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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陽光里的蘆葦

2021-11-12 16:40北喬
清明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棺材蘆葦外婆

北喬

1

我跟在母親屁股后頭,上村西頭的梅丫家去。從我家到梅丫家是一條灰白的路,右邊是綠里發(fā)黃的麥子,左邊是灰綠色的蘆葦,好聞的河風(fēng)把蘆葦和麥子都吹得不停地點頭哈腰。蘆葦叢中有鳥兒在歌唱,是一種像麻雀又比麻雀個頭小的鳥,我們叫它蘆柴兒。我撿起一塊干硬的土塊扔過去,一根蘆葦被砸斷垂下頭,蘆柴兒又飛到另外的蘆葦上去了。我快活得要死,遠(yuǎn)比后來我第一天去上學(xué)還高興。

來的人真多,屋里屋外到處是人。大人們?nèi)齼蓛傻卣f笑,小孩兒屋前屋后亂竄。有人在哭,但我聽不清楚。

梅丫見我來了,一蹦一跳地跑過來,笑盈盈地說:“泥巴,我奶奶死了?!?/p>

我說:“曉得,菜多嗎?”

梅丫臉上有淚痕,但這不影響她那歡快的笑,她說:“多呢,有肉,塊兒可大了。有魚、雞蛋,還有,還有……我說不上來,反正你吃不了?!?/p>

梅丫穿一身白衣服,頭上戴一頂別著紅布條的白帽子。她跑起來時,那紅布條翻飛著,她說話時它又溫順地耷拉著。

我搖著母親的手哀求道:“我沒帽子,我還沒戴過帽子呢?!边@話被身后的爺爺奶奶聽到了,爺爺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嘴唇翕了翕,但沒吭氣;奶奶側(cè)過臉看了看母親,那眼光就像秋天的蘆葦稈。母親臉一沉,怒瞪著我說:“瞎嚼蛆,掌你嘴。”說完,呼地抬起巴掌要摑。

奶奶拉住母親舉到半空的手,說:“你怎么和小孩子計較?他還什么都不懂呢?!?/p>

我趁機(jī)掙脫母親的手,溜進(jìn)小孩兒堆里。大人們邊吃邊說笑,我們小孩兒要么在桌洞里鉆來鉆去,要么在外面躲貓貓相互追逐。后來,梅丫被她家大人拉去磕頭,我看到梅丫奶奶躺在棺材蓋上,雙手埋在屁股下。她臉色白白的,像剛出籠的白饅頭。她睡得真香啊,這么多人在吵,都弄不醒她。

喪席吃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反正往家去時太陽都西落了。母親問:“吃飽沒?”

我摸著肚皮說:“到明朝中午不吃都不餓。”

爺爺邁著四方步,像只鴨子在灰白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著,一邊用鱉骨剔他那黃得跟粟米似的牙,咧開的嘴角不住地流出金燦燦的口水。奶奶的小腳像踩鼓點樣,身后落下兩排雞蛋大的窩。

我說:“這喪席該從早到晚連吃三頓,最好從村西頭挨排排吃?!?/p>

母親說:“又瞎嚼蛆了?!?/p>

我說:“沒,菜又多又好?!?/p>

我腮幫子上沾滿了紅燒肉的醬色,嘴唇浸泡在肥油里,說到這兒,口水又禁不住流了下來。

母親說:“說不好我們家也快辦喪席了?!?/p>

我說:“好啊,什么時候哇?”

母親沒吭聲,只是扣緊我的手,把我當(dāng)成一頭羊往家牽。

這時,西面天空已現(xiàn)出和梅丫帽上紅布條一樣的顏色。蘆葦在晚霞的映照下,渾身上下紅通通的,落在水面河沿上的影子也是淡紅的。浸著陽光的蘆葦仿佛在燃燒,發(fā)出豆莢爆裂時的嗶叭聲。整個河面都成了一片火海,我有點擔(dān)心這樣下去會把魚燒死。我老是在這火紅中望見梅丫奶奶那蒼白的熟睡了的臉。

2

河圍著我們朱灣村劃了一道彎向東走了,朱灣村像戴了一頂水帽子,兩岸密密長長的蘆葦是帽子上的兩條裝飾帶。蘆花紛飄時,好像有數(shù)不清的蝴蝶圍著帽子在跳舞。

河里有無數(shù)知名和不知名的魚,河泛時,調(diào)皮的魚兒會突然在我放個屁的工夫全部冒出來,水面擠滿晃動的眼睛、咂巴的嘴。那些鰷子、河蝦之類的家伙特別起勁,像我們在曬場蹦跳一樣跳躍在水面上,有的能飛出好遠(yuǎn)。這時用籃子撈,從不會落空。人站在河沿,時不時有蹦上岸的魚蝦在腳旁打滾。我不會去撿,也不會用籃子下河撈。

父親從不下水捉魚蝦,他釣魚。每次回來,他大部分時間是在河邊抽水煙、收放魚竿中度過的。家里來了客人,快到做飯的時候了,他和人家說我出去轉(zhuǎn)一下,就提著魚竿到河邊,兩鍋水煙的工夫再回來,飯桌上便少不了一盆浮著蒜花的清燉魚。

父親也常釣鱉,村里就他一個人釣鱉。繡花針穿線,用雞心做餌,晚上放到河里,早上去收,一根針一只鱉,小的他不要。接下來燉鱉,水開了后,把鱉扔進(jìn)去,死勁摁住釜冠,只聽鍋里一會兒是鱉爬鍋的嚓啦嚓啦聲,一會兒是它撞鍋的通通聲。

我說:“剁了頭再煮,鱉沒那么疼?!?/p>

父親說:“那不好吃?!?/p>

起鍋時什么也不放,湯白白的、稠稠的,有點兒像我小時候喝的奶。

父親說:“這樣吃補(bǔ)身子?!?/p>

父親又說:“有點麻油最好了?!?/p>

我家就父親吃鱉,村里也只父親一個人吃鱉。大家在路上捉到鱉,全往我家送。父親在村里是個人物,多少和他敢吃、喜歡吃鱉有點關(guān)系。吃完了,父親把鱉骨搭成老虎、猴子、飛機(jī)什么的,樣樣都像活的。掛在屋梁上,風(fēng)一吹,相互碰到一塊兒的聲音好聽著呢。

后來有一天夜里,我從睡夢中醒來時,看到黑咕隆咚的屋頂上游蕩著無數(shù)的鬼怪,發(fā)出母親所說的“叫魂”的喊聲。父親只得把這些玩意兒全送人了。但以后的好多天,我還是常做些可怕的夢。

沒下雨的前半月,天熱得要死。大人們忙著從河里挑水往田里倒,地頭田間流動著古銅色的皮膚、大花的褲頭。地和我口干時一樣,怎么喝都不解渴。我頭頂著籃子,在知了狂躁蠻橫的叫聲的海洋里游向細(xì)鴨家。

半路上,和我一樣光溜溜的細(xì)鴨老遠(yuǎn)就喊我:“泥巴,泥巴,快沒水了?!?/p>

小河西邊的蘆葦都爬上了岸,干巴巴的身子和地里的莊稼一樣彎著腰,蘆葉被太陽烤成一卷一卷的,時不時還有蘆稈裂開的噼啪聲,跟炒豆似的。它們在和陽光吵架,在向河水告狀。小河,猶如奶奶干癟的乳房。甜滋滋的乳汁,幾乎被狗日的太陽吸干了。

我們跳進(jìn)一段斷開的洼塘,一人手里抄一把蘆葦在水里來回攪。黑黝黝的淤泥漸漸泛上來,河水很快變成了墨汁,而我們都成了蘸滿墨汁的毛筆頭。當(dāng)我們累得不行時,魚開始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面,露出可愛的肚皮。我們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揀大的拾,比我們在地里拾麥子還容易呢。

我扛著大半籃子魚回家去,母親還沒收工。我想這么多魚吃不了,不如送點給外婆,說不定過年時她會多給我點壓歲錢。

外婆家和我家隔一個村,我要走一個小時才能到,母親卻常說:“不遠(yuǎn),大嗓門喊一聲,你外婆聽不到,你舅舅肯定聽得到?!蔽蚁戳耸鄺l最大的鯽魚裝在淘簍里,向外婆家顛去。到了外婆家門口的曬場上,我喊外婆,喊了好幾聲,才聽到屋里傳來外婆斷斷續(xù)續(xù)的像蚊子哼的聲音:“誰,誰呀?”

我說:“我啊,泥巴?!?/p>

外婆說:“噢,泥巴呀,送東西來了?”

我說:“是魚,大鯽魚?!?/p>

外婆說:“噢 ?,是大西瓜啊,進(jìn)屋吧?!?/p>

我推開大門,一股潮潮的、冷冷的氣味向我涌來。一口架在長板凳上的棺材橫在我眼前,像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獸。我腿脖子一下子抽筋了,可我還跑得動。我跑得飛快,和躺在草窩里睡覺的兔子被人發(fā)現(xiàn)了一樣。我一直跑到曬場看不見棺材的地方。

棺材,爺爺奶奶也有,專門用一間房存著,我從來不敢一個人進(jìn)去。那年,爺爺過六十大壽,叫了兩個木匠做壽材。那幾天爺爺把木匠盯得緊緊的,木匠每刨一根木頭,都要等爺爺笑著點頭才算好了。有幾次,爺爺著急了:“這木頭上還有這么多倒刺呢,不行不行!”

爺爺說:“不要太大,只要我現(xiàn)在能躺得下去就成,人越老,個頭就縮得越多嘛?!?/p>

壽材做好了,爺爺先是用手在棺材內(nèi)外捋了個遍,指著幾處讓木匠刨了又刨。爺爺又細(xì)細(xì)地審視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笑瞇瞇地躺到里頭睡了睡,出來時笑嘻嘻的。

我問:“爺爺,你弄棺材做什么呢?”

爺爺說:“爺爺老了,就睡里頭了。”

我問:“什么叫老了?你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老了嗎?人家都喊你老隊長嘛,奶奶也叫你老頭子嘛!”

爺爺說:“人老了,就不吃不動不說話了?!?/p>

我問:“那是不是和睡著了一樣?”

爺爺說:“是大睡?!?/p>

后來,每年爺爺在曬場上給棺材上漆,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白花花的太陽下,爺爺跨進(jìn)棺材躺下,傳出叮叮嗵嗵的聲響。

再出來時,他扶在棺材那厚厚的邊上不無惋惜地說:“還是空出了一截,早曉得這樣,省塊料打個桶也好。唉,作孽哩!”

我呆呆地站在曬場上。

外婆說:“泥巴,進(jìn)來呀,讓我看看?!?/p>

我的聲音似打不出鳴的公雞:“不,不啦,我,我把魚掛在外頭……我,我走了。”

沒等外婆再說話,我將淘簍往枇杷樹上一掛,撒腿朝家奔。到家后,我驚魂未定:“媽,嚇?biāo)牢伊?,外婆的棺材擺在明間里?!?/p>

第二天,母親上外婆家去,半路上我像泥鰍一樣滑脫母親的手跑了。母親沒有怪我,只是嘆了口氣。她眼里陰沉悒郁,如同雨天里的河塘一樣了無生氣。母親在我家河對岸那條灰白的小路上晃動著。路南是一片墳場,墳?zāi)垢吒叩?,上面的草木有疏有密,有的是癩子頭,有的是大光頭,形狀卻是一樣的——墳上都安了一個像倒扣的海碗的土塊。聽爺爺說,這些墓是從各家原先的祖墳遷過來的。爺爺說:“遷時,有的墓里是幾塊爛棺材板、幾根骨頭,有的什么都沒得?!?/p>

母親走在墳場和河水中間那條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早晨的陽光和鳥兒一道在蘆葦叢中嬉戲、捉迷藏,蘆葦在母親身邊搖搖晃晃。

人的一生,是不是總要走這樣一條路?

我想起了大人們常說的一句話:“牛腳塘里溺死人。”

3

母親從外婆家回來沒幾天后的一個早上,舅舅來了又走了,母親說:“這回上外婆家,你再跑,以后別進(jìn)家?!辈贿M(jìn)家,白天有人玩,我才高興呢??商煲缓?,大伙兒都跟麻雀進(jìn)窩一樣回家去了,我怎么辦?我沒膽冒這個險,只好跟母親上外婆家去。路上母親對我說:“到了外婆那兒,可不許皮,不能笑,我一拉你,你就跪下來哭?!?/p>

我說:“你又不打我,我才不會哭呢!”

母親說:“你外婆老了,你就得哭,聽話的孩子都得哭?!?/p>

一路上,母親不停地說,說得我耳朵都生出了繭子。

離外婆家還遠(yuǎn),我就聽到好多人在哭。那哭聲悠悠揚(yáng)揚(yáng),高音拉得很長,像在唱大戲。這種哭法真有趣。我們那一帶的女人,哭起來都是這味兒,邊哭邊說,韻味十足。那拉腔太精彩了,有時一個音能拉上分把鐘,手舞足蹈,呼天搶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字正腔圓,有板有眼,比唱戲有意思多了。

剛到外婆家的曬場,母親就甩開我一溜小跑,跪到人群中發(fā)出她那嘹亮的哭喊:“我的媽哎——你怎么就走了——媽呀——”母親跪坐在地上,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很奇怪,一路上母親都沒有哭,怎么到這兒說哭就哭了。我們小孩子也不這樣啊。我怯生生地越過跪在地上的大人們仰俯不停像雞啄米的頭,只見外婆睡在反放著的棺材蓋上,蓋著大紅的被子。

大概是母親哭累了,想到了我,她起身拉住我,說:“過去,跪下!”

我被母親拖到棺材跟前跪下,眼前只有棺材蓋的頭和架著它的兩條大板凳。

母親一摁我的頭,說:“路上說的話呢?你長沒長耳朵?磕頭,哭!”

我頭磕得比雞啄米還快,用的力也很大,只是額頭快接近地面時,陡然收力輕輕貼上去,有時干脆下到一半就上抬了。我怕疼,我可不能讓自己磕破頭皮流出血來。

母親說:“哭啊?!?/p>

我說:“我沒眼淚?!?/p>

母親的手跟鉗子似的夾我的屁股,那種疼痛和赤腳醫(yī)生用大號針頭戳我屁股時差不多。赤腳醫(yī)生是當(dāng)兵時學(xué)的醫(yī),據(jù)說醫(yī)死了一個人才回村的。

母親說:“外婆都老了,你還不哭?”

我說:“外婆睡在棺材上做什么呢?”

母親說:“外婆白疼你了,壓歲錢都扔到河里去了?!?/p>

我說:“過年,外婆還會給我壓歲錢的。”

母親壓著嗓門說:“屁,人都老了,誰給你錢?”

我仰起因疼痛而有些變形的小臉,問:“那我的壓歲錢呢?”

母親說:“做你個大頭夢,沒了,什么都沒了?!?/p>

外婆死了,不說話了不能動了也不會再給我壓歲錢了,我想到外婆跟前把她喊活,讓她答應(yīng)再給我壓歲錢。我那十幾條大鯽魚不能白送啊。可我不敢上去。想到壓歲錢,想到大鯽魚,我傷心了,號啕大哭起來,淚水嘩嘩地流,流過鼻子,流進(jìn)嘴里,咸咸的。到后來,母親讓我不要再哭時,我已不曉得我為什么要哭。

我拼命地哭,直到看見香噴噴的紅燒肉上桌,才破涕為笑,顧不得揩掉臉上的眼淚就往桌上爬。在我吞進(jìn)一大塊紅燒肉時,我又想起了壓歲錢,沒了,那就吃肉吧,多吃,一定要吃夠本。

舅舅對從鎮(zhèn)上趕來的父親說:“這么多孩兒,就數(shù)泥巴最懂事?!?/p>

我問:“人為什么要死呢?

舅舅說:“竹筍外頭的皮不掉,里頭的筍葉就長不出來。人,也一樣啊?!?/p>

我沒聽懂舅舅的話,一道韭菜炒雞蛋上來,我的口水流得比眼淚還快還多。

4

我最高興的是有了一頂白花花的帽子,和梅丫的一樣,只是別在上面的是黑布條。這沒什么要緊的。到家后,我把帽子藏在紙盒里,那里頭有我的玻璃球、彈弓。我這彈弓是上好的桑樹椏做的,彈性特別強(qiáng),拉皮是輸液用的皮管,怎么拉都吃得住。拉皮抖動的噼啪聲,彈子飛行的嗖嗖聲,讓我既興奮又有點兒緊張。彈弓是我隨身攜帶的武器。我喜歡拉緊拉皮再放出去的動作,目標(biāo)常常是河水和恣意游弋的魚。直到打野雞之前,我從未真正打過動物。

我手枕著頭蹺起二郎腿,躺在踏倒的蘆葦上,天空像塊純藍(lán)的玻璃。我告訴細(xì)鴨他們,我有帽子啦。我等著他們問我帽子是什么樣的,可一陣撲棱棱的聲音竄過來,使我們像士兵一樣跳了起來。

聲音是從不遠(yuǎn)處灰綠色的蘆葦叢中傳來的,我們悄悄地貓著身子邊走邊觀察。一只野雞在蘆葦間覓食,灰黃的毛印上了蘆葦?shù)挠白?,泛著微微的波兒?/p>

一粒彈子穿進(jìn)野雞的肚皮,黏稠的血染紅了那灰黃的羽毛,一串串血珠滴落在蘆葉上。野雞歪歪扭扭地像個醉漢,爬起來,又摔在地,兩腿不住地抽搐。我見它沒死,抓起碎磚塊想砸,但被我舉得高高的磚塊終究沒能落下。我改變了主意,用蔓藤把它拴在裸露的樹根上。

我們圍坐著,像大人開會那樣討論如何處置這戰(zhàn)利品。根本無須討論,我們揩口水的動作早已說出了心中的念頭。我們常在河邊煮東西吃,每人按分工從家里偷來瓷碗、油鹽、洋火等,然后偷村里的蠶豆、玉粟棒,下河摸魚蝦,到誰家雞肚下掏幾只熱乎乎的蛋。味道說不上是好是壞,反正我們高興。

我們讓梅丫留下看野雞,她哇的一聲哭了。

她說:“母親剛買了洋火,我去家拿。”

我們回來時,野雞已經(jīng)死了,凝成紫黑色的血塊巴在灰黃色的毛上。鐵匠端著小鐵鍋下河舀水,狗窩、細(xì)鴨忙著掏洞。

野雞,我們最終沒吃成,沒人敢下手。這里頭,我膽最大,我不敢弄,誰還敢?大家都停下來,一聲不吭地望著躺在蘆葉上的血跡斑斑的野雞。

我說:“狗窩,你拎回家去吧?!?/p>

狗窩說:“到了家,我連根雞毛都撈不著,我也不敢拿?!?/p>

細(xì)鴨說:“埋了吧?!?/p>

我們在野雞身邊挖了個坑,用小鍬把它推了進(jìn)去。鐵匠說:“料倒里頭吧?!?/p>

細(xì)鴨的鹽、我的油、狗窩的蒜,連同鐵匠舀的水以及黑色的蘆葉埋葬了野雞。梅丫本來要把洋火撂下去,我說:“又不真煮,你帶回家去吧?!?/p>

我們懷著一種說不清是失落是傷感還是其他的什么滋味,對準(zhǔn)自家扶搖直上的炊煙無趣地邁開小腿。落日的余暉披在身上,我成了一根透紅的胡蘿卜。

母親問:“又偷油了?”

我說:“沒有啊。”

這我早想到了。每回我從家偷兩根洋火或一匙油什么的,母親都曉得。屁股挨幾下,一點兒都不影響我下回再偷。這回,母親發(fā)狠了,從廚房拿來明晃晃的菜刀,把我的手往床沿一摁,厲聲地問:“偷沒偷?”

我堅貞不屈地說:“沒?!?/p>

母親掄著明晃晃的菜刀在我手腕處比劃著說:“再說謊,把你雞爪剁了喂狗?!?/p>

我投降了,如實招供,可母親不饒我,問:“哪個手?”

我說:“右手?!?/p>

母親問:“哪個手指?”

我說:“全用上了。”

母親說:“那就全剁了?!?/p>

我說:“你說話不算數(shù)要吃屁?!?/p>

母親說:“不剁,你記不得?!?/p>

母親揚(yáng)起明晃晃的菜刀,真剁了。我嚇得眼一閉大哭起來,淚水嘩地流了下來。

過了好久,還不疼,我睜開眼一看,母親已走了。

夜里,我夢見母親真把我的五個手指剁下來了,血流了好多好多,野雞在一邊咧著尖嘴笑。

5

大雨一連下了兩天兩夜,爺爺?shù)矫┛永伺菔海嶂蚀蟮难澴訉χ旰笮迈r的太陽說:“天老爺這回折大本嘍?!?/p>

下過雨的村子像剛洗了澡一樣干凈明亮,原先罩著蘆葦?shù)某快F被太陽趕跑了,輕風(fēng)送來青蘆葦上水汽漸漸收干的味道,這中間還彌漫著泥土、棉花、蚯蚓、蜈蚣等拌在一塊兒的味道。大人們跟過年似的高興,只是在新出的太陽下好像還沒睡足,有點像我早上剛醒來的樣子。我如同出籠的鳥兒,向常去玩耍的地方跑去,腳下響著歡快的、濕濕的聲音,身后的小腳丫印一直追著我不放。

割了一會兒草,我們幾個小伙伴又扮八路軍打鬼子。一番激烈的戰(zhàn)斗之后,我們個個累得跟毒太陽下的狗似的。熱乎乎的河沿上,我們四仰八叉地躺著,一人嘴里叼根蘆葉。

我說:“天熱死了,細(xì)鴨,上你家去耍會兒?!?/p>

細(xì)鴨說:“不行,我爸媽要在家會把我揍死?!?/p>

鐵匠說:“小氣鬼?!?/p>

我說:“就一會兒,沒事的?!?/p>

狗窩說:“不讓去拉倒?!?/p>

我坐起來看看河對岸細(xì)鴨的家,說:“要不,你先回家去看看,沒得人,我們就去。”

我見細(xì)鴨有些為難,又說:“不讓我們?nèi)?,以后別找我們耍了。”

細(xì)鴨說:“那要繞很遠(yuǎn)的路呢?!?/p>

我撥開蘆葦一看,通往細(xì)鴨家的河道里,土坎已被水淹下不少。用腳試試,剛好沒到膝蓋。我說:“沒事,過得去?!?/p>

細(xì)鴨說:“我怕?!?/p>

我說:“虧你長了個雀兒,不讓我們?nèi)ィf一聲。”

鐵匠、狗窩、梅丫都向他投去輕蔑的目光,細(xì)鴨可憐巴巴地垂了一會兒頭,挎起籃子排開蘆葦,顫顫悠悠地踩上水中的土坎。蘆葦合上了,細(xì)鴨不見了,我們在一棵樹下看螞蟻搬家。一長溜的螞蟻都回家了,細(xì)鴨還沒從家來,我們喊了好幾聲,他也不睬。我說:“細(xì)鴨太壞了,怕我們上他家去,躲起來了?!?/p>

我們罵罵咧咧地回家去,路上不停地把土當(dāng)成細(xì)鴨死跺。到了吃夜飯時,細(xì)鴨媽在門外叫我,我還在生氣。細(xì)鴨媽問:“見細(xì)鴨沒?”

我像告狀一樣把下午的事說給她聽,可還沒等我講完,她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我沖她的背影說:“一家都是小氣鬼?!?/p>

細(xì)鴨是他爸爸和另外兩個大人撈了一宿才撈著的,剛出水時像條黑魚。天亮后全村的人都涌向了細(xì)鴨家。躺在門板上的細(xì)鴨沒穿衣裳,肚皮鼓鼓的。他睡得真死,我?guī)状蜗肷先ソ兴?,可都被?xì)鴨父親的目光擋了回來。細(xì)鴨媽哭得死去活來,母親勸她說:“別傷著身子,你肚里還有孩兒呢?!蔽蚁?,哭那么兇做什么,肚里不是有小細(xì)鴨嗎?外婆死了,我哭是因為沒人再給我生個外婆了。沒了外婆,就沒得壓歲錢。噢,她哭,一定是暫時沒人替她做活了。小細(xì)鴨要好多天,才能長大嘛。

鐵匠說:“不會水,還躲到水里頭?!?/p>

狗窩說:“肯定是滑下去的。”

我說:“你望見了?”

梅丫說:“他還欠我半塊糖呢?!?/p>

我說:“本來下回該他偷油了,這下子又輪到我,我又得挨打,你們不知道我媽打起來多疼?!?/p>

6

這一年的夏天,先是狠狠地旱了一陣子,接著不要命地下雨,就像我被母親打時有流不完的眼淚一樣。難道天也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看看,這太陽還沒出三天,天又像個破鍋似的直往下倒水。與這雨一塊兒來的還有讓大人小孩都恐懼的消息——地震。地震會讓地裂個大口子、塌個大坑,說不定海里的水還會淹過來。這消息如蛇樣在村里游來游去,把人們都趕出了屋子,家家在曬場上用茅草或油毛氈子搭起了防震棚。我家的防震棚在村里是最好、最寬敞的。父親從鎮(zhèn)里弄來油布,一家人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又是打樁,又是搬東西——值點錢的、能用上的,都搬出來了,到頭來,棚子里沒多少地方了。奶奶的棺材單有個小棚子放,爺爺?shù)娜栽谖堇?,他不讓動。一個村子,就爺爺沒挪窩,只是他不睡床了,睡棺材。

爺爺說:“老天要我死,我在哪兒,它也不放過。”

看著父親、母親、奶奶挨個兒勸爺爺,我覺得爺爺真了不起。

那天,我特別想聽故事,就壯著膽子進(jìn)了爺爺?shù)奈?。一盞洋油燈掛在棺材上頭,爺爺躺在棺材里蹺著二郎腿在看一本紅皮書——大人們叫紅寶書。燈是暗紅的,書皮是鮮紅的,這樣一來,棺材里頭也變成了淺紅色,爺爺?shù)哪樝窨跓t的鍋。爺爺嘴里念念有詞,從棺材里傳出來,就像好多蚊子在屋里飛。

這老天真是發(fā)大脾氣了,天天刮風(fēng)下雨,沒個停的時候。白天,我把臉盆擺在外頭接水。從天上下來的水很清很清,掉在盆里,先是一個坑,再就是數(shù)不清的水滴。河里的水漲得很高,要是全村的小孩都下河洗澡,這河水就要爬上岸了。水中的蘆葦只露出個頭,早被雨澆得半死。到了晚上,風(fēng)更大雨更大,閃電照亮了天空,我眼前全是煞白的。那雷聲怪怪的,我一聽渾身就縮成一團(tuán)。我好像聽到河對岸的墳場里有許多人在小聲地說話,像刀捅進(jìn)豬身體里的噗噗聲。

我怕,睡不著,不讓母親吹熄洋油燈。母親說:“這油是拿錢買的,不熄,你想不想吃飯了?”剛開始,母親是摟著我的,可不一會兒,她就側(cè)到一邊去了。奶奶早就打呼嚕了,還磨牙,咯吱咯吱的,和老鼠吃東西一個樣。我睡不著,覺得好冷好冷。我想,我也應(yīng)該像爺爺那樣睡在棺材里,把棺材蓋蓋上,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那些鬼也進(jìn)不來了??墒?,那是棺材啊,我看都不敢看。再說,爺爺也不讓我睡。

細(xì)鴨死后,大人們再也不許小孩子下水。我們也不敢下水。母親要打我時,我只好往屋頭跑。我當(dāng)然知道只有跳進(jìn)河里才不會被她抓住,但水鬼比母親可怕多了。每挨一回打,我就沖著河水吐唾沫,尿尿,罵細(xì)鴨。沒有了細(xì)鴨,我失去了一位在槍林彈雨中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以前玩打仗游戲時,我都是和他當(dāng)八路軍,鐵匠、狗窩一個扮鬼子一個演漢奸。

到了冬天第一場雪撒在大地上時,細(xì)鴨父親背著大籃子挨家送喜。捧著紅蛋,我說:“小細(xì)鴨出來了。”

細(xì)鴨父親說:“叫網(wǎng)子,不叫小細(xì)鴨?!?/p>

我一想,叫小細(xì)鴨也沒用,他太小,和我們尿不到一塊兒。

我對母親說:“他就是小細(xì)鴨!干嗎叫網(wǎng)子?”

母親說:“照規(guī)矩該叫網(wǎng)子,這樣才不會像細(xì)鴨那樣。”

四年后,爺爺躺在草席上注視著他每年親手上油的棺材,說:“怎么有一塊沒上足油?”跪在爺爺身邊的我,扭過脖子順著爺爺干瘦的目光尋找了許久,才看到那塊米粒大的褐色斑點。那天,我在爺爺身邊跪了兩個多小時。午后的陽光灑在我的后背上,爺爺無力地躺在我的陰影里。爺爺有四個孫子、一個外孫女,可他只讓我跪著。他不停地和我說話,那拉著我肉嘟嘟的小手的大手,不停地顫抖,像晚風(fēng)中的蘆葉。爺爺真是累了。

我問:“你怕死嗎?”

爺爺?shù)哪抗庖患れ`,他一定沒想到他十歲的孫子會問這個問題。他用目光撫揉著我,眼里濕了,只是沒有濕到足以流出眼眶。他說:“你呀你……”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爺爺在世上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這句話,爺爺微閉上眼睛,面色漸漸紅潤起來,現(xiàn)出了跟躺在搖籃里的嬰兒一般的神色。

第二天凌晨,爺爺死了。

父親把爺爺從草席上抱起來,讓他坐到太師椅上,一根紅繩纏在爺爺?shù)氖种干希硪活^在火盆里?;鹋枥餆S黃的紙。我曉得,這是給爺爺?shù)腻X。所有人都不敢大聲說話,做什么事都輕手輕腳的,好像生怕把爺爺吵醒了。爺爺坐在那兒,就跟冬天坐在太陽下打瞌睡一樣。

大人們說:“老隊長走了。”

我說:“是死了?!?/p>

母親說:“走了,就是死了?!?/p>

我撓撓頭想不通,死就是死唄,怎么一會兒是老了,一會兒是走了,一會兒又是睡了呢?

7

那天我從城里回到闊別了十年的鄉(xiāng)下。

在村頭,我遇見了鐵匠伯。認(rèn)了許久,我才問 ?:“你認(rèn)得鐵匠嗎?”

他怔了一下,說:“噢,那是我家國成的小名兒,你是哪個?”

我說:“我是泥巴。”

他搖搖頭,說:“不記得了?!?/p>

我說:“我是家群的二小?!?/p>

他說:“家群家二小……都這大了?”

我說:“你記得細(xì)鴨嗎?”

他說:“那孩兒死得真慘!”

我本來還想問鐵匠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話終究沒出口。我撇下他,徑自向墳場走去,背后傳來他的聲音:“國成的小名現(xiàn)在沒人叫嘍!”

他的聲音和他的臉一樣布滿坎坎溝溝的皺紋,嘶嘶啦啦的喘息聲在麥地里飄飄蕩蕩,融入青青的麥香之中。他的手在我眼前晃動,引起我陣陣寒噤。那雙手似剔盡了肉的灰褐色樹皮,全沒了當(dāng)年的壯肉青筋。他的生命也已如同這手了。

我曾經(jīng)多么崇拜他。

鐵匠鋪里鐵花四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臍g聲笑語四處飛濺。紫紅色的臉膛,紫紅色的雙臂,紫紅色的后背,到處爬滿蚯蚓樣的汗水,一塊塊肌肉如同小老鼠在竄跳。我坐在小板凳上,看他手中的鐵錘歡快地起落,聽他講故事。他從爐膛里夾出一塊紅通通的鐵,故事就開始了,掄起的鐵錘應(yīng)和著故事情節(jié)的急緩,時快時慢,聲音忽高忽低。一把鐮刀或鋤頭浸入水中滋起粗粗的霧煙,故事剛好收尾。

在我眼里,他是個最出色的說書人。

細(xì)鴨的墳還在,墳前沒碑,但我不會認(rèn)錯的。長滿草的墳像曬場上的草垛,不過不是枯黃色,而是青綠青綠的。人啊,來自黃土,又化作沃土滋養(yǎng)著綠樹青草。浩浩蕩蕩的風(fēng)中,擁擠著數(shù)不清的靈魂。墳場,是我童年時代的禁地,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看一眼也心驚肉跳。在細(xì)鴨擁有了那一身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滌卡新衣裳后的第三天,他父親一連在墳場睡了七個晚上。他燃起的煙火和鬼火一道,在墳場的草叢中忽現(xiàn)忽隱,人氣、鬼氣和那幽幽怨怨時低時高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越過蘆葦,越過河流,刺進(jìn)我的耳里。我壯膽拉開門縫,試圖望一望月下的墳場。眼前的蘆葦擋住了我的視線。蘆葦被朗朗的月光泡著,其間有鳥兒蟲兒的呢喃細(xì)語應(yīng)和著緩緩的水流聲。在月光中沐浴的蘆葦,渾身毛茸茸的,蘆葉像沒長肉的手,左抓一把右抓一把,把月光撕成了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碎片。白天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的少女,變成面目丑陋、眼中溢著綠光的魔鬼。我一陣眩暈,一股濁氣從胸中涌至喉口。

我?guī)Я司?,但后來改變了主意,沒有打開,更沒有灑在墳前。細(xì)鴨還是個六歲的孩子,不能喝酒。哪像我整天爛醉如泥。

河,已不是當(dāng)年的河了,現(xiàn)在像個老婦人。河岸的蘆葦稀稀的,似癩子的頭發(fā),比鹽堿地上的茅草還瘦削,一副蒼老衰竭的形容。

我不知道,伴我童年的蘆葦還在不在其中。

河水腥臭,褐色的水草間漂浮著脹得像氣球的死豬、死狗、死魚、死雞、死鴨,有幾只頭骨散落其中,我分不清是人的還是動物的。它們和蘆葦一樣半死不活。村民們早已不用河水淘米洗菜汰衣裳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來水。

我站在河邊,河水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照見我的臉了。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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