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典

若是過后問起，被野象踩斷腿、踩爛肚子是什么滋味，恐怕真沒幾個人能回憶得起來。

烏烏的一團(tuán)灰，邊邊鑲一圈黃泥巴，眨一下眼睛就已經(jīng)沖到身前，全然不像平時慢慢悠悠，拿鼻子細(xì)細(xì)卷芭蕉吃的慈悲樣子。耳朵里聽著自己的經(jīng)脈、骨頭都“咔嚓咔嚓”地斷了，“呼啦呼啦”的聲音也一陣陣響，不知道是風(fēng)在拼命吹，還是自己的血在拼命淌。疼，但感覺不到多少，距離死只有幾步路，全身的感覺也就關(guān)閉了。科學(xué)上說，這就是你的大腦杏仁核在起作用，關(guān)閉了痛覺，在掙扎著救你的命呢。閉眼咽氣前，滿心還只想著趕快爬起來，再努力跑幾步路就回家了。

幸運的，被人抬回家時身子還軟活，躺床上哀嚎數(shù)月，等人把眼淚哭干，靈魂就被放回來，又能被人攙著出門吹風(fēng)。運氣差的，沒進(jìn)家門就變成硬邦邦的木棍，腳都不用歇，就被送到“龍摩爺”那，靈魂也就算是回了老家。

因此怕落單的野象，但更怕的是象群。一群象，彼此有照應(yīng)，心里頭啥也不害怕，甩起鼻子慢慢走。遇到人搭的木頭房子，兩鼻子就甩爛，睡得太死的人就和鍋碗瓢盆一起散在地上，動也不動彈。再走兩步，進(jìn)了片甘蔗地，更是撒起歡來，甘蔗一排排全給推倒，鼻子卷著，前腳一踩，甘蔗就斷成兩截，一根一根地往嘴里塞，甘蔗渣也不吐，哪能有個夠？等人一大早哭爹喊娘地沖進(jìn)甘蔗地，大象已經(jīng)吃得醉了，癱睡在地里。

野象群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又踏進(jìn)了拉莫格洛（格洛即佤族大小寨子的聯(lián)盟），算起來，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象群襲擊事件。

小更那的阿爸，平躺在茶園邊上，電摩托也碎在旁邊。茶園鐵絲木樁拉的柵欄上飄一角布，估計是被大象追得緊，跳下摩托想往茶園里鉆，結(jié)果反被柵欄絆了腳。寨里的人團(tuán)團(tuán)圍了，喂水的喂水，捂肚子的捂肚子，扯著耳朵喊名字，也不見任何回應(yīng)。

有人“咿咿呀呀”地來了，自然是小更那。坐在一自制木輪椅上，也不要人推，手輪圈呼呼地轉(zhuǎn)著，大車輪雖不見怎么動，卻也在地上拖拖沓沓地前進(jìn)。一頭蓬松的頭發(fā)，不知用了什么編法，用一根做褲腰的松緊帶綁了，齊齊整整地貼在腦袋上，倒還比正常人的利索些。乘木牛的小姑娘，剛死了爹的小姑娘，不消說，個個都垂著頭不敢看。還沒到近前，團(tuán)團(tuán)的叫魂聲就冷落了下去。

老魔巴說：“一小個人莫哭?！?/p>

小更那卻回小小一個笑，老魔巴心里摸不明白：“你爹再不好也都了了，你莫記恨他。什么東西，什么人，要走，就讓他走吧?！?/p>

小更那點點頭，老魔巴也不再說。阿爸的尸體漸漸冷硬，仿佛是一枚石頭，握在茶園濕乎乎的手里。

滕曼跟著亞洲象保護(hù)基金會的人緊緊地來了。

這佤家寨子擠得很，倒不是有多少人口，掰斷了指頭數(shù)也只有二十來戶。只是目力所見的地方到處都掛著牛頭骨，牛頭樁一排又一排，竹子和茅草搭建的雞籠罩房四仰八叉地坐著，唯一寬敞點的廣場，大簸箕、大草席的曬滿了茶葉。

見到寨子里的老魔巴，基金會的人問：“有幾只？”

老魔巴擺擺頭。

基金會的人又問：“沒傷著吧？”

這是問象，不是問人，老魔巴依舊擺擺頭，說：“可不敢。”

三人一組，踩好點，躡手躡腳地靠近大象，打開錄音播放蜂鳴。嗡嗡呼呼，仿佛有巨大一團(tuán)蜜蜂云在逼近。果然見效，群象迅速走動，耳朵撲扇，鼻子擺動，生怕鼻前耳后薄薄的皮膚被叮上一口。喉嚨里發(fā)出低頻警告，呼朋喚友，朝相反的方向撤去。

基金會的人往寨子深處走去，小更那滾著木輪椅往寨子外面走去。不是正常老死在寨子里的人，就必須趁當(dāng)天悄悄地埋了。人死就和太陽落山似的，太陽往西，人也往西，篾笆裹了爹的尸體，趕著往寨子西邊的墳地送。

滕曼隔著人望到小更那，貓兒一般地團(tuán)在木輪椅上。小更那也望到滕曼，依舊回一個小小的笑。太陽照著臉，津津地發(fā)汗，這太陽，這么辣。滕曼急忙把頭轉(zhuǎn)開，心里涌起許多歉意。

再見到小更那是在白水牛樓下。

樓的上層已經(jīng)破敗，風(fēng)一過，就飛起幾根茅草。水冬瓜樹和紅毛樹支的柱子也晃晃悠悠，跟喝了酒似的。下層的畜欄卻齊整，里外修繕了好幾次。一只罕見的白色水牛，板板正正地躺在地上，皮膚透著粉，嬰兒似的，與龐大的體型極不相稱。除此之外，不相稱的還有額頭上的一大塊血跡，紅得發(fā)亮。

滕曼一行人被一個五短身材的壯漢擋著，要他們賠償寨子兩萬塊錢。耳朵湊近點聽，原來是怪他們在白水牛面前吸煙說笑話，把牛給氣得撞墻自殺了。

“什么牛喲，這么大氣性？”

“牛？這哪是普通的牛？白水牛是我們佤族寨子的守護(hù)神，守護(hù)了好幾輩的佤家人。今天你們竟然把污濁的煙吐在它身上，真是害人呀。”

“什么牛喲，要賠兩萬塊？”

“更那的阿爸被象踩死，政府說要賠二十萬呢！難道我們寨子的守護(hù)神還不值兩萬塊嗎？”

基金會的人面面相覷，推三阻四一番，把資歷最小的滕曼推了出去。滕曼急得眼淚都要淌下來，連說好幾個“對不起”。

老魔巴走過來站中間，兩邊擺擺手，調(diào)停的意思，說：“要友好，人家小娃娃也不是故意的，我們的白水牛也不能白死。這樣吧，你賠償兩千塊錢表示個心意，去給白水牛敬杯酒就行嘍?！?/p>

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滕曼對著白水牛，兩口把一杯水酒咽了。然而，委屈依然沒消減。他坐在寨門口，一邊掉眼淚，一邊嚼檳榔。吃不慣，喉嚨感覺被人掐住似的，直咳嗽。臉都咳得通紅，快要憋死了，一碗濃茶遞到眼前。

“你不用哭，我可以讓?；钸^來。”

滕曼驚了一下，抬起頭來，小更那不知何時到了身邊，怎么都沒聽見木輪椅的聲？正想問點什么，小更那接著說：“我?guī)湍憔扰?，不過你也得幫我回家?！?/p>

家不就在這寨子里嗎？還要回哪里去？滕曼稀里糊涂地點了點頭，跟著她悄悄來到白水牛樓下。小更那打個手勢，讓滕曼躲進(jìn)雞籠屋的陰影里。三言兩語打發(fā)了守著水牛的人，招呼著鉆進(jìn)畜欄。還是那碗濃茶，“咕咚咚”灌進(jìn)白水牛嘴里。手輕輕地拍打黃色琥珀般的水牛角尖，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白水牛四腳伏地，尾巴微微地跳，小更那叫一聲“吉祥”，就現(xiàn)出來兩個黑眼珠，剛剛還躺地上一動不動的白水牛，這會兒已經(jīng)使勁甩尾巴了。白水牛噴著鼻，小更那一下一下地摸它的腦袋，偶爾一擺頭，牛氣噴到小更那手上，她便喝一聲，輕打一巴掌。

還真活了，滕曼驚得不知說什么好，腦袋暈暈的，跟著小更那的木輪椅轱轆一路又溜出來。

說走就走，小更那三兩下收拾了行李，小小一個簍子，掛在木輪椅靠背上。說是行李，不過也就是一個小木鼓、幾塊糯米粑粑、一壺茶水配包鹽巴罷了。往哪里去？小更那指了指寨子背面，幾里甘蔗園開外，是濃濃一片雨林。要走多久？掰著指頭算算，走兩個月亮就能到。去找誰？幾顆眼淚掉下來，回家去找奶奶。滕曼猶豫幾下，還是問了，家不就在這個寨子里嗎？小更那搖搖頭，把辮子往一邊撥，一塊白頭皮慘慘地露出來，是父親拿刀削的。雨林里的奶奶那兒才是自己的家。

寨子四面都是黃泥地，把樹一片片砍了，這里圍一個茶園，那里圍一個甘蔗園。作物種得也密，但始終攔不住泥巴地的黃。植物好欺負(fù)，一斧頭一把火也就了事。雖然它們在晚上也不間斷地哭，鐵力木哭，望天樹哭，青梅也哭。但普通人基本聽不到，不知道也就不害怕，依舊一刀刀割下去。但野動物卻難驅(qū)趕，本來是自己的地界，誰愿意走？野牛、野象、印支虎、熊猴……愈來愈頻繁地往寨子里擾。只好拿柵欄圍上，每隔一段路掛一個鐵皮水桶，里面裝些石子釘子，一碰到繩，就“刷刷拉拉”地響，拙劣地模仿猛獸的聲音。

沒有落雨，但地卻吸飽了水似的，濕濕嗒嗒。腳踩下去，就被黃泥巴給吸住，費幾分力才能抬起腿走下一步。遇著下坡，木輪椅的車轱轆被黏得停止轉(zhuǎn)動，斜著往下滑，黃漿濺一褲腿。好在空氣和土地一樣濕，深吸一大口，就有不少水珠子沾在嘴唇上。走了很遠(yuǎn)的路，水壺里的水也沒動幾口。

眼前出現(xiàn)更多的綠，人工開辟的小路漸窄，茶園連著幾株野樹，一條草徑伸到林子里。小更那說：“停下吧，雨林太密，晚上進(jìn)去就走不出來了?！?/p>

趕路時不覺得，一旦屁股挨地坐下來，就體會到肚子空空的滋味了。好在正是“頭頂芒果，腳踩菠蘿，摔一跤抓一把花生”的夏天，靠著雨林還愁吃？抬眼望去，果然有那么一棵上了年頭的野生大芒果樹，芒果還小，看著舌尖上就泛酸發(fā)澀。綠色的野芒果掛得高，滕曼蹦幾下夠不著，抱著樹使勁搖。稍微熟點的，禁不住折騰直往下掉，砸滕曼腦門一個包。小更那被惹得哈哈笑，撿一根樹枝，在手中掂量兩下，打著旋地甩出去，芒果“撲通”一聲落了，不偏不倚又砸滕曼一個包。滕曼捂著頭，齜牙咧嘴地和小更那一起吃芒果。用鹽巴蘸，酸澀的味道被壓住了，光剩甜。一個不夠再來一個，報仇似的，把半邊樹吃個精光。

時間也晚了，滕曼把小更那抱下輪椅，倚著芒果樹斜斜地靠著。正準(zhǔn)備歇息，突然聽得沙沙響。摸摸腦袋，沒刮風(fēng)；伸手等著，也沒下雨。心一下緊張地皺起來，蛇最喜歡盤在芒果樹甜甜的枝干上。抬頭，樹杈子里果然露出長長的一截蛇尾巴。快接近末端的地方，還有水壺口那么粗。滕曼起身想跑，腿腳卻早已軟了。跟溺水的人似的，幾乎是在平靜地等待死亡了。沉沉的咚咚聲，有節(jié)奏地響，是小更那在拍小木鼓。鼓聲不脆，悶悶的，但聽得人心靜。依舊是“咿咿呀呀”地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間或夾雜著幾個刺耳的“嘶嘶”聲。蛇尾巴緩緩地動了，繞著樹干往上移，漸漸隱沒在綠綠的野芒果間。

“你剛和它說了什么？”滕曼問完覺得自己有些傻氣，但小更那卻回答說：“我告訴它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暫借它的樹休息一晚?！本褂腥苏娑煤蛣游镎f話？小更那說：“象的語言圓滾，蛇的語言濕冷細(xì)長，猴子的語言像山竹，一個個地往外蹦。在雨林里待久了，就能聽懂很多東西的語言?！?/p>

“你也是對白水牛說，請它活過來，它就復(fù)活了？”

這倒又惹得小更那笑了，白水牛哪里是被氣得撞墻死了，只是吃多了羊排果，被濃稠的白汁把嘴給牢牢黏住了，閉眼睡覺，裝作暈倒罷了。這招數(shù)，起先倒騙到了不少鮮嫩的草料和噴香的茶水。寨子里的人上了幾次當(dāng)，又拿這招騙了不少像滕曼這樣外面來的人。有人要來，便送一盆個大汁多的羊排果，把人往白水牛樓引。怒氣沖沖地聲討一番，來人便也顧不得查看那牛，草草賠錢跑了。

原來自己是給耍了，還坐在寨子門口哭，像一個瓜人。滕曼沒接話，坐在那里一個人癟嘴。小更那這下倒有些局促了，自己只管說，沒想到讓人難堪了，便開口扯開話題：“但是，我倒想起我的奶奶來了。我懂得的東西，還不及我奶奶的十分之一，不光是動物，各種樹啊草啊的，她都能跟它們說話。

“那時雨林子還密得很，地上是綠的，水是綠的，映得天好像也泛著綠。鐵角蕨把每個縫隙都給填了，榕樹像蟒蛇似的纏著棕櫚的樹干，殺氣騰騰的。一整片林子簡直沒有一個留給人的位子，一個樹樁沒有，一塊石頭也沒有。

“那年我還小，就光記得熱了。天熱得奇怪，也下雨，但落到地上就騰騰地冒氣。睡著覺被咬醒，一摸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蚊子包。躺在床上，又癢又疼，撓得十個指甲里都是血。哪里來的那么多大蚊子？床底下、簸箕底下、灶臺里，凡是陰涼處都沾滿了蚊子。父親燒草桿，拿煙熏，一個屋子里都灌滿了濃煙，嗆得人喉嚨都火辣辣的。母親那時還在世呢，母親很好，抱著我在屋里一直走，不讓蚊子落嘴。但一停下來，身上馬上又刺痛起來，不知道哪里又被見縫插針地咬一口。母親的汗，水一樣地往下淌，越淌蚊子竟越多了。

“沒有人知道，到底為什么一夜之間冒出了如此多的蚊子。蚊子，蚊子，到處都是。人被咬得麻木了，大腿、后背，身上連片地疼，都不知道到底哪里被咬了。老魔巴說，是因為寨子里的母木鼓老了，和母親老去一樣，離開了我們。寨子失去了保護(hù)，才會遭受毒蚊的侵?jǐn)_，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木鼓，一個大得能讓鼓聲傳到天上的母木鼓。

“連著半個多月，整個寨子，除了做木鼓，我們什么都沒干。父親被選中進(jìn)雨林砍木鼓樹，我賴著一起去。寨子剽倒了第一頭牛，我們就按照牛血指引的方向出發(fā)了。一路尋找過去，果然遇著一棵年齡超過百年的紅毛樹。這么大歲數(shù)的樹都是有魂的，不能輕易砍殺。大家一起給樹根喂酒，安撫它，又割了一只公雞的脖子，用雞血賠償樹魂，希望能順利帶著它回到寨子，保護(hù)我們?？烧δ苣敲错樌考t毛樹沒按計劃的方向倒下，當(dāng)父親呼喊我時，我已經(jīng)來不及躲避了，我的腿就是那時斷的。捆了藤條，一邊一隊，父親和其他人一起把我和木鼓樹拉回寨子。大家都唱歌，只有父親沒唱。但我知道，拉木鼓時得唱歌，唱著唱著還會跳起來，像跳舞似的。

“我多想去看看剽牛血祭木鼓啊，畢竟我還費了一雙腿的代價呢。但是不行，我的腿已經(jīng)完全斷了，一點也站不起來。我只能躺在屋子里，聽著被拴在牛頭樁上的牛發(fā)出嘶鳴。我知道，不一會兒它的肉就會被蜂擁而上的人拿著刀子割得一干二凈，它的頭還會被砍下來，供到木鼓樹前。

“寨子新做的母木鼓很大，跟個小木船似的。聲音又厚又沉，可以傳好遠(yuǎn)。一敲起來，雨林里的鳥都被震得亂飛。相比之下，放在它右邊的公木鼓顯得更加破敗。本來做得就比母木鼓小，鼓身還干出了好多道裂紋。我生怕寨子里還要再做一個新的公木鼓。不過還好，寨子里的人根本無暇再去想公木鼓，蚊子聽了熱鬧的鼓聲，仿佛也受到了鼓舞，日漸滋生得更多了?！?/p>

聽得入迷，滕曼直覺自己身上一陣痛癢。拍一巴掌，果然是一只吸飽了血的蚊子?！昂么蟮奈米樱５糜滞从职W。”小更那看了看，說：“那陣的蚊子比這可大多了，足有蜻蜓那么大。那嘴，比奶奶的縫衣針還粗呢！”

“打了鼓，剽了牛，依舊不頂事。我腿斷了，成天躺著，被咬得沒辦法，母親就把黃泥巴涂在我身上。有人來家里，還以為我是個毛猴子。聽來的人說，這群蚊子應(yīng)該是從緬甸過來的。那邊遭遇了幾十年不遇的旱災(zāi)，地面上的水都干了。蚊子奔命一樣，四處飛，到了我們這才算找著能活命的水。一路上雨林里的毒草瘴氣沾了不少，才會這么又大又毒。我覺得很有幾分道理，但老魔巴不相信，他說蚊子飛不了這么遠(yuǎn)?！?/p>

“后來呢？”滕曼問。

“后來啊，奶奶心疼我，什么也沒帶，一個人頂著月亮就進(jìn)了雨林。哪里有人敢晚上進(jìn)雨林呢？有不聽話的小孩，玩游戲跑進(jìn)去，爹媽找翻天都找不到。要等到雨林里的精怪把人玩弄夠了，隔好幾天才會在河里發(fā)現(xiàn)孩子的尸體，吐著舌頭，模樣嚇人。我等啊等啊，等了三四天都不見奶奶回來。別人笑話說，奶奶怕是走去緬甸了，要找蚊子的老巢。但我笑不出來，聽到有人去河邊就拿被子捂起耳朵。

“奶奶是在一個雨夜回來的。寨前，寨后，清亮的，嘶啞的，許許多多的蛙鳴，越來越響。‘野更那回來啦！’（佤族興父子聯(lián)名，佤族女性中年后也會更改稱謂，在女性名字前加上“野”就是奶奶的名字。孫女叫“更那”，奶奶則叫“野更那”，意為“更那的奶奶”。）外頭有人喊。不用母親抱，我自己撐起來靠著窗子看。一波又一波的浪，高高低低，往寨子這邊涌。一浪墨綠，一浪棕黃，前面的落下去，后面的又翻起來。層層疊疊的浪花中，奶奶露出她的身子來。拍著小木鼓，跟著往前涌。近了才望見，哪里有浪花，是密密的一大群蛙，簡直是一片海。大頭蛙、黑帶水蛙、角蟾……偶爾還閃過幾只很稀少的版納蛙。遇著木欄，森森地停住，奶奶一擊鼓，它們肚子一吸氣，發(fā)出雄亮的蛙鳴。齊齊一轉(zhuǎn)，又一波一波地流進(jìn)寨子里。

“什么在腳底下？一看，一只大水蛙已進(jìn)了屋。也許是跟著奶奶從雨林過來走了太遠(yuǎn)，饑腸轆轆，一進(jìn)屋便開始奮力捕殺。奈何敵眾我寡，不一會兒舌頭就已筋疲力竭，被憋在角落，任憑毒蚊在身邊叫囂。奶奶的歌鳴聲再次響起，好像在水面投下了一顆大石子，蛙聲此起彼伏地應(yīng)和著，更多的蛙擁進(jìn)屋子里，擁進(jìn)畜欄里，把曬茶的簸箕也翻了個底朝天，不放過一只毒蚊。侵?jǐn)_了寨子近一個月的蚊災(zāi)，奪去了我的雙腿的蚊災(zāi)，消失也好像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

“‘野更那請來了木依吉（佤族人信奉的神靈）！’終于有人大聲地叫。我望著奶奶，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奶奶卻只是滿眼笑地望著我，和平常喂我吃酸角時沒兩樣。”

講的人沒渴，聽的人倒舌干口燥了。好像自己是那被驅(qū)使的青蛙，剛跟數(shù)量駭人的群蚊打了一大仗。滕曼伸手拿茶壺喝水，卻看見小更那臉上濕漉漉的兩行淚。是想奶奶吧，他輕輕地拍拍她的肩，算作安慰。小更那又無言而笑：“真嘮叨呀，睡吧，明天得加快腳步了?！?/p>

明天不過也就是幾小時之后。心里有事，害怕被人追上，哪能睡得香？不比平日里在家，能懶手懶腳。雖是困，天一擦亮，能見著點光，手腳上的動作就勤快起來了。

往前走，進(jìn)入雨林深處，云都躲到樹的后面了。

三步一轉(zhuǎn)彎，時不時還有倒伏的樹干阻攔。滕曼不得不把小更那往背上一送，穩(wěn)穩(wěn)背著，過去把人放下來，回頭再搬木輪椅，小更那必須得請個人幫自己，理由也就是如此了。

“真有點害怕。”

滕曼拿眼睛瞥著前面的路。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組長就說，沒有向?qū)f不要進(jìn)雨林。雨林里的樹木遮天蔽日，連太陽都被擋得看不清。以為朝著一個方向走，其實都在原地打圈。”

小更那點點頭，但說：“沒事，奶奶說雨林會保護(hù)女孩，雨林是女人的家?！?/p>

“那寨子呢？”滕曼疑惑地問。

“女人在寨子里沒有家，從出生到嫁人只是從自己兄弟的家到了別人兄弟的家。雨林是女人真正的出生地和歸宿，所以奶奶住進(jìn)了雨林，奶奶說在自己的家里走路，又輕又快活?！闭f到一半，她亮亮的眼睛又暗下去，“可惜我沒法走路?！?/p>

“沒啥好難過的。”滕曼雙手一托，讓小更那在背上更穩(wěn)些。一會兒跑到大榕樹氣根底下，被氣根纏住頭，一會兒又跳到幾棵龜背竹后，聽葉子沙沙響?！澳悻F(xiàn)在可不是又輕又快活地在雨林里跑嗎？”小更那樂得笑起來了?？上щ兆k公室，哪里這樣運動過，幾下就氣喘如老水牛，只好把小更那放在木輪椅上，小更那在前抓輪環(huán)，伸手肘，滕曼在后壓著四輪著地，保持平穩(wěn)，繼續(xù)向前慢慢走。

幾腳下去，雨林怎么就變換了顏色？一片開闊地出其不意地出落在眼前，眼睛里漲得滿滿的棕綠色消失了。天廣闊起來，看得見鳥在頭頂上轉(zhuǎn)著圈飛翔。輪子一下得到了解放，可以暢快地滾動。干脆跑起來好了，別浪費這風(fēng)。但雨林里，怎么會有這樣一塊空地？也不全然是平坦，許多樹墩矮矮地立著，表面長滿了孢盤菌，彌漫著一股被砍殺之后的頹喪氣息。

前面出現(xiàn)一個人，矮矮的，不知是哪個樹墩子變的。他對著滕曼和小更那喊了一聲，竄到路中央。

那人拎把油鋸，嘈嘈地響著，鋸鏈上交錯的L 形刀片磨損得厲害。滕曼心里一下泛起寒意，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電鋸殺人狂》《沉默的羔羊》里出現(xiàn)的血腥畫面。這是在雨林里走得太深，遇到食人族了？但看看他手里的紅色漆面油鋸，典型現(xiàn)代工業(yè)的產(chǎn)物，莫不是原始食人族也與時俱進(jìn)，邁向現(xiàn)代化了？

那人見他們不動彈，把手里轟轟發(fā)噪音的油鋸?fù)Ａ?，但依舊攔著路，站著不動。

滕曼心里動氣，對著那人吼：“干什么擋路，沒看見我們走路不方便嗎？”

那人看他們一眼，竟自顧自地在地上燒起炭來。墊一鐵撮箕，引火炭點著塞在最下面，呼呼地對著吹氣，依舊把路攔著。

“真是沒見過，別以為沒人管，小心我們報警?！?/p>

是威脅，滕曼說完有些后悔，害怕激怒了對方，惹出事來。

“不用往前走了，前面沒路了。”

滕曼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個好人。小更那卻著急：“怎么沒路了？我奶奶之前就是往這里走的?！?/p>

那人被煙霧嗆得咳嗽起來，抹一抹臉，臉更黑了。他說：“之前能走，現(xiàn)在不能走了?！?/p>

莫多言，走著再說。

滕曼加大了推輪椅的力度。他們緩緩上了一個坡。往前望去，地面空下去一長條。是河，一條之前沒有的小河正在流淌。河面不寬，河水不深。雖如此，但想推著輪椅趟過去，幾乎不可能。

兩岸都光禿禿的，只有對岸一棵老望天樹，死灰色樹皮，五六十米高，胸徑近兩米，形單影只地戳著。

“它也死了，只是一時半會兒還倒不了。”小更那悲傷地說。

“你怎么知道？”

“每一棵樹都能說話，葉子一響，是缺水啦，還是有蟲害啦，奶奶和鳥都能聽到。樹死的時候也會說話，自然老死的會慢慢地和周圍的一切告別，被砍倒的會發(fā)出尖利的警告。一棵老樹，周圍的樹都死了，這么多傷心的消息，它不能再活下去了?！?/p>

“它確實死了，難為它撐到現(xiàn)在?！蹦侨烁哌^來，手里的油鋸換了斧頭。雖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但語氣間透著點傷感。

怪哉，一個伐木工，竟然流露出對樹木的同情。

也許是知道旁人心里的疑惑，那人說：“這些樹早在我鋸斷之前就都死了，他們想種茶葉?！彼鶚錁兜撞康耐晾锱倭藥紫?，果然發(fā)現(xiàn)幾大把花椒粒?！巴晾?，樹干里，都是這玩意兒，樹幾天就燒死了。表面看不出來，砍了也就不用賠錢?！?/p>

那人說完往地上一坐，靠著樹樁發(fā)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什么，問：“你們很想過河去嗎？”

小更那點點頭：“我要去找我奶奶，她叫野更那?！?/p>

那人低頭摸摸腦袋：“我記得她，野更那奶奶，從蚊子手里救了許多人?！?/p>

聽人這么說，小更那也同頭頂這片天一樣，不說話，但笑得開了。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斧頭，說：“那只能做一個樹橋了?！?/p>

小更那當(dāng)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怎么忍心，低下頭不說話了。滕曼看看二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好好好，有辦法就好?！?/p>

“莫猶豫了，現(xiàn)在殺了這棵樹，倒是做了善事了。”那人的語氣像是要說服小更那，但更像鼓勵自己。

小更那沒回答，但也不需要再回答些什么。那人帶著滕曼，兩人卷了褲腿，慢慢趟過河去。

那人舉起斧頭對著望天樹的樹干斜砍幾下，在粗壯的樹干上砍出一個豁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塊一塊燒紅的炭放進(jìn)豁口。殺樹有很多方法，剝掉一圈樹皮、埋花椒、澆高錳酸鉀都是暗殺，樹死得無聲無息，但手段卑鄙。拿油鋸電鋸直接鋸斷是明殺，光明正大，樹死得干脆，但場面實在慘烈。這樣的一棵老樹，在雨林里喝了一百年的雨水，曬了一百年的太陽，身上生長的菌落，都不知道演化出了多少代。無論是出于敬意，還是出于畏懼，都只能用最古老的方法，以火、以風(fēng)，結(jié)束它的一生。接下來就是等待，火炭“噼里啪啦”地?zé)?，不時夾雜著木頭裂開的細(xì)微聲響，有幾個瞬間，滕曼覺得自己也聽到了老樹的告別聲。

時機(jī)到了，輕輕一推，老樹溫順地倒下。仿佛害怕驚擾了雨林，只發(fā)出了輕微的撞擊聲。樹身越過河來，形成橋的形態(tài)。

雨林很安靜，仔細(xì)聽，一點響動也沒有。

收攏了哀傷，各有各的事要做，各有各的路要走。那人做一個“請”的手勢：“樹做了小姑娘的橋了，找到野更那奶奶替我也問個好?！?/p>

滕曼推著小更那，慢慢地過河去了。

由于感慨良多，滕曼說起自己曾經(jīng)在印度的經(jīng)歷，那時他還是個實習(xí)生，跟著老師一起去梅加拉亞邦的熱帶雨林?！坝炅掷锏教幎际菢颍孟鹉z樹的根搭的，蜘蛛網(wǎng)一樣，但結(jié)實得很。人就在上面走來走去，在空中走來走去。”

小更那問：“那里也是雨林嗎？”

“當(dāng)然是啦，乞拉朋齊，可是世界上下雨最多的地方，當(dāng)?shù)氐目ㄎ魅?，還是母系社會呢?！?/p>

小更那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從來沒有出去看過，“那很好呀，那里的女人也生活得很好吧？”

滕曼哪里知道呢？當(dāng)時只不過是走馬觀花看了個新鮮罷了，但還是說：“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好。等以后有機(jī)會，我也帶你出去到處轉(zhuǎn)轉(zhuǎn)?！?/p>

小更那卻搖頭，說：“外面不好?！?/p>

“外面哪里不好呢？”

“父親就是去了外面，就變壞了?！?/p>

小更那停頓了一下，微微側(cè)頭看著，好像有很多事涌上來，又好像是在征詢誰的同意，然后接著說：“去外面給人開卡車，總是裝得滿滿的，很重很重。母親說車子裝得太滿會把路壓傷，路被壓傷了就會報復(fù)。父親不聽，說外面的人都是這樣賺錢，他哪里會聽母親的話呢……總是翻車，賺的錢不知道有沒有賠的錢多?；丶揖痛蛄R，說是母親說了不吉利的話。母親再也不敢說話了……但沒用，仍舊出事，直到在一個翻車事故中把手摔斷了才回家?！?/p>

說得累了，小更那停下來歇一口氣，揉揉酸痛的手。手心已經(jīng)沾滿了泥，蓋住厚厚的繭?！澳赣H走后，我哭了三天也餓了三天，家里的事父親是不會做的。但請人給我做了這小木馬，我漸漸也能自己過生活。是從哪里認(rèn)識的那種人呢？那人拿著本破破爛爛的書，說能算所有人的命。父親真是傻呀，寨子里的老魔巴何時又敢說能知曉人的命運呢？他聽了那人的胡言亂語，說都是因為我才害得母親去世，也害得他把手摔斷……他拿著刀來砍我，輪椅都要跑散架也沒跑遠(yuǎn)，被削到頭……但我不覺得疼，只覺得頭頂冰涼冰涼的……我不恨他，我知道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眼前漸漸地又綠起來，苦櫧茂密的樹冠把陽光遮在外面，讓人很舒服。低處也都是綠，湘楠細(xì)弱的葉片亮亮的，石梓花在邊上吐黃舌頭。

“不過好在有奶奶呀！夏天的尾巴，天熱得很，奶奶經(jīng)常抱一個大菠蘿蜜回來。奶奶有絕活，沖著皮一刀切下去，就剛好碰到金黃的肉，深淺一點不差。在手上抹點油，兩下就把肉都剝出來。我剛醒了瞌睡，奶奶就拿盤子裝了遞到我眼前。我就縮在奶奶的懷里，眼望著那一盤子果肉，肚里早就滿了?！?/p>

小更那說著笑了，滕曼也跟著笑，好像嘴里已經(jīng)吃到那甜甜的菠蘿蜜肉：“好啊，野更那奶奶！”

啥時候能見著呢？小更那說要走兩個月亮，如今已經(jīng)是第二個月亮了。目的地就在前面，野更那奶奶就在前面，抬頭看天，有幾縷暗暗的云簇著中間一彎月亮。雖不圓滿，但亮得很，給雨林的縫隙都打滿了補(bǔ)丁。

“要到了！”

小更那使勁地?fù)u著輪椅，全不顧泥地難行，滕曼本想幫著推兩步，腳下倒騰兩步，倒有點跟不上了。小更那左躲一棵樹，右繞一片藤，路熟悉得很。即便不熟恐怕也沒關(guān)系，家就在眼前，樹條子打在臉上也全然不覺得疼。心里數(shù)著，再過幾棵樹就到了。首先會遇著野更那奶奶種的一排芭蕉樹，芭蕉沉甸甸地墜著，還沒熟軟香氣就已經(jīng)透出來。野更那奶奶會坐在屋子里，閉著眼打盹，人老了就是這樣，打盹跟眨眼睛一樣頻繁。但一聽到門外喊：“奶奶！”她便會立刻站起來敞開門，臉上堆滿了笑。

可怎么全然聽不見一點聲響？莫說人聲，連一點動物的聲響都沒有，難道連一只畏光的蟲都不趁著夜里清涼出來舒活筋骨？

穿過最后一棵樹，月光之下，眼前只是一片寬闊的空地，和白天經(jīng)過的開闊地一樣，和雨林里其他的開闊地一樣。電鋸和火把一大片林子都給清理得一干二凈，沒有芭蕉樹，沒有草木樓，也沒有野更那奶奶。兩眼之間，只剩下禿禿的樹樁和裸露的泥土。

滕曼和小更那四目相對，忍著鼻子尖的酸，忍著眼角的酸，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天色真的晚了，連月亮都落了。滕曼拍打著小更那，挨著睡了一夜。醒來睜開眼，身邊空空蕩蕩，抬起頭天上地下地搜尋，哪里都尋不見小更那的身影。四處喊，沒有鳥的回答，沒有樹的回答，更沒有小女孩的回答。

一個小女孩，坐著輪椅，在這雨林深處能去哪里呢？在這世上還怎么活呢？

滕曼嗓子都喊啞了，想起小更那說的話，“雨林會保佑女孩，雨林是女人的家?！彼缓冒央p手捂在胸口，也不知道對著哪位神靈祈禱：

“雨林保佑，保佑雨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