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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雅錦帛(之五)

2021-11-12 20:28邱華棟
雨花 2021年10期
關鍵詞:廢墟沙漠教授

邱華棟

尾章:前往尼雅廢墟

凡事要靠機緣,比如我,很早就想去尼雅精絕遺址看一看,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尼雅古城廢墟在我的地圖冊上,始終標記為一個未完成探尋的目的地。

我等啊等,其他的古城廢墟,如樓蘭廢墟、米蘭遺跡、北庭故城遺址、高昌古城、交河古城、丹丹烏里克遺址、敦煌莫高窟、龜茲克孜爾洞窟等等,我都已經(jīng)探訪過了??晌挥谒死敻缮衬暇壍哪嵫艔U墟,因深入沙漠腹地數(shù)十公里,很難抵達,想要去那里,其困難程度難以想象。

終于,在前年的夏天,我如愿以償了。當時,著名的考古學家林谷村先生獲得了一個組隊前往尼雅廢墟進行考察發(fā)掘的機會。他是國內少數(shù)懂得婆羅米文、于闐文和佉盧文等多種中亞地區(qū)已經(jīng)湮滅的文字的大學教授,我有幸認識他。他有了這次前往尼雅的機會,就立即告知了我,我很興奮,要求和他同行。辦理過一番繁瑣的手續(xù),我隨隊考察的請求被準許了。

這是在夏季的八月,這個季節(jié)前往南疆還是好時節(jié)。要是再晚一點,比如到了十月份,在南疆的沙漠深處,晝夜溫差將達三四十度——中午還是夏天的炎熱天氣,到了夜晚就是寒冷的冬天了,氣溫會驟降到零下二十多度。這樣大的溫差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身體上的不適感。而八月份去那里,晝夜溫差沒有那么大,白天熱,晚上涼爽宜人。所以,我的準備工作就好做多了。

在中國古代的史書里,關于精絕國的歷史記述非常少?!稘h書·西域傳》中,對精絕國有這樣的記述:

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勝兵五百人。精絕都尉、左右將,譯長各一人。北至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廬國四日行,地厄狹,西通扜彌四百六十里。

對前往精絕國的路途,《漢書》作者班固的記述甚至精確到里,也就是現(xiàn)在的幾百米,就好像他親自去過那里一樣。不管班固是不是去過,但他一定是聽說過精絕國?,F(xiàn)在,我要去尼雅精絕廢墟一探究竟了,想一想,就非常興奮。

一路西行,交通非常方便,我從北京飛往烏魯木齊,在地窩堡機場轉機,接著飛和田,到達和田機場,當?shù)亟討覀兊能囎?,已?jīng)在那里等著了。我們立即上了車。作為一支小型考古考察隊,林谷村教授一行人不多,他給我一一介紹,除了他的兩個博士研究生,一男一女,還有一位是做文物年代測定的化學家孔令峰先生?,F(xiàn)如今的考古,不僅要懂得專門的考古學知識,還要借助各種科學手段,才能有效測算考古遺址和出土文物的年代。前不久,我看過一部研究探尋樓蘭遺址的紀錄片,不僅有考古學家參與,地球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化學家和遙感專家也都參與進來,發(fā)揮了各自獨特的作用,使我對樓蘭的歷史有了全新的理解。

從和田機場前往民豐縣,一路上看到的風景很單一:樹葉稀疏的白楊樹一排排切割著昏黃的天空,低矮的磚房都是平屋頂,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南疆風景。南疆的樹木花草植被要比北疆少,顏色單調,土黃色是主基調。加之大半天飛機的連續(xù)飛行,和落地后在陸路上汽車的顛簸,我們昏昏欲睡。

我就這么在考斯特車上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穿著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衣服,總之,我是穿越了,來到了古代。在這個奇怪的夢中,我穿著鎧甲,騎馬佩刀,護衛(wèi)一位公主前行,她挽著高高的發(fā)髻,坐在馬車里。我們過了一關又一關,終于抵達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座有著高大城墻的城池,原來,這就是精絕城。抵達之后,侍女攙扶著公主下了馬車,我們隨她進城。

城門大開,一場歡迎公主一行抵達的典禮正在舉行?;ㄏ銖浡︶oh動,熏香陣陣,一些身穿華服的異族人簇擁著公主殿下來到了一座不大但富麗堂皇的宮殿里。穿著寬大的織錦衣裳、纏著頭的國王,長著山羊胡子,他迎接我們的到來。整個夢都是彩色的,但卻是默片——沒有聲音,所有的人都在說話,但他們說了什么話,我都聽不見,我也在說話,可我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然后,我看到,我護送來的公主,笑著從自己高高的發(fā)髻里,取出來一片小紙板,紙板上有一些小黑點,那些小黑點,就是蠶種。她把蠶種從遙遠的河西,帶到了精絕國,把它獻給了國王。纏著頭的國王很高興,他走過來,從公主手里把蠶種接到了自己的手掌心,這時,奇特的一幕發(fā)生了:那些黑色斑點般的蠶種瞬間孵化,活動起來,迎風而長,很快變成了白白胖胖的大白蠶……

車子一顛,我醒了。嘴角還有一絲涎水。車停了,我很詫異,原來,我們已經(jīng)到了民豐縣的賓館。

林谷村教授笑著說,你剛才打呼嚕了,睡得很香。我擦了擦口水,腦海里還殘留著一絲夢的痕跡。我不好意思告訴他我剛才做的夢。我想到任何夢都是現(xiàn)實的一種曲折的反映。其實,我為何會做這個夢,很好解釋。我在北京飛往烏魯木齊的航班上,讀到了航空雜志上的一篇文章,講的就是傳絲公主的故事。這個故事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記》里有記載,說的是一個來自東國的公主,把蠶種偷偷地藏在自己高高的發(fā)髻里,把它帶到了于闐一帶,這樣,養(yǎng)蠶種桑才在于闐國和精絕國一帶流傳開來。

可能就是我看的這篇文章,把我?guī)У搅诉@樣一個夢境中。只是在夢中,我自己成了主人公,護衛(wèi)著傳絲公主,來到了精絕國。

我們入住民豐縣的一家賓館,賓館呈回廊狀,只有兩層樓,房間里的設施也很簡陋。我感覺到空氣的干燥,皮膚發(fā)癢。安頓好了之后,林谷村教授來找我,邀請我出去走走,當?shù)匦麄鞑康囊晃豢崎L陪著我們在賓館附近轉一轉。

我問那個陪同的小伙子,附近有沒有河水?他告訴我,有一條河,叫尼雅河。尼雅河發(fā)源于民豐南邊的昆侖山,夏天里,冰雪融水從山上一路奔騰而下。如今的河道常年保持在兩百公里左右的長度,向南一路奔走,最后消失在一個叫卡巴克·阿爾斯汗的村子附近的沙漠里。他說,全靠尼雅河的灌溉,民豐縣城附近的一些綠洲才連成了片,這里的人在綠洲上種樹種花種草種糧食。

我問他:“這里現(xiàn)在還有桑樹嗎?”

他說:“有啊,這里有很古老的桑樹呢。有人說,起碼有幾百年了?!?/p>

“那這里還養(yǎng)蠶嗎?”

“養(yǎng)的,還有一家絲綢廠。我們有一位縣領導,從浙江來的,掛職科技副縣長,專門在這里輔導村民養(yǎng)蠶。她叫楊盈。明天,她會陪你們去尼雅廢墟。在那邊的沙漠里有一個村子,她要去那里駐村。”

第二天,我們在民豐縣賓館里,等待新疆考古所的考古學家前來會合。他們是林谷村教授的老朋友,這一次去尼雅的旅程,他們都是要參加的。

民豐縣所在的鎮(zhèn)叫作尼雅鎮(zhèn),民豐這個名字,是清代左宗棠平定新疆叛亂之后所改的名字。只有幾萬人的民豐縣,在這一年還沒有摘掉貧困縣的帽子,正在努力脫貧。

站在賓館的院子里,我能夠看到南邊的天際,巍峨的昆侖山那巨大的山體逶迤而去,山頂白雪皚皚,高不可攀。而從民豐往北走,面對的就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那是干燥和枯寂的沙漠世界。因此尼雅河顯得很重要。千百年來,尼雅河在這片土地上流過,滋潤著大地,滋養(yǎng)著綠洲。沒有尼雅河帶來的昆侖山上的河水,這里就不會有人煙和生機。

到了傍晚,新疆考古所的幾位專家抵達民豐,探訪尼雅精絕廢墟的隊伍就齊整了。晚上,林教授召集大家開了一個會,在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中,浮現(xiàn)出一張很俏麗的臉,讓我驚詫。我問了問,她就是在這里掛職的楊盈。

一大早,天色還是魚肚白的時候,四輛有著超寬車胎的特制沙漠越野車,就帶著我們這一隊人馬出發(fā)了。每一輛車上都有對講機,還有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每輛車上都裝著大桶的礦泉水、汽油、干馕、西紅柿、黃瓜、洋蔥、胡蘿卜、大米和煤氣罐。車隊最后面的一輛車上,還拉了兩只活羊。我坐的這輛車是車隊的2號車,坐著林谷村教授、我、司機買買提和楊盈。買買提是個性格開朗的維吾爾族小伙子,他就是民豐當?shù)厝?,他告訴我們,他的曾祖父曾經(jīng)被瑞典探險家斯坦因雇傭過。斯坦因在上世紀初曾在這里組建了一支駱駝隊,前往尼雅精絕廢墟進行考古探險。

楊盈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上,顯示了她半個主人的身份。她戴著墨鏡,還有一頂圍著紗巾的帽子,這帽子遮太陽、防風沙絕對管用。她很有親和力,說起話來帶有江南口音,她身上還有一絲淡淡的香氣。那種氣味,很像我熟悉的沙棗花香,若隱若現(xiàn),似有還無。

一路上,我和林谷村教授問她一些問題,她都有問必答。來這里掛職一年了,她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特別是這里的種桑養(yǎng)蠶業(yè),在扶貧攻堅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她畢業(yè)于浙江農(nóng)大,所學專業(yè)就是研究絲綢的。她還告訴我,就在我們這個考察隊出發(fā)的前一天,當?shù)嘏扇椭疾礻牴ぷ鞯耐诰蜿?,就已?jīng)出發(fā)了?!八麄兌际敲窆?,有十多人,要幫助林教授進行考古發(fā)掘。你們這一次要挖出干尸的,是不是,林教授?”

林谷村教授笑了:“尼雅的干尸是我們這一次考察考古的重點?!?/p>

“那里的干尸很好找嗎?你害怕干尸嗎?”我問她。

楊盈轉過臉,笑了:“大作家,尼雅廢墟的干尸保存得非常好,不能隨便挖掘的。出土的也都栩栩如生,就像是睡著了一樣。他們在沙漠里等待著你們去喚醒,然后告訴你們他們活著時的秘密呢。在尼雅廢墟,他們埋得太久了,太寂寞了。我見過幾具尼雅女性的干尸,她們的長相可一點不比樓蘭美女差。大作家,我聽說你去過樓蘭,見識過那里出土的樓蘭美女,然后,在一天晚上還夢見美女干尸復活了,是不是?”

我笑了:“那不過是我的一部小說的情節(jié)?!蔽蚁肫饋砟且淮稳翘m,一天晚上在若羌縣的賓館里,半夜我的確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由于某種非凡力量的指引,白天我在博物館的地下室看到的那具樓蘭美女干尸復活了,正在向我走來。如今,我已經(jīng)分不清那是我的一個夢,還是我確實在月光下看到了復活的樓蘭美女。但我的確把這一幕寫成了小說。

“現(xiàn)在,你就是一個尼雅美女。”我開起了玩笑。

“哈,他們這里的人說我這個漢族洋缸子(女性)很漂亮。等幫扶工作結束,明年,我就要回浙江了?!?/p>

“其實你還是當代的傳絲公主,你正在做漢朝公主在這里做的事情?!?/p>

楊盈說:“你倒是挺會說的,可你不知道做事情有多難。不僅僅是傳授技術的問題,還有觀念、市場、環(huán)境和可持續(xù)性等問題,都需要跟進?!?/p>

林谷村教授沒有說話,聽我們在那里聊天打趣。他拿著放大鏡在看一本英文地圖集。我們的車隊現(xiàn)在是一路飛奔,四輛沙漠車魚貫而行。車隊離開城鎮(zhèn),就進入到蒼茫的大自然所形成的山川風景當中。在新疆,任何地方的風景都是大開大闔的,很少有那種小橋流水的景色。一條簡易的柏油路,指引我們沿著尼雅河谷一路北行,車隊最前面是導引車,坐著新疆考古所的專家和民豐縣的向導、文化文物局局長等。車隊揚起的沙塵就像是一陣沙暴,驚動了野兔和狐獾。

在尼雅河谷邊上奔馳,我能看到道路兩邊的植被,十分茂密,有我熟悉的紅柳、白楊樹、檉柳、胡楊樹,有水的地方還生長著大片的蘆葦。不時地,大群的鳥兒被我們的車隊驚擾,從草叢和樹林里飛起來。車子轉彎的時候,在太陽光的照射下,不時可見尼雅河的河水閃著一道道金色的波光。隨著我們的前行,可以看到尼雅河的河水越來越細小,就像是一條有生命的河流在逐漸衰老。

在車載導航報告車行到距離出發(fā)地點九十公里的地方,尼雅河不見了?!澳嵫藕酉Я?!”我驚呼,搖開了車窗,在大地上尋找那條河流。

真的沒有了。尼雅河消失在一片沙地中。巨大的紅柳叢一堆堆聳立在變窄的河道邊,森森然,像是水的墳墓。這就是有名的紅柳冢,一茬紅柳死亡了,接著,會有新的枝條發(fā)出來,固定住一個沙包,然后逐漸成為一座很大的紅柳冢。這說明,尼雅河水潛入地下,繼續(xù)滋潤著紅柳叢。

我們的車隊繼續(xù)前行,這已經(jīng)是渺無人煙的世界了。忽然,我看到遠處的胡楊林里,露出一些房屋的屋頂。那是黃泥小屋的尖頂,難道這里還有人居???這時,道路邊的藍色指示牌一閃而過,上面有一個箭頭指示車輛可以右拐,還有一行字:卡巴克·阿爾斯汗村。我看到,前面有一輛白色的越野車停在路口,似乎在等待我們。

我們的車子停下來,楊盈轉過頭說:“林教授、大作家,我要在這里下車了,那輛車是來接我的,我去卡巴克·阿爾斯汗村有些工作要做。這個村是我的幫扶蹲點村。不過,我過兩天會趕到尼雅廢墟和你們會合的。再見!”

她說完,就打開車門,輕盈地跳了下去,安穩(wěn)地落在地上。我看到她把紗巾在帽子上緊了緊,遮住臉頰,向我們揮了揮手,就走向那輛接她的車子。

我們的車隊繼續(xù)出發(fā),這時我忽然感到一絲悵然。她在這里還有工作?這個江南女子,她真是當代的傳絲公主呢。這蠻荒之地,居然有一個村子,還有人在這里生存。我們的車子一閃而過,我看到,在道邊還有玉米地和棉花地,有一些羊只隱現(xiàn)在灌木叢中。顯然,我低估了人的生存能力。

林谷村教授放下手里的地圖集,說:“這個村的維吾爾語村名‘卡巴克·阿爾斯?jié)h’,翻譯成漢語,是‘楊樹上吊著的葫蘆’的意思?,F(xiàn)在,在這里生活的村民還有幾十戶呢?!?/p>

買買提插話道:“這個楊盈副縣長,非常能干的一個女人,她嘛,在這里聯(lián)系貧困戶,把自己的工資都給他們了。她帶領大家種桑樹、養(yǎng)蠶,搞移民搬遷,動員這里的人搬到縣城去。她請江浙技術專家來到民豐,在縣里建了絲綢廠,生產(chǎn)維吾爾族女人最喜歡的艾德萊斯綢,這種綢子做的裙子特別漂亮,每個女人都喜歡?!?/p>

買買提所說的艾德萊斯綢,是維吾爾族女性喜歡的絲綢面料。這種綢子有著流動的、絢麗的紅黃藍綠色花紋,結合了古代尼雅出土的蜀錦花紋,還有一些花卉紋樣的變形,可以說是爭奇斗艷,是維吾爾族女人開朗樂觀的天性的表達。楊盈在這里幫建絲綢廠,帶領大家養(yǎng)蠶種桑,搞移民搬遷,真是傳絲公主呢。

我的思緒沒有車隊的速度快,一溜煙的功夫,車隊就把“楊樹上的葫蘆”村——卡巴克·阿爾斯汗村落在了視線之外。又走了一陣子,眼看著風景和植被更加荒涼,我們來到了大麻扎附近。

“麻扎”在維語里就是墳墓的意思,林谷村教授說,傳說這個大麻扎里葬的人叫伊瑪目·扎法爾·沙迪克,傳說他還是穆罕默德的外孫。實際上,埋在這里的人很可能是一位伊斯蘭教軍的首領,他應該是死于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場戰(zhàn)斗。我十多年前來過。那時候,還有不少來這里朝拜的人。要不要去看看?

我說,好啊,我想去看看大麻扎。

我們的車子右拐,進入到一條小道,揚起的沙塵看不見前車和后車。來到那個大麻扎跟前,我看到一座高高的陵墓位于一片沙梁上,有白色的圍墻圍護著。陵墓的建筑帶有伊斯蘭風格,沙梁子下面的村子里,有一座清真寺。附近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陵墓,據(jù)說都是一些信徒的墓。有一片蒼老的胡楊林擁抱著這片墓地,很多胡楊樹上掛著祈福的布條和彩帶。多年來,來這里朝拜的人絡繹不絕,但現(xiàn)在人很少,我看到幾個老者在附近躬身緩行。

我們站在一片沙梁上,回頭望去,有幾間屋子在胡楊林里隱現(xiàn),還有人說話的聲音從那里傳過來。

“這里嘛,是沙漠邊最后有人居住的地方了。再往前面走,就見不到一個人了。”跟在我身后的買買提說。

圍著大麻扎村轉了一圈,白花花的太陽令人炫目,也讓我感到燥熱。我們不再盤桓,趕緊上了車。我喝干了一瓶水。我們繼續(xù)北行。附近的胡楊林十分稠密,這種耐旱、耐鹽堿的樹種,體現(xiàn)著歲月的哀愁和飽經(jīng)滄桑的堅守,每一棵樹都仿佛經(jīng)過了時間的錘打,枯死的胡楊樹和頑強活著的胡楊樹并排站立著,就像是定型在一場生死攸關的戰(zhàn)斗中的戰(zhàn)士一樣,有的士兵死了,有的還活著,可他們都站著。實際上,胡楊林是護衛(wèi)人類生活區(qū)的衛(wèi)士,是抵御沙漠死亡地帶的最后屏障。

再往前走,一個個巨大的沙丘沖天而起,像是從大地深處涌現(xiàn)出的墳包,橫亙在我們面前。胡楊樹變得稀疏了,可沙丘卻越來越多。沙漠越野車的發(fā)動機吼叫著,馬力依然強勁,猛地躍上一個高高的沙丘,我的視線一下子開闊起來。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心里一涼:我看到無盡的沙丘包圍著我們,心里暗嘆,完了,這可真是沙漠之海啊,到處都是伏兵般無盡的沙丘,一個個大沙包,形成了匍匐著的、不懷好意的敵人的軍隊,將我們引誘進了沙丘的包圍圈中。

我很緊張,我問:“林教授,精絕廢墟在哪兒?還有多遠?”

林教授的那張長臉上,因為常年在野外奔走,皺紋很多。這個人現(xiàn)在很淡定,好像他就是為了看到眼前這一幕才來的一樣。他研究的地理范圍很廣,東西從羅馬一路到蓬萊半島,南北從北緯30度到45度之間,縱橫上萬公里、跨越幾千年間出現(xiàn)的人類文化,都是他研究的范圍,而他出版的幾十種著作,早已支撐起我對他的崇敬。

“尼雅廢墟、精絕古城就在前面。大作家,你是新疆人,知道在新疆一問路,別人就會說,在前面呢,不遠呢!”他哈哈笑了起來。

的確是這樣,在新疆,你要是問路,人們總是會告訴你:“不遠了,在前面呢!”可這個“不遠了,在前面呢”,往往還有好幾百公里的里程。可我們距離尼雅廢墟到底還有多遠?我確實有點著急了,從早晨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走了大半天。

仿佛是為了安慰我焦灼的心,買買提插話了,他說:“大約還有三十公里。但后面的路非常不好走,可能還需要幾個小時才能到達?!?/p>

這時,從前面的一叢紅柳林中飛起來一大群野鴿子,我的心境忽然變得安寧了。

后面的路果然很難走,車隊的速度放慢了。不久,走在最前面的1號車陷入一片沙地里,出不來了。高大的車轱轆在發(fā)動機的怒吼中徒勞地打轉,車身卻紋絲不動。

車隊有序地停下來。我們紛紛下了車,把嘴里的沙子吐出來,活動一下筋骨。此時,依然歹毒的、白花花的陽光扎在我的臉上,感覺就像是被火焰灼燒和針刺一樣。我趕緊取出墨鏡戴上。附近的胡楊樹稀稀拉拉的,沙地卻無限地鋪展而去。面對沙漠陷車,我只能袖手旁觀,而那些處理這種險情的好手卻胸有成竹地在忙活。

一輛車在前面拖拽,其他人挖沙子、墊上早就準備好的木樁子,幾分鐘后,1號車就脫離了沙坑險境,我們的車隊繼續(xù)前行。

后面的這三十公里,我們走得極其困難。四輛沙漠越野車雖然很適應沙漠中的狀況,但時不時地,就有一輛車突然陷入到沙地里,需要別的車子拉拽。這段令人崩潰的旅程非常費勁,半個小時才走了幾公里遠。

我又開始焦灼了,氣溫很高,我口渴難耐,不斷喝水,卻沒有撒一滴尿,都變成汗水流出去了。順屁股溝槽子流汗,是對新疆燥熱夏天的一種形容,當時我就是這種體會。在沙漠里行車,車子在沙丘上顛簸奔走,像醉漢一樣搖搖擺擺,上下癲狂、左右打擺子,人在車內被顛得七葷八素,好幾次我都差點嘔吐。我手里緊緊拿著一個塑料袋,隨時準備著一口吐出去??伤緳C買買提的車技很好,任憑沙丘怎么凸凹不平,到處都是流沙陷阱,他都能把車子開得有驚無險。我緊緊地抓著車把手,林谷村教授也緊鎖眉頭,扔下手里的地圖,但他還是很淡然,并不驚慌。眼看著日頭朝西邊疾速地墜去,我們的行程還看不到盡頭。

我們的車子又躍上一個沙丘,緊接著一個俯沖,沖下沙梁子,然后又繞過一個沙丘。我看見有一排尖利的、參差不齊的木樁子裸露在不遠處的沙地里。

林谷村教授朝那邊一瞥,說:“喂,大作家,尼雅廢墟、精絕古城到了?!?/p>

果然,尼雅廢墟就在眼前了。那排朝向天空的一人多高的木樁子,顯然就是一千八百多年前可能就矗立在那里的、精絕古國的遺存。我興奮了起來:“啊,尼雅,尼雅終于到了,精絕古城,我來了!”

買買提這個時候把車子開得更加穩(wěn)健。他的車子就像是他的馬,被他駕馭得很好。我們繼續(xù)前行,車子行走在一片硬實的鹽堿地上,抓地感很強。我貪婪地看著在下午的陽光映照下,逐漸展露在我眼前的尼雅精絕廢墟的邊邊角角,和各種蛛絲馬跡。更多的秘密都掩埋在沙子中,但目力所及,已經(jīng)讓我驚心動魄了。

尼雅廢墟的面積應該比較大,在雅丹地貌和沙丘中,隨時可見散落的古代房屋的遺跡,在風沙中被撕扯的木樁裂開了干枯的身體,刺眼的白骨很可能是人類的骨頭,在褐黃色的沙地上醒目閃光,像是在提醒我們,不該來到這里。

按照計劃,我們的車子前驅,抵達了衛(wèi)星導航指引的目的地,那里是尼雅廢墟的一個中心點,是在一座佛塔的遺跡邊上。這里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我們的車隊按照序號停在了兩頂綠色軍用帳篷跟前。

在帳篷的后面,我看到一輛皮卡和幾輛輪胎更加高大的沙漠拖斗車。他們是我們一行的先遣隊,善于挖掘和沙漠作業(yè),他們早于我們,已經(jīng)抵達了尼雅廢墟。

我們下了車,抖著身上的沙子,吐出嘴里的沙子。兩頂綠色帳篷里的人出來了,他們是林教授的考古考察隊雇傭的挖掘工。這時我看到,我們的四輛沙漠越野車看上去骯臟不堪,灰頭土臉,簡直慘不忍睹??晌覀円粋€個都精神抖擻,非常興奮。新疆考古所的研究員、林谷村教授和他的兩個研究生、我、民豐縣的向導和陪同人員,十多人聚在一起,仰脖喝水,大聲說話,同時向四下探望。

我們終于抵達了尼雅精絕古城。

在林谷村教授的指揮下,雇工們開始為我們搭建帳篷。此時,太陽還在西天邊翻滾,日光尚可,我們現(xiàn)在一共有二十多人,寂寞的尼雅廢墟變得熱鬧起來,搭帳篷的搭帳篷,埋鍋造飯的埋鍋造飯。帳篷很快搭好了。帳篷不大,每一頂可以住三四個人,帳篷布是橘黃色的,白天在沙漠戈壁中十分顯眼,夜幕中看不出來。我們都換上了沙漠工作服,那是一種橘紅色的套裝,領口很高,能防風沙,我想到石油工人的工作服也是這種顏色,如果在沙漠里走失了,比較好找。

林谷村教授帶著我和他的兩個研究生,還有司機買買提,以佛塔為中心轉了一大圈。林教授說,尼雅廢墟散落在約三十平方公里的區(qū)域里,僅憑肉眼是看不到全貌的,需要借助無人機的航拍。我看到,黃昏的天色下,就在我們眼前起伏的沙丘之間,在高高的佛塔四周,分布著很多被風沙摧殘的木頭柵欄,高低不平,但形成了一些建筑痕跡。林教授說,那是民宅、官署、寺院、塢墻的遺跡。我看到佛塔的身影在黯淡的天色下,低垂著頭顱,像是一頭醒著的猛獸。它是在窺伺我們嗎?是我們驚擾了它的安寧嗎?或者,它是在監(jiān)視我們,看我們是不是要從這廢墟中偷走什么東西?

林谷村教授帶我們走到一處沙包隆起的地方,能夠看到粗大的木頭被風撕裂成枯木之花,悲哀地站成了一排?!斑@里應該是一個貴族的宅子,你看,前后院子,有十多間房子,這里是廳堂,那里是臥室,這邊是廚房,那邊還有一個牲口棚和一個儲物間?!?/p>

站在一片高地上,看著眼前鋪展開來的房屋廢墟,我仿佛穿越了一千八百年,看到了從這個院子里走出來的一個人,他緩緩走來,忽然看見了我,和我對視,我們都凜然一驚,然后他轉身又消失在那一片廢墟中。

我們緩步走在那些過去的院落和圍墻之間,感覺當時的精絕國的子民,似乎是突然接到了什么訊息,要他們馬上離開這里,而他們毫無準備就立即離開了。我看到,就連紡車上的羊毛線頭還在風中飄拂,都沒有來得及取下。

我低頭,看見在宅邸地面的沙子里,有很多物品細碎地凸出來,我撿起來,是一些陶片和瓦片,簡單地拼了一下,拼不出一個陶罐的模樣。幾個人還撿到了帶鐵銹的箭簇、紅銅紐扣,黑色的玻璃珠和赭紅色的瑪瑙。

林谷村教授眼疾手快,手氣超好,他撿到了幾枚銅錢,“嗯,你們看,這是漢代五銖錢,說明當時精絕國和漢朝之間有著十分緊密的關系?!?/p>

我們在尼雅廢墟中緩步穿行,感受著時間漫漶中那令人畏懼的力量。除了我們,尼雅廢墟再沒有別人了?;h笆門,籮筐,廢棄的家具,家禽、家畜的白骨,四腳朝天的雕花木頭桌子,都在那里躺著,像是最近才被人扔在那里的。

太陽迅速西墜,在天邊最后一閃,就不見了。天地之間頓時陷入到鴻蒙一片的灰黑色中,讓我們陷身于可能被吞噬的恐懼中。只要天空中沒有了太陽,溫度就降了下來,我感覺到溫度迅速降低到零度左右,這與中午近四十度的高溫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我們要盡快回到營地去,我看天色,像是要起風了。在這里刮起風來,那就是巨大的沙塵暴?!?/p>

林谷村教授掏出塑料袋,小心地把找到的東西放進去,然后交給他的兩個研究生。他們一男一女,都很安靜。女學生把袋子放進背包里。我們向營地快步走去。

在帳篷中,這天半夜里我被凍醒了。我穿了兩層秋褲,外面還穿著保暖服和沙漠制服,躺在睡袋里,可還是被凍醒了。

我伸手去摸礦泉水瓶,摸到的卻是一個冰坨子。原來,礦泉水瓶里的水被凍住了。這說明,晚上的溫度降到了零度以下。或者,也許我是被外面的風聲驚醒的。那種風刮起來,聽上去和城市里的風大相徑庭。那風聲,怎么說呢,就像很多個怪物在夜晚嚎叫,聲音高低錯落,都不一樣,卻又是集體發(fā)出的。這種奇怪的聲音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

我翻了個身,把睡我右側睡袋里的林谷村教授擾醒了,他輕聲說:“怎么,睡不著?這風聲很嚇人吧?沙漠風刮過尼雅廢墟里的那些院落,所有的鬼魂、動物的影子,以及精絕國遺落的東西,都會和風說話,它們說話的聲音,就是現(xiàn)在你聽到的這種聲音?!?/p>

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其用意是要我不要緊張。我淡定了許多,我想,尼雅廢墟正在以它獨有的方式和我說話。我的心漸漸沉靜下來,困倦重新浮現(xiàn),我睡著了。

我夢見楊盈來了。是的,是她,坐著一輛白色的沙漠越野車剛剛抵達,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非常鮮艷。她手里捧著一個東西,笑盈盈地向我款款走來。我高興地迎上去,我好像一直期待著她到來。我快步走到她跟前,她也快步來到我的眼前,笑著打開了手掌讓我看。啊,我看到在她的手心里,有三只白胖胖的蠶寶寶正在那里仰起頭,向我張望。

我猛然一驚,醒了。原來是清晨強烈的陽光從被風掀開的帆布窗戶那里照進來,正好照在我的臉上。

“起來吧,今天的任務比較重,我們要去撿拾沙地里的干尸。運氣好的話,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有文字的木簡、木牘、錦帛什么的?!绷止却褰淌谠缇推饋砹?,他從外面進來,看到我剛剛醒來時的懵懂樣子。

“什么,要去撿拾干尸?不是去墓地挖嗎?”我感到很詫異。

“在墓地的廢墟,風沙會把埋在沙子里的干尸吹出來,裸露在沙地表面。趕緊起來吧,尼雅干尸美女在等著你呢?!?/p>

我起來了,走出去,在人群中搜尋著楊盈的身影,她還沒有來。我洗漱完畢,吃了早飯——有人專門用煤氣罐燒了大米稀粥,吃著干馕和牛肉干、榨菜絲、煮雞蛋,又喝了一盒牛奶,這頓早飯很不錯。之后,在林谷村教授的指揮下,考察隊成立了兩個小組,一組是新疆考古所的研究員和幾個扛著鐵锨的民工,由向導帶領向東南方向而去。他們有專門的考古考察目標。

林谷村教授帶著我和他的兩個博士研究生,還有買買提和民豐縣的幾個人,外加幾個挖掘雇工,我們十幾個人向著佛塔的西北方向前進,那邊的一片高地,被認為是精絕國王室墓地所在地。

我們走上了高地,極目望去,但見沙海綿延,死寂一片。我們都不說話,太陽開始發(fā)揮它的威力了。蜃氣浮動,遠近的那些被風撕裂的木樁子從沙子里長出來,顯得很詭異。走到那片墓地所在的高臺上,可以看到被風吹出來的一些獨木棺材,中空,里面的尸體卻不見了。

林教授讓我們散開走,沙子不斷地把我們的腳陷進去。沒多久,走在最西邊的買買提叫起來了:“這里有干尸!好像還是個女的。教授——”

在沙漠中艱難跋涉的我加快了腳步。我們氣喘呼呼地走到買買提身邊。在被沙子掀開的一具獨木棺材里——棺材蓋躺在一邊——有一具眼窩深陷的干尸。是一具完整的女性干尸。林谷村說:“是大風讓它暴露出來的,我早說了,我們能撿到干尸。這才是第一具。后面肯定還有?!?/p>

我們聽了林谷村教授的話,都很興奮。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尼雅精絕女性干尸,我有點緊張,小心地緊跟著林教授。他俯身仔細察看那具干尸,然后用鑷子整理包裹干尸的衣物?!翱此臉用?,大約只有二十多歲。你看,這就是尼雅美女。”

林教授輕松的語調讓我放松了一點。我屏住呼吸,湊近觀察。我聞到了奇怪的藥草的香氣,似乎是從干尸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雖然死亡的野蠻奪走了她的生命,可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并不感到恐懼。這具女干尸眉骨突出、細長,瓜子臉形,生前肯定很美,高鼻梁、深眼窩,頭發(fā)是黃色的,很長,盤結到胸前。

我的心在狂跳。我從來沒有距離一具干尸這么近。忽然,我覺得這具干尸的形貌有點熟悉,我正詫異,耳畔響起了林谷村教授的聲音。他在和他的研究生說話:

“你們看,她身上穿著的,是羊毛制成的衣衫。她的手上還有一件羊毛織物,我看像是女人常用的手包。里面裝著什么呢?鼓鼓囊囊的。如果我們運氣好,我們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面漢代的銅鏡,和一把朽壞的木梳子。要小心,你們倆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慢慢把這個手包取下來?!?/p>

兩個研究生開始拍照,并按照考古學的專業(yè)技法,在那里考察女性干尸。他們要解開干尸手袋里的秘密了。

林谷村教授向前大踏步走著,我跟在他的后面,不能被他落下。我也有點擔心,在到處都是干尸的墓地里,那些干尸會不會突然從沙子里一躍而起,把我們一把抓住呢?這簡直是喪尸電影里的鏡頭。我被自己的想象所折磨,不敢再亂想了。走著走著,林谷村教授停下了腳步。

“這下面肯定有一具棺材。在古代精絕國,都是將一段完整的圓木對半剖開后,中間挖空,然后裝殮尸體再合上。就在這里?!绷止却褰淌谥钢_下露出來的一段黑色的木樁說。

幾個雇工開始干活。很快,他們就把一根一人多長的圓木棺材從松軟的沙堆里挖了出來。此時的陽光干凈清亮,沒有一絲風干擾我們,就好像太陽也很好奇一樣,它在天空中友好地注視著大地。

林谷村教授蹲下來,仔細察看這具胡楊樹干制作的棺材。“再不搶救性發(fā)掘,這具棺材就要被風沙毀壞了。你們來,按照我說的步驟,打開它?!?/p>

他指揮那幾個人,從哪個地方入手,用什么力道,以及應該注意什么,都說得一清二楚。就這樣,我聽到了“砰”的一聲脆響,獨木棺材被打開了。我又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藥香,這香氣,不像沉香那樣濃郁和陳舊,像是一種被時間過濾的藥物香氣,淡淡的,在我的鼻翼前盤繞。

“又是一具美女干尸,大作家,你來看看。今天你和尼雅美女有緣呢?!绷止却褰淌谫潎@道。

我趕緊趨前,這具中空的獨木棺材里,側身躺著一具小巧的女性干尸。她看著就像是一個少女,很年輕,肯定不到二十歲,身上裹著褐色的羊毛織毯。雇工把這具獨木棺材取出來,發(fā)現(xiàn)在這具棺木下面,還有一具更大的棺木。

林谷村教授的研究生用皮尺量了一下,直徑竟然有一米寬。雇工詢問林教授:“要不要把這具棺木撬出來,打開?”

林谷村沉吟了片刻,擺了擺手:“不要動它了。我們只考察裸露的棺木,對地下的不要過多驚擾,這一次我們的準備不夠充分?!?/p>

我想他是對的。此時,微風拂面,站在這道沙梁子上,我放眼望去,只見沙丘起伏之中,一簇簇古代精絕國遺存的房屋遺址,就像是螃蟹一樣盤踞在沙地里,一根根頂端被風撕裂的木頭非常尖利,像是沙丘長出的牙齒,十分猙獰地伸向天空。

尼雅廢墟的面積很大,一眼望不到頭。我們繼續(xù)奔走,時不時能看見裸露在沙地里的白色頭骨和散了架的四肢骨頭。

“古代精絕國的人,是些什么人?”我問林谷村教授。

“從人種學來判斷,可能是斯基泰人。漢代之前,他們活躍在這一地區(qū)。也有學者認為,是雅利安人和吐火羅人到達這里,建立了村鎮(zhèn)。精絕國的先民和犍陀羅文明也有關聯(lián)?!绷纸淌诔烈鞯?。

我問:“斯基泰人是不是也叫塞種人?”

“嗯,是的。在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記述中,斯基泰人崛起于伊犁河流域,他們被波斯人稱為塞種人。匈奴人攻打大月氏人,大月氏人占領了伊犁河流域,結果產(chǎn)生了連鎖反應,斯基泰人就南遷到了塔克拉瑪干盆地的南緣,更遠的一部分到達印度河北部流域,在那里建立了一個犍陀羅王朝,史稱印度斯基泰王國。這個王國的遺址在現(xiàn)今巴基斯坦的北部。我想,古代精絕國的人,可能和這個文明有關。但同時,他們作為城邦小國,在張騫鑿空西域之后,受到了漢朝的長期影響,成為古代絲綢之路上的著名中轉站?!?/p>

林谷村教授的現(xiàn)場教學,聽得兩位研究生頻頻點頭。

這天上午的發(fā)掘中,林谷村教授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一塊佉盧文木牘。一個雇工在挖掘一片房屋遺址廢墟時,在鐵锨揚起來的沙子里,落下來幾塊木片。林教授眼疾手快,他撿了起來,欣喜若狂:“找到啦!找到啦,你們看,這是佉盧文木牘?!?/p>

我們都圍過去,只見他的手里拿著的,是一塊長條形的木板,中間凸起,就像是某種榫卯結構的木器。他輕輕打開,“這個是封泥。里面裝的就是佉盧文的公文?!痹陉杺愕恼谏w下,林谷村教授讓我們看里面裝著的那塊木板,上面神奇地顯現(xiàn)出一些如同蚯蚓一般扭動的文字,字是黑色的,像是墨汁寫上去的。

這種文字,只有林谷村教授認得,“我來翻譯一下,‘稅務總監(jiān)黎貝耶,謹祝人神共敬和愛慕的隊長蘇左摩和州長特迦左身體健康,萬壽無疆!并致函如下——’”

在那處可能是官署的遺址里,林谷村教授又發(fā)現(xiàn)了幾塊佉盧文木牘。這些木牘被小心地放在塑料袋里,再裝進一個盒子中。林教授回去要仔細研究的。我想,這些佉盧文木牘承載的信息量很大,涉及到了精絕國的社會體制、結構和人的文化構成。

我不停地流汗,跟在林谷村教授的后面到處奔走。在沙漠中行走,就像是在沼澤里走路一樣,特別費勁。中飯就是干馕就著礦泉水,外加一些榨菜絲。下午,日頭偏西的時候,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糧的我們,才帶著極度的興奮和疲憊,回到了佛塔一側的扎營地。

晚上我們吃了香噴噴的羊肉抓飯。我們帶來的活羊被宰殺了,做成了羊肉胡蘿卜抓飯。這樣的美味,只有饑餓的人才能知道,我們二十多人圍著幾個大盆子,用手去抓那黃燦燦的抓飯,是名副其實的“抓飯”,簡直香極了。

吃完了抓飯,太陽也落下去了。溫度降低,我們都躲進了各自的帳篷里,準備歇息了。這可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呀。在沙漠里,沒有手機信號,沒有噪聲污染,沒有燈光照明,只有太陽和月亮的眷顧。我鉆進了睡袋,一下子就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感覺到夜晚的尼雅廢墟萬籟俱寂。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我的內心洶涌澎湃,就好像我早就來過這里似的。我聽到了某種聲音的召喚。是的,就在此刻,仔細諦聽,我聽到了若有若無的一個聲音在呼喚我。

莫非是尼雅美女在廢墟中,在獨木棺材中呼喚著我?我毛骨悚然了一陣子,又奇跡般地鎮(zhèn)定了下來。我變得雙目炯炯,毫無倦意了。我起身,悄悄走出了帳篷。

今晚的月亮是滿月,無比巨大,比在城市里看到的月亮要大好幾倍,也要明亮許多,我的步子帶著我走上高地。我似乎看得見四周的沙丘、廢墟和涌出地表的棺木。月亮給大地和我的身上披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讓我處于一種迷幻的感覺里。

我信步往前走,就像是月亮在給我引路,可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聞到了一陣幽香,這幽香就是早晨打開那具獨木棺材的時候,我聞到的古老的香氣。我驚呆了:我看到了一個頭上蒙著白色紗巾,身穿艷麗錦帛又像是身穿艾德萊斯綢裙子的女人。她在沖我招手。我快步向她走去,可總也無法到達她的身邊。她好像在向我走來,又像是在緩慢地后退,一直引誘著我,讓我靠近了一片干枯的胡楊樹林。

我走過去,想一把抓住她,可我抓住的,是一團白色的輕霧。她笑了,她的眉眼怎么那么像楊盈?難道我穿越了?難道她是漢朝傳絲公主的化身?可不是,她輕盈淺笑,和我在玩捉迷藏,在這被如水的月光浸潤的尼雅廢墟中,在精絕古城的廢墟里。好了,我終于一把抓到她的手了!這下你可跑不了了!且慢,她的手心里有一個什么東西,她把它留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她又掙脫了,跑遠了……

我醒了,此時已經(jīng)是天光大亮了。我還是做了一個夢。

我坐起來,搖了搖腦袋,就像是要擺脫夢中那輕霧一樣的月光。我伸出了右手,這時,我驚呆了,天哪,在我的手心里,有一塊小小的紙板,紙板上分布著一些黑色的小斑點,那些斑點,正是一些蠶種。這說明,我也許不是在做夢。

我很驚駭,也很激動,我跳起來就往帳篷外面跑。

等到我跑出去,在陽光的照射下,在尼雅廢墟那高大的佛塔的注視下,我看到,有一輛白色的沙漠越野車疾馳而來,停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穿著漂亮的艾德萊斯綢裙子、頭上蒙著白色紗巾的楊盈下了車,她掀開了臉上輕霧一般的紗巾,笑盈盈地向我走來。

我呆呆地站著,像是在迎候她,又像是要遲疑著躲開。我手心里攥著的那紙板上面的蠶種,好像正在加速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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