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欣 趙 青
《額爾古納河右岸》(以下簡稱《右岸》)是東北女作家遲子建于2005年12月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以一個年過九旬的鄂溫克族女性的一天,講述了我國東北少數(shù)民族鄂溫克族人近百年的生存狀態(tài)。
近些年對遲子建及其作品的研究逐漸增多,從研究方法上看,可分為文本細讀和比較研究兩方面;從研究角度上看,大致有鄉(xiāng)土文學(xué)角度、女性文學(xué)角度、歷史文化角度、人文關(guān)懷角度、底層書寫角度以及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等。但較少有人分析這部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作者的和諧觀念,因而本文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探討。
在《右岸》中,人與人和諧相處所表現(xiàn)出的特征之一,就是人物之間盡管會產(chǎn)生矛盾,但這些有缺點的人物最終還是彌補了其錯誤或得到了原諒。這種和諧相處一般都要在之前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馬糞包”和“我們”氏族的人之間矛盾的產(chǎn)生和解除?!榜R糞包”是“我”第二個丈夫瓦羅加的族人,他對待自己的女兒粗暴,并嘲笑因戰(zhàn)火失去睪丸的拉吉米,從而和“我們”氏族結(jié)下仇怨,但“馬糞包”其實是因為自己的妻子離開他后內(nèi)心苦澀才變得蠻不講理。一次吃熊肉時,他表現(xiàn)張狂而被熊骨卡住嗓子,是由“我們”氏族的薩滿跳神救活,并以犧牲了一個她自己的孩子為代價。之后“馬糞包卻以自殘的方式,讓我們原諒了他的行為……馬糞包在黎明時刻,用獵刀把自己閹割了,從此他跟拉吉米成了最好的朋友”。
從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出,遲子建所表達和追求的和諧并非單純的其樂融融的“大同世界”,而是有取有舍后達到的一種“平衡”。作者意欲表達的是,人性的缺點并不能掩蓋其優(yōu)點。從自身開始,以寬容化解敵意,以同情消融冷漠,以悲憫觀照罪孽,以無條件的愛喚醒良知,“一句話,大千世界,茫茫人生,生老病死,榮辱浮沉,一切都有因,一切都可恕,一切都會變,一切都可盼,一切都是美,這就是世界在溫情主義者遲子建眼中的鏡像”。如此,才會有和諧的人際觀念的形成,才會有人生苦難循環(huán)之怪圈的徹底破解。
鄂溫克族信奉薩滿教,是泛神論者,認為萬物皆有靈。他們靠動物生存,與動物亦敵亦友,喜愛和尊敬動物?!队野丁分杏写罅咳伺c動物和諧相處的例子,其中的動物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日常馴養(yǎng)賴以生活的動物,如馴鹿、馬等;一類是狩獵的目標(biāo),如熊、“堪達罕”(駝鹿)等;另一類是馴養(yǎng)的有特殊作用的動物,如狗、鷹等。
鄂溫克族是唯一馴養(yǎng)馴鹿的少數(shù)民族,馴鹿給他們提供了吃、行、用,但遲子建除了在描寫對馴鹿的喜愛、依賴之情以外,還有一個情節(jié)值得注意。尼都薩滿跳神救了列娜時,“一頭馴鹿仔代替列娜去了黑暗的世界”,母鹿的奶水就此枯竭。直到有次搬遷,母鹿馱著列娜卻最后獨身回到營地,列娜在半路睡著跌下鹿背凍死,“追尋著它的鹿仔也去了那個黑暗的世界,它的奶汁才又泉水一樣涌流而出”。
在這里,人不僅依賴、重視動物,而且就生命意義而言,與動物平等。這種和諧觀念遠遠要超出普通的“愛護、保護動物”的想法,尤其是在如今人類掌握著所有種族生殺大權(quán)的時候,能夠左右這種平衡關(guān)系的外力只能是小說中那種“神秘力量”,不能不叫人欽佩作者浪漫的溫情觀。這種因崇拜而生的神秘的自然力量,實際上不是外界力量的作用,而是信仰本身,遲子建試圖讓讀者去站在與眾生平等的靈魂的高度上,去體驗和對待這個世界,去真正與萬物和諧相處。
如果說遲子建有厚重的和諧觀,那么鄂溫克族的習(xí)俗是表現(xiàn)其觀念的最佳出口。鄂溫克族有熊崇拜的習(xí)俗,《右岸》中關(guān)于熊以及有關(guān)熊的習(xí)俗描寫也有很多篇幅。鄂溫克族殺熊卻又敬熊,把熊既看作可怕兇殘的天敵,又當(dāng)作祖先來崇拜、敬奉,這種熊圖騰崇拜和漢族人的龍圖騰崇拜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前者是平等而又互相交纏的復(fù)雜關(guān)系;后者是有著鮮明等級差別的主奴關(guān)系。作者借鄂溫克族熊圖騰崇拜之復(fù)雜關(guān)系來完成其和諧觀的展示——“我”與第一個丈夫的相識源于熊,第二個丈夫的死亡也源于熊。
鄂溫克人信奉萬物有靈,這些神靈又支配著人們的生活,因而對兇猛、龐大且與人形體相似(熊直立行走時)的熊產(chǎn)生了復(fù)雜的感情:驚奇、敬畏和崇拜。遲子建表達的和諧是雙方面的,一種是通常意義上的和諧:沒有傷害、殺戮,相互敬畏;另一種則是帶有“交換”意味的行為,即人與動物就生命意義而言是平等、無貴賤的,這樣結(jié)果才是平衡的。這更顯示出人與熊在任何方面、任何形式的平等,這也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和諧。
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第三種方式與前兩者迥然不同,具有代表性的就是獨腿達西與他的山鷹。達西抓到山鷹后馴鷹的方式,其實很難讓人理解為“和諧”,無論是使山鷹挨餓,還是用手搖車瘋狂地搖它以使其徹底忘記天空,都是人主宰一切、高高在上的模樣。事實上,達西與他的鷹的和諧關(guān)系遠比“相處”這一層面要來得深刻,他們實際上是一種互補。達西對待他的鷹的方式,更像一個嚴(yán)厲的長輩對待自己的孫子,這也是為什么山鷹的名字叫“奧木列”(“孫子”之意)的原因。在達西嚴(yán)厲地馴養(yǎng)奧木列之后,他們就平和地相處在了一起,達西為了奧木列睡眠不足;在他絕食時,奧木列自己飛出營地獵到山雞送給達西吃;最后,奧木列幫助達西一起報仇殺了咬斷達西腿的狼,并與狼死在了一起。奧木列不僅是作為“孫子”成為達西生活的一部分,也成為他的腿、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更是成為他靈魂的一部分。達西在斷腿且久久得不到孫子時“死氣沉沉”,“原本他是怕光的,可他帶著山鷹行走的時候,對罩著他的陽光一點都不怯”。山鷹并不是達西的寵物,而是伙伴、親人、戰(zhàn)友。
遲子建通過人與動物各種形式的和諧,來表達其最深的情感和最簡單的期望,即人與動物的和諧相處,不是簡簡單單的保護動物的口號而已,而是以靈魂的平等自居,以萬物有靈、眾生平等的觀念去指導(dǎo),達到真正意義上的人與動物的和諧。
風(fēng)景與自然的描寫在遲子建小說中極其常見,在《右岸》中更是稀松平常,作者一直在超越將單調(diào)、死寂的風(fēng)景注入感情,力圖達到使靈魂與生命傾注于自然之中,表達出滿溢的熱情與悲涼。不同于其他作品,這部小說借助鄂溫克族自然崇拜的特征,將作者的人與自然和諧的觀念在作品中表達得淋漓盡致。因為“鄂溫克人對于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自然界的天地、日月、風(fēng)雷雨電、山林花草、各種動物等自然現(xiàn)象和動植物加以崇拜,并賦予它們神異的靈性”。
作者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描述不需贅言,需要探索的是作者的意圖。作者事實上已對大興安嶺的開發(fā)表達了看法:“哪怕被世人稱為‘綠色寶庫’的土地在沒有被開發(fā)前,森林是茂密的,動物是繁多的……其實開發(fā)是沒有過錯的,上帝把人拋在凡塵,不就是讓他們從大自然中尋求生存的答案嗎?問題是,上帝讓我們尋求的是和諧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壞性的生存?!?/p>
這部“山林民族百年滄桑之歌”最終以文明的消落而曲終,其自然描寫除了熱愛、向往,更多是包含了作者深深的眷戀和哀愁。因為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使我們越來越遠離自然,其筆下的自然風(fēng)景是一首民族命運沉浮的挽歌,是對人類生存的警告。在大篇幅對大興安嶺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中,無論是冰封千里的額爾古納河還是郁郁蔥蔥的群山,都是溫情的,與對少數(shù)山外景物的描寫形成了強烈反差。這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與冷漠灰色的都市形成的對比,是作者試圖用其在故鄉(xiāng)的經(jīng)歷與感受引領(lǐng)我們感受自然的美好,體會到這種永恒、寧靜的感受,淡然地面對名利與生死。
綜上所述,盡管《右岸》似是一首歌唱失落文明的挽歌,但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始終是哀而不傷的“溫情主義”,所以貫穿全文的“和諧觀念”才是作者意圖表達和宣揚的主要觀念。真正的文明不是以科技為核心,而是作者所向往的和諧世界——簡單而樸素,原始卻溫馨,就像文中離開山林去城市定居的族人最后又重返一樣,我們總有一天需要回到自然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