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瑩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金沙》是一部具有代表性和時代性的中國原創(chuàng)音樂劇，誕生于2005 年，由著名作曲家三寶創(chuàng)作，題材取自四川“金沙遺址”，劇作內(nèi)容多以唱詩銜接，并以悲劇收尾。我國對《金沙》這一新世紀初期的經(jīng)典戲劇的研究一直較少，綜合學界近十五年的研究成果來看，縱向上，學者對該戲劇缺乏關注，專門研究該戲劇的論文不足百篇；橫向上，相關研究成果多集中于音樂及舞臺藝術特點這一主題，而鮮有關于該劇的文本分析。因此，分析該戲劇的文本內(nèi)核如何體現(xiàn)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是極有研究價值與研究空間的。

一、巧合與交織：《金沙》情節(jié)的悲劇性

《金沙》的框架結構中的時空維度具有明顯的相互交織性：一條是三千年后的現(xiàn)實世界，另一條是歷史中的古蜀金沙王國。這兩條維度的相互交織，構成了劇情的整體框架：處于戲劇開始和結束之處的是現(xiàn)實世界，歷史場景則作為中間情節(jié)的載體。其情節(jié)安排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金沙》的情節(jié)具有完整性。從劇目伊始三千年之后的主角“沙”挖掘出“太陽神鳥金箔”碎片，到中途高潮部分曾經(jīng)的金沙王國的伙伴通過重現(xiàn)歷史幫助“沙”喚醒記憶，再到收尾處“沙”恢復記憶痛失愛人，故事情節(jié)飽滿，前后伏筆呼應，邏輯自洽。觀眾們在跟隨“沙”一起找回在古蜀金沙王國時擁有的愛情記憶后，也要跟隨著目睹“金”的犧牲，從而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

第二，《金沙》的情節(jié)基本按照1:2:1 的時間比例部署，中間部分用大量篇幅重現(xiàn)歷史，對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寫十分細膩突出，將各種情緒、思想交織在一起，構建了整部戲劇堅實的情感基礎，同時也使劇情層次和重點段落更為明晰。

第三，《金沙》的情節(jié)具有整一性。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曾言，悲劇情節(jié)須合情理，要符合可然律和必然律?！督鹕场返暮诵木€索是“太陽神鳥金箔”，“金”與“沙”的分離是由于圣物被三星部落擊碎，而“沙”重新見到“金”是因為挖掘出太陽神鳥金箔碎片，最后以花蕊夫人復原太陽神鳥金箔為結局。太陽神鳥金箔不僅是古蜀金沙的象征，也是“金”與“沙”這一古蜀文明愛情的見證?！督鹕场返膭∏槌耸荜P鍵線索推動而流暢運轉外，還出現(xiàn)了三大巧合：“沙”失去記憶后成為考古學家；“沙”挖掘出了太陽神鳥金箔碎片；“沙”恢復記憶的成功是以“金”的犧牲為結局的。這三種戲劇性的巧合是本劇情節(jié)能夠串聯(lián)起來的節(jié)點所在，也是致使整個劇情走向悲劇結局的重要因素，起著推動劇情發(fā)展，完善劇情內(nèi)容，達到情感、內(nèi)容、邏輯三方統(tǒng)一的功用。

二、通俗與獨特：《金沙》語言的悲劇性

亞氏悲劇理論將語言作為言辭與歌曲的共同歸屬。音樂劇《金沙》通篇由歌曲構成，念白也往往蘊含在歌曲中，如開場第一首歌《蛋》，開頭由男聲深情念白組成，緊接著領唱進入主旋律，從而拉開戲劇帷幕。除了場景性音樂，音樂劇還有一個獨特的音樂形式，即唱詩。通俗意義上講，唱詩就是把臺詞譜曲，用演唱的方式來表達，臺詞轉為具有表情達意、揭示劇情進度、推動劇情發(fā)展的功能的歌詞?！督鹕场分芯陀写罅康某娮髌?，具有較強的感染力和悲劇意味，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語言特色和風格。

（一）通俗性與抒情性

《金沙》的歌曲具有音樂劇典型的通俗性特征，唱詞簡單易懂、朗朗上口，旋律也較多地參考了流行音樂，節(jié)奏感強、貼合大眾，但也沒有失其根本，歌詞創(chuàng)作具有許多蜀地歷史文化特點，例如在重現(xiàn)古蜀祭祀場景時，有一段合唱歌曲《月亮降臨》，充滿了古典基調(diào)，體現(xiàn)出一種神秘的布蘭詩歌式的風格。

《金沙》劇詩的風格偏于抒情、悠揚和細膩，尤其是自我剖白的獨唱歌曲，抒情特征更為明顯，具有豐富人物形象、促進劇情發(fā)展、完善邏輯結構、引起強烈共鳴的功用。例如劇中代表性曲目《天邊外》，通過男主角“沙”的獨唱，體現(xiàn)了其在找回記憶的過程中的迷茫和悲傷。女主角“金”的獨唱曲目《當時》，字里行間流露出凄涼的心境。

（二）重復性與文學性

在音樂劇中，情感的推進有時會通過歌曲的復現(xiàn)來體現(xiàn)，《金沙》就在不同的劇情中對幾首歌進行了復現(xiàn)，從而使這幾首歌在不同的情境中起到了應有的作用。例如，歌曲《總有一天》在全劇中重復出現(xiàn)了四次，第一次出現(xiàn)在“沙”考古的時候，表達“沙”對考古工作價值的肯定。第二次是“沙”與“金”重逢，表達“金”對“沙”恢復記憶的期盼。第三次是伙伴們重現(xiàn)歷史場景，幫助“沙”找回記憶，表達伙伴們對“沙”恢復記憶的迫切與期待。第四次是尾聲，“沙”找回記憶，然而“金”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沙”通過這首歌表達了極度的悲傷，歌曲中“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什么/撥開晨霧和泥土/我會讓她復活”，既蘊含了失去愛人的悲愴，也是對整部劇進行收尾。

同樣，歌曲《重見天日》也重復出現(xiàn)了兩次，即本劇伊始的第二首歌和謝幕前最后一首歌，首尾呼應，有展開和收束這一悲劇愛情故事的效果，使觀眾易于深入劇情。在始末各聽到熟悉的旋律，對打破戲劇與觀眾之間的界限、傳達戲劇的悲劇美大有裨益。

《金沙》的語言也有很強的文學色彩，劇詩的創(chuàng)作有其內(nèi)在的文學意味，甚至具有相應的典故。例如開場曲《蛋》，就通過“在宇宙開始之前/就是一顆蛋/……”這一段具有曲調(diào)的獨白，將整個探討范圍擴展到了廣袤的宇宙。將宇宙比作“蛋”，蛋殼破碎意味著現(xiàn)代宇宙學中的“大爆炸”發(fā)生了，具有科學和哲學意味。同時，在歌曲中，“是先開花先結果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誰也沒答案/天也旋地也轉/哪里是起點/哪里又是終點”等問題的提出，已經(jīng)將整個歌曲上升到了關于世界本原的討論，構造了一個地處“古代蠻荒之地”的奇幻神秘的宏大開場。

劇情中也存在著特殊的意象，即象征著記憶的“葉子”。現(xiàn)世的“沙”發(fā)現(xiàn)了來自過去的葉子，將其丟掉。緊接著在“金”見到“沙”并渴望對方恢復記憶時又重提葉子這一意象。通過文本化解讀，可知葉子的寓意是“記憶”。

而劇情后半部分，在描述古蜀勞動場景的歌曲《勞動歌》中，更是體現(xiàn)了鮮明的文學性特征?！皵嘀?續(xù)竹/飛土/逐宍”這句歌詞源自《吳越春秋》中的《彈歌》，《彈歌》是一首遠古民歌，描寫了原始社會人類狩獵的場景。對這首詩歌的直接引用，符合古蜀背景下的歌曲要求，同時，歌詞以“2/2/2/2”的形式分布，節(jié)奏明快，適合多人合唱，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三、圓形人物的塑造：《金沙》角色的悲劇性

亞氏悲劇理論所言“形象”是指悲劇中的人物特征，包括性格與思想。《金沙》的主要角色是女主角“金”和男主角“沙”，整個悲劇愛情故事都是圍繞著他們兩個發(fā)生的。除此之外，還有“丑”“小魚”“花蕊夫人”“火”等在推動劇情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的配角。這些角色作為悲劇的主要參與者和推動者，在形象上各具特色，性格具有明顯反差。

“金”是本劇的女主角，身份是古蜀金沙王國“太陽神鳥”的化身。她的主要人物性格是堅毅與深情，人物形象特征為高貴美麗、舉止得體，但又有著天真善良的本質(zhì)。在“沙”偷竊圣物被抓后，“金”孤身前往，幫他脫離危難，這體現(xiàn)出她的堅毅品質(zhì)。同時，在與愛人天各一方的情況下，“金”依舊深深地愛著對方，得知“沙”失去記憶后，也并不言棄，最后用生命的消逝換取“沙”的記憶恢復，與《牡丹亭·題詞》中“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具有中國古代傳統(tǒng)愛情故事中的女性特點。她的深情在獨唱曲目《當時》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這首歌中，“金”用柔和明亮的音色，徐徐訴說著她對愛情的堅定和內(nèi)心的悲傷。

“沙”是本劇的男主角，他曾經(jīng)是古蜀金沙王國里烏木精靈的主人，是一種標準“圓形人物”，性格頗為復雜。他的獨唱唱段較多，《夢里》這首獨唱表現(xiàn)了他對于自己是否失去記憶的疑惑，《天邊外》則是他對女主角“金”的深切追憶，《總有一天》這首歌唱出了他找回記憶的過程與愛情淪為悲劇的痛苦。總體而言，“沙”的主要性格是執(zhí)著與勇敢，是愛情的“忠誠者”，例如《天邊外》中“天邊外誰的愛/最初的愛/沒有被夜色掩埋”，是在描述他與“金”之間愛情的堅貞不渝，使他們相隔數(shù)千年還能再會。

而配角也各有特點?！靶◆~”是“魚”的化身，也是“金”的好友，活潑善良，在戰(zhàn)場上為救“金”失去生命?！俺蟆笔潜緞×硪痪哂歇毺仂`魂的配角，他是“烏木精靈”的化身，性格頑皮直爽，為了“沙”恢復記憶，重現(xiàn)了古蜀金沙王國的祭祀場景，使“沙”與“金”再度相逢，對劇情起到了推動作用。“花蕊夫人”是芙蓉花的化身，具有雍容華貴的特征，在古蜀歡宴場景中出場。歡宴場面十分宏大，衣香鬢影、紙醉金迷，仿佛“太虛幻境”?；ㄈ锓蛉吮弧敖稹焙汀吧场钡膼矍楦袆?，復原了太陽神鳥金箔。另一種意義上，“花蕊夫人”也代表了成都，芙蓉花是成都的市花，所以她的出場往往帶著“花重錦官城”的特點?！盎鹕裣伞笔腔鸬幕?，代表了硝煙、戰(zhàn)火等激烈場面，具有力量和斗志。他帶著“沙”重現(xiàn)了古蜀戰(zhàn)場的場景，這也是當時圣物被擊碎，使“金”與“沙”天各一方的轉折點。

這些角色都有突出的性格特征，作為悲劇的構成者，他們相互聯(lián)系，展現(xiàn)出了自身的魅力，體現(xiàn)了圓形人物的多面性。

四、視覺的盛宴：《金沙》舞臺的悲劇性

音樂劇《金沙》舞臺華麗，舞蹈編排細致，全劇隨著劇情變換而頻繁更換布景，尤其是在復原古蜀情景時，使用了大量的道具，例如水池、古墻等。而“花蕊夫人”重現(xiàn)歡宴的場景，更是運用干冰、橋梁、桌案、精致擺盤、小舟、花朵等營造出了一番奢靡宴飲、如夢如幻的場景。宏大的布景為“以情入景”的表演方式提供了可能，渲染了悲劇氣氛，使其更加意味深遠。

本劇還在多個場景內(nèi)運用了群舞，例如在《重見天日》唱段和《我就會活過來》唱段中，通過合適的舞蹈編排和整齊劃一的動作，群舞們形成了一道堅固且震撼人心的背景，以強硬姿態(tài)打破了“第四堵墻”，引起了觀眾的強烈共鳴。

該劇的服裝設計也極為貼合人物形象。例如“金”的服裝擁有多彩的羽翼，象征著其“太陽神鳥”化身的身份?！吧场眲t身著大衣、工裝褲和皮靴，符合其年輕考古學家的身份?！靶◆~”的衣服以藍白為主，像一尾游魚?！盎鹕裣伞眲t通體大紅，體現(xiàn)了“火”的特征?！盎ㄈ锓蛉恕庇喝萑A貴，其衣裙是一朵艷麗的芙蓉花?！俺蟆钡囊路^為原始，符合其“烏木精靈”的特質(zhì)。

在舞臺表演中，燈光也得到了極致的運用。群舞場面大開追光燈，獨唱或對唱場面則根據(jù)其唱段決定燈光明暗，情緒的不同也會影響燈光的冷暖色調(diào)。同時，舞臺還會根據(jù)不同的角色來決定光的顏色，增添了整部劇的細膩和巧思，使戲劇的內(nèi)容、演繹、舞臺方面得到整合，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的效果。

五、結語

音樂劇《金沙》作為具有完整性和整一性的典型悲劇故事，其情節(jié)、語言和形象皆與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闡述的悲劇理論大致相符，并且其舞臺效果也有與該理論相契合的地方。亞氏認為，悲劇的效果是使人們的心靈得到“凈化”，在《金沙》結尾處，象征著“金”與“沙”愛情悲劇的歌曲《總有一天》傳達出了堅韌的希望，使觀眾在悲劇的結尾中也能領略到超越時間和生死的愛情力量，在悵然若失的心緒以及與劇中人物的共情里得到情感的升華，因而起到了“凈化”心靈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