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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影

2021-11-13 01:06
雨花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毛毛毛衣養(yǎng)老院

倪 苡

馬海平成年后,見過娘兩次。

剛過中秋,“噼噼啪啪”如水鞭子的秋雨停了,葉片被洗刷得晶瑩透亮,閃著寶石般的光芒,風(fēng)吹在臉上,軟硬正好。這么好的秋天,老伴卻愁緒洶涌。她說,年怕中秋,月怕半。這中秋一過,年就快來了。老伴已經(jīng)鬧到用不吃飯的手段,逼著馬海平接娘回家,這事鬧了有一陣子了。馬海平從家里出發(fā)后,一路上不停地深呼吸。他感受不到這恰好的風(fēng),空氣又變得稀薄了。這么多年來,他只要一想到娘,就開始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他生活的城市,海拔只有四米。有時他在與人交談時,猛然就來幾口深呼吸。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為馬海平心臟不好。

馬海平選擇步行去養(yǎng)老院,他腳步沉重,仿佛有鐵鐐銬著。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一鼓作氣把娘接回家,他更情愿自己后悔,轉(zhuǎn)身,回家??刹唤幽锘丶?,怎么向老伴和兒子交代呢?兒子開的超市面臨倒閉,事情的確很急。事情如果都和預(yù)想的一樣,那就不是急不急的事,而是件很糟糕的事。

從家步行去養(yǎng)老院需要四十分鐘,穿過中山路大街,就到了濱溪公園。馬海平想到公園歇歇腳。中山大街不是很長,可馬海平像在長途跋涉,每一步都邁得那么艱難。兒子的超市就在中山大街上,馬海平經(jīng)過超市門口時,扭頭朝超市里看,時間是下午三點(diǎn)多,超市里一個顧客也沒有。兒子在給四五個店員訓(xùn)話??粗迩謇淅涞某校R海平賊一樣縮回頭,匆匆走開。兒子的超市不大,商品品種不夠齊全。上個月,在離兒子的超市幾百米的地方,又新開了一家大超市,這是致命的打擊。父母幫不上兒子的忙,沒錢給兒子投資,確實(shí)有錯。

馬海平繼續(xù)埋頭趕路,路兩邊長著高大的梧桐樹,可空氣中像是源于秋季的本能,到處飄著桂花香。這香氣撩撥得大街上的行人神清氣爽。只有馬海平像個病人,他神情陰郁,皺著眉頭,雙唇緊閉,似乎被這香氣熏得想吐。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到濱溪公園,在最靠近公園大門的長椅上坐下,耷拉著眼皮,幾口深呼吸過后,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草一木。

右前方的那棵銀杏,是馬海平童年最重要的玩具。他抬頭仰望銀杏樹那寬大的樹杈,以馬海平目前的視力,已經(jīng)看不出那樹杈是不是還那么光滑。童年時的暑假,馬海平大街小巷地竄著竄著,就爬上了這棵銀杏樹,那寬大的樹杈是他納涼的好地方,他甚至可以在上面睡午覺。馬海平生于上世紀(jì)60年代,那時他們家沒有電視,更沒有手機(jī),大把大把的無聊時光沒處打發(fā),他就干走街串巷、爬樹捉鳥這等事。

馬海平望著那棵銀杏,他聽見了自己童年的笑聲。他小時候是調(diào)皮鬼,最快樂的事是欺負(fù)弟弟馬毛毛。他拎一下馬毛毛的耳朵,然后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這棵銀杏樹,坐在樹頂?shù)闹ρ旧?,晃蕩著兩條腿,朝樹下笨熊樣胖乎乎的馬毛毛大笑。馬毛毛兩手抱著樹,兩只腳底像裝著滑輪,一步都上不去,只能放棄。除了踢著樹干喊“你有本事就下來”之外,別無他法。馬毛毛在樹下叫,馬海平就在樹上叫:“小爺我要撒尿了?!闭f罷,他去解褲子。馬毛毛趕緊皮球似的滾遠(yuǎn)了。馬海平在樹上笑得整個人連同樹枝一起顫抖。想到這里,馬海平嘴角一動,不禁滑出一個微笑。如果馬毛毛不溜,他會做出什么促狹事?他不確定。他小時候很渾蛋的。

童年的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欺負(fù)馬毛毛。馬毛毛比馬海平小一歲,可長得比馬海平大一圈。于是在穿衣服這事上,馬海平只能穿馬毛毛的舊衣服。過去日子艱苦,衣服是“新老大舊老二”,這不是什么稀奇事。馬家卻是“新老二舊老大”,誰讓你馬海平長得沒個老大樣兒呢,只配穿馬毛毛嫌小的衣服。新衣服馬毛毛先穿,馬毛毛塊頭大,穿舊了,馬海平的身體也正好長到舊衣服那么大,舊衣服就歸馬海平了。馬海平?jīng)]有身體上的優(yōu)勢,卻偏偏喜歡欺負(fù)馬毛毛。不欺負(fù)馬毛毛,他的怨氣怎么發(fā)?

馬海平十歲后,就不再欺負(fù)馬毛毛了,而是恨,當(dāng)然更多的是愧疚。這么多年來,每逢暴雨天,馬海平無論是在陽臺看雨,還是在窗前看雨,馬毛毛都會從暴雨里冒出來,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別看馬海平人長得瘦小,可他最喜歡稱自己是男子漢,他小時候就沒哭過。誰給他委屈,他就還回去。所以才有了后來的事。后來的事是他欠娘的,欠馬毛毛的。

馬海平成年后第一次見娘,是在父親的葬禮上,也就是四年前。父親一咽氣,老伴就讓馬海平即刻去料理父親的后事。她說,馬毛毛死在九歲的那場雨里,父親的兒子就剩你一個了,你去是順理成章的事。馬海平當(dāng)然清楚老伴的意思,她不就是惦記著父親的那點(diǎn)遺產(chǎn)嗎?十歲后,他沒踏進(jìn)過娘家一步,現(xiàn)在忽然親兒子似的,馬海平有點(diǎn)心虛。但不管怎么說,他確實(shí)當(dāng)過他們十年的兒子。

父親咽氣的第二天,馬海平非常忐忑地出現(xiàn)在娘家里。娘茫然地看著馬海平。馬海平艱難地叫了一聲“娘”。馬海平話音剛落,娘就老淚縱橫,不一會兒,娘哭暈了過去。他和娘的這次相見,居然沒說幾句話。不知道娘是不是還恨著他。

娘年紀(jì)大了,喪事由馬海平操辦。父親生前的親朋好友并不多,前來悼念的也沒幾個真正傷心的。在馬海平離開的這幾十年,父親是怎樣對待生活的呢?跪著燒紙錢的馬海平使勁回憶著父親對自己如何,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對父親沒什么印象,也就是說,他來給父親辦喪事,不是親情使然,他潛意識里也是和老伴的意圖一樣?他不禁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父親慈祥地看著他,他羞愧地低下了頭。聽說人死后,還有不死的靈魂,父親那只剩21 克重的靈魂是否就藏在眼前絲絲縷縷的煙霧中,一絲不差地看穿了他的企圖?

現(xiàn)在的馬海平反復(fù)咀嚼細(xì)節(jié),他確定,在父親的葬禮上,他忘記了流淚。銀杏樹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摔倒了,一位年輕婦女奔過來,抱起小男孩,年輕婦女淚如雨下,淚星子被風(fēng)吹得四散開去。馬海平望著向公園外小跑的年輕婦女,覺得自己臉上涼涼的,似乎那位年輕婦女的淚被風(fēng)吹到了他的臉上。時間一下子回溯到幾十年前,那夜,馬海平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父親不在家,娘也是這樣淚珠子不斷,抱著馬海平,小跑著去醫(yī)院的。

馬海平痛苦地想,天下的娘都是一樣的。

馬海平站起來向養(yǎng)老院走去,一片銀杏樹葉應(yīng)和著一聲長嘆,悠悠地落在他坐過的長椅上,他決定去看看娘,不一定接她回家。他還沒來過養(yǎng)老院,長大后第二次見娘是在一年前。

一年前去見娘,也是老伴逼著去的。老伴讓他去向娘借房產(chǎn)證,兒子剛開超市,需要貸款。那時娘的身體已經(jīng)不景氣了。馬海平去的時候是下午兩點(diǎn),想不到這個點(diǎn)娘居然在吃飯。娘吃的是稀飯和咸菜??吹今R海平,娘問馬海平有沒有吃飯。馬海平說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diǎn)了啊。娘笑笑說,娘都老糊涂了。說著,喝完了碗里的一口稀飯。娘站起來問馬海平,我這是要干什么的,怎么一眨眼就忘了?她兩手撐著桌子,悠悠站起,身子搖搖晃晃。馬海平趕緊扶了娘一把。娘說,娘的事還沒辦完,不會死的。

馬海平看著娘拿著一只空碗、一雙筷子去廚房的時候,百感交集。他甚至忘了說一句客氣話。娘八十多了,背駝了,走路顫顫巍巍的,跟著顫動的是額前還有兩鬢垂下的幾縷白發(fā),風(fēng)燭殘年大概就是如此這般吧。馬海平又看看桌上的一只咸菜碗,一點(diǎn)肉星子都沒有,娘是有退休工資的人,錢哪里去了?馬海平悲楚的心情變得復(fù)雜起來。

娘洗好碗,從廚房里出來,看見馬海平望著桌上的咸菜碗出神。娘的笑眼瞇成一條縫,說,平兒過來看。說著,娘拉馬海平去了冰箱那兒,從冰箱里捧出一個大瓷碗,滿滿一碗咸菜肉,端給馬海平吃。馬海平記起了小時候,家里偶爾買一兩斤肉,回家一洗,往清水里一放,煮熟了,切成幾塊,埋進(jìn)干咸菜罐里。娘等兩個孩子肚子里實(shí)在沒油水了,就從罐里摸出一塊肉切成肉片,給兩個孩子解解饞。調(diào)皮的馬海平常常趁家里沒人時,從咸菜罐里偷肉吃。娘今天端著咸菜肉給馬海平吃,看來是知道馬海平那時偷吃咸菜肉的事,可馬海平從沒有因?yàn)橥党赃@事挨過打。馬海平心頭一酸,用手拿起一塊咸菜肉放進(jìn)嘴里嚼起來。

娘關(guān)上冰箱說,時間緊啊,來不及啊。娘說著就去了陽臺,陽臺上有一把藤編的椅子,椅子上放著棉布坐墊。娘坐到椅子上,戴上老花鏡,在肚子膝蓋上裹上毛毯,織起了一件黃色毛衣。

看見黃色毛衣,馬海平一陣哆嗦,他悲痛地閉上了眼睛,好像那黃色毛衣閃著萬丈光芒,刺得他睜不開眼。說起來別人都不會相信,馬海平長這么大從沒穿過黃色毛衣。黃色毛衣是他心頭的一根刺,一根永遠(yuǎn)也拔不掉的刺。

馬海平生下來一個月就給叔叔家抱過來了。叔叔家條件還好,只是結(jié)婚好幾個年頭了,嬸嬸生不出孩子。馬海平在家排行老四,父母為一家人的生計(jì)整天愁眉苦臉。經(jīng)大人們商量,馬海平就過繼給了叔叔家,馬海平稱嬸嬸為娘。馬海平來了沒幾個月,娘就懷孕了,后來就生下了馬毛毛。

馬毛毛生來塊頭大,馬海平一直很瘦小。外人看著兩個孩子的身形差距越來越大,暗地里都說這親生的跟抱養(yǎng)的就是不一樣。其實(shí)在吃飯問題上,馬海平確實(shí)沒有被欺負(fù),只是馬海平食量太小。關(guān)于穿衣,馬海平來到人世間的第一份恨,就是來自穿舊衣服。只有在過年時,娘才特地給他做一件新衣服,平時的他只有穿舊衣服的份兒。更可恨的是,馬毛毛每穿上一件新衣服,都在馬海平眼前走來走去,配上那驕傲的表情,神氣得像威武的將軍。馬海平氣不過,也質(zhì)問過娘,為什么他總是穿舊衣服。娘讓馬海平以后要多吃飯,吃得身體壯過弟弟,弟弟就穿舊衣服。馬海平聽了,真的努力吃起飯來,但他怎么吃都吃不過馬毛毛。馬毛毛每頓都會比馬海平多吃半碗,吃飽了的馬毛毛依然驕傲地在馬海平面前拍拍圓滾滾的肚子。

馬海平的反擊是在他十歲生日那天。娘在前一天織好一件黃色毛衣,說好了這件毛衣歸馬海平,算他十歲生日禮物,可穿慣了新衣服的馬毛毛哪肯罷休,要知道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毛線衣,以前穿的都是衛(wèi)衣。第二天,當(dāng)馬海平要穿上那件黃色毛衣時,馬毛毛搶著不罷手。父親已經(jīng)上班去了,娘在忙早飯。馬海平和馬毛毛為一件毛衣大打出手。娘聞訊趕來,奪下了毛衣,給了馬海平,還給了馬毛毛一巴掌。馬毛毛放聲大哭,哭聲蓋過了外面下著的傾盆大雨。馬毛毛的哭聲穿透力很強(qiáng),像強(qiáng)電流擊中別人的心臟。這哭聲讓馬海平心煩氣躁,他想,這生日的新衣服,要被馬毛毛的哭聲攪黃了。他腦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空洞,擁有新毛衣的幸福感一下子跌進(jìn)了那個大洞里。就在馬海平恍惚的那一刻,馬毛毛跑進(jìn)雨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著頭,張著嘴,他哭一聲咽一口雨水,再哭一聲,再咽一口雨水。娘拼了全身力氣去拉,也沒能將馬毛毛從地上拉起來。娘沒了辦法,她讓馬海平把毛衣給馬毛毛穿一天。馬海平咬著嘴唇,埋頭看看毛衣,忽然狠心地將毛衣扔進(jìn)外面的雨中,并沖上去踩了兩腳,然后對娘喊了一句:你偏心!

馬海平冒雨向自己家走去,結(jié)束了他的抱養(yǎng)歲月。親爹親媽勸他回娘身邊去。馬海平說,如果你們不要我,那就讓我去流浪好了。

馬海平不再去娘家,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娘因?yàn)轳R毛毛生病,也顧不上喊馬海平回去,但壯如牛的馬毛毛因?yàn)槟敲匆淮瘟苡?,居然高燒不退,沒能活下來。馬海平就沒有臉去見娘了。娘后來也沒請他回去過。

我可不能毛衣織不完就去見你爹啊。娘說話的功夫,眼睛不離毛衣,她左手的大拇指直著,拿針的姿勢有些奇怪。在娘拿碗的時候,馬海平就發(fā)現(xiàn)了,估計(jì)這根手指頭是廢了。這么大年紀(jì)的人,有根不中用的手指頭也不足為怪。馬海平看著娘的手指頭,想著自己的身體也常常這疼那痛的,真是老了啊。自己老了,哪一天去了也沒什么好怕的,就是不放心兒子。兒子快三十了,還是犟著不肯結(jié)婚,硬是要先立業(yè)再成家,非得認(rèn)為只有出息了有錢了,才能娶上漂亮姑娘,但這立業(yè)哪有那么容易呀?

娘織的毛衣是最老款的那種,清一色,沒有花樣,都是平針。織毛衣的竹針也是最老實(shí)的細(xì)細(xì)的那種,不是現(xiàn)在時髦的棒針。是的,這是過去毛衣的織法,娘現(xiàn)在織著的這件毛衣,非常像馬海平和馬毛毛拿命去爭的那件,如今看來,真是沒看頭,顏色、花樣、針法都有蒙塵的味道。現(xiàn)在誰還穿這樣的毛衣???娘真的是老了,不知道現(xiàn)在淘寶上隨便一件幾十塊錢的毛衣,都會把她織的這件毛衣甩出十條街。馬海平猜不透娘織這件兒童毛衣的用意是什么。

馬海平想著小時候的事,不知如何跟娘開口。自己那么小就離開娘家了,沒有孝敬過爹娘,又有什么臉面跟娘借房產(chǎn)證?娘自顧自說,你小的時候,家里窮。馬海平趕緊接上話,說,娘,現(xiàn)在我也窮,你把房產(chǎn)證借我去辦點(diǎn)貸款吧,你孫子要開公司,還差點(diǎn)錢。

娘說,什么房產(chǎn)證?

馬海平說,就這房子的房產(chǎn)證啊。

娘停下手里的活兒,看看馬海平,又看看西斜的太陽,太陽被萬千迷離的金色包裹著。娘說,太陽快要落山了。

馬海平說,娘,不說太陽,我們說房產(chǎn)證,我只是借,難關(guān)一過,就還給你。

娘說,平兒,不急,快了。

娘說完,又埋頭織毛衣。馬海平站在一旁,他不知道娘說“快了”,是什么意思。接下來,娘還是不說房產(chǎn)證的事,她嘮叨著毛衣,說現(xiàn)在她老是犯困,一件毛衣織好幾個月也完不成。馬海平還是看著娘手中的毛衣,她織兒童毛衣干什么呢?馬海平?jīng)]有心思研究毛衣,他站在一旁,娘不是說快了嗎?再等等??赡镎f著說著,手里拿著毛衣,居然在椅子上睡著了。馬海平推醒了娘,又問,房產(chǎn)證在哪?娘又重復(fù)著那句,什么房產(chǎn)證?

馬海平覺得娘是故意裝呆,這故意裝呆就是精明。房產(chǎn)證肯定是要不到了,他就回家了。老伴說,不求她,這么狠,看她死了誰給她收尸。兒子也是一肚子的不開心。馬海平也覺得娘有些不近人情。就這樣,馬海平一家跟娘賭氣,再也不提房產(chǎn)證的事。

馬海平依然艱難地走在去養(yǎng)老院的路上。梧桐樹的葉子黃了。馬海平不喜歡所有黃色的東西,就算梧桐樹的葉子像仙子那樣在空中飛舞,他也不喜歡。幾十年后的今天,馬海平不喜歡黃色的東西成了一種習(xí)慣,不像剛開始的那幾年。剛開始的那幾年,他看見黃色的東西就會想起那件毛衣。今天,他除了想起那件毛衣,還想起了馬毛毛。他走到文昭路最東頭的橋上,麥芒樣的雨在風(fēng)的催趕下,斜斜地射在馬海平的臉上,他想到了那場雨,想到了被那場雨帶走的馬毛毛。頓時,馬毛毛像是坐在他胸口上大哭,使他胸悶難忍,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像當(dāng)初傷心欲絕的馬毛毛一樣,馬海平也一口一口地吞咽著雨水。

他哪有臉記掛娘的房產(chǎn)證?老伴說,馬毛毛都不在了,你是養(yǎng)子,家產(chǎn)歸你,你要替毛毛給二老送終的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這房產(chǎn)證不給你,難道燒成灰,帶下棺材?

你不要棺材棺材的,娘又沒死。

她都八十三歲了,死也死得,活也活得。我如果能活到八十幾歲,我的命隨時可以交給閻王。

這次爭論,老伴把自己都搭進(jìn)來了,馬海平?jīng)]再吭聲。

就在上個月,娘過了八十三歲的生日。老伴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沒事就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念叨著,不是說大仙通靈的嗎?

兒子每天很晚才回家,超市生意不景氣,他臉陰沉得能擰得下水來。一年前,他對父母說過,怎么算,你們這幾十年來多多少少有點(diǎn)積蓄吧?可父母真的沒有存錢,才想去借娘的房產(chǎn)證貸款給兒子。父母沒能拿得出錢支持他,自此至今,兒子一到家就沉著臉,好像即使父母這輩子沒欠他的,上輩子也肯定欠了他的。

馬海平在家處處小心,老伴和兒子像火藥桶,一碰就爆。馬海平已經(jīng)不是小時候的馬海平,他的厲害都在小時候用完了。自從馬毛毛出事后,馬海平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對任何人都小心翼翼的。

馬毛毛的命丟在馬海平手里,馬海平常常噩夢連連,他這輩子都不想再有意外出現(xiàn)在他身邊。他甘愿做個受氣包,誰心情不好,都可以拿他出氣。他像沙袋,任你拳頭如雨點(diǎn),他也不會反抗的。

如今老伴來真格兒的,她從昨天開始絕食了。馬海平只能硬著頭皮來養(yǎng)老院接娘回家。

養(yǎng)老院坐落在城的最東頭。馬海平走到養(yǎng)老院時,雨停了。他站在養(yǎng)老院大門口吁了一口氣,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他此刻感到的不是陌生,而是荒涼。這所養(yǎng)老院是水泥大門,水泥路面?,F(xiàn)在是下午四點(diǎn)多,天灰蒙蒙的,天上像是也鋪上了一層水泥。養(yǎng)老院門前一棵樹都沒有,鋪天蓋地只有孤獨(dú)的水泥,就連天上剛巧飛過的一只麻雀,也是這灰灰的水泥的顏色。馬海平將這灰色定義為老年的顏色。

他進(jìn)養(yǎng)老院時,心里是不安的。自從娘進(jìn)了養(yǎng)老院,他從沒來看過她,這一來就是要接她回家。好孝順的兒啊,馬海平卻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恐慌。

馬海平進(jìn)了大門,院內(nèi)只有四排老式平房,從房子的外觀看,是上世紀(jì)建成的。這顯然是政府扶持的收留孤寡老人的養(yǎng)老院,而不是配套齊全的護(hù)理醫(yī)院。馬海平問了兩位散步的老人,就尋到了娘的住處。

門是開著的。娘背對著門在疊衣服。屋內(nèi)陳設(shè)很簡單,一張平板床,一張小方桌,一把木椅,洗臉架上放著毛巾和臉盆。床鋪對面的南墻上有一扇小窗戶,屋頂懸著一盞電燈,電燈沒開,光線很暗,所有家具都披著老年的色調(diào)。

馬海平站在門外不作聲,他看著娘微微弓著的背,忽然覺得她很可憐,這世上也就他跟她似乎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親情關(guān)系,她活著的痕跡一點(diǎn)點(diǎn)被抹去,即將歸零。她只剩這最后的呼吸,卻也有一只無形的手,向她的口鼻伸去,奪去她呼吸的權(quán)利。

娘疊衣服的動作不利索,一件衣服重復(fù)著疊。馬海平進(jìn)去喊了一聲“娘”。娘轉(zhuǎn)過身,揉揉眼睛,看看馬海平,娘笑了,說,平兒,怎么知道娘今天要回家的?

娘,我就是來看看你,不是接你回家的。馬海平慌忙說。

來了正好。我已經(jīng)辦好手續(xù)了,今天回家。

馬海平?jīng)]想到事情竟然會這樣。他來時路上都在猶豫,要不要接娘回家?,F(xiàn)在是娘自己要回家的,可怪不了他,這么想著,馬海平就上前去幫娘收拾。東西并不多,裝在一個背包里,娘手里還拎著一只小包。馬海平叫了計(jì)程車,娘讓馬海平也坐后排。一路上,娘只拉著馬海平的手,并沒有說任何話,她安詳?shù)亻]著眼睛,頭微微側(cè)向馬海平。馬海平看著娘,他又開始深呼吸。司機(jī)五十多歲,跟馬海平年齡差不多,聽到馬海平不停地深呼吸,問要不要開窗戶。馬海平說,不用了,娘在睡覺呢。司機(jī)說,如今的年輕人都是嫌父母嘮叨,也只有到了我們這把年紀(jì),才心疼起父母,我的父母不在了,不如你有福氣哦。

馬海平?jīng)]有答話,他看著窗外的景色迅速后退,這像極了人生,什么都在迅速退去。

到了娘家門口時,馬海平喊了幾聲“娘”,娘真的睡著了。她睜開眼問,這是到哪兒了?馬海平說,娘,咱們到家了。

娘愣會兒神,終于明白過來。

打開門,家里有一股霉味。馬海平先去開窗,娘拎著她的小包去了房間。馬海平去開房間的窗,他看見娘從小包里拿出一件毛衣,一件綠色的兒童毛衣,放在床上,再打開衣櫥,將一件件毛衣拿出來,放在床上。

馬海平怔住了。整整七件毛衣,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光彩奪目。幽暗的房間里瞬間添上了一道彩虹,亮堂了。

毛衣放好了,接著,娘趴到地上。馬海平嚇了一跳,他看見娘從床底下摸出了一個文件袋。她想再爬起來時,就做不到了,她手臂發(fā)軟,撐不住衰老的身體,爬不起來。馬海平趕緊將娘扶了起來。

娘坐在床邊喘著氣,說,老了,不中用了。說著,打開文件袋,拿出了房產(chǎn)證和工資卡。她把房產(chǎn)證和工資卡放在那堆七彩毛衣上,對馬海平說,平兒,都拿走。

馬海平立在床邊,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娘說,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的日子不多了。

馬海平說,娘長命百歲。

娘說,毛衣沒織完時,我和老天斗過,我不會輕易走的。娘停頓一下,接上一口氣,說,我也承諾過,等我織完毛衣,老天隨時可以來取我這條老命。

馬海平又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難道娘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自己和老伴那卑鄙的想法被娘知道了?

娘說,這屋子太悶了,你趕緊拿了走。娘說著又開始喘氣。

黃昏正悄悄降臨,房間里除了悶,光線也不是很好。

馬海平還是站著。娘說,平兒,娘很困,沒力氣了,你自己拿啊。后半句娘是閉著眼睛說的,她真的要睡覺了。

馬海平伸出手,他渾身都在抖。他的表情瞬息萬變,驚訝,羞愧,悲痛。娘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馬海平有些眩暈,他覺得自己的心狂跳不已。他伸向毛衣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怎么也夠不著床上那堆閃著彩虹光芒的物體。

老伴的話清晰地響在耳邊:我們兒子的超市都快垮了。你說你娘也真是的,八十幾歲的人了,霸著房產(chǎn)有什么用?那個大仙算命從沒失手過。說了你娘今年就算熬過生日,也不可能熬過中秋。現(xiàn)在中秋已過,她為什么還好好的?一定是她住在養(yǎng)老院,捉她的小鬼找不到她,你得趕緊去把她接回家。

外面狂風(fēng)大作,房間里躥進(jìn)絲絲涼氣,一片移動的烏云遮住了黃昏僅剩的薄薄光線。黑團(tuán)團(tuán)的云影透過窗戶,先罩住了馬海平伸出的手,慢慢地又罩住了馬海平的身體,最后整個房間都黑下來了。

馬海平的手依然在半空中抖著,房間里仿佛真有小鬼,小鬼沒有去捉年邁的娘,而是捉住了馬海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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