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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號燈

2021-11-12 20:28李敬宇
雨花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信號燈鐵軌火車

李敬宇

大雪下了兩天,紛紛灑灑,不間斷。我媽說:“這是下的什么雪?都下黏了!”

我媽坐在靠窗的床邊上納鞋底,一邊拽出長長的線,一邊自語:“不對吧,我的右眼怎么老是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會有什么事吧?”

我坐在小案板前,借著如豆的煤油燈,眼睛瞪視著側(cè)邊的四鬼——是一種警告,禁止他哭。四鬼一手端著空碗,一手拿筷子撥弄著案板上湯汁里的幾顆米粒,小心翼翼地。他總是這樣,一張苦臉,苦大仇深。

我媽扭過臉來,朝這邊看看,說:“三鬼,你老是欺負四鬼!你欺負你弟弟,把他碗里的飯撥到你碗里。你以為我是瞎子,看不見呀?你把它撥回去!”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把碗口斜向我媽,我是叫她看一看,我碗里早已空無一物。

我媽仿佛更加漫不經(jīng)心,又開始自語:“你爸那邊,不會……”

話只說出一半,就聽得敲門的聲音。雖急促,卻小心控制著節(jié)奏。我媽仿佛打了個激靈,本能地站起身,握住鞋底,捏著針線,去開門。

踏進門的,是我爸單位的肖天義,后面還跟了一個高個子。肖天義一腳跨在門里,一腳丟在門外,有點慌急,卻故作鎮(zhèn)靜。連喘幾口氣,他才說:“文嫂,老文那邊……有點事情,我們是來——”

“出了什么事?”我媽伸出手,像要在半空里抓住什么,針線從手里脫落,掛在下面,晃蕩。

“噢,也沒啥大事,沒啥大事。”肖天義急忙糾正。

“真的沒出事?”

“……真的沒出事?!?/p>

“……不可能。”我媽兀自說。

“老文他……可能是絆到鐵軌了,絆重了?!毙ぬ炝x盡量不去編詞,可編詞的意味反而更加濃厚,“這雪天!雪太大,他是看不清路了……三子你過來一下。你跟我們?nèi)ヒ惶耍タ匆豢??!?/p>

我其實已經(jīng)有所警覺。如果問題不是很嚴重,他們干嗎要跑到我家來,還跑得這么氣喘吁吁?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呀!我放下空碗,“呼”的一下站起身,要跟他們走。

“你們都上門了,事情還不大?”我媽一語將話點破,“到底……怎么樣?”

“沒事文嫂,真沒事……老文說,坐一坐就好,可就是……”

我媽狐疑地看著他們倆,卻稍稍放松了點兒:“那讓老二也跟著去。”

肖天義立刻伸出手,做出攔止的動作:“不用不用,女孩子出門,大雪天,不方便。讓三子去就行了?!?/p>

“肖主任,”我媽看著肖天義縮回那只伸進門的腳,看著肖天義迅速轉(zhuǎn)過身去,看著我從她身旁硬生生地擠過去,也跟著出了門,近乎絕望地說,“肖主任,我們這一家,可就指望他爸一個人過了!”

肖天義其實不是主任,是小組長;但他表現(xiàn)積極,別人就喊他“肖主任”。

肖天義和那高個子走在前面,步子邁得很大,走得也快,一會兒就走遠了。地上雪厚,我努力追,也追不上他們。

走出小巷,拐上河西街,地上的雪就不如巷子里那么厚了,被人踩踏過,稀爛且濕滑。街上黑黢黢一片,風明顯比巷子里大,我感到一陣寒冷,忍不住地直打寒戰(zhàn)。穿兩條單褲,在屋外,在晚上,就跟沒穿褲子一樣。出門前我應該跟五鬼換褲子的,但當時趕得急,根本就沒想到。

我家兄弟姊妹五個,上面兩個是女孩,從我往下,都是公雞頭。我十一歲了,上四年級。大姐在老家照顧爺爺奶奶,大姐不在家,我就是這個家的王——當然不算爸和媽。家里只有兩條棉褲,我媽說了,給你爸和五兒穿。五鬼才七歲,穿個大褲子,浪費了。我不能多言;我要是多言了,我爸就會說我“講廢話”。

我爸總是這樣,肚子里的墨水還沒我多,一天講不出幾句話,脾氣還犟,老會說我“講廢話”。我知道,他不煩別的,最煩我貪吃。

我總是吃不飽,不跟弟弟們動些腦筋,根本就不行。二姐我是不會動她點子的。我們剛剛學過一個詞語,叫“做牛做馬”;二姐在家,就是“做牛做馬”。

肖天義在前面停了腳步。肖天義磕一磕鞋子上的臟泥,是在等我,卻并不回頭。我緊走十幾步,跟上去了。可那個高個子,似乎等不及,徑自在前面走。

“哦,雪下小了?!毙ぬ炝x說。

我沒有接話。

“你家大丫,在那邊照顧老人,真的不回來啦?”肖天義又說。

我還是沒有接話。

渾身冰冷,心也涼颼颼的,我沒有一點兒說話的欲望。

那個高個子始終在前面走,像是丟失了記憶,把后面的人忘掉了。我和肖天義好歹走出河西街,上了河埂。河埂叫大壩頭,大壩頭上無遮無攔,風更大。

“你冷不冷?”肖天義問。

我還是不說話。

鞋子里早就進了水,雪水濕冷。先還如同無數(shù)小蟲子叮咬著腳底和腳面,然后,那蟲子就變成刀子,成了無數(shù)的小刀子,在腳上割肉。割一塊,磨磨刀鋒,再割一塊。

“三子,你步子走大一點,再走快一點,身上走出汗,就不冷了。”

這話也是。我加快了步子。

終于走上了碼頭街。碼頭街是一條寬路,區(qū)政府在這條路上,鐵路小學也在這條路上。白天的這條街可真是熱鬧,大家都在抓生產(chǎn)干革命,可是下了雪,下這么大,又下那么久,晚上可就出不了門了。路上幾乎看不見人。鐵路小學圍墻上的標語還是前幾年的,石灰水寫上去的大字:“徹底消滅血吸蟲病”。每回見到這個標語,我都會想到老師常常告誡我們的,不要去江邊,不要被釘螺咬上了,那可是要得大肚子病的!

上學和放學,我天天要走這段路。過了學校大門,再往前,雖然也走,但走的次數(shù)就少多了。

雪像是停了。下了整整兩天,真是難得。

我們一高一低,并排走在碼頭街上。我的兩條腿,兩條褲管,從上到下都已經(jīng)濕透。肖天義說得對,走快一點就不冷了。等我們走到碼頭街盡頭,走到天橋下面鐵路擋道口的時候,我真的已經(jīng)感覺到身上要冒汗了。

走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除了天橋和擋道口這塊區(qū)域,往左,往右,都一片透白。為什么呢?是因為啊,鐵路沿線幾乎沒有人行走,雪下厚了,把沿線的一切都覆蓋了。那眾多的鐵軌,本來還像銀線一樣露在外面,這一刻,和一片通白相比,反而不明顯了。

當我們越過鐵路擋道口,朝右拐,走上這片黑里透白的雪地時,路頓時就難行了。不是一般的困難,是很艱難。腳踩在雪上,深深淺淺,找不準下腳的枕木呀!

我爸上班,是在岔道口扳道。那扳道房,是一間很小很小的房子,解放前就有了,雖然解放好幾年了,也沒顧得上修整,連頂都罩不住。有一回,站上說是要派人來修呢,我爸說,別修了,有這錢,還不如拿去支援前線呢!我爸肯吃苦,他不在乎敞亮的天。

我爸是信號工,又叫扳道工,就是在岔道口負責扳道,給列車發(fā)信號。岔道口周圍全是鐵軌,有的軌道上停了貨車,有的貨車正在緩慢運行,也有客車經(jīng)過,但客車從來不停,都開進了北門火車站。就是說,他扳道的地點實在是遠,從天橋口沿著鐵路線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貨車和進站客車交匯的地方。

扳道就不用說了,在岔道口信號標志的鐵桿下方,有一個扳道的鐵桿握把,扳過來,鐵軌就岔到這一邊,扳過去,鐵軌又岔過去,到那一條線上去了?;疖囌媸锹犜?,你怎么扳,它就怎么走。如果火車從相反的方向過來,扳不好道,那可就要出大紕漏,車輪卡在鐵軌中間,沒法行駛,就會脫軌,就會翻車。

有幾回,我跟我爸去上班,看他打信號。白天他用兩面小旗子,紅旗子和綠旗子?;疖囃@邊行駛,一搖紅旗子,就緩緩停下了;要是火車停著,搖一搖綠旗子,就啟動了。那一回手上沒旗子,他就伸開兩臂,把人伸成一個十字型,火車也聽話,也停。另一次也沒旗子,我爸就遠遠地沖著火車頭用手劃弧線,拼命地劃,火車便啟動了。

我說:“這個工作不賴,好玩。”

我爸說:“這是隨便玩的嗎?這是革命工作,責任大得很呢!”

晚上或夜里,揮旗子打手勢都不管用,看不見呀,只能用信號燈。我爸說,紅燈停,綠燈行。

我爸下班,常常把信號燈拎回來,和飯盒一道。拎來家,放在大木箱上,不許人動。四鬼、五鬼都老實,動也不敢動;有一回我耐不住,動了,被兩個鬼告了狀,我爸當即扇了我的臉。

我是怎么動那信號燈的呢?我把它打開來看了。

打開來,里面有個圓形的小煤油鍋,鍋里面有一個粗粗的燈芯;燈的前后兩邊,分別是紅色、綠色的圓玻璃,在玻璃的背后,各有一個活動擋板,可以把玻璃罩上,也可以打開。就是說,拿煤油點燈,本身是分不出顏色的,罩上一邊玻璃擋板,打開另一邊玻璃擋板,信號燈就成了綠燈或紅燈了。

到十年以后,我已經(jīng)二十多歲,全國上映一部電影,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其中的李玉和,手上拎著一盞燈,跟我爸用的信號燈,外觀很相似。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就是好奇,打心里想看。

問題是,我并沒有把信號燈搞壞,就是打開來看一看,偷偷研究了一下,我爸就動了火,扇了我兩個大嘴巴。我爸說:“國家財產(chǎn),能叫你隨便亂動?!”

我媽說:“打一下就算了,你還扇兩下,都要把他脖子打斷了?!?/p>

“我要叫他長記性!”我爸說話的時候氣壯如牛,并且指責我媽,“虧你還進了掃盲識字班呢,屁的道理都不懂!”

我們走在兩股鐵軌的中間。鐵軌筆直,向遠處延伸。來路已經(jīng)夠長了,可接下來,路雖然是直線,卻一點兒也不短。是的,一直要繞到火車站的后面,走到火車站的盡頭,還要再往前走呢!關(guān)鍵是,這“路”實在是不好走,大雪把枕木埋住了,埋得很深,腳步無法丈量距離。這就很麻煩,碼不準步子,走幾步就會踩在枕木的邊沿上,不是腳尖就是腳跟,鞋子滑下去,引得腳尖或腳跟生疼。如此,腳步也跟著沒了章法,亂七八糟,身體不斷地趔趄。

前面那個高個子留下的腳印新鮮而清晰。起先我還踩著他的腳印走,可他步子太大,是隔一個踩一個,跳著枕木走的。我試著走他踩過的腳印,但不行。我腳小,鞋子也小,探不出他的腳印哪兒是實,哪兒是虛,根本踩不準。這樣每走幾步,我的腳就會往枕木下面滑一下,滑得很狼狽。

開始肖天義一直無動于衷,但接著,我每滑一次,他都會及時地拽我一把。當然,他的動作很機械,如同應付。

“三子,你爸在單位可老實了,是我們單位有名的‘悶頭’。他在家打過你,我知道……三子,你恨不恨你爸?”剛才只顧著探路了,肖天義又拾回了他的嘴巴。

我不回答。

“三子,你是不是還欺負你兩個弟弟?”他又問。

漫天都是一種說不清的顏色,是黑還是白?黑里隱藏著白,白里又透著黑,整個天空灰黑成壓抑的一片;若不是前面有停著的貨車,連天地都分不清。前面那個人的步子可真是大呀,這一刻,連人影都見不到了。

“三子,你不想說話,我知道……三子,我只問你一句,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

我的腳趾和腳跟都疼,兩只腳都疼。我沒有心思跟他講話。

“三子,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你怎么連話都不肯講?”肖天義像是有點著急,其實是在醞釀,醞釀接下來的言語,“我們?yōu)槭裁唇心銇?,不叫你家小四小五,也不叫你二姐來,你想一想……三子,你別不說話,你好好想一想?!?/p>

“我爸到底出什么事了?不能動了嗎?”我突兀地開口。

肖天義仿佛嚇了一跳,我感覺到他身子激靈了一下。“你爸……”

“肖叔叔你別瞞我,你說我爸是不是殘廢了,不能動了?”我又硬生生地問。

“三子……你聽我說……”肖天義言語遲疑。

我其實一直在聽,但我忍不住,說:“我爸跌得很厲害,我知道。不厲害,你不會跑到我家去!”

“三子……又下雪了?!毙ぬ炝x答非所問,“三子,我只問你一句,你現(xiàn)在,是不是一個……堂堂男子漢?”

我聽他講話的口氣,都像帶了哭腔了。這個家伙,我不想搭理他!

雪又下起來,先是松散地、不經(jīng)意地飄,然后就下緊了,一陣緊似一陣。

這個夜晚使我對大雪的顏色記憶深刻。它的顏色此后影響了我一輩子。

飛落的大片的雪花,不是白色,是灰的,甚至是黑的,與黑夜融為一體;可當它們飄到地上,和白雪黏在一起的時候,又成白色了。它們怎么會變顏色呢?

我媽說得對,這雪,都下黏了。

我突然想哭。我突然感到不對頭了。

“我爸是不是出大事了,肖叔叔?”我加重了問話的口氣,也帶了哭腔。

“你爸……”肖天義又遲疑了。肖天義總是在關(guān)鍵時候遲疑不定。

“我們班王港他爸被軋掉了一只腳?!蔽彝蝗幌氲搅四莻€整天拖著鼻涕的王港。

肖天義不講話,只是悶聲往前走,不時地拽我一把,又拽我一把。

黑,灰,白,整個天地,混雜不清。我忍不住,眼淚驀地下來了。仿佛是無來由的,就像兩股小溪的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這一刻,我不僅擔心我爸,還擔心我媽。我媽老是對我說,三鬼你別不懂事,我們要給你爸多吃,他辛苦,要養(yǎng)活我們一大家子呢!

我吃得多,我媽就說我不懂事,有兩次,竟從我手里搶過東西,原本是打算遞給我爸的,但不知怎么的,在半空里變換了方向,遞給四鬼五鬼了。

以前我是不懂,不懂事。不曉得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可是,此刻,被肖天義左一把右一把地拽,像是驀然把我拽明白了。

“三子,你爸……”肖天義像是鼓足了勇氣,但話未繼續(xù)說出,又泄了氣。

“我爸到底出了什么事?肖叔叔,你要是不說,我就不走了!我不走了!”我突然不予配合地停下腳步。說心里話,我也走不動了。

肖天義狠拽我一把,像是終于拾回了勇氣?!叭?,你爸他……他犯了一個錯誤。”他拽緊了我,如此,我們的腳步不僅沒慢,反而加快了。

“犯錯誤……他犯了什么錯誤?”我喘息不定。

“該掛紅燈的,他沒掛。你知道的,應該掛紅燈他不掛,司機看不到,火車開過來就會翻車?!?/p>

“火車……翻了嗎?”我感到震驚,本能地意識到前面有一列已經(jīng)傾覆的列車。

“那還沒有?;疖嚊]見到燈,但司機有經(jīng)驗,停下了?;疖囯m然停下了,可它危險?。∵@是一件很危險很危險的事情!要是司機經(jīng)驗不足,沒停下,那可就是一起非常重大的事故了!明天,就連北京,也會知道這個消息!”

“我爸被抓起來了?!”我像是立刻知曉了答案,飛快地問。肖天義一再瞞我,我感覺不到嗎?我又不傻。

肖天義突然緩了步子,低頭看我。幾乎要停下了。

很明顯,他是被我的話說愣了。

“要是被抓起來就好了!要是被抓起來……就好了!”肖天義終于控制不住,帶著哭腔,然后把頭扭向一邊,不再看我,拽著我緊走起來。

他肯定是哭了,眼淚止不住,但憋住聲音。是大男人的那種哭。

快了,不遠了,就快到我爸上班的扳道房了。

可我走不動了,實在是走不動。

就在我準備絕望、卻又找不到絕望的理由的時候,前方的天幕里,天與地之間,驀然闖進了兩個人。

一高一矮兩個人,高的太高,矮的太矮,對比太明顯了。他們闖進我視線,竟一點兒先兆也沒有。這雪天,這倒霉的夜晚!

我們相對站住了。

“肖主任,趙主任來了,趙主任批評我們了!”開口講話的高個子,正是剛才走在我們前面的那一位。

我正想著,他怎么這么快,竟帶了人又折返回來了,便聽得旁邊那個瘦精精的矮個子說:“走走走,都回去,回家去!肖天義,你還是組長呢,真不會辦事!現(xiàn)場還沒處理,一個小孩子,你就把他領(lǐng)過來,領(lǐng)來看,你就不怕他被嚇著啊?!這又不是別人,是他爸!已經(jīng)出這么大事情了,要是再鬧出事來,咋辦?!你真不會辦事!”

“趙主任,趙主任我……”雖然高矮不一,但肖天義在矮矮的趙主任面前像是一下子就變矮了,矮了大半截。

“走走走,別說了!你呀,真不會辦事!”趙主任重復著,帶頭往我們的來路、往天橋方向走。

我頓時明白了,像是一下子開悟了。我的明白和開悟,說到底,就是因了趙主任說出的“你就不怕他被嚇著啊”——你想想,如果不是出了天大的事,不是因為我爸遭遇了比不幸更加不幸的事,我一個“堂堂男子漢”,怎么還會被嚇著?

我突然想發(fā)作,突然想歇斯底里。當然,“歇斯底里”這個詞我是在許多年以后才聽到的。總之,我就是甩開手,不管不顧了。我一把掙脫開肖天義的那只手,拼命地往前跑,往我爸所在的扳道房跑。鐵軌中間的雪和枕木仿佛充滿了陰險,是滯人腳步的,叫人跑不動。我索性跳出鐵軌,從鐵路的側(cè)邊跑。這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跑不動。

雖然滿是石子的斜坡上,高一腳低一腳難以行進,但是,但是對于一個已經(jīng)不顧一切的堂堂男子漢,還有什么能夠擋住他行進的腳步呢?

我跑呀跑,跑呀跑……

我聽到身后的呼喊聲,聽到身后他們追趕而來發(fā)出的雜沓的腳步聲;我還聽到,聽到來自世間和天外的所有聲音。但是,所有這些,都不能阻擋我奔跑的腳步。我腳下已生了風,跑呀跑,越跑越帶勁,越跑眼睛看得越清——是啊,我不敢不看清!我要好好地看一看,我爸究竟怎么了;待我看完了,還要趕回家去,去告訴我媽!

這一刻,我媽肯定在家等得正著急呢,納鞋底的大針肯定戳到了手指頭,淌了血,可她竟然不知道。她總是這樣,平時好像很有主見,一旦遇到事情,就一點兒主見都沒有。

我跑啊跑……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跑到終點,雖然終點已近在眼前。我眼前一片模糊,天地一色,卻又清晰異常,仿佛連一根針都能透見。啊……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成功擺脫了身后的幾個人,終于跑到了扳道房。

我看到一盞黑乎乎的信號燈端端正正地立在雪地上,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爸使用的信號燈;在燈的旁邊,有幾根細小的洋火棍橫橫豎豎地躺在雪地上,雖然微小,但我仍然看清了,那都是沒有點燃的洋火棍。是的,沒有點燃的洋火棍。

然后,我走進了黑咕隆咚的扳道房。

雖然漆黑一片,但小房子太簡陋,罩不住屋頂,地上還是落滿了雪。我看見了地上躺著的那個人,并且,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我蹲下身,伸手,試圖去推動他,卻徒然,他身子涼涼的,動也不動。

我急于要知道答案。我看到,雪地上,在他身邊,橫七豎八躺了更多的洋火棍。那細長的洋火棍,棍頭上黑黑的洋火頭,全都完好,竟然沒有一根是被點燃的。而那只和我手心差不多大的洋火盒,也在雪地上,就在他的肩膀旁邊,安靜得很。打開了一半,里面空空蕩蕩。

我本能地抬頭看天。天是黑的,有雪花稀松地飄進來,裸露的房梁清晰可見。我不僅看見了房梁,還見到,房梁上居然掛下來一截繩子。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卻又模糊,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夢嗎?

這時,我的眼淚像潮水一樣漫溢開來,眼眶內(nèi)外都糊滿了淚水??刹恢獮槭裁矗铱薏怀鰜?,一聲都哭不出來。

幻覺的力量真是強大,有時候比真實還顯得真實。

我的記憶可能在哪個拐點出現(xiàn)了問題。我始終以為,那個夜晚,我跑到了我爸的尸身旁邊,但其實,那個夜晚,我可能根本就沒有看到我爸。因為后來別人都這么說。

許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個作家。我發(fā)表了很多小說;但是,我爸的故事是個特例,一直被我壓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像壓在箱底的一枚蝴蝶標本,幾十年了,不敢觸碰。這個故事不僅令我感傷,似乎還有一點兒詭異的因子,讓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客觀的、回歸事實的答案。

我記得接下來,肖天義、趙主任、高個子等人都來我家,協(xié)助我媽處理我爸的后事。但那時候,我正發(fā)著四十度的高燒,一連幾天都不見消退。所以,關(guān)于后事的處理,其實就跟我在事發(fā)當天去扳道房的經(jīng)歷一樣,是否抵達了現(xiàn)場,真假實在是難辨。

在我昏睡時,他們議論紛紛。

一個說:“老文就是太固執(zhí),凡事老要追求個妥當。雪太大了,那洋火受潮,潮得很呢,他能怎么辦?沒點著火,干嗎就想不開,要走這一步?”

一個說:“連公安到現(xiàn)場都說了,不能算犯罪,跟犯罪扯不到一塊去?;疖囈餐O铝耍矝]撞到別的火車,也沒出軌?!?/p>

一個說:“就是啊,開始大家還說,老文是畏罪。他畏的什么罪?連人家公安都下決斷了,說既沒有故意,也沒有發(fā)生后果?!?/p>

我的高燒如同一場陰謀,甚或一場騙局。待高燒退去以后,一切都歸于平靜,仿如幾片雪花落進水里,不起一點兒波瀾。是的,對于我爸的死,后來,正面的、反面的說法都沒有。就像我們北門鎮(zhèn)上停在第十三股道上的火車,被遠遠地甩在十三股道上,無人問津,成了一個永久的標本。

現(xiàn)在,我從箱子底下小心地揀起這個標本。

噢,關(guān)于洋火,我要解釋一下。洋火就是后來我們所說的火柴。那時候,我們中國的許多東西都帶一個“洋”字,洋火、洋油、洋線、洋釘、洋灰、洋糖果、洋山芋,還有洋車子、洋樓。

為了省煤油,凡兩列火車間隔時間長的,我爸都會將煤油燈吹滅。他總說,為國家省錢,省一分是一分嘛。我能想到,那個臨近夜晚的黃昏,他在扳道房的門口拿洋火棍擦火的情景。他擦了幾根,擦不著。他只好進屋,再擦??墒牵蠡鹗艹睂嵲谑菂柡?,一根一根都試過了,仍舊擦不著。

真是急人呀,能急死人了!這受潮的洋火,一根也擦不著!再過一會兒,火車就要開來了,時間緊呀,緊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可是,沒有信號燈,一列火車就會理直氣壯、不顧一切地開過去,那將是什么后果?可是,洋火呢,洋火一根也沒有了。

——怎么辦?是啊,怎么辦?怎么辦呀?!

我爸在那個大雪天的傍晚,面對一地細長的、冷冰冰的洋火棍,突然絕望了。

絕望,使得他做出了一個更加絕望的選擇。

……烏飛兔走,時間過得飛快。直到六十多年以后,我也快老了,連我兒子的歲數(shù)都比我爸那時候的歲數(shù)大上十幾歲了,那壓在箱底的蝴蝶標本,不能不拿出來看看了。細看,我終于有了刻骨銘心的疼痛。

借助于一根繩子,他將突兀而至的、漫無邊際的絕望,以那樣一種奇特的方式,戛然終止在那個雨雪霏霏的傍晚。那一年,他還不滿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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