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丹 (鄭州旅游職業(yè)學院旅游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近年來,日本著名導演三池崇史不再拘泥于拍攝風格前衛(wèi)的B級片,不斷拓展作品維度,濃縮其導演風格特征,使其作品更加符合當前商業(yè)電影市場的要求,三池崇史陸續(xù)推出的作品皆受到電影獎項和觀眾口碑的雙重肯定。犯罪電影《稻草之盾》根據木內一裕的同名小說改編,導演三池崇史在保留自己的暴力美學風格的同時,著力將影片拍攝成一部指出社會問題、諷刺社會心理、討論社會制度的具有現實意義的商業(yè)電影。影片主要圍繞五名警員押送殺人犯清丸國秀回東京的故事展開,在10億日元賞金的刺激下,人性的較量徐徐推進全片的劇情發(fā)展,清丸國秀企圖利用法律自保,而每個企圖為了巨額賞金殺死他的人都有各自的隱情。
“罪與罰”始終是犯罪類電影的核心命題,伸張正義,懲治犯罪,幾乎是這些犯罪電影的不變的敘事邏輯。當代日本涌現出多部風格鮮明、內容犀利的犯罪電影作品,這些電影在保留傳統(tǒng)的犯罪類電影風格特征的同時,不拘泥于傳統(tǒng)的敘事主題,敘事主題進一步深化與拓展,探索更多維度的主題內容。中島哲也導演的《告白》用大量的慢鏡頭和特寫鏡頭呈現了一個母親的復仇,人物的心理、意識和情緒統(tǒng)統(tǒng)被導演可視化,極富藝術美感的鏡頭之下是一個以暴制暴,顛覆法律的故事,單親媽媽森口悠子并沒因其教師身份就對兩個施暴少年加以寬恕,而是避開法律對兩人加以徹底的懲罰。瀧本智行導演的《腦男》同樣將視角集中在正義、法律和人性之上,所謂的法律的正義究竟是否是真正的正義,個人行為的民間正義是否能夠代替法律的正義,罪與罰究竟應當以怎樣的方式處理和平衡,法律是否能夠代表絕對的公平,都在這部電影中得到了探討。
在三池崇史的《稻草之盾》當中,“罪與罰”的命題再一次得到了深入探討。紅衣小女孩被殘殺并被棄尸下水道,而本案最大的嫌疑犯清丸國秀8年前就有相似的前科。三個月過去了,警方卻遲遲沒有偵破案件,沒能將其抓捕。警方的低效率甚至“無能”是促使這場殺人游戲爆發(fā)的導火索,擁有雄厚資本的受害者的爺爺蜷川隆興,在日本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上發(fā)表了懸賞啟事,傾盡所有財產舉國懸賞10億日元獵殺清丸國秀。頓時,日本舉國上下陷入瘋狂,在巨大的利益誘導之下,馬上有人開始行動起來,其中就包括知道清丸國秀藏身地的朋友。清丸國秀為了暫時自保性命主動投案自首,本來應當對清丸國秀施加法律制裁的懲罰者和警察,卻因為承擔將其押送東京送檢的任務,暫時成為清丸國秀的保護者,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這場利益和所謂的正義驅使下的殺戮當中時,清丸國秀和警察的角色逐漸發(fā)生轉變。
《稻草之盾》中描述的極端事件的導火索是警察的不作為,法律的公平與正義的審判是矛盾的核心。被清丸國秀殘殺的小女孩的爺爺蜷川隆興不相信警察的執(zhí)法能力,甚至對法律的制裁能力也感到懷疑,他用金錢將上下人脈買通,為的就是讓清丸國秀葬身荒野,一命抵一命,逃亡的恐懼感、被追殺的緊張感和死亡的痛苦感是蜷川隆興想要施加給清丸國秀的懲罰。然而礙于法律規(guī)定,警方需要將清丸國秀押送回東京審判。在押送過程中,越來越多的各色人等都為了不同的理由企圖殺死清丸國秀,越來越多的人因他而死,并且在如此極端的環(huán)境下,清丸國秀竟然對偶遇的小女孩再次起了殺心,殺人未果后甚至將保護自己的警察親手殺死,導演三池崇史不斷試探并摧毀人們的道德底線,直至固有的道德觀崩塌,面對如此窮兇極惡的罪犯是否可以采取極端的懲罰,甚至脫離固有的法律限制,這也是導演三池崇史一步步引領劇中人物和銀幕之外的觀眾共同思考的。
三池崇史的電影中始終在探討人性的弱點,人性中的善良、同情心、物質欲望、性欲等都被三池崇史歸類為人性的弱點,在多重因素的綜合作用之下,最終成為悲劇的根源與悲劇敘事的驅動力量。影片《稻草之盾》有悖于一般的犯罪電影,其中只塑造了一個極端的反面角色,即藤原龍也飾演的殺人犯清丸國秀,片中其他的直接或間接參與到這場殺戮游戲中的人,都被導演三池崇史歸類為受人性弱點驅使的人,這也正是影片悲劇敘事的根源。
《稻草之盾》的敘事呈現套中套的環(huán)形結構,外層的環(huán)形敘事是10億日元懸賞追殺清丸國秀事件,內層的環(huán)形敘事是五名“特選”的特警護送清丸國秀從福岡回到東京的事件。然而,兩個部分卻有著強烈的內部關聯性,一方面五名特警要依照法律、擔負職責保護清丸國秀避免追殺,另一方面五個特警是被特選出來的,老人蜷川隆興作為幕后推手,收買了警察內部的高層人員,挑選了五個有著不同背景的警察,他們有著各自的內心創(chuàng)傷與內心羈絆,都有不可忽視的人性弱點,對于清丸國秀這樣一個極端的犯罪者,他們也有著模棱兩可的曖昧態(tài)度,相對于單純?yōu)榱私疱X而企圖殺死清丸國秀的那些民眾來說,這五名特警更像是老人蜷川隆興在清丸身邊安置的定時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無論是10億日元懸賞事件的殺機四伏,抑或是警察內部對于清丸國秀的暗藏殺機,推動這兩條敘事線發(fā)展的根本動因都是人性的弱點,老人蜷川隆興的形象更像是一個具有上帝視角的旁觀者,在幕后監(jiān)視著、操控著,一切都在他的控制當中,他對人性的弱點了如指掌,預測著事情發(fā)展的走向。當代日本社會貧富差距日益懸殊,占絕大多數的普通人背負著各種責任和債務,10億日元完全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蜷川隆興利用人們對金錢的極端欲望,驅使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這場所謂的正義的殺戮當中。從福岡到東京短短5小時的新干線路程,從未顯得如此曲折和漫長,不斷有人慘死在這條路上,路上灑滿了血與淚。同時,蜷川隆興又買通警察內部管理者,精選出幾名具有正義感的警員,同時這些人又因為不同的生活背景,具有不同的道德觀,在這種極端的環(huán)境下具有懲罰清丸的可能性存在,所以這又構成了一股潛在的力量。
《稻草之盾》的雙環(huán)敘事內容都依靠人性的弱點推動敘事進程,接二連三的殺人襲擊導致護送清丸回東京的路線一再改變,從警車護送的高速路,轉到新干線,再到劫車,最后徒步回東京,以銘苅一基為首的特警小組從最初的五個人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同伴的接連慘死,清丸丑陋人性的暴露,一步步將他推向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導演三池崇史更傾向于將片中的特警神箸正貴、白巖篤子、關谷賢示塑造成為守衛(wèi)正義的殉道者形象,他們忠于職守,善良樂觀,剛正不阿。而銘苅一基是一名極端的法制正義與程序正義的捍衛(wèi)者,可以說,老人蜷川隆興最初認為銘苅一基會成為最終的正義執(zhí)行者,會在自己悲慘過往的驅使下殺死清丸,然而他卻捍衛(wèi)了自己的道德底線。影片結尾處,銘苅一基在道德正義與程序正義之間的掙扎,自己與自己人性弱點的博弈,將全片推向了高潮。
《稻草之盾》塑造了清丸國秀極端的惡人形象,他出獄不久就再次殺人——將小女孩虐殺后殘忍地棄尸下水道,他看到美好的人和事物就想親手摧毀,對生命絲毫沒有敬畏感。影片幾乎將他人性中的惡淋漓盡致地呈現在銀幕之上,從影片開始處他殺死朋友,渾身是血地出現在警察局門口,就奠定了影片的暴力基調。他仰仗法律機制不會馬上被審判處刑,在被護送的過程當中不斷地挑釁周圍對他虎視眈眈的人,當這些刺殺他的人被保鏢特警一一就地正法時,他發(fā)自內心地狂笑,強烈地激發(fā)了他內心的嗜血本性以及對于生命消逝的變態(tài)快感。他的內心絲毫沒有憐憫之情,特警神箸正貴在列車上為了保護他中槍而死,死前的神箸正貴放不下自己的家人,在淚水、不甘與遺憾中死去,清丸絲毫沒有愧疚和憐憫,反而對他的死嗤之以鼻。
在押送的過程中,清丸國秀在特警的保護下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狼狽不堪,疲于奔命,然而在這種極度危險的環(huán)境下,他卻在途中企圖逃走,并再次行兇。銘苅一基等保護押送他的警員絲毫看不到清丸有悔過的意思,直至清丸國秀趁白巖篤子不備,將她擊倒并奪走她的手槍,絲毫沒有感情和猶豫地開槍打死了白巖篤子,至此清丸國秀的人性之惡的表現達到了巔峰。銘苅一基無法相信一個人竟然能夠兇殘、冷血到如此地步,毫無人性可言,此時的鏡頭以超近景聚焦在銘苅一基的臉上,彷徨無措、難以置信、憤怒至極、心痛如絞等多種復雜的情緒一時間全部出現,清丸國秀卻表現得冷靜平淡,似乎奪走白巖篤子的生命就像碾碎一朵花一樣輕而易舉和自然,此時的清丸國秀彰顯的人性之惡徹底顛覆了銘苅一基的世界觀,摧毀了他的道德底線,他一度舉起槍指向清丸,此時的他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以自衛(wèi)為理由射殺清丸。雖然銘苅一基在妻子去世后在悲痛中生活了幾年,但是妻子生前始終堅信保護他人是銘苅的職責,他始終銘記著妻子的愛與信任,最終,他戰(zhàn)勝了自己的心魔,戰(zhàn)勝了自己人性之惡、人性的脆弱。
毫無疑問,清丸國秀是影片中具象化的惡,如此極端的人性之惡作為影片敘事的動因,勾連了敘事的各個部分,影片以此為軸線,探討了程序正義、社會貧富差距、政府官員受賄、社會不公正、人性的弱點等多方面的問題。進一步來說,清丸國秀代表的極端的惡,并非是影片唯一描述的人性之惡,在金錢欲望驅使下,對清丸國秀虎視眈眈的各色人等都從不同程度上展現了人性之惡。企圖殺死清丸國秀的這些人,或是在社會底層掙扎求生,或是單純受欲望驅使,或是所謂的正義感使然,無論這些人是基于什么樣的理由,奪取他人的生命都是泯滅人性的行為。警察銘苅一基有理由、有武器、有機會殺死清丸國秀,甚至在身邊同伴接連慘死,僅剩下他和清丸二人時,他完全可以殺死清丸,獲得10億日元賞金,同時又能避免法律的制裁,他也是老人蜷川隆興猜測最有可能殺死清丸的人選。然而,銘苅一基卻戰(zhàn)勝了自己的心魔,最終蛻變成為捍衛(wèi)法治社會與程序正義的英雄人物。
影片結尾處,最終受到審判的清丸國秀在法庭上直言: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該多殺幾個人了。不禁再次引人深思,遵守程序正義的結果,是在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的同時,很多優(yōu)秀的、善良的、勇敢的人犧牲了生命,而審判的結果是相同的,并沒有絲毫改變。
清丸國秀雖然罪大惡極,在10億日元賞金之下成為全民公敵,但導演三池崇史更傾向于將清丸看作是一個引子,在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之中,審視社會的不公平問題、社會貧富差距過大問題、低效的政府職能單位,以及扭曲的人性??v然清丸國秀是極端的惡人,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性之惡,成為全民公敵,但在事件過程中逐漸暴露出來的各種問題,更令人脊背發(fā)涼,發(fā)人深省。腐敗的政府、低效的職能部門、扭曲的社會現狀導致人們一步步走向極端,究竟什么才是全民公敵?導演三池崇史將答案留給了銀幕前的所有觀眾去解讀。尤其是影片結尾處,老人蜷川隆興手拄拐杖御風掙扎前行,與之相對的是手持手槍的警察銘苅一基,這極具象征意義的一幕傳遞的不僅是老人復仇無果后的憤怒與無奈,更暗指個人正義與程序正義之間的抗衡,也將影片的戲劇張力推向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