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黃昏時太陽的金色很像那尊彌勒佛的金色,不過彌勒佛的金色比在洪荒時期就有的太陽的金色還要持久。彌勒佛已經(jīng)掉了許多金漆塊,不細看像是淚珠。崔影有時看到,它在抽屜里,混在雜物中,她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是會看上那么一眼。他們家的房子早就重砌過,她小時候的痕跡已經(jīng)不多見,彌勒佛竟被她母親留到現(xiàn)在,像有鬼祟似的。
鄉(xiāng)下黃昏時的金色太陽把鋁皮包門上用銅釘釘出來的“家居黃金地,人住富貴屋”十個大字照得亮燦燦的。崔吉甫今天晚飯吃得有些晚,然而是在六月里,猶能看見天上的云是白色的。桌上擺了六個白瓷碗,碗里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菜。院門大敞到底,路過的人腳上的一雙拖鞋拖天掃地,捧著只碗就踅到那門底下來?!昂暨旰暨辍背灾肜锏某碇?,眼睛快要埋在碗里,卻還向上翻,望著對面——對面是一間屋,屋里有三張電動麻將桌。里頭幾桌麻將剛散,霧蒙蒙的,看不清楚。
他回過頭來笑說:“一直沒看見你,崔老板原來在家吃魚吃肉呢?!贝藜﹄m然吃得晚些,還是用塊老姜燙了碗上海石窟門。他原不是個 于醇酒的人,一個人坐在上首,穿著四角小褲,已經(jīng)喝了很久了,等崔太太上桌吃飯。他痩塌塌的光膀子疊在玻璃桌上,不時用手“啪啪”地打著腳間的蚊子。
然而等了許久,崔太太還沒有上桌。他喝得兩只眼睛紅紅的,忽然告訴她,下午在去菜市場的路上他拾到了一百元。崔太太馬上過來笑問:“真的假的?”“屁,錢能被你拾到?那你也是走狗屎運了?!贝藜Α昂俸佟眱陕暋4尢苏?,心里直發(fā)煩,過了一會兒又問:
“你當真拾到啦?”
“沒有一百元罷,有多少?你快告訴我?!?/p>
“婆娘,我是騙你的呀?!?/p>
崔太太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騙我。”
忽然,她把筷子一橫,舉手就要抽他:“你要騙我干什么哩?”崔吉甫一面笑,一面往后避讓不及。
“錢能被你拾到,我也能見到鬼了?!?/p>
不過見他不說話,她心下一涼。
她匆匆忙忙地泡了碗冷飯,從這只菜碗扠到那只菜碗,碗里的菜飯堆到她的鼻尖。匆匆忙忙地走到大門處,看見電線桿那里已經(jīng)三五人攢聚過來,她要忙著一個個籠絡。
“小茗香呢?又很久看不到她人了?!彼焓秩ト嘌劬?,有只蟲子飛進了眼睛里,她嘴里還含著一口飯。
“你原來竟不知道么?她去上海做了傭人呀,說她兒子一天大似一天了?!眮砣藫u搖頭說道,手里已是拿只空碗別在背后。
“我不曉得她呃——”她唱念起來。一旦涉及外面,便與她不相干。她現(xiàn)在光麻將就會打廣東麻將、上海麻將、北京麻將,別的更不必說,在淡季便去補一補缺。
“她要生兒子哩,好了,現(xiàn)在早提倡男女平等了。在深圳,生個丫頭先擺十桌酒。生個兒子,幾天不見笑容哩?!贝藜Σ遄欤炖镉袎K骨頭,他閉著眼睛剔來剔去,臉上馬上就少了點精彩,眉目不甚清楚。
“浪——”嘴里掉出一粒,他拾起來放嘴里,“我養(yǎng)的不過是個丫頭!”
她聽不得這句話,他家一門上兄弟兩個,養(yǎng)的三個全是丫頭寶。當初生崔影時,老大崔吉良坐在醫(yī)院外,聽到嬰兒啼哭,搓著大手說:“怕又是個丫頭呀?!彼{(diào)過筷子頭又要來抽他,他一面擋一面往后讓:“噯,打得人不疼么!”
“兒子你不是已養(yǎng)了個么,現(xiàn)被你藏在深圳!”她忽然停下來咬牙切齒地笑說。他只不理睬。其實心里怎么不恨,開玩笑的話,她倒當真了,在那里顛來倒去地說上多少話來。說你怎么不把她帶回來,把我打到冷宮里去。說我又沒拿刀子跟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是丫頭,你也是一個。”她閑閑地坐下去,渾身大大地哆嗦一般。單聽這句話,不知是可惜,還是后悔。
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門口已經(jīng)空蕩蕩,只有那穿鞋拖的人還站在那里。他本來是來看她的,不過沒想到崔吉甫在家,心里計算著時間,多延挨一會兒,又不想讓人覺得異樣。本來那鄉(xiāng)下的黃昏與夏夜是前后顛倒了來,一節(jié)長,一節(jié)短。于是那夏的半夜是舟過橋洞,仿佛走了會兒神,只朦騰一暗;黃昏卻是輕綃遠行,是上帝的視線,靜下了心,多遠也不算遠。那樹上的蟬鳴直鉆進人的腦袋,仿佛潑了盆水至通紅的炭上,激起了一層炭灰,噪剌剌的,多晚也不算晚。
于是云里“霍霍”地響了幾聲,像是顆石頭從什么地方跌將下來,搓著。果然落了幾滴大雨?!跋聡D!下嘍!”隔壁鄰居怪腔怪調(diào)地叫著,今晚看也沒看成,又沒有牌打,十分失望。
路過窗戶,他特意略住了住,到底是不能一走了之。他聞到一股陳倉之氣,其實是夏天的汗味。里頭傳來一個電視上的女人嗚咽的哭聲,只覺得畫面切換跳閃得太厲害,看不大清楚。
他只很詫異:“怎么,你女兒也在家的么?”他覺得她大了后就沒見過她,印象里她小時候臉黃怏怏的,嘴兇。照理說,女大十八變,現(xiàn)在也該秀起來了。他敲了敲窗戶:“出來,出來呀,下嘍,下嘍?!崩镱^的人在暗里,眼睛亮晶晶的,看了眼窗戶,罵了句“豬玀”。他見她不出來也就走了。她坐起來,頭有些發(fā)昏。她一雙腳在底下?lián)苼頁迫サ卣彝闲?,鞋沒撈到,倒蹭了一腳底板的灰,索性就赤在地上。
她擋在客廳門口,當胸抱住半只西瓜,用小鋼勺對準瓜心挖出無籽的一塊。嘴里塞不下那一塊,吃得西瓜汁從嘴角漏下來。
“爸爸你喜歡姑娘還是喜歡兒子?”她斜眼看了他一眼。
崔吉甫眼睛一睜,說:“噯,只要是我自己生的,我都喜歡?!?/p>
崔影在心里冷笑一聲,心里想:“你喜歡么?你喜歡么?”
崔吉甫叫她快吃飯,她竹竿似的兩條腿吊著條短褲站在影子里,銜著只勺子頭仰得高高的,讓那西瓜汁順著勺柄流至嘴里。她沒看見母親,擋住了母親的去路。她母親就嚷起來:“你晚飯不吃,吃西瓜。你這叫人怎么吃,這叫別人怎么吃?都是你的?吃不完就剩在那里,大夏天的,糟蹋人罷了?!彼赣H不忘用她的拖鞋在她的小腿上打一下。
“咦,你在哪里找到的?”她笑著把腳套了進去,走了出來。
她的臉這才清楚起來。
她的五官在臉上漾開來,像長在水上似的,虛無縹緲。然而臉還是黃怏怏的,很瘦。
因為是一只爆炸瓜,瓜底不知什么時候碰裂了一道口子,她明顯感到瓜汁流到了手上。
她走近父親:“看,一只大蚊子?!币粡堭ず氖峙拇蛟谒赣H的四角小褲上。坐下來吃飯,才吃了兩口,就說:“今天這晚飯實在難吃。”
“菜都熱過幾回了,等你們都不來?!贝藜φf。
“你爸爸明天就走了,你不跟你爸爸坐車去?”她母親出來問。
“你是早也要去,晚也要去,我是隨你呵。”她坐在那里用一只空的豆醬瓶子喝開水,因為總有股豆醬味,喝得是蹙眉閃眼。
“你現(xiàn)在跟你爸爸坐車去不方便么?我是隨你呵。”她重復著強調(diào)。曾經(jīng)也有個仿似的場景,神氣也是如此,她便把她順手推進了深淵。哪里隨得了她?她在家,她就得一日三餐地服侍她,跟她慪氣,零碎地給她折磨,就是打麻將也不能打得痛快。只想到這一點,就使她暴怒。
因為他們家還未開燈,只看見一個個黑黢黢的臉影,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外面的路燈亮倒是亮著,彎腰呵呵地笑,照亮一切。因為背對著,所以臉色昏昏的。
“那你打我出去呀,我早哩,我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你打我出去呀?!?/p>
“我是打不得你了,萬一打死了你,我還要給你償命哩?!标懥憾鸩⒉簧鷼?,只“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轉(zhuǎn)眼看崔吉甫,臉立刻兇起來:“你看她這是說的什么話!”
“我左說方,右說圓,我說你人不去,把東西給你爸爸帶過去也好哇。人是為你打算,你倒這樣瞎眼無情,該是我這樣的?”
“你不該這樣么,你不該這樣么!”崔影在心里胡亂地一遍遍這樣想。
“你明天確定開車去?你這杯酒難喝哩!”她到底在他膀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他斜定定地看她,讓人害怕。他要是真打起人來也是能夠下得去辣手的,但他只是用手抓抓,把眼一閉。
她父親起得早,要與她吻別,她滾到床里去了,他還當她害羞。他也就去N 城了。
N 城的豬肝粥八塊一碗,別的城也有得賣,倘使說出點別樣來,N 城司機的脾氣是最壞。
廊橋與雞鵝莊各屬一條街的頭尾。那街尾的地勢傾折而下,擴開一片。而街頭的幾處高樓的脊線便趁勢而上,仿佛就更高似的,形勢復雜,已經(jīng)看不清楚。在這形勢之中的突變與向上,更是一種壓迫;不像雞鵝莊,緊張也是緊張的,然而是曲折的,啰里啰唆的。那邊的日腳就要比這兒的長一線,那邊月色上來,這邊太陽還是毛茸茸的。車輛還大段大段地淤積在下面,急起來的明知過不去還在那里失魂落魄地按喇叭。公交車也夾在里面,大個子,左右掣肘,作那尺蠖之屈。一旦順通,便直驅(qū)出去。據(jù)說住在廊橋的人常常就這樣坐過站,坐到雞鵝莊那邊去。
女人先是住在廊橋的,可是現(xiàn)在她連雞鵝莊也坐過掉了。她驚醒地在人群中站起來,叫著:“司機,您剛才雞鵝莊怎么沒停?”車子還在自顧自轟轟地往前驅(qū)馳?!澳形以趺醋呋厝ツ??”她一面急一面說?!澳阕呋厝啞阃箝T走噯——”司機拖著長腔,十分不耐煩,讓人討厭?!澳銊偛旁趺床煌竺孀撸阕约翰粫呙??”他還在那里呶呶不休。
她剛才看見一個矮個子婦女上車扔了硬幣,聽了有兩聲響。那司機看見那矮個子女人扔的是兩枚五角硬幣?!拔胰游褰歉墒裁矗课覜]有錢么?”她把錢包掏出來給他看,“我沒有錢么?”“我看見你扔五角的?!薄拔胰游褰??!”她一直不承認,往后走。司機罵起來:“好嘞——誰扔的五角誰是狗娘養(yǎng)的?!被饸膺@么大,她只好等車停。
女人兩手交握著,皮包的長帶、裝飯盒的帆布包帶挽在一寸來厚的闊手腕上,往回走。剛才語音一定提示過了,司機見沒人往后門走那還不開過去?是她沒聽見那語音提示。
未到雞鵝莊就已聽見地上排開的喇叭重復著的錄音傳過來——“不得了,不得了,海南芝麻蕉。不得了,不得了,海南芝麻蕉……”“西瓜削價一塊一斤,西瓜削價一塊一斤……”
小孩子嘴里吃著香蕉,在灌餅攤前站著,攤主是個安徽女人,冬瓜大臉,紅赤赤的臉腮,扁扁的下巴,像北方人。“我這里馬上就好?!彼槔匕涯谴箫炏七^來,那清脆的油滋使人聽不見她說的是什么。城管擼起袖子來,一雙手撐在大腿上坐在旁邊等她做完最后這一個。小孩子拿了雞蛋灌餅,又把大人拉到油炸攤子前。那炸好的雞鎖骨壘在鐵絲網(wǎng)上,小吊扇剝掉扇葉系了根紅綢飛旋著趕蒼蠅。那蒼蠅在空中架著兩翅踉踉蹌蹌地在別處停落下來,不一會兒又飛回去了。小孩子流著涎,大眼盯著攤主與鎖骨,手指著要揀哪幾只。
大人想起來要去買幾雙襪子,便去旁邊的店,當門柜臺上成捆的襪子疊得直抵天花板,襪子底下墊了一張美元圖案的大鼠標墊子,非常觸目。店家蹲在地上整理貨物,一路踏著地上的睡衣睡褲就過來招呼。
第二天她又坐過掉了。她不是故意的,只得又往回走。
她剛搬來不久。房東韓老太就住在對過,是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她家房子多,只有一個兒子,但不跟她住。她每天都乘公交車坐三四站路到隔壁菜場去跟別的老太買菜,她以為那里的菜是菜地里種的。
她拎著菜走了沒多遠,看見傳芝,笑瞇瞇地問:“傳芝下班啦?”她頭發(fā)染過不久,頂心倒新長出一圈白色,像個太陽光圈。不過遠看又很像頭皮屑。
傳芝略含笑點了點頭,馬上就預備進去,不愿多談。她也覺得韓老太心里對一個在城市的獨身中年女性有些偏見。其實她何嘗不想多多巴結點,然而有一次搬完東西時,韓老太正好遇見她,就問她:“你丈夫已經(jīng)走了?你自己一個人搬?”她馬上就警覺起來,含糊說:“還有一兩只小箱子,其余的已經(jīng)搬得差不多了?!彼泵ρ陲椷^去,因為她也是一個好強的人,不愿把自己的身世說得多么凄慘。
天這才一步一步晚下來。這里面積比先前小得多,擺設還沒展開來,幾個大的箱籠在舊處,很有些四面環(huán)堵之感。她搬至這里雖是為儉省房租,但對于買“每周一花”這樣的事情,她也跟辦公室其他女人一樣。那花還不能夠立即死去,便帶幾株回來培植著。老太太鎖了門,手里搖著蒲葵扇,含著笑進來,說她這些花養(yǎng)得好,問她住這里可有什么不習慣的?!懊簹庥袉栴}沒有?”說著便用扇子掩著下半邊臉躊躇著往廚房那邊移動,仿佛會有什么危險在那里,一扭身卻又倚住了門跟她搭話。她忽然注意到老太太的眼睛不時借故往對面的房間看,雖然用扇子不時地打著岔,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房間里黑漆漆的,里頭要是有個人躺在那里也不是不可能。袁傳芝心里不禁詫笑,連著敷衍了幾句,便笑著把她捧走了。
韓老太上次見過崔吉甫一次,所以總覺得男女團圓是另外一層意思。想到這里她皺了皺眉頭,走近窗戶,一個人撥弄一盆長得像草的植物,有些植物就是這樣,在開花之前與草無異。但人又不是豬,又不是狗,一旦團圓就能“送做堆”的。這老太太可恨的地方也很可恨,總是一肚子的“總則我紅顏薄命,一心待嫁劉彥明,偶然間卻遇張瑞卿”。她沒有丈夫很久了,所以對于這類事情的認識永遠還停留在她自己年輕的時候。
她年輕的時候——那次她要跟他回去的,不過現(xiàn)在想來是個夢中笑話,因為自己中間經(jīng)過許多波折。因為自己記得,所以也懷疑別人是否也同樣記得這樣清楚。這次見面也是她說話的時候多,熱鬧地把那窘態(tài)掩過去。大概他以為她后來過得一定很凄慘。
她特意周五下午請假叫了輛車去廊橋,想著周五應該是遇不到他的。因為N 城的白天里,除了周末外,都是十室九空。她雖然自己這樣盤算著,倒還是碰見了。因為他就住在這附近。他像是剛從一個會議上下來,白色的西裝褲,米白色短衫勒在褲子里面。腳上一雙紅棕色的皮鞋擦抹得晶亮,折痕卻很重,襯得那醬黃的臉油膩膩的,使人覺得那白色的領圈有了層油汗的污漬。
他走近了問:“咦,你還沒搬干凈么?”順手幫忙抬了抬。把手撣了撣,跺跺腳把那褲管順了順。她笑著說:“已經(jīng)搬完了,就這幾只箱子。上次車裝不下,為這幾只箱子再叫一輛總不值似的。”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異樣地沉默,沒有什么動作,頭發(fā)從耳鬢兩邊垂下來,遮住了臉。她因為一直跟他講話,也沒顧得上仔細看。她的眼睛也不朝傳芝看,站在那里,遠遠地看來往的車,并不看手機。她渾身并不發(fā)出一點聲音,連眼睛都很少動,卻并不古典,反倒是荒蕪中的靜。
“這是我女兒崔影,才十九歲,去年考進了這里的科大,來我這里拿點東西?!边@樣的鋪陳并無溢美之嫌,可是讓人聽了,在心里總不免覺得毫無謙虛涵養(yǎng)可言。他仿佛揀了個現(xiàn)成的便宜,還面有得意之色。
傳芝一旦把眼神轉(zhuǎn)到她身上,她就馬上走開去了。她父親一定認為她是裝佯,心里不由得起了一股恨意。
傳芝因為過意不去,自己爬上爬下,搶著把箱子搬進房間。她其實也不愿意他多留,因此處處顯得格外留心。這時候韓老太大約她隨時隨地都能遇見。她拿著一把鑰匙,叮當作響。她這里到一到那里到一到,叮當之聲就代表她森森細細的快樂。他若被看到了,老太一定也覺得奇怪,不是說走了么,怎么又回來了,那也就心下肯定了他不是她的丈夫,把它意譯過來就是:那么你丈夫呢?允許你一個人在外面,莫不是家庭有了什么變故罷?
她在那里唱一支歌,什么“也曾”什么,“只為”什么,“又不為”什么,音調(diào)詼諧,很是熱鬧。想必是她天天都要來這么一支的,熟極而流,沒看見他們。
兩人看了眼菜欄,隨口選了兩籠燒賣、兩碗豬肝粥。這里的豬肝粥做得沒有一絲兒豬肝氣,價格還要比那深圳的便宜。深圳的豬肝粥,他們大概忘不掉,因為太難吃,不知道是不是當時初到深圳吃不慣。他們十多年前在深圳時就認識了,那時兩人太熟,所以倒不用天天去見面。以至于她什么時候徹底地離開深圳他也不大清楚。只是后來聽崔長海提過一次她好像回老家去了。
“崔長?,F(xiàn)在做了老板,把外貿(mào)公司開到北京去了,上海、深圳都有分公司,他現(xiàn)在是好了。”他說道,末了一句說得很輕快。他現(xiàn)在雖然沒他闊氣,但是也不見得就比他差。他攤子鋪得太大。
“他那時就壞!”她說,明貶實褒。她也看出崔吉甫是一輩子也闊不了,雖然現(xiàn)在他各方面都是給人“吾生足矣”之感。
她那時為什么要對他說那些話?她只記得她說過,過年要跟他一起回來。一定還說過許多其他的話,不過這句話記得最清楚。像回憶一個人,永遠只記得那人在那一兩個場面里。他以前一直疑忌,看不上她是個外地女人,那就有許多潛在的危險。像一個人得了暗疾,不知道哪天就會爆發(fā)。她倘使真的有個不成器的丈夫,日子過不下去,那倒也好解決,可以拿一筆錢出來一勞永逸地把婚給離掉。他這時候卻又不論她是真是假了,他總一定是不會怎樣的。
“他回回都要喝一杯,酒量好。那時候去吃飯都各付各的,大家都沒什么錢?!彼χf,很愉快似的。兩人說著一個不相干的人,等于把他們自己的過去草草說一遍。兩人吃得很快,也是她避免提到各自的切身境況,其實兩個人都想到了。
傳芝跟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機會再碰面。崔長海有次到N 城來,叫了他去吃飯,他一直想把他拉攏過去。他去的時候,不曾想她也在那里,可見他們也一直有聯(lián)系。
“聽說你現(xiàn)在做到財務總監(jiān)助理的位置了是不是,什么時候也替我把賬管管?”他笑著站起來一手攬著衣襟,跟她碰了個杯。那崔長海一臉重肉,與年輕時候的渾胖不同,笑起來便也讓人覺得只有七分是笑,三分藏著,深不可測。
“怎么能跟你說,我們是野路子出身,崔總走的是國際路線,不怕我把你的賬管亂了?”傳芝有說有笑。抬頭便把那酒一飲而盡,她涂了口紅,仔細留心杯口可有紅印子。“我還怕就亂不了啊?!彼X得她這話不對。她當沒聽見,接著說:“雖說是總監(jiān)助理,那也不過是虛名。你知道凡是‘助理’,做的都是人家不要做的。等哪天我扶了正,一定厚著臉,投個門帖到崔總那去。”他笑了起來,用舌頭舔了舔嘴,不知道要怎樣再開口,站起來又跟她碰了個杯。
她不得不哄著點。她臉有些燙,但該有把握的時候她是很有把握的。女人的這種抗力對于男人有時候有著非常的吸引力。她不怕他以后不來找她。對于吉甫,似乎早就已經(jīng)失去了那種吸引力。他也許覺得,這世上哪個女人不是女人。
“這么晚回來,她是你的情人?”崔影坐起來乜斜著眼恨恨地問。
“你怎么還不去睡覺?”崔吉甫咕噥一句,疲倦地往沙發(fā)上一坐,頭往后仰。
“我在等你!”她又直挺挺地躺在沙發(fā)上,臉窩在雙臂里。他把她丟在這里這么久!他俯下身來要靠一靠她的臉,她把他肩膀往后推,手縮回來差點掃到他臉上。
“早點睡覺,你明天還要到學校里去。”他站起來泡了杯茶,打開電視看戰(zhàn)爭片,正好看見一場戰(zhàn)役中兩軍對陣,機槍“特特特”掃來掃去。
“我問你,她是你什么人?”她又問。
“是我以前一個相識的,你問這個干什么?”
“你就不肯對我說句實話,我就這樣讓你看不起,聽不得你一句心里話?!”她彈跳起來揪住他的領子,直問到他眼睛里去。她時不時地怒起來,心里大概長久地匍匐著對他的恨。其實她也知道,他不過是無能。他不嫖不賭,不打人,這在中國算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她自己卻常常覺得這樣冤無頭,債無主。跟他發(fā)脾氣,他也不會怎么樣。
“你為什么要這樣說,我使你這樣不快樂么?”他握住她的手,她還是不放他的衣領。他也就隨她去。他坐下來,脖子歪在一邊喝茶看電視,退攻為守。
兩人僵持了有許多時候,他終于守不住把那臉色黯下來,神色因為這種黯淡而近于肅穆。
“我是不快樂,可你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快樂,你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我也不準備告訴你?!彼K于放開了手,視端容寂,身子旋過去伏在沙發(fā)把手上,臉對著燈。她說雖是這樣說,心里卻滾油似的號著:你知道么?你知道么?而那炙熱的燈光透過楓葉紅的燈罩浴著她清呆呆的臉,照不了她的心。剖腹明心么,不見得他就能懂得。
“你衣食無憂,我供著你考完中學考大學。將來畢業(yè)如果想工作就替你安排,如果不想工作也隨你,你這樣活著不好么?還不知足么?”他果然也望著她。
“聽你這話,你很不知足似的。因為你的童年飽受饑餓,你就看不得我們這一代享福。”
“我現(xiàn)在很知足,我很快樂?!彼砬檩p松地說。
“我不好罵出來的,你的知足不過是你揀了一個便宜,你天生養(yǎng)的是個丫頭不是么?你還有臉說你很快樂。你哪有點人心哪?即便你是快樂的,你的快樂也不過是‘慰情聊勝于無’,‘有’也強如‘沒有’?!?/p>
她就是這樣一次次清醒地刺激他,使他痛苦難堪,因為適當?shù)耐纯嗫梢宰屓俗兊脟烂C認真,而這些品質(zhì)可以促進人痛苦地奮進。
“也許你說的都是對的??赡憧次椰F(xiàn)在有不如意的地方么?我沒有。也許我是不快樂,但這世上過得不如我的有千千萬,我不如的也有萬萬千?!彼謥砹?。諷人的話現(xiàn)在說的還少么,已近于明罵還嫌不夠么,不聽則已,聽之也則已,不如打嘴巴。
“你不快樂,你有我不快樂么?你有我不快樂么?”她殘酷地盯住他問。
他就是好脾氣也被她折磨得不耐煩,關掉了電視機,轉(zhuǎn)過面來對著她急了起來:“那你要我怎么辦呢?”
他這一說,她倒不知道說什么了?!澳惝斎皇裁炊疾恢溃汩L年在外,你以為你有一個幸福家庭么?”她說。
“你還不知道罷,我那會在深圳,豬肝粥吃不慣,要死了,被人當面罵‘你就是每天三擔六斗米也不會養(yǎng)活得像崔長?!!?/p>
“小時候,數(shù)九寒天里我跟你姑姑、你大伯單衣單褲就那么在田里溜來溜去抓麻雀。那時候小,也不怕冷。用根棍子支著竹匾,等那三五只鳥鉆進來吃遺在地上的糧,等得人跳腳卻又無可奈何?!?/p>
“想著去樹上抓知了賣錢,一抓抓到一條大蛇,你姑姑那時命都嚇送掉了?!彼_縷著他過去的悲哀給她看。
“我為什么要出去?不出去就是個死?!彼従彽氐纴恚底卟枞~呷了口茶。臉色沒有先前陰沉了,只是十分地老了下去,像一個快樂的人忽然聽到悲慘的消息。她想起過去所看到的一個心理實驗,那暗影里用張網(wǎng)罟擋著許多猛獸,上面架座獨木橋,人看不見可以大搖大擺走過去。若用燈照上去,便看清了那網(wǎng)下的恐怖,反而再也走不過去了。她懊悔這樣戳穿他過去的痛苦來刺傷他的自尊,使他不像個男人,使他膽小。
“姑媽借的錢……‘今年賣完小麥,把錢還給你們’,她這句話說了很多年了?!?/p>
“她的錢她會還的?!彼嬖V她。
她不信。
“你為什么不去開那個口,你一開口,她準得還?!彼梢韵胂笏脣尩碾y堪,算是為她報仇雪恨。
“就不要了罷。”她忽然又改口,眼朝空中望去。她惦記了很多年,明知道就是還回來也不是當年那個錢了。錢是借給他們家的,許多年前,崔吉甫第一次被崔長海帶到深圳去賺了一筆。一大家子嘗到了賺錢的好處。不過從此她就失去她的父親了。她怎么看他都恨。
在這時代的巨輪下,一剎那,她想到那尊彌勒佛——無論遇見什么,它都能從她腦子里冒出來。她姑媽來借錢,她表哥也來了。他要把她弄出家門,他要把她誘拐了,她母親陸梁娥同意了。是陸梁娥跟他合謀的?其實不是。那不過是注定的,是有宗教般的迷信。仿佛也是個陰天?她總覺得那是剛下完雨不久,屋檐還有雨滴,像鬼宅里的時鐘“嘀嗒嘀嗒”。太陽神出鬼沒,窗前一團團的蠓蟲,像龍吐出來的金的綠的云。她表哥上完廁所回來了,低頭在看什么。回到房間,他就要她把褲子脫下來,她坐在椅子上扭捏了會兒。他就問她,你要什么?她一時回答不上來。他隨手拿起一個金鏈子吊著的彌勒佛給她。她隱隱覺得不夠,便要了其他東西。她那時不覺可悲,但她始終記著此時,一直記到她感到此事悲哀為止。那她就再也忘不掉了。知道“誘奸”這個詞時,她馬上就想到了這個場景。她就那么坐在高椅上,在一個男人面前。
“外面下雨了?”崔影問。
他站起來去關窗戶,“沒有下,是外面風刮梧桐樹上的葉子?!?/p>
“其實……我是不會告訴媽的。”她喃喃地說。她恨父親,不過是因為她更恨她母親。她母親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原宥。這種原宥不是神佛的品質(zhì),是最為卑劣的隱瞞——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誘導她只能忘記。
現(xiàn)在,她父親是個可憐的人。時代的巨輪“咯吱”地動一下也是尋常人的幾十年,“可憐的人啊——”是的,全都是些可憐的人。
“時候真的不早了,去睡覺!”他催促著,她也就聽話地進房間去了。那女人是她父親之前相識的,她相信這話。
是有那么幾次她來這里吃飯,起初不過是崔吉甫偶爾翻看手機里的電話簿翻到了她,想到有這么個熟人在這里。那情形就好比她吃過飯要走了,他預備送送她,便說:“不坐了?你這就要走了?明天還來?”她這樣的到來并不使人為難。
因為崔影對袁傳芝總算有個存心,已然近于一種天然的暗示,況且她對傳芝的初次印象并不壞,便不可理喻地有種狂想,她會愛她的,像一個母親般愛她的。
她來的時候把她培植的吊蘭也帶了一盆過來,因為是崔吉甫暫住的地方,臨時找的房子的種種不便漸漸顯了出來。這里沒有花盆與珍珠泡沫,她便用剪刀剪掉可樂瓶子的屁股,把吊蘭的根須泡在那屁股里擺在陽臺上;用件藍布舊衣裳圍在腰間,站在那里切菜,把萵筍切得長長的再耐心地一片片疊起來,手握菜刀拿捏尺寸再一腰,大小便很均勻;倘使路過樓底,順手從花圃里摘幾朵梔子花上來,用線扣在衣櫥的門把手上。諸如此類的這些富于生活氣息的小動作使她頗顯得是個女人,崔影更有幾分神往。
那梔子花時間一長便生了鐵銹色,她下次又換了簇新的,那大些的早被攀折光了,連未待開花的桂樹也被人撅斷了叉根。她分枝撥葉,找著了幾只花骨朵,用水先養(yǎng)著。崔吉甫蹺著腿在那里看電視,崔影挽著他的胳膊跟他并排倚在沙發(fā)上,陪著他看。之前的一部戰(zhàn)爭片子看了一半不看了,轉(zhuǎn)換諜戰(zhàn)片子,看了一半又換別的片子,仿佛總定不下心。她捧著花在他們爺兒倆前走過去,這父慈子孝的場景,儼然一個模范家庭。
“這花可真是香。”崔影站起來把那花從水里拎出來,“你聞聞?!?/p>
“我不要聞。”
“人家要你聞嘛!”她把花瓣一瓣瓣摘下來往他頭上擲過去。
他抖動著身體把身上的花瓣全部抖下來。她覺得很好笑,大笑個不停。
“這才像話嘛,要這樣笑。”她聽到后馬上就不笑了。
袁傳芝看到這一幕場景反而先忍不住撲哧一笑:“我家最大的一個女兒也已二十了,明年結婚。十九歲的二兒子也已出來打工,那細的才八歲,還在上學?!?/p>
“上星期我回去了一趟,那細的就跑過來跟我說‘媽媽,媽媽,昨天我看到只麻雀受了傷,它……它很可憐’,賴著不肯走?!彼徽f著她孩子,不說她丈夫。
“我小時候給一只受傷的鴿子灌白酒,想到要做醉鴿吃?!贝抻岸Y貌地打著岔。
“還有一次,他要一個變形金剛,我說你已經(jīng)有個了,不能再買了。他一雙眼睛望著我說:‘媽,我那是手動的,這是電動的,這個很高級’?!边@些沒有意思的她也能夠看到:真聰明,什么都能夠懂得呢。
“我小時候可以把空的八寶粥瓶子堆出十八個花樣來,就那幾只空瓶子,我沒別的玩具?!边@話明顯地帶著點吹噓,然而,似乎還不夠。
“也就是前一段時候,我把室友的一個面膜當糖吃掉了,我怎么看那小圓球也像顆糖。我那室友大喊大叫,其他人都在笑話?!彼F形盡相地把自己說成一個孩子,一個天真的小傻子。然而傳芝也只管笑著。她由這源頭,信口道:“我那最小的一個也喜歡吃糖,牙齒都蝕光了,可不允許他再吃了?!彼犞鴮嵲谟行┯憛?,越來越不耐煩,借故站起來去拉開客廳的窗簾看外面。陽臺上的那盆吊蘭已抽了長莖:“你看,阿姨,這吊蘭已要結花了?!彼D了頓,又說下去。她也就不再理會。那長莖縈著繩子一直絞到了屋頂角,再也伸不過去了,驟然一個回馬槍,搖著病綠像條竹葉青蟠在半空里探著頭。
看得出來她很愛她家的孩子,她家孩子又多,她仍固執(zhí)地愛著每一個,那么,倘使她做了自己的繼母,當然也是能夠這樣愛她的。要愛她,她就得做個孩子,一個天真的孩子。做自己的繼母?她不能夠明白自己的心理。讓一個陌生的女人做自己的繼母又有什么好處?
崔影看了眼她的父親,她父親瞌睡得眼睛都睜不開來,把頭慵懶地仰在椅背后,艱難地張著嘴,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外面太陽的氣焰還很盛,照在白墻上、紅木家具上,久久地,動也不動,仿佛還日當正午。他們這陽臺是獨獨地凸在外面的,車子在塵海里刮起塵簾興沖沖地來來去去,緊貼著這四周,狂飆震耳,使人不能夠消停。然而,這里面依舊是個真空的氣泡,裹著這里的一切起伏在海的深藍里,女人子宮里未育成的嬰兒,全然未知。傳芝要走了,她攔不住,站起來說:“爸,你看阿姨要走了?!彼躲墩卣酒饋恚骸斑恚磕悴蛔??時候還早,喝杯茶再坐會兒?!彼φf:“不坐了,明天要回去一趟,今天要先準備。”他也不再堅留。崔影送她下樓,他這才跌跌撞撞往房間里去。
廊橋站的站臺就在大門口不遠處?!鞍⒁淘賮硗姘?!”她一路擠進去,不知是否聽得見,車子拐個彎就不見了。原來不見也很容易。通紅的太陽都已在雞鵝莊那邊,呵,已是傍晚的時候了。
傳芝是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崔影又不便問她父親。她父親模棱兩可,她就更不能夠稟明態(tài)度。她果然也沒告訴她母親,不告訴,就是一種小小的報復。
她決心要去看她,事先打了電話,說她父親因為不放心,問候她。臨了那邊說讓她有空過去走走。好在不算遠,就在雞鵝莊。路過雞鵝莊水果攤,攤上的蘋果綠、草莓紅、山竹紫,紛紛雜雜全堆在外面,有種靜物的美。她買了三十顆大草莓、四只蘋果、四只橙子。傳芝沒想到,一句客氣話竟使她真的來了,忙著去菜場買菜。菜市場離這有些遠,她坐在那里安靜地等著。
傳芝一回來,便去廚房做菜。廚房太小,她進不去,便用小刀切蘋果,切成許多塊,每塊都插一根竹簽。把那草莓蒂一只只掐掉。但是她發(fā)現(xiàn)這樣跟她大段時間隔著,像是白來了一趟。
“有蒼蠅!”她大叫起來,撈起一件衣服便一路打,打到了廚房里去,便停住了腳在那里用眼睛找來找去。
傳芝今天穿件黑色的蕾絲鏤空前后挖V 形領的長袖衫,后面用根黑繩橫在那V 字上。她想起為什么日本的女人穿和服總要把后領拉得低低的,像有只小手拉住往下拽,后脖頸抹得雪白,齊整地再橫刀一切。然而現(xiàn)在傳芝的后脖頸是赭黃色的,雜色的,那鏤空里密密麻麻的肉點子,像孩子的紅嘴吮吸著那肉,恨不得把她整個人吸進去……
窗外的光熒惑著那蒼蠅,一頭撞在了玻璃上,舞了一陣,還要去撞,她把窗戶打開,它便順勢飛遠了。因為個子比傳芝高一些,擠在一個局促的空間里讓她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個佻達的優(yōu)點,可以夷然地俯著頭顱與傳芝說話?!拔揖涂床坏眉依镉兄话焉n蠅!”將來她還要高,比傳芝高出一個頭來。而傳芝家的那些孩子像一只只灰色的大老鼠似的。大女兒早就出來了,明年就要嫁人,時間長了只能是一個乏味的婦人;大兒子目光短淺,經(jīng)不住眼前的誘惑,似乎也是沒多大出息。將來她讀完大學,讀研究生,出國再讀博士。她這時想到了她家的錢,她要把它們?nèi)炕ㄔ谶@上頭,把它們?nèi)炕ㄍ辏鳛檠a償。想必她母親在這一點上也無可排訾。她有一種奇異的勝利的感覺。
“阿姨,您今天這衣服穿在身上……我想起一句話來?!彼┭鲩_闔,不時注意她的臉色。
“我母親也有一件差不多的,但是她人胖,穿起來可沒有您這感覺。噯,您要是我母親就好了。”她幾次試探著,如果要把她這話當個孩子的話也完全可以。
“我做不了你的母親,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看得出來你爸爸愛你。”
“我得承認他是個好人。他不過是老了才想起來他有一個年輕的孩子。他已經(jīng)老了,他或許是愛我的,不過,他的愛已經(jīng)不值錢了?!?/p>
“真的,你爸爸,我看見他那時一個人……”
“我知道?!?/p>
她想起她自己的丈夫是個美男子,起先她也仗著自己年輕,在人后要怎樣便怎樣,后來便仗著有人在的膽子,只罵了。她也看重過他個子是否高,皮膚是否白,這都是蠢人的行徑。到底重要的還是他的負責與否。
然而,她離不了婚。盡管這次回去跟家里鬧翻了。她回去跟她的丈夫吵了一架。他把她剛替他買來拉貨的面包車賣掉了,換了幾個錢,去吃喝,去嫖。她氣得要打他。她讓幾個孩子跟著他,暫時地要他照顧,使他不得不努力振作。至少撐過這幾年,等孩子們都大了,上完學自己出去獨立。這次她仿佛是徹底灰了心,因為平時她跟他吵也吵,他并不還手,似乎已經(jīng)是一種認錯態(tài)度,指望著他能夠好上一陣,她也就可以把日子挨下去??墒沁@次,他不僅摜東西,還動手打了她。她婆婆就用手捶著他,罵著:“我把你這畜生,我把你這畜生綁起來狠狠地打一頓?!蹦抢咸艖{著多年的經(jīng)驗似乎也覺出了危險,所以雖然這樣不給兒子留情面,也希望兒媳婦能夠再站出來說幾句話,那么這件事也就囫圇個兒過去了。她冷冷地站在一邊,不置一詞,把自己化妝的鏡子也帶走了。幾個孩子是一直袒護母親的,所以也就不作任何表態(tài)。最大的那個女兒表示可以在家里看護妹妹,每月把錢寄到一個親戚那里,讓妹妹每個月秘密地領用。她似乎對她的奶奶也失掉了信心,因為把錢寄給她,他兒子馬上就咻咻地嗅過來了。她從紛亂的思緒里理出一個念頭,就是要把婚離掉。然而時間一長,這個念頭漸漸也變得不可靠起來,以前沒有離,拖到現(xiàn)在再離,那也就是證明過去是她一直做錯了。這樣一樁冒險的事,在她,不大可能。所以她情愿就這么忍受著,僅僅是忍受下去。
“我也老了,再怎么穿也不過這么回事。”她不由得沉默下去,“倒是你,你又不缺錢,少年青春,要打扮起來了?!彼φf,“改天去陪你買幾件去?!币驗檫^去的一切使她形成一種單純而狹隘的苦楚,她是不缺錢,然而她聽不得這話,因為她的錢應該最是不受人妒忌的。
“我是不缺錢??晌疫€是穿不了高跟鞋,涂不了口紅?!彼^而嘆口氣道,往遠處看了眼,望不多遠便被對面的樓擋住了。倒是看見樓上的月亮正對著她們這廚房的窗戶,仿佛就只有她們這一扇有,別處沒有,白凄凄的。她不能穿上高跟鞋,涂口紅,否則她就做不了孩子了。她就得做個女人,要去愛人,不,她愛不了人,她都沒有得到過愛,憑什么她要去愛別人?
“我……我還在上學,這……恐怕太早些了罷?!彼吐暯忉屩?。
兩人吃完晚飯,就著茶幾吃水果,有說有笑。崔影用腳勾住那椅子,那椅子一搠一搠的,并不倒下去。她調(diào)皮地把頭枕在傳芝的肚子上,她的子宮上。傳芝也就用手撫摸著她的頭。
中秋節(jié)那天,她跟父親回去了一趟。透過玻璃她看見母親正用兩只手指鉗著痰盂出來。她從城市回來,看見這一幕,她母親的臉上微微笑著。
鄰居看崔吉甫回來了,都來圍著她家門往里看。也不知為了什么小事,她就跟他吵,眾人都勸她看開點,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她就跟人說:“將來,我總有一天要跟他離婚的。”他們都勸她不要犯傻。他們說起崔吉甫一個人在外可抵得上家里幾個大勞力哩,她便說:“啊呀,他歲數(shù)大了,再掙也有限了。將來他老了,托人給他找個看大門的事做做,他要再老些了呢,就回來放鵝?!彼F(xiàn)在那劉海新燙成細細的密圈貼著圓臉,十分富態(tài)。不過還是因為他痩,跟她趨于兩極,她又天天坐在那里,便給人一種正在發(fā)胖的印象。人都說她命好,年紀不大就在家做了菩薩。所以對于她說的這些話,也就當個笑話來聽。
中秋一過,日子仿佛蓄極則泄,馬上就要到了年尾似的。她父親更忙了。她也就經(jīng)常去傳芝那邊,有次去的時候,她的兩個子女也在,她先是奇怪。那大女兒長得跟傳芝很像,傳芝客氣地給崔影倒茶,問吃過飯沒有。袁傳芝夸她那位女兒說:“她嫁的人好,在外資企業(yè)里。她自己現(xiàn)在也要升職,她工作勤奮?!彼拇髢鹤幼谀抢镆痪湓捯膊徽f,似乎很害羞。她不便多坐,冷著臉盤算著時間差不多了,立刻就告辭:“我以后永遠不會再來?!蓖回5?,直接地,一顆炸彈扔在了那里似的。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得體,不上品。
她走在路上,人直往下溜,她后面的整棟樓也往下坍,瓦礫快要埋了她。她站不住,還要往前跑,路上結了冰,她又不能快,心都急爛了。這次明顯是來替她介紹朋友的,把她的兒子介紹給她,因為知道配不上,就把他的姐姐說得一枝花似的。一個可憐的母親,真把她當一個天真的小傻子似的。
全不值得,全不值得!研究生,博士,愛,全都不值得。她父親說得對,在這太平世界里就這么知足地活著不好么?廊橋的住所,她父親不多久也搬走了。她一畢業(yè)后就去工作賺錢,很是吃了些苦,時間久了,她也漸漸疑心她過去的不快樂不過是個夢。這是個轟隆隆的時代,把她腦子里的一切暫時地震出去,那是救了她,不能由著她痛苦下去。她覺悟過來就好了。電影中那些異形怪物,需要一個什么刺激就會變回原形。她現(xiàn)在覺悟著,暫時可以做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