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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愿

2021-11-12 16:40何凱旋
清明 2021年6期
關鍵詞:鳥群村莊老師

何凱旋

北方天高地闊的季節(jié),一群翅膀巨大的鳥兒離開茅草和森林的腹地,排列整齊地向南飛行。鳥群掠過灌木叢生的沼澤地帶,在落日余暉照耀下披荊斬棘的人們聽到響徹云霄的鳥鳴,望著龐大鳥群向南飛翔的整齊陣容,說不出一句話。直到鳥群消失在晚霞漫天的邊際,他們才仿佛聽到啟程的命令,放下手里的鶴嘴鋤頭,脫掉沾滿泥漿的帆布工裝,穿上散發(fā)著肥皂香味的斜紋布衣褲,把機車沖洗干凈,踩滅篝火,踏上一條崎嶇的山道,抵達五十里外的車站。火車噴吐著濃煙,穿山越嶺,又一個黎明來到,車窗外曙光微明,霞光萬道的天際,那陣容龐大的鳥群再次映入眼簾。他們仍然找不到任何詞語形容這一壯觀景象,只能默默地矚望著鳥群舒展的身影,直到列車開進依山傍水的村鎮(zhèn)。南方濕潤的氣息迎面撲來,夜幕降臨,溶溶月光下面,姑娘們梳理著齊腰長發(fā),站在芙蓉樹下面,充滿幻想的腦海里,憧憬著北方大雪飄飄的浪漫故事。喁喁的私語布滿油菜花飄香的田埂,沒有驚擾樹林中棲息的鳥群。夜進入肅穆的時刻,田埂上升騰起濃重的霧氣,姑娘炯炯有神的眼光穿過濃霧,閃爍著愛情誓言:

“我要跟你去北方?!?/p>

“那里冰天雪地。”

“有你的肩膀為我擋風?!?/p>

“有你的胸口為我取暖?!?/p>

再次踏上歸途的列車,車廂里的人數(shù)增加了一倍,貨架上堆滿了嶄新的炊具和被褥,姑娘們懷抱中的碎花包袱里,包裹著她們親手剪好的窗花,還有做襁褓用的零碎布頭。窗外依然有鳥群與列車同行,車窗旁邊卻沒有了注視鳥群的目光——目光注視著坐席對面的姑娘。姑娘們面頰紅潤,滿目羞澀,緊咬住辮梢兒,向一側微微偏頭的姿勢嫵媚動人。咣當咣當、枯燥乏味的車輪聲變得輕盈自如起來,如同一只低飛逡巡的燕子。

鳥群依然按照季節(jié)的變化離開茅草和森林的腹地,它們再也喚不起灌木叢中仰望的目光。灌木叢也已經夷為平地,低矮的土坯房被排列整齊的磚瓦房替代。曾經仰望天空的人們,低著頭,穿梭在房門和牲口棚之間的院落里。院落周圍的樹枝上,掛滿了散發(fā)著尿堿氣味的布片兒,嬰兒的哭聲格外嘹亮。鳥群繞著房屋盤旋兩圈,看到大片備耕的土地,谷倉高高矗立在耕地中間。它們確定人們不會再聽到鳥群的召喚,毅然朝南飛去。沒有人看見那個離開馬廄的人,他仰望著鳥群飛翔的方向,沿著風化石大道,踽踽獨行,抵達車站。站臺上新建起來的土黃色塔樓里面,走出一個身穿墨綠色制服的值班員,拎著紅黃兩色信號燈,神情嚴肅地站到道軌旁邊,舉起兩面同樣顏色的旗子,在頭頂上交叉著搖晃起來。他踏上徐徐開動的列車,坐在靠近車窗的位置上,凝視著黃昏籠罩下的曠野,手指輕輕地敲打著車窗下的桌面,靜靜地等待著晚霞余暉里與他并駕齊驅的鳥群出現(xiàn)……

經歷了無數(shù)個漫天大雪的冬季,孩子們迅速地成長起來。他們沿著修繕整齊的道路,奔向鉆天楊圍繞下的校舍。孩子們端坐在簡陋的教室里,望著嶄新的木板拼釘成的黑板。窗外緊挨著一片樹林,樹林穿過幾條溝壑,延伸到連綿起伏的完達山脈。林中總有說不清楚的聲音出現(xiàn),既不是溝壑里淤泥翻漿的動靜,也不是家禽的吵鬧聲。老師是自愿下鄉(xiāng)支教的青年學生,來自遙遠的大城市,戴著眼鏡,把工整的字跡寫在黑板上,用教鞭逐字逐句指點著教他們念。終于,老師發(fā)現(xiàn)不時瞟向窗外的目光,便點名叫他們站起來。這是兩位尚處在懵懂狀態(tài)的少年:一位身材細高,面頰白凈;一位身材敦實,面頰微黑。兩張年少的面孔上帶著淳樸敦厚的神情。他們倆同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直到下課鈴敲響,兩個人誰也沒有說出心中的秘密。下一堂課來臨之際,他們倆按捺不住好奇心,沒有踏著鈴聲走進教室,而是擅自跑進樹林,奔向遠處的崇山峻嶺。整整奔跑了一下午時間,直到黃昏時分,他們終于抵達森林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兩個人的褲腳已經撕碎,腿上布滿血跡,頰上帶著青藤抽打過的傷痕,張皇著臉望著眼前遮天蔽日的山峰。山峰上面覆蓋著原始森林,參天的松柏高聳云端,陽光照亮樹梢上站立的鳥群。群鳥身形精瘦,目光銳利,動作敏捷,渾身閃動著幽藍的光澤。這是鳥群即將踏上征途的肅穆時刻:幾只身體羸弱的鳥立在對面,已經不能夠遠行。凄涼悲愴的鳴叫聲中,同伴們輪流用嘴梳理弱鳥身上干枯的羽毛,然后飛到一邊的樹梢上站住,靜靜地等待著羸弱的大鳥們飛起來。那鳥越飛越高,和云彩融為一體之后,猝然間收住翅膀,從云端墜落,越落越快,最后變成一條鉛筆畫出來的灰色線條,筆直地墜入深谷當中。鳥群轟然而起,展開翅膀,仿佛一面面迎風招展的旗幟,遮住徐徐降落的夕陽。巨大的鳥鳴嗡嗡作響,用力地撞擊著他們的耳鼓。他們頹然跌坐在地上,面對著黃昏天幕上發(fā)生的一切,張口結舌。

“那是什么呀?”他們手指著遠處藍色的群山,描述完看到的情景,疑惑地詢問父親。

“鳥?!备赣H埋頭收拾著釤刀,準備去草場釤草,為牲口儲存過冬的草料。

“不是!”他們對父親的回答并不滿意,臉上依然布滿疑惑。

“別瞎想這些沒用的東西,把磨刀石給我拿來?!备赣H把長長的刀片抵在水泥窗臺上,準備把刀刃磨快。

他們進屋,馬上又出來,手里拿了一把鐮刀?!斑@是磨刀石嗎?”他們拿出來的東西讓父親大為惱火,“想什么呢!”父親粗暴地杵著他們的腦門,把他們推開,親自進屋去取自己需要的東西。

更大的疑惑藏在他們心里,兩個人經常倚在校舍的墻壁上,面對著暗下來的樹林浮想聯(lián)翩。操場上熱鬧的場面不再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變成了行為孤僻的學生。老師發(fā)現(xiàn)他們稚氣的臉龐上,經常浮現(xiàn)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陰云。

“你們在想什么呢?”老師在城市里受過良好的教育,說話的聲音異常平靜。

“我們也不知道?!彼麄兿蚶蠋熗度デ笾哪抗?。

“把你們的心里話說出來吧!”老師撫摸著他們柔軟的頭發(fā)。

他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咬住嘴唇,半天才把心中的疑團說出來??墒怯钟X得怎么也說不清楚,因為那難忘的情景已經在腦海里盤桓很久很久,并且日益地壯大成長起來,變成一團黑色的云團,壓迫著他們說不出話來。

“來吧?!崩蠋煱褍蓚€學生帶到自己的宿舍里,拿出珍藏已久的彩色圖片讓他們觀看。圖片上有各種各樣展翅飛翔的鳥群:有的浮現(xiàn)在藍色海洋的上空,有的懸掛在白雪皚皚的半山腰上,有的穿梭在電閃雷鳴的烏云下面……老師望著兩個學生專注的目光,認真講解著這些飛禽異乎尋常的遷徙活動。

“它們?yōu)槭裁床辉谝粋€地方待著?”他們問。

“因為它們是鳥?!?/p>

“那鳥為什么不和人一樣?”他們又問。

“是??!人怎么不像鳥一樣?”

老師在學生的追問下,陷入更深一層的思索。

校舍內外異常安靜,教師宿舍里的光線黯淡下來。老師其實不比他們大多少,也處在懷揣夢想的年齡——自愿來到偏僻鄉(xiāng)村支援教育事業(yè),尚未實現(xiàn)的夢想也像天空中的鳥兒一樣盤桓在老師心中。他也像鳥兒一樣飛來飛去。在學生放假的那些日子里,他從農村回到城市,又從城市返回農村,周而復始,樂此不疲。學生的提問同樣撞擊著年輕教師敏感的神經。

“你們會明白的,等你們長大以后……”老師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現(xiàn)在誰能告訴我們呢?”他們焦急地等待著。

“誰也告訴不了你們?!?/p>

“為什么?”

“因為那是一個謎?!?/p>

“那老師應該告訴我們謎底?!彼麄儜┣蟮馈?/p>

“自己的謎需要自己去解開?!?/p>

老師的目光在黯淡的光線里富有一種穿透的力量,越過他們的頭頂,越過簡陋宿舍的墻壁,越過墻壁外面安靜下來的校園,抵達更遠更遠的地方。那個地方神秘遙遠,充滿了迷人的魅力,需要他們自己去尋找。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夠長大呀!”

他們站在村莊寂靜的道路上,遙望著高高的蒼穹,星空迷離深遠,像那座茂密的森林一樣神秘莫測,叫他們對身邊的村莊的興趣陡然銳減。

這一年春天,兩個學生終于發(fā)現(xiàn)那個依然跟隨鳥群南行的人。他背著一個很大的帆布背包,走在鋪滿風化石的道路上,頭頂上緩慢地飛過巨大鳥群的影子。這個人居住在為賽馬場飼養(yǎng)馬匹的房子里。村莊里的人覺得賽馬場跟他們很近,卻又遙不可及,就像天上的鳥群跟他們很近,卻又遙不可及一樣。他雖然經常在他們身邊出沒,但獨自管理著不屬于村莊的馬匹,其實跟村莊里的人們沒有任何關系。馬廄建在饅頭形狀的山腳下面,沒有像模像樣的院落,更沒有院落里異常熱鬧的家禽。

“那他有沒有孩子呢?”大雪紛飛的冬季里,學生背靠著燒熱的火墻,坐在火炕上,放下手里的書本,探尋的目光落到盤腿端坐在炕梢、圍著被子縫補棉衣的母親身上。

“誰知道他有沒有孩子?!蹦赣H把針尖在頭上抹了幾下,沒有抬頭。

“那他有沒有家呢?”

“誰知道他有沒有家。”

“他怎么不跟家里孩子在一起呢?”

“誰知道,反正他和你爹他們不一樣。”母親搖著頭,“別問沒有用的東西,快幫你爹干活去吧!”母親終于也像父親一樣變得不耐煩起來。

父親正在院子里準備過冬的劈柴。狗叼著一只撲棱著翅膀的公雞,從外面雪地里跑回來,用爪子推開院門,躲進裝滿玉米棒子的木樓下面。隨即,院門又被尋找公雞的主人推開,主人彎腰用棍子杵著正在吃雞的狗。打狗是需要看主人的!父親拎著斧頭跑過去,從背后把他推倒在地。兩家的主人站在院子里,指著對方的臉大聲地謾罵起來,繼而動起了手。父親胳膊上先是挨了一棍子,丟雞主人的肩膀被父親的斧頭砍中,鮮血直流。

兩家人因此結下仇恨。

他們倆正好是兩個仇家的兒子。

“記住,別理他們家的人!”兩位父親分別告訴他倆。

“我爹不讓我理你!”他倆再度相遇,眼睛里充滿父親的話語。

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就像漫天大雪覆蓋下的村莊,痛苦覆蓋在他們柔軟的心頭上。他們巴望從父親的眼光里,獲得兩家和解的信息。父親怒目而視,把他們心中充滿希望的火苗徹底熄滅。他倆從此再不說話,再沒有結伴同行。偶爾在路上相遇,彼此躲閃開目光,主動走到道路的兩端去。

“這多么沒有意思??!”他們心里對自己說道。

“他家里的人是父親的仇人!”他們心里很快又對自己說道。

整整一個冬天,兩種不同的聲音幾乎同時回響在兩個人的心里,往日的情誼不斷涌到眼前。他倆開始失眠,面對著黑暗中的墻壁,久久不能安睡;聆聽著窗外北風的呼號,仿佛聽到自己內心呼號的聲音,淚水默默地流過臉頰。兩家人結下的冤仇,隨著數(shù)九寒天的降臨,達到難以融化的冰點。他們的父親在冰封的井臺上相遇,他們跟隨在父親身后,看到彼此的父親一言不發(fā),徑直朝著對方奔過去,掄起扁擔,滾成一團。

“他是我的父親!”他們跟隨著心里的聲音走向對方,“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他們聽從內心的聲音開始動手,你伸過來一拳,我還過去一掌,打得富有節(jié)奏卻又軟弱無力。在父親們猛烈的廝打聲里,兩個人的臉頰漸漸紅腫起來。直到父親們氣喘吁吁,無力地坐在地上,他們才很有分寸地垂下手臂??吹絻鹤舆@副樣子,氣喘吁吁的兩個父親陡然間惱怒萬分,跳起來給他們倆各自一記重重的耳光。他們倆踏著光滑的雪路,踩在父親的影子上面,莫名的淚水奪眶而出。

“哭!”父親猛然轉過身,“沒有出息的東西!”

“不是!”他們抬起頭。

“不是什么?”

“不是!”他們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只是感到父親的面孔異常難看,“我也不知道??!”他們終于沖著父親喊出胸中難以名狀的迷惑。

“你應該知道,”父親蔑視地說,“你是我的兒子!”父親高喊著,手指用力地杵著自己的前胸。

“我知道啦!”他們終于嘶啞地回應道。

“我看你不知道!”父親繼續(xù)叫喊著,厭惡地把兒子用力推倒在積雪的道路上。

冬去春來,父親埋下的仇恨就這樣在他們心底生根發(fā)芽。他們慢慢地承認了這個鐵的事實,心里的波瀾逐漸平靜下來,不再為那攪擾不安的情緒煩惱。在學校里,他倆徹底地形同路人。老師看出其中的端倪,放學以后把他們留下來,讓他倆握手言和,給他們講解父親和兒子的關系——不能把父親的意志轉嫁到兒子身上的道理。他們不說一句話,父親的話語卻在心里回蕩不息。老師再一次讓他們握手,他們堅決地搖頭表示拒絕——服從父親在自己內心發(fā)出的指令。

回到家里,他們主動幫助父親把牲口棚打開,把圈里的糞便清理干凈,趕著牲口到返青的草場上放牧。返程的鳥群從草場上空掠過,鳥群巨大的陰影正好落在他們臉上。這樣的情景好像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他們已經麻木,再不會有什么東西牽動心房,只是習慣性地瞥一眼天空。后來那個與鳥群同行的人出現(xiàn)在草場盡頭的風化石大路上,叫他們的精神略微地為之一振。這個風塵仆仆走在兩排楊樹中間的人仰望著天空,注視著鳥群飛翔的方向,緩步走來。他們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他,發(fā)現(xiàn)他長得又瘦又高,臉上沒有父親那般終日陰沉的表情,有的只是一種叫他們說不出來的安靜。他戴著風鏡,頭發(fā)顯然仔細梳理過,有一縷頭發(fā)叫風吹下來,耷拉到額頭上,隨風起伏著。他們百無聊賴,出于對這個人的好奇,離開了放牧的牲口,跟隨在他身后,一直走進饅頭山下的馬廄。馬廄里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間供養(yǎng)馬人居住的木屋。小屋里盤著一面土炕,炕上鋪著的草席僅剩下一半,另一半變成焦煳的顏色。他的行李用鐵絲纏成一捆,吊在空蕩蕩的房梁上面。房梁上沒有掛頂棚,垂蕩著一尺多長的灰絮。做飯的爐子砌在馬廄的走廊里,爐子旁邊摞著磚頭,兩塊木板搭在磚頭上,糧食放在木板上。

他拍打著行李上的灰塵,打開,鋪到半截完好的草席上,又返回馬廄,逐個地撫摸一遍馬槽上拴著的馬匹。馬匹沖他打著響鼻,鼻息噴到他的手上和臉上。他把韁繩全部解開,又把馬匹一一牽出來,順著一條機耕道走到饅頭山下有流水的地方。馬匹在溪水旁停下來。他們倆始終跟在后面,沒有說一句話。馬匹低頭飲水,那個人坐到石頭上,從背包里拿出又干又硬的餅干,俯下身喝了口流動的溪水。

“坐過來吧,小伙子們!”他抹著嘴邊的水珠,拍打著身邊叫水流沖刷得又光又圓的石頭。

他倆走過去。兩個人已經長大,嘴唇上有短髭滋生出來。

“你的家在哪里?”他們想起遺忘很久的問題。

“我沒有家?!彼谷坏匦χ卮稹?/p>

“那你的兒女在哪里?”

“我沒有兒女?!?/p>

“那你每回出門都去哪里呢?”

“去我想去的地方?!?/p>

“你想去的地方在哪里?”

“你們看?!彼蜷_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張世界地圖,鋪展在草地上。他們看到地圖上用紅鉛筆畫出許多圓圈,每一個圓圈都圈住一個陌生的地名。他們認識那些表示河流的波浪線,認識那些表示山峰的三角形,還認識表示沙漠和湖泊的顏色,唯獨這些標記中間圈起的地名遙遠又陌生。馬匹在附近長嘶了幾聲,他抬起頭,凝視著遠方,給他們講起自己去過的那些地方。那些地方布滿了故事和傳說,栩栩如生,令人神往。他咬住一截空心茅草,瞇縫起眼睛,盯著頭頂上的浮云,鳥群徐徐地降落下來。

“你們看?!彼钢B群的方向。

他們順著他揚起的手臂看過去。

“那些飛翔的鳥兒,”他深情地吟詠起來,“不種不收,天父養(yǎng)育著它們!”晴朗的天空下面,生動的鳥群低低地飛翔,他說出來的詩句富有無窮的啟示意義,為他們打開一個嶄新的天地。詩歌的燈盞照亮了被牲畜牢牢占據(jù)的陰沉的地盤,洞開的心靈完全進入詩句啟發(fā)出來的天地之間。望著鳥群,直到它們消失,他們的目光回到養(yǎng)馬人的身上。他能夠說出照亮心靈的詩句,這些詩句好像一下子屬于了他們一樣,一點兒也不陌生,叫他們感到驚愕不已。至于他為什么周游世界之后,還獨自回到這里,這個問題一閃即逝,被他們忽略掉了。

“這些馬,”他指著吃草的馬匹說,“和它們在一起比跟人在一起要好?!彼伙L吹動的頭發(fā)已經有些發(fā)白?!榜R其實跟鳥兒一樣,原本是自由的,它們應該在草原上奔跑,”他緩緩地說道,“但是它們被馴化了,所以有了一雙憂郁的眼睛。”他站起身來,大踏步地走向那些低頭吃草的馬,抓住它們的鬃毛,用力地把馬頭拽起來,讓他們看馬的雙眼。他們看到馬的眼睛里,早已失去了應有的神采,浮游著淡淡的淚光?!耙驗樗鼈円呀洸辉诓菰媳寂堋!别B(yǎng)馬人望著遠方,目光深邃得就像他們在宿舍里看到的老師的目光一樣。他們重新回到對飛翔鳥群的向往之中,抬頭看到春風掠過的田疇和遠山,這些忽略已久的自然景象春意盎然,他們重新煥發(fā)出對高遠世界的向往。興奮的目光不經意間相遇,即將道出滿腔的感慨,卻在握手言和的一瞬間,父親的忠告敲響了他們內心的警鐘。塵封已久的心扉沒有如約打開,馬上又及時地關閉上了。他們已經度過了喜形于色的童真年代,已經升入高中,準備參加即將來臨的高考,即將邁入成年人的門檻,有些事情要永遠埋藏在心里,諸如家仇,諸如宿怨。

村莊里有關他們的美名流傳已久,這兩個升入縣城一中讀書的同年級學生,成績依然同樣優(yōu)秀,兩家的希望同樣順理成章地寄托在他們身上——他們成為兩個家族彼此較量的戰(zhàn)場上被委以重任的士兵。

“你要記??!”父親的態(tài)度格外莊重。

“我知道。”他們同樣莊重地點頭。

“現(xiàn)在已經到了最后的時刻!”父親幾乎是在懇求。

“我知道。”他們默默地閉上眼睛。

“你一定要打敗他!”父親道出自己一生的夙愿。

“我一定把他打??!”他們哽咽著,對父親的感情奔涌上心頭。

這個時候,最初教育他們成長的支教老師帶著爬上眼角的魚尾紋,離開了難舍難分的村莊小學。返城的列車上,窗外結伴同行的鳥群密布在云霞滿天的穹窿之上,有力地扇動著翅膀,懷揣著未盡夙愿的老師迷惘的眼睛里充滿了感慨的淚水。

他們得到這個遲來的消息,還是放下繁重的功課,趕回了昔日的村莊小學。有些破敗的教室里面,午后斜射進來的陽光穿過窗戶,落在鋪滿塵土的課桌上。許久沒有涂墨的黑板上,用紅色的粉筆書寫下幾個遒勁的大字:再見了——候鳥!這仿佛是留給他們最后的召喚,他們呆呆地注視著空空蕩蕩的教室,成千上萬的塵埃在斜射的陽光里上下跳動。

他們忽然想起久違的馬廄,想到曾經帶給他們詩意想象的養(yǎng)馬人,隨即轉身朝著馬廄的方向奔去。遙遠的馬場里面,無數(shù)的馬匹正在奔跑,馬蹄揚起的陣陣灰塵中,退休的養(yǎng)馬人已經浪跡天涯,再也不會回來。新來的飼養(yǎng)員怎么也阻擋不住奔跑的馬蹄,他們打開馬場大門的一瞬間,馬群從眼前疾馳而過,張揚著塵土,朝遼闊的山間谷地奔馳而去……

高考進入沖刺階段,最終的較量在村莊里面顯得一團和氣,父親們互道著祝福。祝福的面目下面,其實埋藏著居心叵測的咒語,詛咒對方落敗,從而完成自己一生的夙愿。但是他們并不知道,在縣城一中的高考沖刺班里,已經出現(xiàn)了不戰(zhàn)而勝的局面:那個身材敦實、面貌微黑的學生,因高考前極度的緊張和勞累,終于被壓垮了——他無端地懷疑自己是來學校滋事的地痞,從此四處躲閃,不再上課,整天喃喃自語:我是壞蛋我是壞蛋……學校讓那個身材細高、面容白凈,和他來自同一個村莊的同學——他最終的競爭對手,負責把他護送回家。開往村莊的公共汽車上,對面呆滯驚恐的神情讓獲勝的心情頓時變得復雜起來,勝者情不自禁地伸過手去,叫對方緊緊地握住。這是兩個人闊別多年的握手,蒼茫之感如同落日下的原野。他領著他走向村莊,就像領著未諳世事的孩子,走在萬物蕭瑟的幽谷當中,心里的景象迷霧縈繞。

父親們站在村莊四通八達的路口,面對緩緩走來的兒子,出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敏捷的,一種是遲鈍的。許久許久,現(xiàn)實回到眼前。敏捷的父親表現(xiàn)出久違的寬容與大度,遲鈍的父親則表現(xiàn)出徹底的投降:首先是號啕大哭,繼而轉身揚起手,朝那張精神恍惚的面孔打下去,接著又捧住印上五個手指印的臉頰,粗糙的手掌來回地搓揉,仿佛要搓揉掉那一臉呆滯的神情。一切都是抹不掉的,就像烙鐵烙上去的印記一樣。那雙粗糙的手掌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捶胸頓足過后,向著另一位父親匍匐過去,高高地伸出雙臂,攀住他的雙肩想站起來,卻又從他身上滑落到地上,雙膝終于屈服地跪下去,雙手拼命捶打著堅硬的土地,發(fā)出質問天地的呼號。面容白凈的學生看見父親徐徐地彎下腰,輕輕地拍打著對方沾滿塵土的頭頂,嘴里說著毫無分量的安慰話,緩慢地抬起身,向他投過來慌亂無章的一瞥:空洞茫然,無所適從。他是被這短暫的一瞥徹底擊中的,周身感到無比寒涼,慢慢地向身后的大路退卻……村莊外面的田野,已經叫大雪覆蓋,他發(fā)現(xiàn)雪地上散發(fā)著紫色的光澤,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群山。遙遠的山脈一片迷蒙。驀然回首,西面山梁上端,又是一輪昔日的落日,鑲嵌在山巔之上,像一塊即將燃盡的炭塊,所有的光芒都已經回到它的本身。他望著它,感到一陣空氣顫動的回聲,不時撥動著他的頭發(fā)。他仰起臉,看見那久違的鳥群,飛得很低很低,影子落在雪地上,凝重而碩大。它們正在飛向更遠處的山脈,仿佛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他情不自禁地奔跑起來,蹚著沒膝的大雪,仰望著鳥群,直到被積雪下面的溝壑絆倒,依然伸展出雙臂,做出飛翔的姿態(tài)。他匍匐在冰天雪地之上,完成了那個久違的跟隨鳥群而去的夙愿……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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