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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文學寫作是知識分子介入社會的重要方式,也是彰顯時代精神的重要載體,但是作為一個報告文學作者,“他的創(chuàng)作必須是真實而且具體的,他必須在論理上和情感上說服讀者”。巴克八十多年前的真知灼見到今天依然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而科技報告文學寫作要在“真實而且具體”的前提下,做到“在論理上和情感上說服讀者”,面臨的難題或許更甚。譬如寫作者的人文背景與寫作對象的科技內(nèi)涵之間的疏離感,又如寫作內(nèi)容與讀者接受之間的距離感,都是對寫作者的考驗。如何避免陷入晦澀難懂的專業(yè)記錄或刻板生硬的知識復述?如何帶領讀者身臨其境感知那些或艱難或高光的時刻?如何讓現(xiàn)在的書寫重現(xiàn)過去的時光或探索未來的可能?葉梅以其長達五年的采訪和閱讀為基礎,融入多年從事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的文學經(jīng)驗,以最新力作《粲然》回應了諸多挑戰(zhàn),豐富了科技報告文學寫作的個性化實踐。
作為中國第一個大科學裝置,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是“中國科技發(fā)展的標志性科研項目”,是“中國繼原子彈、氫彈、人造衛(wèi)星之后所取得的又一偉大成果”,也是“世界加速器建造史上的一個奇跡”,“被國際科學界譽為‘是中國科學發(fā)展的偉大進步,是中國高能物理發(fā)展的里程碑’,為人類奉上一把揭開物質(zhì)微觀世界之謎的‘金鑰匙’”(P4-5)。大國重器,群星璀璨,顯然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重大題材,但《粲然》的最大亮點或許并非在題材本身,而是中國傳統(tǒng)的詩美與哲學在現(xiàn)代科技中的“粲然”復活。
從作為“‘創(chuàng)新報國70年’大型報告文學叢書”之一種的《大對撞》到修訂再版的《粲然》,葉梅或許是完成了一個心愿,因為她“當初準備些這本書時被‘粲夸克’所吸引,最先想到的書名是《粲然》”(P5)。這個書名來自《詩經(jīng)·唐風·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古老詩句里的絕美歡愉與高能物理的艱澀知識,融會成令人遐想的深邃意境,這種意境在書的裝幀上更直觀地呈現(xiàn)出來。全書表面和插頁以深藍為底色,封面上點點繁星向四周無限延伸,看似靜謐的畫面潛藏著深不可測的能量,恰如葉梅所言:“正負電子對撞之后,那些粒子翻飛的情景,就如滿天繁星,銀河燦爛,一片粲然?!?P5)
當然,中國科學家與粒子的相遇并非想象中的浪漫與柔情,更多的是殫精竭慮與嘔心瀝血,他們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神往到不斷試錯最終成功的艱難歷程?!遏尤弧返谝徽聦懼袊~出萬里長征第一步,決定自主研制中國的高能加速器,從此粒子就成了高能物理學界朝思暮想的“良人”。第二、三兩章寫科學家們?yōu)榱藢崿F(xiàn)與粒子的美麗相遇,從1984到1988短短四年時間,成功建造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捕捉到神出鬼沒的粒子運動軌跡,“一機兩用”則催生了大量科研成果,在國計民生各領域產(chǎn)生了巨大的經(jīng)濟和社會效益。第四章聚焦對撞機的升級改造及相關實驗的持續(xù)推進,從1990年代開始探索改造方案,2004年啟動二期改造到2009年工程竣工,與此相關的一系列前沿研究和實驗平臺,將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成果繼續(xù)發(fā)揚光大?!傲既恕辈粫奶於担板忮恕币膊荒苋珣{偶然,“粲者”更非一蹴而就,從北京到上海,從第一代光源到第三代光源,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設歷經(jīng)了九曲十八彎,上海光源的光束中唯一有名稱的“夢之線”正在新建,則寄托著人們對美好未來的夢想。古人對星辰的仰望和暢想,今人對科技的鉆研和掘進,相隔數(shù)千載,彼此間卻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呼應。全書結尾,數(shù)百名孩子聚集在高能所參觀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在葉梅眼里,這些穿行在杰出科學家神韻中仰望星辰的孩子,必將成就未來科學界“光耀日月的粲者”(P314),這是一種期待,更是一種信心。
何為正負電子對撞機?自然是有科學解釋的:“就是正電子和負電子分別加速到接近光速,使它們具有很高的能量,在磁場的約束下迎頭對撞的裝置?!?P2)但葉梅顯然不滿足于術語的簡單堆砌,她先后在引言和后記中以繪畫和雕塑作出了更具想象力的闡釋。引言中的兩幅畫,一是李可染先生的《核子重如牛,對撞生新態(tài)》,“畫面上兩頭壯實的公牛肌肉緊繃,拼足了渾身氣力低頭對撞”(P1),二是吳作人先生的《無盡無極》,由中國傳統(tǒng)太極圖變形而來,“兩道反向交織又指向無邊境界的力與光,浩浩渺渺,飄然而又無所不及”(P2)。后記則寫到高能所大門前造型奇特的雕塑,它“由兩級螺旋式鋼管向著不同的方向旋轉,象征的是陰陽兩級的巨大力量,標明天地萬物均系對立物的統(tǒng)一。雕塑上刻著李政道清秀的手跡:‘物之道:道生物,物生道,道為物之行,物為道之成,天地之藝物為道。’”(P310)無論是李可染和吳作人先生的畫作想象,還是李政道先生的雕塑創(chuàng)意,都富有濃郁的中國氣息,與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息息相通。藝術與科技,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就這樣奇妙地交匯在一起,將粒子世界于瞬間聚力,于簡單中包蘊復雜,于兩級中生萬象,于無形中蘊藏無限可能的繁復理論形象地傳遞出來。
茅盾在《關于“報告文學”》中談論報告文學的文學性時說:“它跟報章新聞不同,因為它必須充分的形象化”“好的‘報告’須要具備小說所有的藝術上的條件”。葉梅是精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諳“形象化”的敘事之道,葉梅也是擅長本土寫作的,熟知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底色,《粲然》正是將《詩經(jīng)》的古老詩意和道家的哲學韻味與高能物理和前沿科技融合起來,形象地化解了科技報告文學寫作的專業(yè)難題。
于科學家而言,粒子和對撞機是他們的“良人”,一旦功成,粲然于心;于葉梅而言,接近大對撞的采訪和寫作也是另一種“良人”的發(fā)現(xiàn)。那閃耀著的滿天星辰既是正負電子對撞翻飛的迷人情景,也是科學家們崇高人格和奉獻精神的光輝寫照,他們不止一次讓葉梅發(fā)出類似“如此良人何”的驚嘆:“那些為之奮斗的科學家更如明亮閃爍的星星,他們照亮了北京,照亮了中國和世界”(P5)。幾代科學家勵精圖治屢創(chuàng)奇跡的人生軌跡,貫穿了中國科技強國的發(fā)展歷程,他們在逆境中迎難而上的科研志向和矢志不渝的家國情懷,是崇高的理想主義精神內(nèi)核的真實顯影。
《粲然》以時間為軸梳理了二十世紀以來中國物理學界從無到有再到飛速發(fā)展的歷史軌跡。吳大猷、陳禮先、饒毓泰和葉企孫等最早的一批物理學家為一片空白的中國物理學涂上了最初的色彩,中國古老的格物致知在二十世紀初真正開始進入現(xiàn)代科學的軌道。新中國成立初期,物理學人才屈指可數(shù),略顯稚嫩的中國物理學研究注定荊棘叢生,輕子、夸克和傳遞子在科學的彼岸召喚他們前赴后繼,他們在通往未知的粒子世界時一路充滿坎坷崎嶇,在心中有夢卻報國無門的動蕩年代里依然胸懷大義,經(jīng)濟的限制和政治的嚴峻始終沒能打倒他們,科研條件的困窘和科研水平的落后并沒有制約他們前進的步伐。錢三強、王淦昌、張文裕、朱洪元、周光召、何祚庥、王乃彥、謝家麟、方守賢、陳和生等百余位科學家?guī)捉?jīng)輾轉,從京東皇城根茂密的柳樹下,到莫斯科杜布納聯(lián)合核子研究所的白樺林,再到北京中關村的研究所,他們“一代接著一代,就像發(fā)現(xiàn)的新粒子一樣,粲然而至,構成了物理學界的美麗風景”。七上七下澆不滅他們的科研熱情,終于等來“八上”共同創(chuàng)造了中國奇跡。
如果說科學家對粒子研究和高能加速器建設的情感是“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的殷殷期盼,對國家和民族的情感則是范仲淹式“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家國情懷。葉梅在采訪中真切地感受到,“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養(yǎng)育了一代代仁人志士,從屈原的愛國情懷到范仲淹的家國憂思,無數(shù)先賢憂國憂民,成為中國科學家骨子里的文化基因”(P43)。他們的理想情懷一直都在實驗室、工地和會議室里,也在他們的務實、自信和真誠里。老中青三代科學家群策群力,僅用了四年時間便彌補了長達三十年的遺憾,二期改造的高能加速器則達到國際領先水平。中國最早的加速器專家謝家麟信守“想吃饅頭,先種麥子”,數(shù)載耕耘終成志業(yè)。這個充溢著莊稼味的信條里蘊含著中國人樸實而古老的生存哲學,也是許多科學家們攀登現(xiàn)代科學的真實寫照,他們在極為艱苦的條件下扎扎實實地種下一茬又一茬的“麥子”,終于吃上了“饅頭”。王貽芳說“中國的科學要有走在世界前列的夢想”,“說‘不’是很容易的”,“但要做成一件事情很難”(P267),既要腳踏實地,又要目標遠大,這是王貽芳對科學精神要而不繁的理解,也是科學家們用行動點亮的科學之光。
大對撞的力與美,不僅僅在于粒子世界,也在于國內(nèi)外心系祖國的華裔科學家合力構成的“智慧大對撞”中。國內(nèi)科學家在克難奮進的同時,得到了海外華裔科學家的鼎力相助。除技術支持外,他們還利用國際資源為中國培養(yǎng)了大批頂級人才。“不惜力”的李政道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傳奇,大量“李政道學者”成為國之棟梁,上海交大李政道圖書館里,李政道寫給世界一流大學校長和教授們的好幾萬封推薦信,向世界舉薦優(yōu)秀的中國學者;丁肇中也為中國年輕科技人才創(chuàng)辦了到國外進修學習的“丁訓班”,為對撞機的研制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楊振寧坦率的不同意見則促進了進一步的思考與爭鳴,有助于前行的每一步都更審慎。國際物理學界資源共享的傳統(tǒng),推動著中國科研事業(yè)的快速騰飛。
康德曾經(jīng)在《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中指出:“祟高的性質(zhì)激發(fā)人們的尊敬,而優(yōu)美的性質(zhì)則激發(fā)人們的愛慕?!笨茖W家們初心不改的崇高信仰和腳踏實地的有力行動與葉梅充滿詩意和哲思的文字相得益彰,詮釋了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相統(tǒng)一的美學內(nèi)涵。
《粲然》全景式呈現(xiàn)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從醞釀到建成應用和升級改造的全過程,涉及百年來中國高能物理領域的發(fā)展與幾代科學家攀登科學高峰的歷史。面對這樣的高端工程和前沿科技,事件繁多又互相交錯,如果不能將各種歷史事件和眾多人物處理好,那歷史就會變成一團亂麻,讀者會在松散的文本中喪失對歷史的感悟,真實反而會成為讀者進入歷史的最大障礙。同時,在書寫重大題材和重要人物宏大意義的同時,如何破除令人望而卻步的印象,有效消除普通讀者與科學世界之間的隔膜感,實現(xiàn)有溫度的寫作,也是需要破解的難題。敘事者的姿態(tài)及其所采用的敘事策略將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
《粲然》的每一處材料都有令人信服的來源。葉梅在多方采訪的基礎上,援引見證者和親歷者的講述,從不同角度呈現(xiàn)出歷史的實感和質(zhì)感,在不同聲音中呈現(xiàn)歷史的細節(jié)和典型,在記憶中發(fā)掘出活的歷史。涉及到一些高精尖的名詞和概念時,葉梅主動退出,引證權威科學家的解釋;關乎歷史轉折的重要材料則直接征用原文,如十八位科學家向總理提交的聯(lián)名信、海外科學家寫給中國政府的建議信、國家領導人接見科學家的記錄;當事人的日記和新聞媒體的報道則讓當時人敘述當時事,文本內(nèi)容更讓人信服,如漂移室里金花的日記和相關報道。精心提煉的材料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進入歷史現(xiàn)場,更直觀地感悟科學家們的真實世界。
真實客觀是報告文學的生命內(nèi)核,第三人稱敘事自然最為方便,但要進入科學家的世界殊為不易,敘述者的適當外顯是必要的。葉梅以自己的心路歷程激發(fā)讀者的共鳴,她坦言這項寫作任務對自己是不小的挑戰(zhàn):“說實話,作為一個寫慣了日常生活的作家,我一開始接觸物理學,面對原子、粒子、對撞機這些話題時,未免感覺生澀,它似乎離我們太過遙遠,即使從理論上理解它在多個領域里存在并發(fā)生作用,仍然不知其味?!?P20)但是,在不懈的“啃讀”中,那一本本“初讀極為晦澀”的書“漸漸有了味道”,“粒子、輕子、介子、中微子……它們像一顆顆小星星,在我眼前飛舞”(P115),“從那些科學家的介紹里,探測器、譜儀、夸克……這些詞語一天天變得生動起來”(P310)。在歷時5年的采訪、閱讀和寫作中,葉梅早已將寫作對象爛熟于心,她以第一人稱的主體介入式體驗,繞過專業(yè)領域的艱澀知識和冰冷術語,以溫度和情懷貼近那些高大上的人物和事件,引導讀者分享攀登的艱苦和成功的喜悅。
細節(jié)在重大歷史和重大事件書寫中的力量是不容小覷的,它可以讓歷史和人物更加鮮活。《粲然》中很少人物的靜態(tài)描寫,而是讓人物在細節(jié)和故事中熠熠生輝,譬如何祚庥等人在牛棚里想出第五次論證方案“698工程”,張文裕等“十八條好漢”在“文革”期間甘冒風險直接上書總理,方守賢“不管我的頭撞不撞,對撞機一定要撞起來”的拼命精神,梁驚濤在火車上辦公的安之若素……科學家們的貢獻有目共睹,待遇卻差強人意。當時每月工資不過100多元,國務院曾經(jīng)特批6萬元慰問金,“平均每人每月15元,伙房大師傅一算,剛好夠買兩只老母雞,大家都樂了”,1984年整個設計的所有人員獎金總數(shù)只有3000元,方守賢珍藏的另一份油印獎金發(fā)放表格上則記載著1987年最高獎40元,最低5元,但誰也沒有覺得收入低。歷史的真實就在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細節(jié)中復活,科學家們“頭上的星空”和“內(nèi)心的道德準則”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中叩擊著讀者的心靈。種種旁枝斜逸的細節(jié)也在文本中伸出,看似零碎,也是歷史真實的一部分,從中更可見出科學家的人生意趣。譬如謝家麟在歷史的暗黑時刻用古體詩聊解愁悶;王貽芳辦公室里掛著黃永玉的贈字;李政道酷愛藝術,喜歡看富于想象力的中國武俠小說和英語科幻小說;葉銘漢喜歡看小說,尤喜皆大歡喜的戲劇性結局,年逾九十時仍自我評價說“有時候感覺自己非常幼稚”,與其說是“幼稚”,不如說是對科技創(chuàng)新的執(zhí)著與樂觀。
1978年,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應運而生,適時提升知識分子的地位和科學家的影響力。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國際風云變幻不定,對中國的自主科技創(chuàng)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葉梅的《粲然》在時代的召喚下,以個性化方式形象化地書寫大國利器,突破行業(yè)寫作的難度,以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記錄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彰顯理想主義情懷和崇高美學,以多樣化的敘述方式和細節(jié)重現(xiàn)歷史真實,實現(xiàn)有溫度的寫作,不僅對科技報告文學的寫作進行了有益的探索,也對新時代重塑中國自信和鼓勵科技創(chuàng)新具有不尋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