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林
1
一位穿戴還算干凈的老人仰坐在大成路菜市場門前的空地上,一只手撐著地面,另一只手舉著拐杖,朝周圍的人不停地指指點點,試圖阻止某個正從他身邊走過的陌生人。路人紛紛側(cè)目,但并沒誰停下腳步——他們或許覺得他精神有問題,或許覺得他在碰瓷,等他們中的一位把他扶起來后,就會被他或某個及時趕到的人訛上一筆。就像奔流向前的河水碰到石頭一樣,人群在快要經(jīng)過他時自動向兩邊分開,等繞過他后又再次匯聚起來,繼續(xù)向前。
這是幾年前的一天早上我見到的一幕。當(dāng)時我也是看了好一陣才明白,原來他是想找個人把他扶起來。是的,我?guī)土怂@個忙。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忙不迭地對我說謝謝。我問他家住哪里,要不要我把他送回去。他說不用不用,我可以走。然后他就走了,沒有不能走或隨時會摔倒的意思。我放下心來,目送他走進(jìn)人群,直至消失在兩條路的叉口。
這本來是一件我遇到的你也會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會遇到的小事,但是一周之后我又碰見了他。這一次是在我租住的小區(qū)。當(dāng)時他正坐在一條長凳上,在我看見他之前,他就先看見了我并認(rèn)出了我。哎,小伙子!他站起來,用那根拐杖指著我問,你也住這里啊?我遲疑了一會兒,繼而認(rèn)出來是他,便說,哦,您也住這個小區(qū)?他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來。
坐下來,看著他,我在腦海里一遍遍快速搜索著我在小區(qū)里見過的那些老頭兒,想把他們中間的某一位和眼前的他對應(yīng)起來。我們小區(qū)住著不少他這個年齡的老人,我經(jīng)常見到他們遛彎兒,在那排健身器材上蕩來蕩去的,或者目光呆滯地盤踞在那幾條長凳上……按理說,在我租住到這里之后我應(yīng)該見過他才對,但我對他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換句話說,我完全不能把他從我見到的那些老頭中區(qū)分出來。——這也不能怪我,事實上他們身上似乎已不再有什么個人特征,老,因為老而帶來的行動遲緩和樣貌變化,就是他們唯一的共同特征。
至于那天早上坐下來之后,他說了些什么,我又說了些什么,時至今日我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忘了。只記得他問我在這個小區(qū)住了多久了,是買的房子還是租的房子,面積有多大,租金是多少,之類的。租的,五十多平,每月三千,我對他并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他操著湖南一帶的口音說,那也還是挺貴的嘛!說完之后,他就陷入到自己盤算著的什么事情里去了。
我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我這個,而我的回答又會對他有什么用。與此同時,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年齡,等等,但是他看上去很有可能比真實年齡還要老——而后來果然也證明了這一點。不過,當(dāng)時我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主要是因為他滿臉的老年斑、手臂上松松垮垮的皮肉和幾乎掉光了頭發(fā)的紅褐色頭皮。盡管坐在長凳的另一側(cè),和他相隔著兩個身位,不過我還是能感受到一股衰老的氣息不斷從他那邊傳過來,被我看到、聞到、聽到。
吊詭的是,這次之后我時不時就會再碰見他。在小區(qū)門前的那條小街上,在樓下繞花壇和樹林一周的矩形步道上,或者健身器材旁邊的那幾條長凳附近,還有一次也是在菜市場——我進(jìn)去時他正拎著一條五花肉出來,那塊豬皮上蓋著一小塊深藍(lán)色的橢圓形印戳。最開始我還會跟他打個招呼,閑扯幾句。后來再看見他而他沒看見我時,我就會提前躲開。尤其是散步時,如果看見他又坐在那條長凳上,我就會在到達(dá)他不能發(fā)現(xiàn)我的某個位置時繞回來,反著走;等走到另一側(cè)又快接近那個位置時再繞回來,如是反復(fù)。是的,我在躲他——怕沒什么好說的覺得尷尬?不愿意接近他那種衰老的氣息?又或者怕他拉著我問這個那個?
2
我住在建于上世紀(jì)90 年代末的一個小區(qū),住戶大多在周圍上班或上學(xué)。像很多小區(qū)一樣,每天等他們?nèi)ド习嗷蛏蠈W(xué)之后,小區(qū)里就安靜了下來。除了騎著電動車一趟趟進(jìn)出的快遞員,帶小孩玩滑梯的一兩個女的,在健身區(qū)鍛煉的老頭兒老太,幾乎見不到什么人。我經(jīng)常會在這個時候下樓吃早點,去一趟菜市場,或者散步,然后再上樓去看看書,寫寫東西。
小區(qū)不大,只有五棟樓,四棟小高層羅列在周圍,中間是一棟低層樓房。低層樓房及其前后的花壇和樹林——健身區(qū)就在樹林之中——周圍,就是我經(jīng)常散步的那條步道。步道一側(cè)花木茂盛,春天有美人蕉、玫瑰、石榴花和各種盆栽,夏天有蒼翠的竹林、團團如蓋的棕櫚和散綴著果實的桑葚,秋冬還有漫天紅葉的楓樹,以及那些一年四季常綠的低矮灌木叢。
小區(qū)西側(cè),與花壇相隔著一條步道的是幾排老房子。紅瓦灰墻,中西合璧,據(jù)說是新四軍留下來的古跡。那些房子已經(jīng)多年沒住人了,墻體剝落,山梁垮塌,院子里的荒草有半人多高,其間散落著垃圾。這就便宜了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流浪貓了,它們把那兒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在房間里睡覺,在草叢中嬉戲,在屋頂上跑跳,或者攤開了曬太陽,也經(jīng)常到小區(qū)這邊來晃蕩。餓了,就在小區(qū)變電房樓下的墻角里吃喝一番——那兒放著幾只豁了角的破碗,經(jīng)常有老人把剩飯剩菜倒給它們吃,很多次路過時我都看見那幾只碗總是被舔得干干凈凈的。
在我?guī)缀蹩焱四莻€老頭的一天中午,我又碰見了他。當(dāng)時我走側(cè)門花壇穿過來,就在我將要穿過花壇一半時,他喊了我一聲。我嚇了一跳。這兒呢!他站起來,搖晃著那只拐杖說。我說,是您啊,您躲在這兒干嘛呢?!他戴了一頂帽子,穿著一件老式對襟唐裝,比之前精神了不少。我注意到他旁邊鋪了張衛(wèi)生紙,上面有幾塊餅干和兩根已經(jīng)剝開的香腸。
他往旁邊指了指。我先是看見一排冬青樹,然后又看見了臥在那兒的一只橘黃色的老貓。接下來,他把餅干掰成小塊,把香腸也都掰成一小截一小截的,一塊塊投過去,先投到那只貓的身子底下——它銜起來吃了,又投到它前面一點,然后一次次地縮短投遞的距離!
后來我又在小區(qū)里碰見過他幾次——背著手遛彎兒,在那條長凳子上長時間枯坐著,再不然就是喂那只橘貓,好像他一天到晚的全部內(nèi)容就是這些。我從沒見什么人和他一起出現(xiàn)過,一個年貌跟相仿的老太太,一個他子女那么大年齡的中年人,一個他孫子孫女模樣的小孩子,沒有,一個都沒有。我想他可能是一條老光棍,一個喪偶的老鰥夫,大概是這樣。
再后來,就像為了解答我的疑問似的,我見到了他兒子一家。那是前年中秋節(jié),那天早上,我正出去時,他剛好從外面進(jìn)來,旁邊跟著一對中年男女和一個小學(xué)生模樣的小女孩。那個男的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那個女的拎著一盒月餅,那個小女孩則抱著一床毛巾被。他不無驕傲地跟我介紹說,——我兒子,——兒媳婦,——小孫女兒。他又把我介紹給他們,把幾年前我扶他起來的事也說給他們聽了。他兒子忙摸出煙來給我讓了一根,又點上,連聲說謝謝、謝謝。這讓我覺得他還是很幸福的,至少比我之前想象的幸福多了。
3
我們小區(qū)本來就有一個停車場,后來又新辟了一個,但這些車位仍然滿足不了年年增加的私家車的停放需要。后來,小區(qū)里的步道兩邊也都停滿了車。這些亂停亂放的車輛以及它們堆積出來的空間,就成了那些流浪貓撒歡的樂園。它們在車前車后追逐嬉戲,從這個車頂跳到那個車頂,或者鉆到車底下睡大覺。早晚散步時,我經(jīng)常被從車頂上跳下來或從車底下竄出來的它們嚇一跳。我曾不止一次地?fù)?dān)心過它們中的一只說不定哪天會被突然發(fā)動的車輛軋死。果然,這樣的念頭冒出來還沒多久,有天早上我真的就看見了一只被軋死的貓。
軋死它的那輛車已經(jīng)開走了,只剩下它躺在那兒——不是躺,準(zhǔn)確地說是被粘在了水泥路面上,身子下面是一小灘暗紅色的血跡。能看出來,臨死前它經(jīng)歷過一番痛苦的掙扎,現(xiàn)在它仍然保持著那個掙扎的姿勢——四揚著爪子,像要抱住點兒什么。一個女的和一個小男孩走在我前面,前者邊走邊數(shù)落后者,快踩到那只死貓時她才發(fā)現(xiàn)它。接下來,就像被某種力量彈射出來一樣,她一下子撤出去老遠(yuǎn),然后就捂著鼻子,領(lǐng)著那個小男孩繞了過去。
被軋死的是一只黑色的小奶貓,并不是那個老頭經(jīng)常喂的那只。也不知道為什么,意識到這一點后我松了一口氣。而接下來,我又看見了那群凄凄惶惶的流浪貓——大大小小竟然十幾只之多,它們時不時往那只死貓的方向望一眼,發(fā)出來一兩聲尖厲傷感的低沉之音。
是的,我還沒熱心到要打掃那只死貓的地步。我繼續(xù)一圈圈散步,只是在路過它時就像那個女的一樣遠(yuǎn)遠(yuǎn)繞過去。轉(zhuǎn)到第三圈時,我就看見他——那個老頭——從門洞走出來,提著一只搓斗和一把掃帚。他揚了揚手里的家伙沖我說,有只貓被軋死了,我把它丟了去!
我還以為他把那只死貓扔到垃圾桶或者隔壁的院子里就完事了,沒想到他還那么鄭重其事——不知道他從哪找來一塊木板,在那棵開滿了火紅石榴花的石榴樹底下又刨又挖的,弄出來一個小坑。他又把死貓丟進(jìn)去,填上土,又踩幾腳,把上面那層松軟的泥土都踩結(jié)實了。是的,盡管做不到,但我可以理解這一點,尤其是對他和他這個年齡的老人來說,如果子女不在身邊,如果子女的子女也不在身邊,他們就會把泛濫的愛心釋放給那些小動物們。
等我再次轉(zhuǎn)過來時,他已經(jīng)從花壇里出來了,坐在他經(jīng)常坐在的那條長凳的一側(cè)——當(dāng)時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在等我。怕他一時傷感,我走過去,在長凳的另一側(cè)坐下來。
我們的正前方是一片火紅的石榴花和幾株開得爛漫的美人蕉,不遠(yuǎn)處是微風(fēng)輕輕搖動的竹林?;久?,風(fēng)和日麗,眼前的一切似乎很快就把那只死貓從我們腦海里驅(qū)除干凈了——至少從我腦海里驅(qū)除干凈了。我們坐在一棵樟樹的樹蔭里,一縷縷陽光透過細(xì)密的枝葉撒下來,撒到我們身上和我們身后那堵斑駁灰白的水泥墻面上,日斑散綴,交織堆疊出來一圈圈明暗相間的光暈。而那只橘黃色的老貓,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跑了過來,橫臥在距離我們幾步遠(yuǎn)的一小片陽光里,半瞇著眼睛望著我們,繼而睡著了,身子一吸一鼓的,間或發(fā)出一陣陣悠長安然的呼嚕聲——眼前的一切似乎也很快把它死去的同伴從它腦海里驅(qū)除干凈了。
他說,小伙子,我經(jīng)常見你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啊轉(zhuǎn)的,不用上班嗎你?我說,上啊,只不過不坐班。他說,你做什么工作?我說,編輯!他說,報社的還是?我說,雜志。他又問,什么雜志?我本來不想說的,但還是說了,詩歌雜志。他眼睛里閃了一下說,詩歌雜志好啊!我以為他只不過隨口那么一說,就沒再去接他的話。是的,我當(dāng)然沒有告訴他我還是一個詩人,一個作家,也沒那個必要。接下來,他又問我做忙不忙,收入怎么樣,老家是哪里的,有沒有結(jié)婚,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有沒有女朋友,之類的只有我七大姑八大姨才會問的問題。
我耐著性子回答了他,同時覺得人到了這個年紀(jì)真是麻煩——被人嫌棄,還不知道為什么被人嫌棄。他又說,小伙子,現(xiàn)在沒什么事吧你?我說,沒什么事,怎么?他站起來,拿上搓斗和掃帚說,走,到我那里坐會兒!聽他這么一說,我頓時為自己的誠實和沒有及時離開感到一陣后悔。去坐會兒嘛,坐會兒,喝杯茶的功夫,耽誤不了多長時間!他說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到他那里又有什么好坐的,但是又不太忍心拒絕,于是就跟著他去了。
4
他住在小區(qū)最里面那棟,底層。一進(jìn)門,一股老年人住久了的氣息就撲面而來,同樣的氣息,二十幾年前我在祖母獨自住了很多年的那個小房間經(jīng)??梢愿惺艿健,F(xiàn)在,重新置身于這樣的氣息中,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幾年前,在某個瞬間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這樣的幻景,覺得祖母好像隨時會從里間顫顫巍巍地走出來——雖然她已經(jīng)去世整整二十年了。
進(jìn)來后,他就開始忙前忙后地?zé)?、刷杯子、沏茶。我說我不渴,不用泡茶了——同時我也不好意思直說怕他刷不干凈杯子,或者茶葉可能已經(jīng)發(fā)了霉。他沒聽,繼續(xù)忙活著。
他和我租住的那套房子的結(jié)構(gòu)幾乎一模一樣,一室一廳一衛(wèi),帶一個小陽臺,這種房子估計是開發(fā)商統(tǒng)一裝修的單身公寓。不過,相比于我那邊,他這兒采光差多了,客廳的三面墻壁上都沒窗戶,唯一采光的地方是通往陽臺的那兩扇玻璃推拉門——而他還在上面掛了一道布簾。我過去把那道布簾卷起來系住,陽光通過地面折射過來,房間里這才亮堂多了。
重新坐下來,我才注意到掛在對面墻壁上的那兩副字,一副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yuǎn)”,另一副是“上善若水,厚德載物”。我不由笑了笑,我知道同時也不止一次地見識過,很多剛?cè)腴T的書法愛好者和縣市一級書協(xié)的老家伙們都喜歡寫寫這種內(nèi)容。雖然不寫字,也不懂字,不過我能明顯感覺到眼前這兩幅字寫得很一般,橫撇豎捺,中規(guī)中矩,完全談不上什么個人風(fēng)格。這兩副字都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因為落款是同一個印章,篆文陰刻,張龍標(biāo)。
沏好兩杯茶,他給我端過來一杯——杯子里外都刷得很干凈,茶葉也是清亮碧綠的。
我指著那兩副字說,這個張龍標(biāo)的字寫得不怎么樣嘛!他一臉誠懇地說,是不怎么樣,還要多練習(xí),怎么,你也練書法?我說,我不練,不過好壞能看出來一些,這個張龍標(biāo)的字明顯不行!他笑笑說,這個張龍標(biāo)就是我!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名字——也從沒想過要問他姓甚名誰。我尷尬地笑了笑說,其實我也不怎么懂字,亂說的!亂說的!然后我就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了,一直埋頭吹杯子里的那幾片茶葉,小口小口地喝水。
他又說,我這房子也是租的,兒子給我租的,一個月三千一,比你租的還貴一百!聽他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之前他問我是租的還是買的房子,租金多少。我說,您兒子也在武漢吧,怎么沒跟他們一起住啊?他說,他那哪有地方給我住,有,兒媳婦也不情愿讓我住啊,這兒挺好,一個人住清凈,也習(xí)慣了,我是12 年來武漢的,老伴一死我就從老家過來了!
我說,您老家哪里?他說,湖南黔陽,唐朝時我們那兒叫龍標(biāo),我的名字就是從那兒來的。我說,好名字,有歷史!他又指指陽臺上說,武漢有黃鶴樓,我們那兒有芙蓉樓,是大詩人王昌齡貶到我們那兒時修建的。經(jīng)他一指我才發(fā)現(xiàn),從我們坐著的位置就能看見黃鶴樓,它就矗立在被陽臺切割出來的那片天空中——而在我租住的房子里,也能望見黃鶴樓。
一杯茶喝完,我說得走了。他才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哦哦哦,我差點忘了!說著他就去了里間。再出來時,他手上多了兩個筆記本,他遞給我說,這是我寫的詩,你拿回去看看能不能在你們雜志上發(fā)幾首。我還以為他找我來只是聊天,沒想到他在這兒貓著我呢!
他的那些詩——如果還能稱之為詩的話——四言、五言、七言之類的古體詩,我在回來的路上只翻了幾頁就看不下去了。是的,想都不用想,肯定發(fā)表不了,至少在我們這個新詩刊物上是發(fā)表不了的。且不說古詩還是新詩,也且不說平仄和韻律,單單就最基本的文學(xué)水準(zhǔn)來說,他這些名為《天下為公萬古青》《當(dāng)代老年之歌》《白頭老翁享華年》之類的“詩”,在我看來也不具備任何發(fā)表價值。所以,上樓后我就把他那兩個筆記本丟在了一邊。
后來,在接下來的那些天,怕哪天不小心再碰見他、他再問起我他的那些“詩”,我也就不怎么在小區(qū)里散步了;很想出去散步時,我就把地點換成了附近的紫陽公園或者是蛇山。
此后的一兩個月,我確實沒再見過他——雖然偶爾還是會想到他,去樓下扔垃圾時或者在街上遇到一個跟他差不多的老頭時。我不知道這段時間他是怎么過來的,是不是還經(jīng)常在那條長凳上一坐半天?去花壇里喂喂那只老貓?或者寫寫那些算不上書法的書法,寫寫那些根本不會有人看的“詩”——同時也等待著我的消息?哦,說到他那些“詩”,我不知道他還在寫那些破玩意兒有什么意義,雖然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寫的那些東西又有什么意義。
5
你知道的,這年頭做編輯掙不了什么錢,何況還是在一本詩歌刊物,何況還是一個兼職編輯。所以我不得不在外面零敲碎打地接一些小項目,去年一年我?guī)缀跤幸淮蟀霑r間都在忙活這些。而可能正因為這樣,在后來的那段時間里我也就把他和他的那些“詩”徹底忘了。
去年年底,我因為一個項目在廣西待了近一個月。回來的那天中午,我看見不少人在小區(qū)里進(jìn)進(jìn)出出,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唱歌的,很熱鬧,一開始我還以為在搞什么促銷活動。后來下樓散步時,我才發(fā)現(xiàn)是什么人家里辦喪事,在花壇旁邊的空地上搭了一頂靈棚。因為小區(qū)里之前也時不時地會有這樣的情況,我也就沒怎么注意。直到要上樓時,我才猛然看見掛在靈棚最上面的那條白紙,上面寫著一行蒼勁有力的毛筆字——“沉痛悼念張龍標(biāo)先生”。
進(jìn)了電梯,才突然想起來張龍標(biāo)原來就是那個老頭,又想起來他交給我的那兩冊筆記本和里面的那些“詩”。上來,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圈,最后我才在一箱子書的底下找到那兩個筆記本——這一箱子書我是準(zhǔn)備當(dāng)廢品賣掉的。沒錯,確實是張龍標(biāo),其中一冊筆記本的扉頁上豎著寫了五個字“芙蓉樓詩抄”,右下角是他的名字和年月日——張龍標(biāo),2008 年3 月。
翻看著他的這些“詩”,我有點兒難過——不是因為他死了而他的“詩”沒發(fā)表出來而難過,而是這些壓根兒就不是詩,這一點毋庸置疑。是的,我當(dāng)然更不會因為他的死而把這些東西就說成是詩,然后以安慰一個在天之靈的老人的名義,在我們或者別的雜志發(fā)表出來。
打開另一冊筆記本時,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宣紙掉了出來。四開大小,折了四折,上面是他抄的一首詩,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沒有上款,只有這首詩和旁邊的一行小字——丙申仲春于江城武漢張龍標(biāo)敬書。不知道這是他的練筆,還是準(zhǔn)備裝裱了送給誰的,也沒說送給誰——不過肯定不是送給我的,丙申仲春,也就是2016 年的三四月間了,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他。
我把字疊好夾到筆記本里,想著下樓交給他兒子或親戚,但出門前又把字拿了出來。
花壇旁邊那個的靈棚,外面擺滿了花圈,不斷地有人進(jìn)去,也不斷地有人出來。我進(jìn)去時,里面正熱鬧著,一些腰間和腦袋上都纏著白布的男男女女正在抽煙、嗑瓜子、聊天。他的黑白照片——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他——擺在一張桌子的正中央,被旁邊兩個巨大的花圈簇?fù)碇贿叺耐炻?lián)上寫著“父親大人千古”,另一邊寫著他兒子、兒媳和孫女的名字,以及他女兒、女婿和外孫的名字——原來他還有一個女兒。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孤孤單單地成了一個古人——化身為了一縷扶搖直上的青煙,或者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某座殯儀館的太平間里。
我先是給他——他的黑白照片——鞠了個躬,然后又找到他兒子,跟他說了說大概的情況,把兩冊筆記本都交給他——而他到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的父親竟然還寫詩。從他兒子那里,我了解到他是因為心肌梗塞去世的,走得很突然,因為突然,所以也并沒有受什么罪。
現(xiàn)在看起來,他走得真是非常及時而幸運。事實上,他剛?cè)ナ啦痪?,先是武漢,再是全國,繼而是全世界,就爆發(fā)了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還沒完全結(jié)束的新冠肺炎疫情。而因為疫情突降,我也在武漢封城之前一天回到了河南老家并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半年后才回到武漢。
重新歸來,繼續(xù)接軌以前的生活,我又恢復(fù)了散步的習(xí)慣。他,張龍標(biāo),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他經(jīng)常喂的那只老貓還在——它竟然躲過了這場很多人都沒躲過的疫情。我看見它的那天傍晚,它正蹲在小區(qū)變電房樓下的墻角邊,等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把剩粥倒進(jìn)它面前的那只破碗里。是的,它還活著,沒死掉,也沒跑到別的什么地方去,而是接受了另一個老人的喂養(yǎng)。是的,我很理解,它只是一只貓,一只餓了就會到處找吃食的流浪貓而已。
第二天早上我買了一筒餅干打算也去喂喂它。找了半天,才在樹林里找到它。像張龍標(biāo)之前那樣,我也把餅干掰成小塊,一塊塊投過去——不過它一口也不吃。我走過去,把餅干往它身邊踢了踢,它一下子跳開了,發(fā)出一陣嗚嗚之聲,也不知道它怎么回事。我在長凳上坐下來遠(yuǎn)遠(yuǎn)看著它,但它并沒有像我看著它一樣看著我,而是移到一棵樹下繼續(xù)打盹兒。
接著,我就看見昨天傍晚喂貓的那個老太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一前一后地拍著巴掌——手起手落之間,傳來一陣陣清脆的掌聲。老太從我面前走過去,拐到健身區(qū),登上了一臺漫步機,走動起來。過了一會兒,那只老貓也從樹林里走了出來,一直走到老太正前方的空地上,蹲下來,巴巴地望著她。我看見老太走下漫步機,從兜里摸出一個塑料袋,又從里面拿出半只饅頭,掰成小塊兒小塊兒的扔到它跟前,那只貓就開始吃起來??吹竭@一幕我才突然明白,或許它不是不吃食物,而是只愿意吃張龍標(biāo)的或者一個像他那種年紀(jì)的老人的食物——他們喂著它,它同時也在喂著他們;而我,距離他們那個年紀(jì)還有一段漫長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