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楠
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把魏晉小說分為志人與志怪兩大類,其中的志人小說記錄的是當時世人并不見于正史記載的逸聞瑣事。其創(chuàng)作目的有很強的娛樂性,魯迅先生也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對此做過論述:“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韓非皆有錄載,惟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證。若為賞心而作,則實萌芽于魏而大盛于晉。雖不免追隨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矣。”
志人小說所記述的,多是仕林人物的風貌舉止、閑言軼事,這類小說篇幅短小,一般出自于有文采、有社會閱歷的士人之手,于藝術上自有其獨到之處。《世說新語》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志人小說的巔峰之作,堪為志人小說的代表。此書由南朝宋劉義慶組織其門下文士編寫而成,全書分類記事,分三十六門,每門篇數不等,主要記錄漢末到東晉時期社會名流的逸聞趣事,尤詳于東晉,同時也有少量記錄底層人物言行的內容??v覽全書,上自帝王將相士子,下至僧侶庶人都有所記載,對當時社會的各個層面都有所反映。
魏晉時代的名士們自有其風姿,重清談、重雅量,或者生性豪爽,甚至怪誕。正始名士夏侯玄跟從皇帝拜祭皇陵,倚于松柏之下作書,暴雨忽至,焦雷大作,破其所倚之樹,將其衣服燒焦,同行之人皆嚇得站立不穩(wěn),但他卻神色如常繼續(xù)作書。而另一位更有名的正始名士王弼,則充分展現了其機辯風姿,清談辯論,無人能出其右,每與人辯論都不能盡興,于是他自己分事兩方辯論之責,自己充當辯論雙方,反復論辯。東晉的大將軍王敦則酷愛打鼓,每于座中,輒振袖揚槌,雄爽無比。這些名士高蹈塵外,或行為放誕,或肆意清談,以逃避對抗污濁的現實。
《世說新語》在人物品評上的偏好不僅在品評人物的性格、行為,還非常重視人物的容貌舉止。書中單列一章節(jié)《容止》展現了名士們脫俗不凡的風姿。王戎目光如巖下閃電,嵇康爽朗清俊,而西晉名士衛(wèi)玠則因貌美而體弱,在人們的屢次熱情圍觀中“體不堪勞”,生病離世。和衛(wèi)玠同享“玉人”稱號的還有一位,即裴楷,但《世說新語》寫名士風姿也不僅僅是從某一個角度入手,而是常常從德行、雅量、任誕、孤傲等多角度展現。裴楷就是既有容止又有雅量的代表。
而提到雅量二字,又不得不強調一下了,雅量指寬宏的氣量,言談舉止皆要曠達,所有情緒最好不外露,在表面上展現出來的永遠是寬容平和、若無其事。這似乎和之前提到的瀟灑、恣意、豪爽有了沖突,但是《世說新語》專門列了《雅量》一篇,來記述這一風靡魏晉的風度。東吳丞相顧雍,其子不幸死于豫章郡太守任上,顧雍正在家聚僚屬、大宴賓客,有人送豫章來信,他正與人對弈,聽到并無兒子的信的時候,他面上神氣不變,但心里已知必有異樣,他悲痛得“以爪掐掌,血流沾褥。”直到賓客散盡,他才嘆氣道:“已無延陵之高,豈可有喪明之責!”延陵,即春秋時吳國公子季札,于禮制十分稔熟,且十分尊禮,他的兒子去世的時候,季札安排喪葬合乎禮制,而孔子弟子子夏卻在兒子葬禮上哭瞎了眼睛,受到了孔子的責備。顧雍感慨自己雖達不到季札的境界,但也不會因過度悲痛而被世人責備。
這是于禮,做到處變不驚,這樣的雅量往往還能化險為夷。東晉成帝年間,蘇峻作亂,中書令庾亮率軍與之作戰(zhàn),大敗后只能率左右乘小船奔逃,十余人狼狽逃跑中又遇叛軍強奪百姓財物,船上雖只剩十余人,但是正義感滿滿,對準搶掠的叛軍就射箭,可是沒想到掌舵之人應弦而倒,全船人大驚失色,只有庾亮緩緩說道:“此手那可使著賊!”就是輕描淡寫批評了一句:這水平怎么來殺賊呢……他的淡定,穩(wěn)住了人心,并沒有使慌亂情緒繼續(xù)蔓延。
還有就是純任自然、不虛偽,不為外物所累也是有雅量。東晉太傅郗鑒派人去丞相王導家選女婿,王家子弟都很矜持,唯有王羲之“坦腹臥于東床”根本不把這次選婿太當一回事,反倒因此被選中,“東床快婿”這一典故即由此而來。
《世說新語》中還有很多巧言機辯的記錄,許多辯論精彩絕倫,是辯論者綜合運用多種語言技巧的結果。鄧艾口吃,每同人講話,說到自己的名字,總會說“艾艾”,司馬昭開他的玩笑,說:“卿云‘艾艾,定是幾艾?”鄧艾引用接輿稱贊孔子的“鳳兮鳳兮”就是一只鳳的故事,巧妙化解了尷尬。
《世說新語》還將筆觸深入到了魏晉時期的女性生活中,塑造了鮮活生動的女性形象。西晉王戎的妻子稱他為“卿”,而作為吏部尚書,王戎覺得太隨便了,夫妻之間不合適這樣稱呼,但他妻子卻說我是因為愛你才這樣稱呼的,如果我不這樣稱呼,誰又有資格這樣稱呼呢?“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寥寥數語、大膽而又熱烈,王戎也奈其不何。但人是復雜多樣的,《世說新語》中的女性也不都是一個模式,在封建社會中女性地位很低,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如王戎妻一樣,尤其是底層女子更是身不由己。她們上至皇太后,下到婢女,在各自不同的生活空間中呈現出不同的面貌,構建了豐富多彩的女性世界。
《世說新語》中的故事短小精悍,藝術性高,覆蓋領域非常廣,寫人尤其精準生動。自該書問世以后,仿寫或者取材于其中的后續(xù)創(chuàng)作非常之多,既是因為其藝術性,也體現了文學自覺后的多種功用,由此可見其綜合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