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 宏
英國翻譯理論家卡特福德在其1965年出版的《翻譯的語言學理論》一書中提出不可譯性,并將其分為語言和文化兩方面。為了彌補不可譯性造成的意義缺失,《紅樓夢》的兩位譯者采取了不同的補償措施。
語言的不可譯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源語中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詞匯或語法單位共用一個語言形式;第二,源語單位一詞多義,在譯語中卻沒有相對應形式。”
由于發(fā)音、詞匯的本質不同,中文的一些雙關、比喻等修辭手法無法譯出。
例子1 玉粒金莼噎滿喉
霍譯:chocked with tears
楊譯:rice like jade and wine like gold
出自賈寶玉所作的《紅豆詞》,原文有隱喻的修辭,將飯菜比喻為金玉,意為由于思念,再美味的食物也難以下咽,烘托出主人公茶飯不思、思念成魔的形象。在霍克斯的譯文中,譯者并未保留修辭,通過增譯的方法補充說明食不下咽的原因。楊憲益的譯文將暗喻轉化為明喻,但由于英文中沒有“玉粒金莼”的說法,譯語讀者無法理解,甚至會造成歧義。相比較兩個版本,楊憲益的譯文雖然保留了修辭,但譯文較為生硬,主人公的難過之情也未傳達到位。
例子2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霍譯:blue as the mist blue as the water
楊譯:like the shadow of peaks like the green stream
出自賈寶玉的《紅豆曲》,原文運用隱喻,省略本體,只保留喻體,將思念比作青山和綠水,表現(xiàn)出寶黛之間綿長不斷的情誼與思念。霍克斯與楊憲益的譯文分別使用as,like將隱喻轉化為明喻。但相較而言,霍克斯的譯文更加精致,blue一詞既表示顏色又表示抑郁之情,實現(xiàn)雙關效果,而楊憲益的譯文則平淡直白。
《紅樓夢》中的詩詞總是寓意深刻,作者將人物的姓名與命運巧妙編織于詩詞中,但由于英文不具有完全對等的同音異義詞,效果無法完全傳達。
例子1 花氣襲人知晝暖
霍譯:flowers’aroma
楊譯:fragrance of flowers assails
出自蔣玉菡的席上生風令,表面上是用木樨花作令,木樨開花說明春天來臨,實則將襲人的名字包含其中,表明日后蔣玉菡與襲人成親,生活幸福。這里的難點是如何將“襲人”的雙重含義譯出。在霍克斯的譯文中,將賈寶玉的侍女襲人的名字譯為“aroma”,意為“香氣”,他巧妙地將“花氣”譯為flowers’aroma,正好也是襲人的名字。可見霍克斯到位的理解能力以及其翻譯的良苦用心。楊憲益則將判詞中的襲人直譯為了assail,這個單詞更傾向于“襲擊”之意,非常生硬直白,也沒有達到與人名的雙關。
例子2 桃之夭夭
霍譯:the peach-tree-o
楊譯:the peach trees
出自云兒的席上生風令,原句“桃”通“逃”,意為“逃離”,云兒身世可憐,沒有可以值得她托付一生的男人,還要忍受妓院老鴇的打罵,此令預示著她將極力逃出這痛苦之地。由于語音修辭的缺失,兩位譯者都只表達出“桃花”之意,但沒有將其言外之意表現(xiàn)出來。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語言的內涵。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表現(xiàn)在思維方式、價值取向、倫理道德、民族信仰、宗教信仰等方面。下面從詞匯空缺和歷史典故空缺兩方面進行分析。
詞匯空缺指由于特定歷史環(huán)境及事件的空缺導致相關詞匯的空白,無法找到相對應的詞匯。
例子1 桂花油
霍譯:crumb
楊譯:pomade
出自蔣玉菡“無錢去打桂花油”,這是在說襲人在賈府敗落后無可依靠,生計成為問題。桂花油是古代女子每日梳頭時要用到的必需品,當時由于衛(wèi)生條件差,基本上不洗頭發(fā),用它梳頭,頭發(fā)又亮又光,還有香氣?;艨怂沟淖g文運用歸化法,將“桂花油”譯為“面包屑”,對于西方人而言,面包是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食物,用“面包屑”來替換“桂花油”表達了襲人的基本生活都成問題這一層意思,易于讀者理解襲人的窘境。楊憲益運用異化策略將“桂花油”譯為“潤發(fā)油”,由于文化上的空缺,會造成讀者困惑,不能準確理解桂花油對當時女子的必要性及她當時的狀況。
例子2 刁鉆古怪鬼靈精
霍譯:my Mary Contrary
楊譯:an imp of mischief
出自馮紫英的唱曲“你是個刁鉆古怪鬼靈精”一句中,這一意象暗示馮紫英的夫人是位調皮可愛的女子,寵溺的口吻中也表現(xiàn)出愛意。霍克斯的譯文采用歸化法,譯為一首英文兒歌中的主人公的形象,歌詞為譯語讀者熟知,表現(xiàn)出女子難以捉摸的性格及馮紫英對她的喜愛。而楊憲益的譯文則更加直白,不易使讀者產(chǎn)生共情,感情色彩較弱。
在歷史典故的反復引用中,某個意象具有某種約定俗成的意義,由于東西方較大的文化發(fā)展差異,中文典故在西方文化中空缺,此種意象的深意無法表達。
例子1 紅豆
霍譯:Little red love-beans of my desolation
楊譯:省略
出自《紅豆詞》中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紅豆”自古表相思,比如詩人王維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又如“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在這里紅豆表現(xiàn)出寶黛間無盡的相思情?;艨怂沟淖g文通過增譯的方式為紅豆賦予情感色彩,增加解釋,幫助讀者理解其中蘊含的情感。楊憲益的譯文省略該意象,沒有具體翻譯,雖然結合上下文中“流不盡的相思淚”也能表現(xiàn)出相思之感,但未能讓西方讀者體會中華文化的“紅豆”之意,略有遺憾,不利于中華文化的傳播。
例子2 畫樓
霍譯:window
楊譯:painted pavilion
出自《紅豆詞》中的“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原文中的“畫樓”指雕飾華麗的樓房,在這里指女子的閨房,意為“窗外的春柳春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艨怂沟淖g文體味到了這一點,達到了動態(tài)對等,可見他查看了許多相關資料。而楊憲益的譯文進行字對字的翻譯,容易引起歧義,令讀者感覺突兀。
例子3 烏龜
霍譯:marmoset
楊譯:queer
出自薛蟠酒令小曲“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這是對薛蟠的老婆夏金桂的判詞,這個“男人”指的自然是薛蟠,他喜歡調戲年輕俊秀的男子,這里說的薛蟠是雙性戀?;艨怂沟淖g文直接譯為“烏龜”,沒有表達出深層含義。而楊憲益譯為“同性戀”,進一步點明薛蟠的性取向。
例子4 結雙蕊
霍譯:a lucky crest
楊譯:a double flower
出自蔣玉菡的酒令小曲兒“女兒喜,燈花并頭結雙蕊”,這是對蔣玉菡的妻子襲人的判詞,意為她最終嫁于蔣玉菡,也算是個不錯的歸宿。“結雙蕊”是指燈芯之余燼結為雙蕊花型,是婚事吉兆?;艨怂沟淖g文通過“好運”一詞將這種吉祥之意譯出。而楊憲益的譯文仍是字對字翻譯,并未暗示出蔣玉菡與襲人的婚姻。
例子5 冤家
霍譯:lovely boy
楊譯:lover
出自云兒琵琶曲“兩個冤家,都難丟下”,符合云兒多情、嫵媚的人物設定。“冤家”是對情人的昵稱,自古有“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等說法,這里表現(xiàn)出女子對于這兩個情人想擺脫卻又不舍得的感情,但稱不上是真正的愛?;艨怂沟淖g文點明了兩位男子的外表、年齡特點,及女子對他們的喜愛之情。楊憲益的譯文用詞過于正式,不符合年輕人之間玩笑逗趣的關系。
本文基于卡特福德的不可譯性理論,分別從語言和文化的不可譯性這兩個方面對《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涉及的詩詞意象做出分析,并對比霍克斯與楊憲益兩位譯者的翻譯補償措施。通過分析我們了解到翻譯詩詞不是生搬硬套,很大程度上要結合譯語讀者的用詞習慣及文化背景進行再創(chuàng)作,其中不可避免語義流失。在形與意的選擇中,兩位譯者有不同看法?;艨怂闺m然是外國人,但對于《紅樓夢》進行了深入研究并能夠用地道英文表達;楊憲益也是飽讀詩書,有極高造詣。兩位譯者在以文化溝通為目的的前提下,通過不同方式補償意象的不可譯程度,相較而言,在第二十八回的詩詞譯文中,霍克斯的表達更靠近譯語讀者,楊憲益更緊貼于原文,取得的翻譯效果自然不同。希望通過本文分析,能使更多讀者了解兩本譯著的風格特點,進一步探究不可譯性的補償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