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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河邊
——羅布泊采訪手記之一

2021-11-12 11:55■徐
長江叢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馬蘭花馬蘭羅布泊

■徐 魯

沒有到過羅布泊的人,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荒涼、貧瘠和風沙肆虐的沙漠戈壁上,竟然生長著一種生命力特別頑強、又異常美麗的花朵——馬蘭花。

馬蘭花是羅布泊沙漠和孔雀河邊的“吉祥花”。當嚴酷的冬季還沒走遠,人們苦苦盼望的沙漠之春還沒有抵達冰封的孔雀河兩岸,馬蘭花堅強的根須,就會最先在寒冬中蘇醒和萌發(fā),它們在泥土下面默默存活、忍耐著,感知和諦聽著沙漠之上春天的腳步。雖然春天的腳步經(jīng)常會被暴風雪暫時阻隔在荒原深處,但是,春天的腳步又終究是無法阻擋的。隨著殘冬的步步退卻,遼闊的博斯騰湖邊,蜿蜒的孔雀河畔,堅冰開裂,殘雪融化,馬蘭花在所有植物中最先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和綠意,向人們預報了春天的臨近。

果然,不用多久,天氣漸漸溫暖了,一簇簇藍色的馬蘭花也含笑綻放。還有一些無懼無畏的小鳥,會飛到孔雀河畔那些蒙上了綠意的蘆葦林里跳躍、歌唱;紅柳叢又變得柔軟、蓬勃而茂盛了;云雀歡唱著飛入云霄,沙雞和“跑路鳥”也開始在戈壁上奔跑追逐,“咕咕”地呼喚著同伴……

1960 年,當羅布泊又一個春天即將到來之前,一位剛從朝鮮戰(zhàn)場歸國不久的將軍,率領一支小分隊深入羅布泊沙漠腹地,在離博斯騰湖、孔雀河不遠的一個地方,打下了第一根木樁作為記號,然后向北京報告說:羅布泊,是新中國核試驗的一塊“風水寶地”……

那天,當通訊員正在調(diào)試電臺發(fā)報的時候,將軍的目光被草灘上的一簇正在盛開的藍色小花吸引了,忍不住問給他們做向?qū)У囊晃痪S吾爾族小姑娘:“阿依古麗同志,這是什么花???這么美麗!”阿依古麗告訴他說:“首長,這是馬蘭花,可香啦!”

就在此時,通訊員問道:“首長,北京在詢問,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叫什么名字?”將軍略一思索,脫口而出:“馬蘭!就叫馬蘭……”

第二年一開春,經(jīng)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批準,這位將軍率領著五萬核試驗基地建設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荒無人煙的羅布泊,來到了離孔雀河不遠的馬蘭。

馬蘭地處天山南麓,東連羅布泊沙漠,西接塔里木盆地,距離博斯騰湖大約有十公里。在馬蘭周圍的一些地方,有著維吾爾族、蒙古族、回族、滿族文化特色的地名,如烏什塔拉、塔哈其、庫米什、和碩、和靖、博斯騰等。初到馬蘭的數(shù)萬名從硝煙戰(zhàn)火中走來的中國軍人,加上數(shù)以千計的科學家、科技人員,在人跡罕至的大沙漠上,悄悄拉開了鑄造共和國“核盾”的大幕……

從此,“馬蘭”這個地方和這個地名,就與新中國的核事業(yè)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馬蘭,也成了將軍和他的將士們,還有一大批科學家、科技人員畢生魂牽夢縈的地方。

后來的人們稱贊將軍率領的這支特殊的大軍挺進羅布泊,是繼王震將軍率領墾荒大軍進入新疆之后,新中國歷史上又一支數(shù)萬大軍開赴西北邊陲的“國家行動”。人們甚至把這位將軍與美國那位有著“原子彈之父”稱謂的奧本海默相比,認為他們兩個人至少有兩點是極其相似的:一是因為大沙漠的風吹日曬,他與奧本海默的膚色都是那么粗糙黝黑;二是他和奧本海默一樣,也曾踏遍了遼闊荒原上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

羅布泊,蒙古語稱為“羅布諾爾”,意為“眾水匯入之湖”。古時候,這里又被稱為蒲海、鹽澤、洛普池。曾經(jīng)馳名西域的三十六國之一的樓蘭古國,就坐落在這片廣袤的沙海之中。然而,樓蘭在歷史舞臺上只活躍了四五百年,便在公元4世紀神秘地消失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铝藰翘m的消失,說法不一。大約又過了1500 多年之后,1900 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率領一支探險隊,由羅布人奧爾德克當向?qū)?,艱難地抵達了羅布泊腹地。這位探險家后來在《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一書中寫道:“羅布泊使我驚訝,它像一座仙湖,水面像鏡子一樣,在和煦的陽光下閃爍。我們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在船的不遠處,幾只野鴨在湖面上玩耍,魚鷗和小鳥歡娛地歌唱著……”

后來有人分析說,斯文·赫定當時所看到的“仙湖”,就是美麗的博斯騰湖。當他們一行離開博斯騰湖,沿著孔雀河繼續(xù)前行一段之后,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望無際、荒無人煙的沙漠與戈壁。他在書中詳細記錄了這次歷險經(jīng)過,他和他的考察隊幾乎全部葬身在這片沙漠里。因而他又在書中向世人宣稱,這里根本不是什么“仙湖”,而是一片可怕的“死亡之?!?。斯文·赫定甚至把這里稱作“東方的龐貝”。

1964 年4 月,當中國南方已是春暖花開、桃紅柳綠的時候,在羅布泊沙漠上,殘冬還在不停地肆虐著,一些紅柳叢下還殘留著未曾融化的積雪,一陣陣大風沙,夾帶著冷颼颼的寒風,吹得人們睜不開眼睛,也望不見遠處的道路。夜晚時分,一輛軍用卡車在茫茫的、崎嶇不平的戈壁上蜿蜒行進??ㄜ囖D彎時,車燈的光亮照耀著隱約可見的紅柳叢、駱駝刺和茫茫荒原與崎嶇的戈壁灘。

在這輛顛簸的大卡車上,坐著我們的已經(jīng)受命擔任羅布泊核試驗基地司令員的將軍和幾位科學家。他們將在這片沙漠里再次完成一些具體的實地考察。在這片遠離人世、不為人知的沙漠深處,年輕的共和國調(diào)集的千軍萬馬,正在為一個足以驚天動地的強國大夢,開始了艱難的征程。新中國的第一個核試驗基地及試驗現(xiàn)場,已經(jīng)初露規(guī)模。

我們的一位從美國歸來的科學家,把一條毛巾捆在脖子上,避免風沙灌進衣領里,手里還拄著一根從地上揀來的紅柳棍。司令員半開玩笑地對這位科學家說道:“親愛的科學家同志,還記得毛主席說過的那句話嗎?咱們制造原子彈,就好比讓自己握著一根‘打狗棍’,有了這根打狗棍,什么惡狗咱們也不怕了!”

“是啊是啊,你看,司令員同志,我現(xiàn)在手里不正握著一根‘打狗棍’嗎?”科學家笑著揮了揮手上的棍子。幾個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班坂?!”沒有想到,大家一張開嘴,就被灌進了滿口的沙子,于是大家又紛紛吐著嘴里的沙子,一邊吐一邊嚷:“好一個羅布泊!這叫‘未下馬,先敬酒’,先來一個‘下馬威’哪!”

“什么‘下馬威’,再倔強的野馬到了咱們手里,也要讓它乖乖地聽話!”他們一邊說笑著給自己鼓勁,一邊艱難地前行。一會兒步行,一會兒上車,前進了數(shù)百公里,才抵達了目的地。沿途,他們仔細地考察、了解和記錄著公路、站臺轉運、氣象、歷年氣候變化等數(shù)據(jù)資料。

第二天,一架軍用直升機又轟響著飛過了羅布泊上空。博斯騰湖,孔雀河,還有一個個像鏡子一樣的堿水泉……依依閃過??茖W家望著下面熱火朝天的建設工地,不由地對將軍感嘆道:“司令員同志,了不起啊,這里真正是匯集了千軍萬馬??!”

將軍是一位“職業(yè)軍人”,從小就參加了八路軍、走進了抗日戰(zhàn)爭隊伍的“老革命”,后來又在抗美援朝前線指揮過多次慘烈的戰(zhàn)斗。他望著下面的基地建設工地,不由地感慨說:“是啊是啊,真不敢想象啊,六年前,我?guī)е粋€吉普車隊第一次闖進這里時,就像當年的斯文·赫定一樣,迷了路,好幾天都在這里打轉轉。1960 年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孔雀河剛剛開始裂冰的時候,我們再次來到這里,運來了兩卡車石灰,在這里打下了一根木樁當作記號。那時候怎能想到,這個打下木樁的地方,竟然真的就要成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爆心位置了。”

這時候,科學家突然想到了一首宋詞,脫口念道:“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司令員聽了,禁不住叫好:“嗯,‘西北望,射天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我的同志喲,這很對景啊!”

將軍和科學家們這樣說笑的時候,飛行員轉過頭來問道:“首長,我們在哪里降落?”將軍膝蓋上支著一張軍用地圖,目光依依追尋著地圖的線路,然后在一個點上停留下來,用紅藍鉛筆一指說:“還是在這里,馬蘭!”

羅布泊荒原是頑強的馬蘭花生長的地方。當短暫的春天過去之后,所有的馬蘭花的葉子和花朵,又會化為泥土,滋養(yǎng)著來年的新的生命。馬蘭花就像那些犧牲在羅布泊核試驗基地的英雄們的英魂。

那么,讓我們這樣去想象一下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馬蘭花、紅柳、芨芨草、駱駝刺和胡楊林的肥料的英雄們的骸骨,都將隨著一個個新的春天的到來,而萌發(fā)出青青的枝葉,向所有的后來者致意,點綴著這片神奇的荒漠,也矚望著和平年代的祖國的大地與天空……

要奮斗就會有犧牲。那些曾經(jīng)隱姓埋名、在羅布泊奮斗了一生的英雄們的熱血沒有白流。正是他們,用自己的青春、智慧、眼淚、汗水、血肉和生命,為我們的共和國鑄造了一面強大的“中國核盾”,使今日中國的大國地位有了堅強的背后支撐,也為我們實現(xiàn)中華民族兩個一百年的偉大復興和宏偉、瑰麗的“中國夢”而有了更多的底氣、自信和力量。

在羅布泊的日日夜夜里,無論是那些職業(yè)軍人,還是我們的科學家和科技人員,甚至是那些負責場地施工和后勤保障的戰(zhàn)士,每個人的工作都是異常緊張和艱辛的。

羅布泊荒原也的確不是什么“仙湖”之所。每年五月至八月間,甩袖無邊的大沙漠上會出現(xiàn)翻江倒海一般的大雷雨和暴雨。盛夏時節(jié),沙海里的氣溫可達38 攝氏度,地表溫度在40 攝氏度以上。晝夜之間溫差殊異,所謂“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入秋之后,這里不時地會刮起七八級以上的狂風??耧L起時,飛砂走石,天地茫茫,一片混沌。可是,就在這片自然條件極其惡劣的“死亡之?!崩?,那些先期挺進的建設核試驗基地的部隊官兵,已經(jīng)開始了一場“特殊的戰(zhàn)斗”。他們在這里開挖地基,拉著巨大的石磙子壓路,推著車子飛奔,和泥、拉坯、制磚、打夯……他們?yōu)橄嗬^抵達的科學家和科技人員們建起了一棟棟營房、辦公室、實驗室和觀察室。他們將一起在這里迎來震驚世界的“東方巨響”!

斯文·赫定怎么能夠想到,在他走出羅布泊半個多世紀之后,這片“死亡之?!狈路鹬匦聫突盍恕?/p>

一個晴朗、皎潔的月夜,司令員又拉著我們的科學家在月光下的孔雀河邊散步。

千里荒原,邊關冷月,不由得讓人生出“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思古幽情。

“司令員同志,你知道嗎,奧本海默當年在美國主持那個著名的‘曼哈頓計劃’,他們的工作條件,卻比我們這里強多了!”科學家和將軍邊走邊聊,談興正濃。

“哦,你是在美國喝過洋墨水的大科學家,請說來聽聽?!?/p>

“至少他們不像我們的指戰(zhàn)員一樣,在羅布泊里睡地窩子、吃榆樹皮、喝孔雀河的苦堿水??!”科學家對眼前的這位鐵塔一般的將軍和他的鋼鐵般的將士們,內(nèi)心里充滿了敬意。

“奧本海默領導著整個團隊,完成了被當時被盛贊為‘一項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規(guī)模有組織的科學奇跡’,不僅驗證了科學技術的巨大威力,也為盡早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奧本海默因此成了舉國上下、人所共知的英雄,被人們譽為‘原子彈之父’。司令員同志,你率領的這支大軍所干的事業(yè),正如當年奧本海默所干的事業(yè)一樣啊!”

“不敢當,不敢當!我的同志,你們這些大科學家、大知識分子,才是這番大事業(yè)的主力軍哪!當年你們這些生活在國外的大知識分子,一聽到新中國成立的喜訊,就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國外的各種優(yōu)厚待遇,想方設法回到了新中國的懷抱……”

“是啊,我們這些人,都是從舊中國走過來的,那些帝國主義國家?guī)Ыo我們這個民族的恥辱與苦難,大家都親身經(jīng)受過。這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永遠的傷痛!因為新中國的誕生,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和民族才有了指望!我們的人民真的是從此站起來了,帝國主義再也不敢任意欺凌我們。我相信,現(xiàn)在大家的心情是一樣的,是我們?yōu)樽鎳暙I力量的時候了!”

聽到這里,將軍的雙眸有點濕潤了?!罢f得好啊親愛的同志!不過我聽說,你們這些人從國外一回來,就無一例外地都從‘世界著名科學家’的名單上消失了?!?/p>

科學家笑了笑說:“從我們踏進羅布泊的那一刻開始,我想,我們每個人都做出了最終的選擇:為了使我們的祖國真正強大起來,真正能夠立于不敗之地,我們都甘愿一輩子隱姓埋名!”

“是啊是啊,”將軍滿懷感慨地說道,“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的幸福而勞動的職業(yè),那么,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而獻身……”

“那時候,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yè)將默默地、但是永恒發(fā)揮作用地存在下去。”科學家也是一位共產(chǎn)黨員,他對這段話也是再熟悉不過了,很自然地接著念誦道,“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

將軍對卡爾·馬克思的這段名言一直奉若圭臬。當科學家說到這里時,他看到,在皎潔的月色里,將軍的雙眸里充盈著兩顆晶瑩的淚光。

在空曠和清冷的羅布泊的月光下,在萬籟俱寂的孔雀河邊,一位從戰(zhàn)火硝煙中走過來的、戰(zhàn)功赫赫的共和國將軍,和一位從海外歸來的科學家,邊走邊談,不知不覺談到了子夜時分。當他們走回到營房時,熄燈號已經(jīng)早已經(jīng)響過了。

許多年后,將軍在自己的回憶錄里這樣寫道:“我們這支英勇的部隊戰(zhàn)勝各種困難的經(jīng)歷,是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這支建設大軍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段光輝燦爛的文字……”

在羅布泊沙漠上,還有一個令人驚嘆的自然奇觀:一株株高大、蒼勁的胡楊樹,就像一個個勇士挺立在千年的風沙之中。這些已經(jīng)生長了數(shù)百年的胡楊樹,有的已經(jīng)死去了,但是它們的銅枝鐵干,仍然倔強地挺立著,伸向空曠的天空,仿佛還在傾聽那千年的風沙呼嘯。

胡楊樹是大戈壁、大沙漠上罕見的生命奇跡!只要它們活著,就千年不死;即使它們死了,也千年不倒;哪怕它們倒下了,又將千年不朽!

除了頑強的胡楊樹,在蒼茫的荒原上,還有紅柳叢、駱駝刺、芨芨草……它們同樣是一些堅忍不拔的綠色生命。有的紅柳叢幾乎被掩埋在大風沙中了,露在外面的枝條,還在大風中頑強地搖晃著,向世界昭示著生命的尊嚴與力量,也向世人訴說著這里的環(huán)境的惡劣與殘酷。

現(xiàn)在的人們幾乎無法想象,20世紀60 年代里,在國家經(jīng)濟面臨著極度困難,科技人員的研究條件、研究設備十分簡陋和滯后的狀況下,我們的科學家和科技工作者們,是怎樣忍饑挨餓,和全國人民一樣“勒緊褲腰帶”,夜以繼日地工作著。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一旦進入了這個領域,便都無怨無悔、滿懷自豪地給自己寫下了這樣一句話:“一輩子只做這一件事,就是核試驗!”人們更是難以想象,他們使用著最簡陋的計算工具,包括中國古老的算盤,每次卻要計算出數(shù)萬個以上的數(shù)據(jù)……

這是何其浩繁的工作量,何其艱苦的運算條件,何其艱辛的勞作與攀登??!月缺月圓,日落日升,他們?yōu)⑾铝艘宦沸难?,一路汗水,一路深情。春花秋月,柳暗花明,他們合舟共濟,誓不言??;不離不棄,風雨兼程,用心血、用汗水和淚水,粘合著、焊接著他們攀向技術高峰的夢想的“天梯”。多少次的披星戴月,多少次的餐風宿露,多少個酷暑嚴冬,多少次的云蒸霞蔚,多少次的風雨彩虹。

此時,一場瑞雪,正在又一個新年來臨的前夕,靜靜地落在北京城里……徘徊在羅布泊的簡易帳篷前,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我們的科學家明白,一場偉大的戰(zhàn)役,正在黃沙漫漫的戈壁灘上考驗著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同事們,考驗著新中國的一代科學家和新中國的一代鋼鐵戰(zhàn)士。

他們每個人心里也都明白,他們已經(jīng)進入的,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戰(zhàn)場,是一個看不見對手的戰(zhàn)壕。黨中央在期待著他們,也在等待著他們?nèi)〉脛倮哪且惶?!“真是一場好雪??!瑞雪兆豐年……”他喃喃自語著,禁不住搓著雙手,覺得身上好像涌動著無限的力量。

他這時候剛過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一瞬間,他又想到了古代詩人那些豪情干云的詩句。在他的眼前,又閃現(xiàn)出了沉睡千年的戈壁灘上,夜夜篝火通明的場景,火光中飄蕩著將士們高亢的勞動號子聲……“是啊,有這樣的好同志、好兒女,最后的勝利不屬于我們的祖國母親,還能屬于誰呢!”他只在心里這樣想著,卻并沒有說出口。

在進入馬蘭基地核試驗場區(qū)的半路上,有一處三岔口。那是通往“7 區(qū)”左側和“8 區(qū)”右側的一個Y字形的上端處,那里有一個屬于基地部隊后勤部的兵站。兵站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甘草泉”。

凡是駐守過甘草泉的官兵都知道這樣一個傳說:當年,在勘探核試驗基地的時候,有兩名探路的戰(zhàn)士在沙漠里迷路了,因為又饑又渴,他們昏倒在了戈壁灘上。不知過了多久,兩名戰(zhàn)士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的一叢甘草旁,涌出了一股涓涓清泉,我們的戰(zhàn)士因此而得救了。

“甘草泉”這個名字就像“馬蘭”一樣,也有一點特殊的來歷。據(jù)核試驗基地原副司令員張志善將軍回憶:1961 年,通往“7 區(qū)”的道路修通后,在此駐扎著一個道路維修隊。有一天,基地的幾位首長來到這里,其中一位首長對道路維修隊里一位姓郭的隊長說,基地司令員和兩位副司令員都姓張,你姓郭,干脆就把這里叫“張郭莊”吧。就這樣,這個地方暫時叫了“張郭莊”。后來,幾位科學家進試驗場時,也幾次路過這里,覺得“張郭莊”這個名字不美,于是在一次辦公會議休息的時候,大家一致通過,給這個地方改名為“甘草泉”。基地還在這股泉水邊設了一個永久的兵站,作為進入核試驗場區(qū)前的一處給養(yǎng)補充點。

啊,戈壁馬蘭花,大漠甘草泉!馬蘭花和甘草,都是羅布泊荒原上美麗而堅強的生命的象征。甘草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莖有甜味,可以入藥?!案什萜钡闹饕暇褪歉什荨8瓯跒┥夏芤姷饺绱饲宄汉陀啦桓珊缘娜?,真是十分罕見和珍貴。它是大沙漠上的生命之源,也是羅布泊里的一處“風水寶地”。汩汩不息的甘草泉邊,蘆葦叢生,紅柳繁茂,幾乎就是戈壁荒原上的一個奇跡。

1993 年秋天,那位已是古稀之年的科學家,再次來到羅布泊。他依依看過了自己和戰(zhàn)友們在紅山營房住過的簡陋的住處,眼前閃過了那些艱苦的、卻充滿力量和熱情的青春歲月……

在甘草泉邊,他特意蹲下身來,雙手捧起幾捧清清的泉水,重新嘗了嘗。他覺得,這里的泉水還是那么清涼、那么甘甜!甘草泉的涓涓清流,曾經(jīng)滋潤過他們這代人在追尋強國夢想的歲月里所度過的,無數(shù)個大漠的日子。

他告訴身邊的年輕的工作人員和戰(zhàn)士們說:“我們羅布泊人、馬蘭人,最珍惜的就是沙漠之水,無論是甘草泉的清泉,還是戈壁上的堿水泉。”他說,“蒙古語里說的‘肖爾布拉克’,就是戈壁沙漠上的圣泉的意思,這里的哈薩克牧民稱之為‘堿泉’。我們這一代在羅布泊里奮斗過的人,幾乎有著一樣的性格和命運:哪怕在堿泉里泡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也癡情不改,無怨無悔!”

最后,他來到了馬蘭革命烈士陵園。他沒要任何人攙扶,還特意穿上軍裝,穿戴得整整齊齊,神色莊嚴地、一一走過了那一排排潔白的墓碑,向著每一位犧牲在這里的科技英雄和將士默哀、敬禮。

“戰(zhàn)友們,我來看你們了……”每走過一排墓碑前,他都在心里不斷地默默說道。還不時地蹲下身來,輕輕地拔除了墓碑前的縫隙里長出的雜草?!巴緜?,戰(zhàn)友們,你們都是國家的英雄和功臣,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你們安息吧!有一天,當我也走不動了,也要告別這個世界了,我也會來到這里,陪伴你們的……”

這是他真實的心聲。凡是在羅布泊上為了新中國核試驗事業(yè)奮斗過的人們,在他們?nèi)ナ篮?,幾乎無一例外都會留下一個遺言:把我送回羅布泊,送回馬蘭,埋在那些一同在這里奮戰(zhàn)過的同志和戰(zhàn)友身邊……從司令員、副司令員,到每一位在這里奮斗過的科學家,都是這樣做的。

大漠,戈壁,紅柳,胡楊,馬蘭花,甘草泉……孔雀河畔西風烈,將軍金甲夜不脫。為共和國鑄造堅固的“核盾”的一代功臣魂歸馬蘭,長眠在他奮斗過的羅布泊荒原上。矗立在羅布泊和馬蘭的遼闊藍天下的一座高大的紀念碑上,銘刻著這樣一段碑文:“他們的生命已經(jīng)逝去,但后來者懂得,正是這種蒼涼與悲壯才使‘和平’二字顯得更加珍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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