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達·高布樂》是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重要作品,該作品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于1890年,1891年1月31日首演于慕尼黑皇家劇院,為易卜生創(chuàng)作第三階段的作品之一。該作品描述了高布樂將軍的女兒海達,在一天之內(nèi)從一個度蜜月歸來的新婚少婦走向引誘他人自殺,最終自己也自盡身亡的故事。本文將結合本科導表演教學內(nèi)容,從權力關系的角度討論《海達·高布樂》中的海達之死。
與易卜生早期的《玩偶之家》《群鬼》一樣,《海達·高布樂》也是一部家庭悲喜劇。在前兩部作品中,作者將社會關系影射在家庭關系中,家庭中的人物矛盾關系十分強烈地呼應著社會問題,最后,劇本依靠人物的自我覺醒,得出某種社會批評的結論。但是《海達·高布樂》與此完全不同。
《群鬼》中的阿爾文太太是被家族長輩要求進入婚姻關系的,她以被迫的姿態(tài)開始了悲慘的婚姻生活。阿爾文太太的人生被三段強大的關系所操控:親屬、丈夫、牧師。三段關系中的控制方均把社會關系背后的社會利益凌駕于個人權利之上,使阿爾文太太一生都活得猶如道具一般。即便作者在劇本中明確地表示,阿爾文太太已經(jīng)受到現(xiàn)代思想的影響,并且具備了自我覺醒的基本基礎,但她仍然被阿爾文這個姓氏所控制。在這里,阿爾文先生這個不出場的人物,不僅代表著阿爾文太太的婚姻,亦代表著重要的社會身份。曼德牧師雖喜愛阿爾文太太,因恐懼于喪失其牧師身份與身份帶來的利益,不僅拒絕她的求助,更將她推向深淵。
《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存在著同樣的問題。在她自我意識不曾覺醒之時,她受控于父親和丈夫海爾茂的兩種關系??刂普邔⑺刂圃谝粋€極小的權力范圍之中。乖巧聽話的形象是她用來取悅兩段關系并獲得生存的唯一辦法。
在這兩部劇中,主要女性角色存在著相似性——從被動到覺醒,同時戲劇困境均來源于外部事件,而非自我選擇?;蛟S這也是易卜生這些早期作品被叫做社會問題劇的原因。但是在《海達·高布樂》中,強烈的戲劇沖突本質(zhì)上并非源自事件的矛盾,而是源自人的內(nèi)在矛盾。這正是易卜生在談到此劇時講到的:“我并不想在這部劇中探討所謂的問題。最重要的是我要描述人,人的情感,人的命運?!?/p>
這部劇里的女主角海達·高布樂主動選擇了婚姻,主動選擇了死亡,不曾被外部意外事件所脅迫。盡管樂務博格自殺的槍支來自她的房間,但這樁死亡事件是由她主動驅(qū)使的。那么從兩性政治的角度看,是否可以說海達一生的悲劇來自于她的瘋狂,她的原始欲望?如若成立,這些瘋狂和原始欲望背后的潛意識又是什么?是一種權力關系的潛意識展現(xiàn),抑或是《朱莉小姐》中自然主義式的、社會、民族文化與自然生理因素的復雜交融?
美國作家凱特·米利特在《性的政治》中曾談到泛義的政治不僅指政府,政黨,更指向于人群支配另一人群的權力結構關系,這種權力關系廣泛的存在于社會關系之中,是社會文化里最普遍的思想藝術,最根本的權力概念。如果說《玩偶之家》和《群鬼》赤裸裸地展示了對父權制度下男女兩性的政治關系,那么《海達·高布樂》中的權力關系則更加隱晦和深刻。
海 達 不錯,我有。我想試一試我有沒有支配別人命運的能力。
這是《海達·高布樂》中海達的一句重要臺詞,也成為海達一切行動的基本解釋。支配他人的命運,顯然已經(jīng)是對權力關系的構建。海達支配他人的企圖與沖動貫穿在她與其他人物的關系里。海達的支配欲并不僅僅來自于愛情妒忌(欲望),她并沒有純粹的美狄亞式地以生命的強度去展現(xiàn)內(nèi)在的情感高度。恰恰相反的是,海達在許多關系中都令人吃驚地展現(xiàn)了她的理性和審時度勢。
在這部作品中,易卜生構建了幾組主要的人物關系:主角海達與丈夫泰斯曼,海達與家庭密友法官勃拉克,海達與舊情人樂務博格,海達與泰斯曼的姑媽,海達與同學泰遏,泰遏與樂務博格。它們分別構成了海達的家庭關系,海達的社會關系與海達的愛情關系。
從海達與丈夫泰斯曼的婚姻來看,海達一上場便表達出對此婚姻的厭煩與不滿,這與丈夫?qū)λ奈┟菑男纬闪藦娏业姆床?。但需要注意的是,海達是完全主動且深思熟慮地進入這場婚姻的,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盡在她的掌握之中。
海 達 那時候我跳舞實在跳膩了,我的好推事。我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微微顫動)喔——我不愿意這么說,也不愿意這么想!
……
勃拉克 (猶豫不定地瞧著她)我想你從前也像別人似的盼望他功成名就吧。
海 達 (顯出疲乏的神氣)不錯,我這樣盼望過。并且后來他既然不顧一切,愿意供養(yǎng)我,我為什么不答應他?
海達的結婚動機理性得令人吃驚,她做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頗為精打細算的決定。她意識到自己青春歲月即將消逝,在與眾多男人周旋之中也早已認識到男女兩性關系的脆弱,因此挑選了一個“經(jīng)濟適用男”——泰斯曼。這意味著海達非常清楚地認識到她的婚姻是基于利益的選擇,而非情感需要——她曾經(jīng)所愛的男人樂務博格是個人人厭棄的浪蕩子。海達從理性上認識到樂務博格給不了她所需要的物質(zhì)生活。她選擇了泰斯曼,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物質(zhì)生活,可從這段婚姻開始的那一刻起,她又轉(zhuǎn)而追求起精神生活。
戲的一開場,她精致優(yōu)雅,連泰斯曼小姐略有點庸俗氣的帽子也忍不住拿來嘲諷一番。她對泰斯曼的雙重鄙夷,可以對比契訶夫在《三姊妹》中,娜塔莎第一次去三姊妹家中做客的段落:娜塔莎從著裝到舉止都被眾人嘲笑后,羞愧難當?shù)碾x開餐桌開始哭泣。雖然契訶夫的《三姊妹》作于《海達》之后,但這兩段情節(jié)仍相當有可比性。這種審美情趣的差異意味著海達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如同三姊妹對外語鋼琴哲學的迷戀,鮮花可以讓海達眼前一亮,鋼琴是她情感的寄托,這些女性意象在海達身上一覽無遺——社會高等階層女性的審美刻在她的靈魂之中。但她又在高布樂將軍的馬匹和槍支下長大,雄性氣質(zhì)或者說攻擊性伴隨著她的成長。刺與玫瑰是她人格的分裂和完整,她內(nèi)在精神里的雙重性。當她既受益于高布樂將軍的女兒這個社會身份所帶來的一切物質(zhì)便利與階級審美情趣,又因此獲得了極高的精神自由,而她的精神自由是以物質(zhì)消費作為基本代價的。當海達在決定同意與泰斯曼的婚事來獲取持久的物質(zhì)和精神自由時,也注定了她的婚姻將是,也只能是慘白的結局。因為泰斯曼并非另一個高布樂將軍。
海 達 謝謝!所以你看,喬治和我第一次發(fā)生感情,是在他出力去弄??瞬块L別墅的時候。后來我們就訂婚,就結婚,就蜜月旅行,做了一連串的那一類事情。算了,算了,我的好推事——差不多可以說我是自作自受。
勃拉克 妙極了!那時候你當真一點兒都不喜歡這所房子?
海 達 天知道,我并不喜歡它。
當海達對泰斯曼的前途徹底失去信心之后,她開始以戲弄的方式對待丈夫。這段關系令她身心俱憊,泰斯曼越是滿足她的無理取鬧,越是在意這段關系,就越是讓海達內(nèi)在的落差感更為強烈地膨脹起來。而有趣的是,海達本身又十分清醒,她厭惡著這種基于物質(zhì)和社會利益的理性選擇。
海 達 (不耐煩地站起來)對,你這話說對了!現(xiàn)在我害得自己活受罪,就是為了這份兒破場面和空架子?。ㄗ哌^去)日子過得這么無聊就為這個!真可笑!做人就是這樣子。
勃拉克 是,是,我知道你不會??墒牵乾F(xiàn)在有一個大家所謂——說得好聽一點吧——神圣的責任壓在你肩膀上的話,你打算怎么辦?(微微一笑)一個新責任,海達太太?
海 達 (含怒)少胡說八道!那種事情永遠不會有!
她理性地將這段婚姻的問題歸結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如孩子般逃避這場失敗帶來的后果。在這段戲中,海達坦誠地告訴勃拉克自己的前史。她身上的矛盾性已經(jīng)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一切都為了回不去的舊生活。
在舊生活里,她是高布樂將軍的千金,她享受著極好的物質(zhì)和極高的地位,她可以肆無忌憚地要求一切事物和人圍著她的意愿打轉(zhuǎn),她的欲望閾值遠遠高過了大部分人,與此同時她完全不需要費勁為欲望支付成本。
海 達 你覺得這是不能理解的事情嗎?要是一個年輕女孩子——在有機會的時候——在沒有人知道的時候——
樂務博格 怎么樣?
海 達 ——偶然想偷看一個新世界,那個世界——
樂務博格 那個世界怎么樣?
海 達 那個世界的內(nèi)容是人家不讓她知道的。
樂務博格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
當海達向樂務博格談到自己對他的愛情,這段愛完全來源于她對于冒險的渴望,沒有成本的欲望在不斷地升高,誰能為她帶來新的樂趣,誰就會得到她的注意力。過去海達對于樂務博格的迷戀,正是她內(nèi)在攻擊性和冒險精神的延伸,縱使她當時沒有得到那份愛,她也頗為自信地認為自己在樂務博格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如若樂務博格一直存在于他們這個階層的邊緣,海達倒是能心安理得地繼續(xù)困在她的小婚姻里,讓她最為痛苦的是,樂務博格再度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他幾乎擁有了她想要的一切——過人的才能、美好的前途、自由的靈魂。這無異于在海達臉上狠狠抽了一耳光,告訴她當年她自認為最理性的選擇實則愚蠢透頂。樂務博格即便有著難以忘懷的過去,也不過是個叫做黛愛娜的紅發(fā)賣唱女郎,他的文才遠勝過她的丈夫,甚至成為了丈夫升職的有力競爭對手。
人們開始不按照她預設的軌道生活起來,她曾經(jīng)瞧不起的泰遏居然成了樂務博格的靈魂伴侶。這個在她面前總是慌慌張張、手足無措,甚至被欺負也不敢大聲反抗的女人,竟然背叛婚姻,追隨愛情。他們的一舉一動在海達眼中,無異于一遍又一遍地強調(diào):他們即將成為生活的勝利者。過去的權力關系馬上要被解構了,新的生活即將到來。在那里,海達成了庸俗的失敗者,而他們卻是物質(zhì)與精神的勝利者,她渴望的一切都會被她瞧不起的人拿走。如果說,將樂務博格的書稿付之一炬,是她再次預見未來后痛苦嫉恨的反應,那么引誘樂務博格的死亡,更是她試圖奪回生活控制權最后的拼死一搏。諸多評論認為,海達的自私和瘋狂是由于在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控制下,她無法完成自身的“樂務博格”化,只能轉(zhuǎn)而控制樂務博格,但這種說法并不能完整地構建她的整個內(nèi)在心理邏輯。海達當然受控于社會關系,譬如婚姻,譬如認為女性必須依附于男性才能得到物質(zhì)和情感慰藉,當男性無法滿足她的需求時,她便陷入強烈的負面情緒。在這里,權力關系不僅僅是兩性之間的,還有社會階級屬性的。
泰斯曼被眾多評論者認為是“傻白甜”式的軟弱男人,他對姑媽無條件地順從,他是個夾在愛妻與姑媽矛盾間的受氣包,他軟弱地向樂務博格坦誠自己對競爭的恐懼,甚至要求他延緩出書,當他得知樂務博格的書稿被焚毀,緊張又有些高興地要跟姑媽報喜。這個人有趣的地方,正在于他的“不自知”,他可以坦率地接受自己的低微,在低微處又尋找到了屬于他的生活方式??v然海達對這樣的丈夫厭煩透頂,但泰斯曼絕沒有海達式的心理危機。有些人會為了生活砍掉櫻桃樹,有些人會因為櫻桃園的消失而落淚。海達的瘋狂在于,她會落淚去砍那些樹,把它們都砍得支離破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沖突在她身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度。
最后擊垮海達的是勃拉克推事,這個庸俗虛榮的男人竟然也同樣成功地把握了她的控制權。海達再度看到了更為慘烈的未來:她來自父親的“特權”被剝奪的一干二凈,她下了賭注的婚姻權力也會消失殆盡,她曾經(jīng)預想的生活徹底失控,離她遠去,她的物質(zhì)和精神都將墮入深淵。
最終,海達選擇了死亡。她的槍是全劇最令人矚目的道具。這把槍是高布樂將軍留下來的,代表著它的擁有者曾經(jīng)的強權,但同時,作為一件武器,它更充斥著危險的火藥味。給人最舒適、優(yōu)雅、高貴、文明的感受的是香水,香水是精致講究的表現(xiàn),而火藥味是刺鼻、危險的代名詞,是代表著真實和抗爭。戲劇開演,危險蔓延,被香水掩蓋的火藥味愈來愈烈。
易卜生在《<海達·高布樂>創(chuàng)作札記》中談到:生命對海達來說是一件荒謬可笑的,甚至不值得一眼看到底的事務。她是如此早熟而敏慧,她對待任何人和事物都有著異常的洞察力。當我們追溯這個女人的過去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她總在探尋著未來的樣子。她對現(xiàn)實社會擁有清晰和冷峻的認知。阿爾文太太在新婚后不堪丈夫在外飲酒作樂,被迫找到曼德牧師尋求幫助(私奔),被拒絕后才開始接受生活的面貌。而敏銳的海達卻在婚前早已為自己安排了一切,只不過她以為她能犧牲她的靈魂,或者她為自己的靈魂做了一個巨大的賭局??墒琴€局失敗,靈魂也不再自由后,生命于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海達的死亡并不可恥,海達的死亡是她內(nèi)在精神沖突最好的消解辦法。這無關品格,而是在真實地遵從自我。
海達的死亡開始于一場象征性的宣告,她瘋狂地彈奏舞曲,用父親的手槍打穿太陽穴,倒在父親肖像的腳下,漂漂亮亮地自我毀滅了,她用死來證明了她靈魂的獨立性。海達的毀滅是必然的。對于她個人來說,這是一場別無退路的自我終結,是一場絕望的狂歡,她死于她自己制造的污穢環(huán)境,她以極強的控制欲誘發(fā)了樂務博格的死亡,最終又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對于全劇來說,海達的毀滅不是想讓觀眾一覽某個丑陋的靈魂,或是一場無意義的死亡,而是想讓觀眾看到一道代表靈魂自由的覺醒。我們自然不該歌頌她的惡意與嫉妒,她絕不是可崇拜可效仿的楷模。但她也不是妖魔,她只是一個人而已,有自己的才能和弱點,但與身處的環(huán)境不能相容。一切的邪惡來自于她被顛覆的創(chuàng)造性,一切的結果來自于對自己命運的決定性選擇:不抱幻想也不妥協(xié)。
海達死亡,權力關系徹底消失,這是她找到的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她曾經(jīng)自由地站在權力中心,但這并非真的自由。海達十分清楚社會地位的重要性,在這樣的世界里,沒有人可以脫離社會標簽而活,他們十分坦然地或許卑微,或許卑劣,或許成長。可海達不行,她必須永遠是高布樂將軍最愛的女兒,必須永遠騎著那匹駿馬自由的奔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