人性格粗暴便可成為證明方式之一。習慣證據是指有關某人習慣或某組織例行做法的證據,此類證據可以允許用來證明該人行為與習慣或例行做法相一致。(16)參見易延友:《證據法學:原則 規(guī)則 案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頁。顯示被告人以往行為的證據以證明被告人現(xiàn)行控罪與以往行為方式類似雖然不被允許實質證明最終爭議事實,但是與本案其他證據結合便可以使某種行為更有可能。再如被告人工作時習慣飲酒對于證明其不是工傷而是自己有錯誤有證明作用。
4.情態(tài)(Demeanor)
情態(tài)是指證人行為上的跡象、明顯的外部表現(xiàn)和身體暗示?!巴饣男袨椤⑿袨榉椒?、表現(xiàn)和態(tài)度”(17)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375.2nd ed,1984. 轉引自蔡藝生:《情態(tài)證據研究》,群眾出版社2014年版,第7頁。。所有證據都需要人去言說和表達,所以,所有的證據都具有情態(tài)性。認知案件事實的過程,是對所有與案件相關的事實信息進行收集、分析判斷和綜合認定,進而發(fā)現(xiàn)真相的過程?!斗砂倏妻o典》(Law Encyclopedia)認為,情態(tài)信息包括了舉止、神情、儀態(tài)、做派、態(tài)度,這些信息反映人的個性,可以用來判斷言詞證據的真實性和陳述者的動機、精神狀態(tài)等。識別情態(tài)信息是人們認識案件事實的必要方式,情態(tài)信息包含著與案件的發(fā)生、演變相伴生的心理和生理活動,具有客觀表達陳述者內心活動的特性,多是作案人或證人“內部征象”的自然流露。(18)Olin G. Wellborn Ⅲ, Demeanor. CORNELL L.REV.1076,1991. p.76.
外部環(huán)境是置于其他事實周圍的事實,多是圍繞案件事實的事物狀態(tài)。外部環(huán)境往往是自然形成的、獨立的、偶然的,僅僅是因為圍繞案件事實這一中心,所以有了證明作用。這類證據的客觀存在性更強,不因案件事實發(fā)生的存在而存在,不受人為意志影響與控制。
1.自然環(huán)境證據
如謀殺案發(fā)生那天的電閃雷鳴,這是個極其獨立的事實(本身不包含案件事實的有關信息)卻因案件證明需要而形成一個證據事實。地形、天氣、地理位置等環(huán)境因素會促成或制約證據的產生。著名的林肯“月光辯護案”便是利用案發(fā)當晚的月光反駁了證人福爾遜在月光下清楚看到被告人的證詞,成功進行了無罪辯護。(19)林肯月光辯護案的大致案情為:美國總統(tǒng)林肯在當律師時,曾經為小阿姆斯特朗在法庭上做過辯護。原告的證人福爾遜作證說小阿姆斯特朗犯了殺人罪,并且發(fā)誓說在10月18日晚上的月光下親眼看到了被告人的臉。林肯反駁說證人當時在草堆后,小阿姆斯特朗在大樹下,相距二三十米,而當晚的月亮是上弦月,晚點的時候已經沒有月亮根本沒有月光,且就算是月亮還沒有下山,但那時月光應該是從西邊向東邊照射,而草堆在東,大樹在西,如果被告面向草堆,臉上是不可能照到月光的,證人怎么可能從二三十米處的草堆后看清被告。行為可能會直接改變環(huán)境物或間接影響時空環(huán)境的客觀狀態(tài),留下痕跡等物證,所以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巖石、土壤、流水、植物、動物、道路、橋梁、房屋建筑等當時之物可以作為案件事實的見證者。同時,地理環(huán)境、天氣等也可以影響客觀事物的變化,如,陰暗潮濕的地理環(huán)境可能會導致現(xiàn)場痕跡消失或者改變,這樣的客觀環(huán)境對于理解證據的產生、變化、消失有幫助作用,如,野外強奸、殺人案中生物證據的滅失。這些證據都能幫助事實認定者更好地查找、理解證據。
2.社會環(huán)境證據
人類生活在相互交往而形成的復雜社會關系中,各種社會關系造就出不同的觀念、習俗、傳統(tǒng)和制度等社會環(huán)境有時也能對案件事實的證明起作用。在某案例中,周游于外國某港口的航海人士有隨身攜帶小刀的習慣,一位海員被控一級謀殺(在其上衣口袋中發(fā)現(xiàn)了小刀,被告人就是用這把小刀殺死了被害人,是有預謀的殺人),辯方律師主張被告人不是有預謀的殺人而是二級謀殺,因為該港口外籍海員有隨身攜帶小刀的習慣,這把小刀不是專門為殺死被害人而準備的。陪審團和法官查知當地確有此風俗習慣,因此最終判定被告人不構成一級謀殺。所以,特定的風俗習慣、社會制度作為情況證據會影響事實認定者的判斷。這類證據即社會型環(huán)境情況證據。
情況證據因為是圍繞著案件事實周圍的狀態(tài)、環(huán)境,所以有時與直接證據、間接證據密不可分。但是直接或間接證據以有形形式為依托,有時可能會被人為改變,情況證據因其偶然性和并發(fā)性特征不能被偽造,能夠檢驗其他證據的真?zhèn)?。直接證據通常是目擊或親歷案件事實的當事人及證人證言,直接證據因為個體獨立性加之人的生理記憶偏差、利益驅使等因素易發(fā)生“誠實的錯誤”或證人的故意偽造,而直接證據會形成關于案件的相對完整的敘事結構,如果直接證據錯誤,則會導致案件事實的認定錯誤。間接證據如指紋、痕跡鑒定等也會因人為的因素發(fā)生錯誤。情況證據往往是一系列相互獨立的甚至相隔遙遠的證據與事實,情況證據具有一定的自然性和不可預料性,事實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使得情況證據的偽造極其困難。情況證據可以通過時間、地點、環(huán)境、因果的聯(lián)系檢驗直接證據的真?zhèn)?。在需要證據的情況下,陪審團越能看到周圍的事實與情況,他們的判斷就越準確。(20)William C. Braun,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in Arson Cases, 41 Journal of Criminal Law and Criminology 221, 229 (1950).如某案例中,涉嫌強奸的犯罪嫌疑人受到偵查機關訊問后,第一次承認是強奸了被害人,第二次則改變供述稱他與被害人是自愿發(fā)生性關系, 哪次供述是真實的?裁判人員分析全案證據,發(fā)現(xiàn)其供述與被害人證言中均有這樣一個事實:即他們在發(fā)生性關系時,被害人下體有許多體液。這是一個重要的情況證據,因為根據經驗,強奸案中的受害人一般會因恐懼、緊張、屈辱難以分泌過多體液,但是如果是自愿,則會產生很多體液。此項證據有力地證實了被告人第二次供述的真實性。
在英美法系中,人們認為陪審團和法官在認定案件事實時看到的環(huán)境、背景事實和情況越多,他們所做出的判斷就越準確。不同的情況證據之間、情況證據與直接證據、間接證據之間如果至少具有一處共性,共同指向同一事實,此即證據之間的補強或印證,反之則是削弱。情況證據不能直接推論出案件主要爭議事實,但可以推論出獨立于主要案件事實的附屬性事實,附屬性(次要)事實相互結合,證據之間相互銜接、支持或印證形成最后需要證明的案件事實。情況證據的價值在于其累積的結果,一項情況證據可能只會略微增加被告有罪的可能性,但是幾項證據加在一起可能具有足夠的證明力。(21)Clark Bell,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8 Medico-Legal Journal 27, 59(1909).如,某案中被告人主動供述了犯罪事實,且在偵訊過程中主動給家人寫了懺悔信,寫信行為與本案的案件事實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從中可以看出其主動悔罪心態(tài),所以,本案中寫信事實及內容這個情況證據幫助辦案人員判斷其口供主動認罪的真實性,增強了供述的證明力。在某案例中,被告人供述稱曾在殺人后用某植物擦拭過刀的血跡,時隔一年案發(fā),偵查人員去現(xiàn)場偵查時許多重要物證都已經改變或毀損,但是在現(xiàn)場確實發(fā)現(xiàn)了屋后長有那種特有植物。供述與現(xiàn)場的環(huán)境相互印證,作為情況證據能夠有力地補強其他證據短缺的狀況,本案即使缺乏血跡、指紋等有形間接證據,但是情況證據的存在足以認定案件事實。
訴訟中,辦案人員認識的客觀案件事實,是由一系列片段性的事實,按照時間、空間、行為人、行為內容及方式、起因、過程及結果等要素有機聯(lián)結而成。事實認定者要盡可能多地掌握案件信息,對案件真相進行有機和整體性的把握。在證人描述行為或事件時,他們常常被允許對其進行更為詳細的描述,這只是為了幫助陪審團了解和理解其沒有或者不能親眼所見的事實。當事人所描述的用于支持某個重要事件采納更為廣泛的背景情況,向正在聽審的陪審團展示或說明這個故事的某些部分。(22)參見[美]羅納德·J·艾倫等:《證據法:文本 問題和案例》,張保生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7頁。全案事實如同鎖鏈環(huán)環(huán)連接,用于證明這些事實的證據自然形成體系,這樣的體系在英美法上被形象地稱為“證據鏈”(chain of circumstances)。(23)Alexander Welsh, Burke and Bentham on the Narrative Potential of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21 New Literary History, New Historicisms, New Histories, and Others 610, 616 (1990).“鏈”的表述體現(xiàn)了一種序列性,也即情況證據對案件事實的證明是通過線性結構實現(xiàn)的。對案件的證明“情況”一詞可以拓展敘事的空間和時間范圍,能夠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案情。在某案中,被害人被人殺死,致命傷口的形狀與被告人所擁有的鋸齒狀小刀完全相符;在致命傷口旁發(fā)現(xiàn)了一團擦拭過血跡的廢紙,這團廢紙的內容是一首詩歌的部分,后在被告人的錢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紙質材料,也是詩歌的部分。經過檢驗,這里的詩歌的主旨和形式與在案發(fā)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紙張上的內容相符。本案中詩歌的內容分開看本來與案情無關,但是因為兩部分分開的內容相互印證,事實認定者可以理解本案可能是由于被告人殺人后用寫有詩歌的紙張擦拭了血跡,詩歌這一證據對被告人的行兇行為有很大的證明價值。
證明機理是指由多方證明主體共同參與進行證據推理活動的內在規(guī)律和原理(24)參見封利強:《司法證明機理:一個亟待開拓的研究領域》,載《法學研究》2012年第2期,第142頁。,也即司法證明主體如何通過各種不同形式與來源的證據推導出案件事實的內在規(guī)律。要了解情況證據在事實認定中的證明機理需探究情況證據的屬性、情況證據與兩種“事實”之間的關系以及運用經驗法則對情況證據進行審查判斷,使情況證據在事實認定中充分發(fā)揮作用。
證據這一術語代表可獲得的大量信息,表明對某個命題的信念是否能夠得到證成。(25)參見[荷]弗洛里斯·貝克斯:《論證、故事與刑事證據——一種形式混合理論》,杜文靜、蘭磊、周兀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5頁。英美法上的“情況證據”不僅包括以人類感官觀察為基礎的證據材料,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案件證據,比如某人說他親眼看見了被告人用刀殺死了被害人,刀上存有被告人的指紋均是以感官為基礎可以實在感受到的證據材料;還包括已被接受為真的事實命題,可根據這些事實推論爭議事實更有可能或不可能。(26)Emson, R. Evidence. 2nd Edi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p. 11.比如被告人在案發(fā)前去市場買了刀,這個事實與被告人殺死被害人這一系爭事實無關,但是可以通過推論證明系爭事實。
但是在我國,由于在立法上對證據的界定為“材料說”,不可避免地忽視證據內涵的多樣性,因為并不是所有證據中所包含的信息都能以有形的“材料”表現(xiàn)出來,我國的法定證據種類也無法涵蓋所有的證據,因此也不能生動展現(xiàn)和揭示證據所包含的豐富信息,如在偵查、審判中的當事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姿態(tài)、神情、聲調、語氣等具有證明價值的“證據”以及客觀事實類證據無法被人們充分認識與運用。實際上,情況證據有時蘊含在具有“材料”形式的直接證據與間接證據中,有和直接證據、間接證據同樣的證據價值。例如,被告人供述中提到他在入戶行兇時,發(fā)現(xiàn)被害人吃獼猴桃有個特別的習慣,就是切成兩半用勺吃,但是被告人之前從來不知道有這樣的吃法,所以他印象深刻。后來被害人的好友與女兒均證實了被害人確實有這一習慣,因此吃獼猴桃的特殊習慣這一事實與被害人被殺無直接關聯(lián),但是對被告人的供述真實性卻有極大的證明作用,對最終案件事實的認定有很大作用。
情況證據對案件事實的推論與兩種事實相關:一是待證事實(the factum probandum),也是需要證據證明的爭議事實;二是證據事實 (the factum probans),可以據以推論出待證事實的由證據或證據群形成的事實。(27)Jeremy Bentham, Rationale of Judicial Evidence, Specially Applied to English Practice, London: Hunt and Clarke, 1995,p.2.證據事實是證據本身披露出的事實,是證據包含的案件事實信息在訴訟程序中得到揭示、查實而重現(xiàn)的關于案件起因、發(fā)生、演變、結果等的真實情況,是能夠證明或證偽訟爭事實或其他相關案件事實的事實。(28)參見張步文:《司法證明原論》,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35頁。直接證據可以被描述為需要單一的推論(從證據到實質性事實),而情況證據則需要至少兩個推論:從證據到潛在證據事實,從證據事實到實質性事實。情況證據對事實認定的證明機理為通過識別與案件相關的事物狀態(tài)與人的行為,事實認定者依據經驗、邏輯,通過思維加工將這些狀態(tài)或事實轉化為證據事實,再由證據事實形成證據鏈證明主要事實。
由證據的雙重屬性可以認為證據分為直接證據和非直接證據(英美法直接謂之情況證據,筆者在我國語境下討論界定為非直接證據),非直接證據分為間接證據與情況證據,直接證據可以不經推論得出證據事實,間接證據和情況證據對案件事實的證明則需要借助經驗法則和邏輯推論出證據事實,再由證據事實推論出待證事實。各種證據與事實的關系如圖1所示:
圖1:證據與事實之關系
證據作為基礎材料為前提推論出事實結論需要經歷由證據——證據事實——待證事實的過程。但這不是個簡單的證據堆砌就能得到案件結論的過程,還需要事實認定者以人們在長期生產、生活以及科學實驗中通過對客觀外界普遍現(xiàn)象與通常規(guī)律的理性認識,也即人類經驗法則以條件形式證成證據前提與案件結論之間的推論。在事實認定過程中,陪審團根據社會情理、日常生活經驗將碎片化的證據黏合,使全案證據形成完整的案件圖景。(29)Frank S. Rice. General Principles of the Law of Evidence with Their Application to the Trial of Civil Actions at Common Law, in Equity and under the Codes of Civil Procedure of the Several States Rochester. N.Y., Lawyers' Co-operative Pub ,1892.p.767.
我國明代湖州,一個生意人甲出門時被人謀殺,被報到官府時,在案的證據僅有甲的幾位隨從和妻子的證言,幾份證言均無明顯的案情指向性,當地縣官一籌莫展,此案成了懸案。一位楊姓官員私訪至此處,拿出幾份證言仔細審查,他發(fā)現(xiàn)其中同伴乙的證言中曾說到,他和甲約好某時相見,但是等了一上午還不見甲來,就到甲家催促甲,徑直呼喚了甲的妻子問甲在不在家。常人看來這份證詞沒有什么問題,但是楊姓官員根據其多年的辦案經驗,覺得這里有問題。因為根據經驗,若乙要去催促甲應該直接叫甲的名字,但是他卻叫了甲的妻子,難道是他腦海里有了甲不在家的事實,并下意識地叫了甲的妻子。楊姓官員據此推測出乙有可能在船上殺死了甲,并讓船家丙做了幫兇,船家在此案中是從犯。根據他的經驗,從犯抗拒審訊的意志應該不如乙頑強,心理防線相對容易突破。于是他先將丙抓捕進行訊問,丙果然承認了乙因財生惡,將甲殺死,并要丙幫忙隱瞞的事實。最后,將乙抓捕歸案,成功告破疑案。(30)案例引自任衛(wèi)華:《刑事證據判斷》,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89頁。本案中,乙徑直呼喚甲妻子的事實就是本案的一個情況證據,是本案一個重要的證據線索。本案中,甲被何人所害的事實作為待證事實 (C);乙到甲家徑直呼喚其妻子作為一項情況證據 (A);本案的經驗法則在于如果乙去催促甲,應該叫甲的名字 (D);若乙徑直叫了甲的妻子,他腦海里有甲不在家的事實,并下意識地叫了甲的妻子 (B)。如圖2:
圖2:情況證據、經驗法則與案件事實
由于運用情況證據進行定案時有間接性、推理性的特征,所以運用情況證據進行事實認定時為了防止心證的濫用,需要設定一系列規(guī)則來對情況證據的運用做出規(guī)制。
在英美法國家,特別注重證據的可采性,即能夠進入訴訟程序、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必須具備可采性(證據資格),而關聯(lián)性是可采性的前提性、基礎性內容和條件。證據的關聯(lián)性,也稱證據相關性,所提的證據會使某個主張(實質性事實問題)的存在成為可能(或不可能)嗎?如果會,它就有證明力,并因此具有相關性。(31)參見[美]喬恩·R·華爾茲:《刑事證據大全》,何家弘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2頁。在案件發(fā)生過程中,存在著一些不是直接針對待證事實本身但常常被提出用于幫助理解案情的事實、背景或材料。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401規(guī)定了為了證明背景而提供的有助于理解案情的相關證據的標準。評估證據是否具有相關性首先要明確所提出的證據所要證明的“具有重要意義的事實”;其次要確定該證據是否會使得與沒有該項證據相比具有重要意義的事實更可能存在或者不存在。這種關系是否存在,取決于經驗或者科學推演出的原則能否符合邏輯地適用于當前的情況。證據的關聯(lián)性并不是證據本身的固有屬性,它要體現(xiàn)在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需要證明的事項的關系上。(32)參見王進喜:《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2011年重塑版)條解》,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頁。證據與案件事實有關聯(lián)性主要是指邏輯上的關聯(lián)性,所謂邏輯上有關聯(lián)之證據,除有政策上相反考慮之訓示外,任何能夠對案件事實存在與否的可能性產生影響的證據都應予接受,此理論尤可適用于情況證據。情況證據的關聯(lián)性規(guī)則包括:證據與事實的關聯(lián)性取決于客觀條理,不是主觀的置信。“情況”能夠使證據與待證事實有自然或歷史上的聯(lián)系,情況證據是用“自然的聯(lián)系”來加強事實認定者的主觀傾向性,證據與事實的關聯(lián)性是科學問題也是經驗問題。在運用情況證據時需要借助科學鑒定、勘驗等科學方法以及常情、常理、常識對事實與證據的關系進行審查判斷,如果證據與案件事實的聯(lián)系過于遙遠或者采納證據會導致訴訟的過分拖延、耗費過多精力與財力,則不能采納情況證據。
情況證據要實現(xiàn)對案件事實的證明,需要經歷一個推定的過程。情況證據與案件事實的關系往往是間接的。載有案件原生或派生的事實信息的情況證據在訴訟中得到揭示、查實而變?yōu)槟軌蜃C明或者證偽案件訴爭事實的證據事實。這中間可能會經歷由甲情況證據推理出乙證據事實,再由乙證據事實推理出最終待證事實的過程。在乙證據事實不能直接推論出待證事實時,需經過推論出另一證據事實后再得出待證事實。(33)Michael & Adler, The Trial of an Issue of Fact: I, COLUM. L. REV.34, 1284 (1934).所以,情況證據對待證事實的推論是鎖鏈式鏈接的結構,其中可能蘊含多次推論。情況證據的推理次數越多,認知錯誤介入的機會就越多,情況證據的證明價值也會隨著推論次數的增加而降低。(34)參見張麗卿:《情況證據之研究》,載《東海大學法學研究》1988年第4期,第53頁。由于人類社會紛繁復雜,人們依據的經驗、常識或自然理性的推論條件并不具有絕對確定性。所以依據情況證據進行推論的每一個階段都可能有爭議點,都允許對推論結果進行反駁。一般來說,一個人的血型是不會改變的,但是在某案中對當事人的兩次權威血型檢驗中卻有不同的血型結果,排除了法醫(yī)鑒定的問題,一般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后來當事人解釋道他因為年輕的時候生過病,曾大劑量地輸入過他人的鮮血,經醫(yī)學檢驗真有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這啟示我們經驗不是一直不變的,生活也并非永遠按照既定邏輯進行,要求事實認定者具有開拓的思維,允許情況證據的推論被反駁。
英美法判例確立了情況證據與直接證據沒有本質上的不同的規(guī)則。(35)See Holland v. United States, 348 U.S. 121,139 (1954).運用情況證據進行事實認定也需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事實認定者可以考慮和權衡所有合理和正當的推理,這些推理是基于人類經驗,但是事實認定者不能沉溺于猜測、想象或者可能性不足的事實。(36)Burns, R. D, Weighing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2 South Dakota Law Review 30, 36 (1957).在英美法系中,合理懷疑是基于證據顯示的事實或情況或政府缺乏證據,區(qū)別于僅僅依賴可能性、純粹的想象力或者奇特的猜想而產生的懷疑。證據容易受到兩種解釋或說明的影響:一種是證明被告人有罪;一種是證明被告人無罪。每種解釋或說明應該要符合人類社會常識、經驗、邏輯,且在事實認定者看來都是合理的,這種情況必須與被告人有罪或無罪的假設相符,每個經過情況證據推理出的結論應排除其他合理假設。例如在某縱火案中,據以認定被告人犯罪動機的重要證據是,在火災發(fā)生之前一年,被告人與谷倉房主打官司輸掉了,并在某次與朋友隨意的談話中揚言要報復房主,要教訓他。被燒掉的大谷倉的門在火災發(fā)生時被關上了,可以推論出可能是有人故意進入了谷倉關掉了門。但是在本案中卻產生了合理懷疑,因為根據谷倉的結構,可能是由于火焰產生的氣流導致了滾筒軌道的膨脹推動而關上了門;那天晚上下過雨,有閃電,可能是閃電導致了建筑物的自燃而非人為;可以理解為證人在剛剛輸掉官司感到痛苦而隨意發(fā)表的不滿言論,但沒有證據表明后來被告人再次發(fā)表過這樣的言論。因此根據上述證據不能使全案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就不能因為被告人發(fā)表的言論及谷倉門關上的情況證據對被告人定罪。
在我國的刑事證據制度中,司法人員在事實認定過程中也在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情況證據”。在我國古代的“五聽”制度也充分運用了“情態(tài)型情況證據”。在我國當前的司法實踐中,一些獲取直接證據困難和舉證困難的案件,有關的法律法規(guī)根據某些司法實踐經驗,做出有關“推定”的規(guī)定,即根據一些案件當中具體情境來推斷行為人的主觀狀態(tài),如金融詐騙犯罪、貪污受賄罪、毒品犯罪等案件中對犯罪中主觀目的“明知”等難以證明的構成要素可以經由特定環(huán)境、背景、事實推論,在司法實踐中也有很多有經驗的事實認定者成功運用“情況證據”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的案例。但是由于未對此類證據明確法律定位,Circumstantial evidence的原本含義被誤讀。我國證據法對不同證據的證明力確立了大小強弱的標準,并使之上升到法律規(guī)范的層面。在我國強調外部形式印證的傳統(tǒng)證明模式下,將獲得具有外部形式“印證性”有形的直接或間證據視為證明的關鍵,偏重于關注有形證據會使事實認定者根據人類理性、經驗自主形成的心證受到限制。若事實認定者對需用經驗對證據進行甄別并加以推理失去信心,希望能找到更直接的證據以減少推理的需要,這就可能導致發(fā)生冤假錯案。研究“情況證據”在事實認定中的運用,檢視我國司法實踐中許多存在但未能被正確認識的情況證據,對解決事實認定過程中證據運用困境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