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召穎 王耀輝
自1950年以來,美國GDP全球占比呈現整體下降趨勢,因此,很多學者認為,美國經濟霸權地位正在消逝。德國地理學家克里斯托夫·帕恩賴特爾指出,美國GDP全球占比的下降意味著過去數十年的經濟全球化進程導致美國霸權逐漸走向衰落。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家朱利安·戈也認為,美國GDP全球占比下降顯示出美國相對于其競爭對手的優(yōu)勢地位面臨挑戰(zhàn),因此,美國霸權已不可避免地日益衰落。持美國衰落論的學者還有格雷厄姆·艾利森,他指出,1950年美國GDP全球占比近半,1991年降低至25%,而如今只占1/7,這體現出美國霸權的衰落。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社會學家孔誥烽對于美國GDP全球占比下降這一現象則較為樂觀,認為美國的占比雖有所下降,但仍居世界首位,美國的霸權地位并未消逝,“盡管美國霸權確實是在衰落,但衰落速度較為緩慢”。
美國衰落論在國內學術界也廣為流行。2009年,李琮撰文寫道:“幾年來,美國在世界生產總值中所占比重不斷下降,從2000年的32%下降到2007年的25%。雖然這一比重的下降仍然是相對的,但這次的下降不是相對于歐、日等發(fā)達國家,而是相對于這一時期先后崛起的新興市場國家。由于這些新興國家經濟增長率更高得多,且它們的快速或高速增長在今后可預見的時期內將持續(xù)下去。它們在全球經濟中的地位將不斷上升,美國的發(fā)展雖仍然會有起伏,但其地位的相對下降將難以避免,并難以再出現新的頂峰?!?014年,余麗也提出類似的觀點,即中國GDP全球占比逐年上升,且有望在幾年內超過美國而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因此“受到新興大國崛起、世界多極化趨勢加快等因素的沖擊,美國霸權漸趨衰落”。
然而,也有國際關系學者對以GDP占比衡量國家經濟霸權的方法提出質疑。肖恩·斯塔爾斯通過搜集分析美國跨國公司數據發(fā)現,盡管美國GDP全球占比自1960年總體下降,美國跨國公司卻在全球諸多產業(yè)占主導地位,且其地位日益穩(wěn)固。因此,斯塔爾斯認為,GDP全球占比并非衡量美國經濟霸權的合理指標。美國社會學家克里斯·蔡斯-鄧恩等學者也批評了以GDP全球占比來衡量國家霸權的方法,他們指出:“GDP全球占比顯然無法代表國家的軍事、政治和文化霸權。它可能甚至不是一個衡量經濟霸權的合理指標?!?/p>
自1950年以來,美國GDP全球占比的大幅下降是否意味著美國經濟霸權的衰落?目前對這個問題的研究在理論上仍然存在很大不足,還有待于進一步深入探討。
首先,既有研究對“美國GDP全球占比”問題仍缺乏深入分析。其中,對于究竟是哪些因素導致美國GDP全球占比發(fā)生變化,目前學界尚未在理論上進行探討。然而,如果不理解“美國GDP全球占比”變化是由什么因素導致的,便無法真正理解該指標的真正含義。
其次,對美國經濟霸權缺乏明確的界定。不少學者認為,美國GDP全球占比下降意味著美國經濟霸權的衰落。這種觀點顯然是將美國經濟霸權等同于美國的相對經濟規(guī)模。但也有學者將美國經濟霸權等同于美國經濟影響力,甚至有些學者在評估美國經濟霸權時混淆了這兩種不同的說法。因此,關于美國GDP全球占比與美國經濟霸權關系問題的研究,仍然有待進一步深入探討。
綜上,首先有必要對于美國GDP全球占比與美國經濟霸權的關系進行解釋。過去數十年,美國國內金融業(yè)在各產業(yè)中比重上升的同時,制造業(yè)的比重逐漸下降,并向海外擁有廉價勞動力和土地資源的發(fā)展中國家轉移。美國制造業(yè)外移刺激了發(fā)展中國家的經濟生產,使這些國家的GDP大幅上升,從而導致美國GDP全球占比下降。
其次,美國經濟霸權是指美國對于其他國家的經濟影響力和控制力,即美國根據自身利益使用經濟手段對其他國家能夠造成影響和改變的能力。僅僅擁有龐大的經濟規(guī)模尚不足以成為經濟霸權國,經濟霸權的本質是龐大經濟體利用經濟手段去操控其他國家的行為。基于這一國家霸權界定,美國制造業(yè)外移導致了美國經濟霸權的顯著增強。在制造業(yè)外移的過程中,美國公司將生產銷售環(huán)節(jié)轉移到海外,從而使外國市場更加依賴美國資本和產品,這進一步提升了美國對其他國家的經濟影響力。
總之,在1970 —2018年近50年的時間內,美國制造業(yè)外移在使美國GDP全球占比下降的同時導致美國經濟霸權增強。美國經濟霸權和美國GDP全球占比在同時期一升一降,呈現出負相關關系。因此,1970 —2018年的美國GDP全球占比雖然下降,但美國經濟霸權卻增強了。
2013年,肖恩·斯塔爾斯在《國際問題研究季刊》撰文分析美國經濟霸權的全球化。根據斯塔爾斯的分析,美國GDP全球占比總體下降,而亞太地區(qū)GDP全球占比總體上升。然而,這種對比方法并不十分恰當,因為亞太地區(qū)國家眾多,亞太各國之間的生產模式和GDP變化趨勢也不盡相同,應將分析單位具體到各個國家。過去數十年亞太地區(qū)GDP漲勢最快的國家是中國和印度。中國占比從1960年不足5%上升至2018年的15%以上,這與美國占比的降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中國占比的上漲始于20世紀90年代,自2000年前后開始明顯上升;印度占比的升勢則略晚于中國,大致在2005年后才開始。因此,美國1990年后的GDP全球占比總體下降趨勢,應與中國和印度的總體上升趨勢(尤其是中國的上升趨勢)相關。
就中美兩國而言,是什么原因導致了20世紀90年代美國GDP全球占比下降而中國GDP全球占比開始上升?其實不難判斷,這與中國20世紀80年代開始實行的改革開放政策有關。其中,中國在東南沿海建立經濟特區(qū)、開放通商口岸、吸引外商投資,并利用廉價的土地和勞動力資源構建以加工制造業(yè)為主的出口導向型經濟模式。同時期,由于美國國內制造業(yè)成本較高,美國公司對中國進行大量投資,促進了中國加工制造業(yè)的迅速發(fā)展。這就是說,中國制造業(yè)的發(fā)展并不是獨立于世界之外的。在全球化中,每一個國家都有其相對經濟優(yōu)勢。全球化市場對于利潤的追求,必然導致美國國內制造業(yè)向擁有廉價勞動力的發(fā)展中國家轉移。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先是將國內制造業(yè)向中國轉移,而后又向南亞和東南亞國家轉移。中印等勞動力資源豐富的國家借此有機會發(fā)展來料加工制造業(y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國內加工生產水平。如果說全球所有國家GDP全球占比的總和是100%,那么,中印等發(fā)展中國家GDP全球占比的升高自然會導致美國占比的下降。
美國制造業(yè)外移對于美國經濟霸權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探究這個問題,首先需要對“美國經濟霸權”這一概念進行界定。一些學者將美國經濟霸權等同于美國經濟規(guī)模,例如,傳統(tǒng)的美國霸權研究認為,美國GDP全球占比的下降直觀地顯示出美國經濟霸權在衰落:美國占世界經濟總量的份額越少,美國在經濟規(guī)模上對于其他國家的優(yōu)勢便越小。按照這個邏輯,有學者指出,中國GDP全球占比與美國GDP全球占比之間的差距近年來逐步縮小,這意味著美國霸權已逐漸衰落。另一種觀點則將美國經濟霸權等同于美國影響力,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美國不再能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地影響和操控其他國家,因為美國的影響力被中國等新興經濟體的經濟影響力所抵消,這標志著美國經濟霸權漸趨終結。哪一種對美國經濟霸權的界定更加合理?經濟霸權屬于國家權力的一種對外體現,經濟霸權的界定應與國家權力的界定相統(tǒng)一。要解釋什么是經濟霸權,首先需要分析什么是國家權力。
目前,國際關系領域對于國家權力的定義也分為兩種流派。一是很多現實主義學者認為,國家權力的本質是一個國家的絕對權力,即它可以調動的軍事力量、經濟力量、科技力量、動員能力、領土和人口等,所以現實主義學者們普遍使用“capacity”來定義國家權力。約翰·米爾斯海默作為進攻性現實主義者,在其《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中寫道,“根據我的定義,國家權力代表一個國家可獲得的資產和物質資源”。另一位現實主義者威廉·沃爾福思指出,在國際關系理論中,著名的“均勢”所指代的應是不同國家關于“capacity”的對比。另一種流派則將國家權力定義為一個國家對外的影響力和控制力,也就是說,國家權力應該是一個相對概念而不是絕對概念,即一個國家對于另一個國家的影響。這種對于國家權力的“關系性”定義得到了一部分國際關系學者的支持。例如,羅伯特·達爾將權力描述為一個國家迫使另外一個國家做出行動的能力,“A對于B的權力體現于A可以迫使B去做一些B不愿意做的事情”。
作為國家權力的一種對外體現,經濟霸權應是相對的概念,也就是說,根據一個國家的國際經濟影響力來界定經濟霸權的方法更加合理。因此,美國經濟霸權等同于美國經濟影響力,即美國利用經濟手段影響和控制其他國家的能力。這是因為,歷史上建立經濟霸權的國家并不都是擁有龐大的經濟規(guī)模,卻一定擁有強大的經濟影響力。例如,1938年時任日本帝國總理大臣近衛(wèi)文麿首次提出構建“大東亞新秩序”,企圖建立起以日本為核心的東亞區(qū)域經濟霸權、政治霸權和文化霸權。根據2020版的麥迪遜數據庫,1938年日本的GDP僅為中國的59.4%,并不是東亞地區(qū)經濟規(guī)模最龐大的國家,但日本在當時的經濟影響力位居東亞各國之首。日本早在1910年即占領朝鮮半島,在朝鮮建立起殖民地經濟模式;1918年日本獲得哈爾濱至長春的鐵路管理權;1932年日本建立偽滿洲國,控制了中國東北和華北的經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期,日本雖然并沒有龐大的經濟規(guī)模,但擁有強大的經濟影響力,所以能夠在東亞地區(qū)建立經濟霸權,這說明經濟霸權的本質是經濟影響力和控制力。
此外,并不是每一個龐大的經濟體都會建立經濟霸權,所以經濟霸權并不等同于經濟規(guī)模。例如,盡管當今中國的GDP高居世界第二,但中國并沒有試圖憑借其龐大的經濟規(guī)模稱霸。2015年9月23日,習近平主席在西雅圖市出席當地政府和美國友好團體聯合會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明確表示:“無論發(fā)展到哪一步,中國永遠不稱霸、永遠不搞擴張。”另外,一個龐大的經濟體并不一定擁有強大的國家經濟力量,歷史上有不勝枚舉的案例記錄了經濟規(guī)模較小的國家可以在博弈中勝過經濟規(guī)模較大的國家,所以只有具備強大經濟影響力的國家才可以被稱為經濟霸權。
通過分析美國跨國公司的商業(yè)行為,斯塔爾斯發(fā)現,美國以跨國公司為媒介將經濟實力全球化,并在全球市場的各個領域占據主導地位。本文拓展了斯塔爾斯的理論,以美國跨國公司為研究對象,探討美國制造業(yè)外移如何促進了美國跨國公司的發(fā)展,以及美國跨國公司在海外市場的繁榮怎樣導致了美國對其他國家經濟影響力的增強。
基于斯塔爾斯對于跨國公司的研究結論,可以進一步推論:1970 —2018年美國跨國公司的興起和繁榮與美國國內制造業(yè)外移有關。美國制造業(yè)外移促進美國跨國公司在海外的發(fā)展,使美國將其經濟影響力滲透到外國市場。在美國向海外轉移制造業(yè)前,美國公司的影響力僅限于美國本土,即美國公司在境內建立工廠,雇傭國內勞動力進行生產和銷售,拉動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盡管美國公司也通過參與國際貿易來影響海外市場,但美國公司對海外市場的影響尚不顯著。從20世紀70年代起,隨著美國制造業(yè)大規(guī)模外移,跨國公司的運營模式興起,以美國本土為主的生產模式逐漸走向終結。由于美國本土勞動力價格較高,美國國內的勞動力密集型產業(yè)只有轉移到海外,利用發(fā)展中國家的比較優(yōu)勢,才能降低商業(yè)成本。在商業(yè)利潤的驅動下,美國公司紛紛在發(fā)展中國家投資開設子公司,利用資本優(yōu)勢在東道國進行生產,而接受美國外商直接投資的東道國也從中受益。例如,日本、中國、印度等東道國的國民經濟因美國資本的流入得以迅速發(fā)展,這些國家經濟的騰飛增強了國民消費能力,進而吸引更多美國資本流入。中國、日本、印度國民消費水平的提高使這些國家不僅成為“世界工廠”,也成為潛力巨大的消費市場,大量美國跨國公司在這些國家建立子公司,不僅是為了利用該國在生產方面的比較優(yōu)勢,也是為了爭奪該國龐大的潛在市場。在各個東道國,美國跨國公司憑借其雄厚的資本、高端的科技和母國的政治軍事霸權,充分利用東道國的制造業(yè)資源進行生產,并在競爭中壓制東道國的本土公司,使美國品牌商品占據東道國市場的主要份額。
美國跨國公司在海外市場的擴張,很大程度上增強了各東道國在經濟方面對其的依賴程度;而東道國對美國公司的依賴加深,是美國公司對東道國經濟影響力增強的充分條件。東道國對美國公司的依賴程度上升,導致美國公司對東道國的經濟影響力提高,從而獲得更多與東道國進行博弈的籌碼,以對后者構成更深的影響。隨著各東道國對美國跨國公司的經濟依賴程度越來越高,美國跨國公司對各東道國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強。通過跨國公司,美國得以在經濟層面,進而在其他層面影響和控制其他國家,迫使其作出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的政策改變。早在1980年,耶魯大學政治學家托馬斯·比爾施泰克便已撰文分析了跨國公司與東道國的關系,他指出,大型跨國公司在第三世界國家擁有巨大影響力,導致東道國政府無法獨立有效地行使國家權力。
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構建起以自身為中心的單極化格局,成為國際秩序的主導國。然而,近十數年中國經濟崛起,迅速超過日本、德國而一躍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躋身世界強國的行列。中國的崛起,尤其是中國經濟的騰飛在令美國震撼之余也引起了美國的焦慮,美國甚至認為經濟日益強大的中國會對美國帶來威脅。中國的崛起和發(fā)展壯大是否削弱了美國霸權?很多國際關系學者認為,美國如今不再擁有對世界各國的絕對優(yōu)勢和以一己之力控制國際局勢的實力,美國霸權已經衰落。
然而,美國霸權是一個復雜而包含甚廣的概念,包括軍事霸權、經濟霸權、文化霸權等。很多美國霸權衰落論的支持者以美國GDP全球占比的下降趨勢為據來論證其觀點。這種以GDP全球占比衡量經濟霸權的方法得到了主流意見的支持,但也受到了一些質疑。美國GDP全球占比的整體下降趨勢是否意味著美國經濟霸權的衰落?通過深入分析美國GDP全球占比的本質,并對美國經濟霸權的概念作出準確界定,本文嘗試對這個問題進行回答。分析結果顯示:1970 —2018年美國制造業(yè)外移造成美國GDP全球占比的整體下降,同時,美國制造業(yè)外移也提升了美國經濟在全球的影響力,從而導致美國經濟霸權增強。因此,美國GDP全球占比這一指標與美國經濟霸權存在負相關關系,該指標的下降并不意味著美國的衰落,恰恰相反,它說明了美國經濟霸權的增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