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佩/云南民族大學(xué)

作家李碧華的作品往往以怪誕詭譎和凄美獨特著稱，在文壇上占有一席之地，有“文妖”之稱的她創(chuàng)作出不少經(jīng)典作品。《青蛇》是李碧華的中篇小說，首次出版于1986 年。她采用一種先鋒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青蛇的角度出發(fā)，以《白蛇傳》為故事原型，重新創(chuàng)作了白蛇、許仙、青蛇的傳奇故事。在《青蛇》中，白素貞和小青因為誤吃了呂洞賓的七情六欲丸而開始向往并追求人間情愛，相繼愛上了美少年許仙。小青依賴白蛇，當(dāng)白蛇愛上許仙時，她對姐姐和許仙的情感是復(fù)雜的，與傳統(tǒng)的“白蛇傳”故事相比，小青有了更多自己的情感；白蛇不似《白蛇傳》里那樣賢良淑德，她雖然依靠自己的美色引誘許仙，卻在愛上許仙后主動放棄一切，愿意為了愛情成為一名普通娘子，最終多情反被無情誤，被壓在了雷峰塔下；許仙懦弱多情，他貪戀白蛇的美貌，又想擁有小青，生死攸關(guān)之時，他為了保全自己，狠心舍棄了深愛自己的白蛇。

時至今日，評論界對該小說已有諸多解讀。這些解讀或從文本的歷史書寫中探討對文化的影響；或從女性覺醒視角出發(fā)，分析青蛇與白蛇的人物形象；或從性別敘事著筆，探究李碧華筆下的人情旨歸與兩性關(guān)系；或以傳統(tǒng)的傳奇故事世界觀為基礎(chǔ)，分析《青蛇》的“反傳奇”色彩……關(guān)于《青蛇》的精神分析雖然也有涉及，卻是從拉康的鏡像理論著眼來分析青白二蛇的關(guān)系。由此，本文將從弗洛伊德“女性氣質(zhì)”理論的角度深入文本，探究青蛇的情感起伏與心理成長過程。

一、前俄狄浦斯情節(jié)——對白蛇的依戀

弗洛伊德在他的《女性氣質(zhì)》的講演中提到男女的劃分不能僅從解剖學(xué)來判斷，更應(yīng)該從心理學(xué)上來劃分。在弗洛伊德看來，人在幼年時期是不能區(qū)分自己性別的：幼女的攻擊性沖動在（內(nèi)容的）豐富性和（程度的）猛烈性方面都是完整無缺的。隨著進入崇拜男性生殖器階段，兩性間的區(qū)別就完全被兩性間的一致所掩蓋了。也就是說，在此階段，幼女就是幼男，他們在心理方面沒有差別。他們會主動親近那些長時間陪伴在自己身旁的人，那個人一般是母親，他們從母親身上找到依戀感?！皟和畛蹙哂械膶τ趯ο蟮木駥Ｗ⒈憩F(xiàn)為對基本而主要的生命需要的滿足的依戀，并且照料孩子的環(huán)境對男孩和女孩來說都是相同的?！备ヂ逡恋聦⑦@種幼女對母親的依戀稱為“前俄狄浦斯階段”。

在認識白蛇之前，青蛇就是這樣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她分不清自己的性別，只知道自己是一條青蛇，“元魂未定，半夢半醒?！焙髞砬嗌弑皇^魚襲擊，幸被白蛇所救，才撿回一條性命，于是，青蛇便與白蛇相依為命。認識白蛇后，青蛇對白蛇很信服，極盡討好。白蛇教會青蛇很多本領(lǐng)，并處處照顧她，她學(xué)著白蛇穿上最流行的服飾，幻化成人，學(xué)習(xí)直立行走，即使白蛇對她冷冰冰的，她也愿意時刻跟隨著白蛇。由于誤食了呂洞賓的七情六欲丹，她們不再愿意只潛心于修仙，開始渴望體會人間的情愛。白蛇比青蛇成熟，她希望被愛，希望得到異性的關(guān)注。青蛇雖稱白蛇為姐姐，但是對白蛇充滿了對母親似的依戀。后來白蛇結(jié)識了許仙，最開始，青蛇對許仙抱有敵視的態(tài)度，認為許仙干擾了她和白蛇的生活。

在這種對白蛇的依戀狀態(tài)下，青蛇將白蛇視為母親，由最初的懵懂狀態(tài)進入“前俄狄浦斯階段”，“愛上”了“母親”白蛇，對于許仙，青蛇仇視他，認為他搶走了本屬于自己的“母親”白蛇。因此在故事之初，青蛇單純可愛，無憂無慮，在白蛇的陪伴下安心地依戀著白蛇，直到許仙出現(xiàn)后情感才發(fā)生了變化。

二、對母親依戀的終止——對許仙白蛇的非難

幼女依戀母親，但是“這種依戀的通常命運是注定要讓位于對父親的依戀……對母親的疏遠伴隨著敵視；對母親的依戀以仇恨告終。”隨著許仙的出現(xiàn)，青蛇對白蛇的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變化，在三人的關(guān)系中，許仙是以“搶奪者”的身份生活在青蛇周圍的。許仙如同一把尖刀，拉開了青蛇與白蛇的距離。

弗洛伊德在《女性氣質(zhì)》的講演中提到：“孩子反對母親是因為母親對他愛得不夠?！卑咨邔γ郎倌暝S仙一見傾心，便和青蛇想方設(shè)法去接近他，青蛇離不開姐姐，三人生活在一起。這時白蛇有了許仙，她的注意力當(dāng)然不會全部放在小青身上，小青更需要將自己之前的“位置”讓給許仙，“一直以來，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連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這位置讓出來了?！庇捎凇澳赣H”的疏遠，青蛇從心底不愿意克服失去“母乳”的痛苦，她認為自己的獨自“占有”白蛇的權(quán)利被侵害和剝奪了，同時，她把這種仇恨投向了“搶奪者”許仙。當(dāng)白蛇與許仙同游西湖時，許仙提出了僅與白蛇同行，小青的憤怒溢于言表：“小氣？你去算一算，我與素貞相依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個新人，成了新歡，還回頭來說我‘小氣’？才不過三分顏色，便上了頭臉，氣得我：‘我不去！’”兒童對于愛的要求永遠是沒有節(jié)制的，即便他是母親獨寵的那個孩子，他們的獨占意識不容許“搶奪者”同他們分享愛。

一開始，青蛇對白蛇傾注了自己所有的愛，但是隨著后來白蛇的情竇初開，許仙的出現(xiàn)，這種愛是矛盾的，又含有強烈的攻擊性傾向?！耙粋€兒童越是熱烈地愛他的對象，他對于從那個對象所遭受的失望和挫折就越加敏感，而這種愛最終一定會屈從于積聚起來的恨?！鼻嗌甙咨咭驗樵S仙反目，姐妹倆大打出手；白蛇為許仙前去昆侖山盜靈芝草，與仙童斗法，青蛇竟然產(chǎn)生了白蛇再也不要回來的想法。

小青從誤食七情六欲丹開始，由最初對白蛇的強烈依戀之情，到與白蛇的反目成仇，她像個孩子一樣踉踉蹌蹌地初次嘗試人類的情感。在經(jīng)歷過“前俄狄浦斯情節(jié)”、“仇視母親”之后，青蛇的心里也開始慢慢觸摸男女情愛。

三、女性氣質(zhì)的形成——對情愛的主動追求

由于女性一些特殊的因素，男孩會繼續(xù)愛戀自己的母親，而女孩則會停止依戀，這種特殊因素存在于閹割情節(jié)。女孩發(fā)現(xiàn)自己被閹割，這是她們成長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她們有三條發(fā)展道路：一條導(dǎo)致性約束或神經(jīng)病，一條使女性的性格向女性男化情結(jié)方向轉(zhuǎn)變；第三條則通向正常的女性氣質(zhì)。在女性氣質(zhì)的作用下，婦女們會產(chǎn)生自戀心理，同時又渴望被人愛，高度估價自己的魅力，在兩性相處中也會不自覺地學(xué)習(xí)母親的行為。

在化成人身之后，白蛇被許仙吸引，青蛇對男女情愛還處于無知狀態(tài)，她溜過樂樓里的舞娘歌女，溜過妓女嫖客，卻還是沒有喚醒自己內(nèi)心的女性氣質(zhì)。直到白蛇引誘許仙，小青盤踞在房梁上偷看，她才明白了一些恩愛是什么。青蛇開始渴望男人的關(guān)注，渴望得到白蛇與許仙那般的愛情，她自信自己的容貌也能為她留住一個人。

小青偷了官銀，官府的衙役找上門，她模仿白蛇的手段用自己的美色打發(fā)了公差；小青學(xué)著白蛇去勾引許仙，也想嘗一嘗人間的男女情愛；她甚至還去招惹法海，妄想讓法海動心。青蛇始終遵從“本我”的指示，模仿著白蛇，不斷索求人間的各種愛恨嗔癡。

很多年過去，雷峰塔終于倒塌，白蛇重見天日。白蛇不知許仙的背叛，依然是那個渴望情愛的素貞，小青也在上千年的經(jīng)歷中逐漸成熟，她等著姐姐的回來，等著愛情的到來。“我依舊是素貞的妹妹，同時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我決定借了他的傘，著他明日前來取回?！彼癜咨咭粯又鲃幼非髳矍椋瓿闪藦挠着匠墒炫缘耐懽?。

四、結(jié)語

李碧華生活在一個富有的大家庭中，從小便聽過眾多傳統(tǒng)故事。她的祖父除了有四個老婆還有很多妾室。父親繼承了家產(chǎn)，打理著家族的中藥買賣。李碧華不僅在舊式的木梯樓宇中生活過，也見過城市的霓虹閃爍，因此傳統(tǒng)的故事在她筆下既沾染了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又帶有地方文化的靈氣。與此同時，女作家的身份更讓李碧華筆下的女性形象鮮明。

傳統(tǒng)的《白蛇傳》的故事經(jīng)久流傳，我們從中看到了白蛇的溫柔執(zhí)著，許仙的善良專情，小青的敢愛敢恨。但在李碧華的《青蛇》中，我們品味到了不一樣的“白蛇傳”。在李碧華筆下，小青蛇妖的身份使得她的心理成長過程更為明顯。參照弗洛伊德“女性氣質(zhì)”的理論，小青在最初只獲得了女性的外表形體，還沒有體現(xiàn)出來女性氣質(zhì)，隨著許仙的介入，她孩童般的心理逐漸長大，在經(jīng)過“前俄狄浦斯情節(jié)”、仇恨白蛇及主動追求愛情的經(jīng)歷后，小青完成了婦女特有的心理變化過程，具備了女性氣質(zhì)，因此在小說結(jié)尾，她向著獨立的愛情走去。

注釋：

①②④⑤⑧⑨(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精神分析引論新講(第1 版)［M］.蘇曉離,劉福堂,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

③李碧華,著.青蛇(第一章)［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

⑥李碧華,著.青蛇(第四章)［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

⑦李碧華,著.青蛇(第三章)［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

⑩李碧華,著.青蛇(第十章)［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