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海潮

掏出心來與煤相比

掏出心來與煤相比

看有沒有煤的紅亮煤的熱乎

這吃一個饅頭就能產(chǎn)生零點五克血的心

遠(yuǎn)沒有煤的知覺煤的情感

煤來自一個被遺棄的世界

一個被擠壓的層次

卻沒有改變它樹的正直和火的本能

面對四季輪回，煤一如既往

煤不因冬天的冷而熄滅

不因夏天的熱而火爆

煤讓人感謝鍋爐，感謝電

而自己總是默默無聲

煤提前到來，彎腰即拾

一經(jīng)投入，就是火，就是力量

而心呢？

心最易于選擇，易于審度

心是季節(jié)的候鳥，天冷時南飛，天暖時北來

心是潮汐，受月亮影響漲落

心在胸內(nèi)，被保護著

吃著魚和肉卻很難產(chǎn)生熱量

喝著威士忌卻很少有酒的甘醇

心在飄忽不定之間

很難用一根火柴點燃

掏出心來與煤相比

火是否藏在心里

矽肺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這萎縮的兩塊煤盡是兩葉肺

盡是兩葉沾滿五微米以下煤塵的肺

兩葉纖維化了的肺

比霜打了的黑蝴蝶的翅膀還要干秕的肺

比曬干了的芭蕉葉還要枯萎的肺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讓這兩葉肺順利地進(jìn)行一下氣體交換吧

讓它重新成為兩塊當(dāng)當(dāng)響的煤吧

成為富有彈性的海綿體的肺吧

讓它的熱量達(dá)到五百大卡，讓它成為

又一座富礦吧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可能煉爐就由于增加這兩塊煤才能達(dá)到熔點

可能鍋爐就由于增加這兩塊煤才能升起氣壓

可能年夜的餃子就由于有這兩塊煤就能煮熟

可能嚴(yán)冬的小平房的小洋爐就由于有這兩塊煤

就能咝咝燃燒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順利地和外界進(jìn)行

一下氣體交換吧

讓這兩葉黑蝴蝶的翅膀，這枯萎的芭蕉葉，這兩塊煤

這兩葉仍然在胸膛里騷動不已的海綿體組織

這越來越少的毛細(xì)血管，無數(shù)的氣泡鼓蕩的肺

這生生不息的掙扎，這反復(fù)的抽搐

這大幅度的起伏，這不停地鼓脹與壓縮的肺

像健康的

生命那樣深深地交換一下氣體吧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讓這痛苦的老年礦工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讓這冬日的陽光下的喘息與咳嗽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讓這醫(yī)院的長廊里的佝僂的背和肋條的柵欄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讓這X光射線下的一堆黑血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和外界

進(jìn)行一下深深的氣體交換吧

一口氣就能呼吸回一個不羈的靈魂

就能呼吸回黑蝴蝶翅膀年輕時的翻飛

就能呼吸回芭蕉葉的搖曳

就能加速這黑蝴蝶翅膀不遠(yuǎn)處毗鄰的心臟的跳動

這曾經(jīng)充溢著高壓液的心臟，時時有血的

咆哮的心臟，有火的呼嘯的心臟

有成排成排爆炸聲的心臟，有風(fēng)鎬的

痙攣的呼嘯的心臟

可是，這美麗的富有彈性的黑蝴蝶的翅膀

已被工作面吸進(jìn)的煤塵彌漫，黏附，凝結(jié)，萎縮

再不能奮飛了，再不能翻動透明的空氣了

黑蝴蝶，可憐的黑蝴蝶，奄奄一息的黑蝴蝶

漫長的冬日的長夜，你的不停的咳嗽震動了整個礦山

多少同情的心抵達(dá)燈盞，和你一起咳嗽

和你一起為一口氣的呼出或吸入折騰得坐臥不寧

恨不得將所有的氣管接通你的肺，幫你進(jìn)入黎明

而在這長長的夜里比咳嗽聲更為輕快的是

又一列拉煤的列車馳過礦線大橋

鳴笛、排氣、節(jié)奏鏗鏘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讓這可憐的肺

深深地進(jìn)行一下氣體交換吧

讓這半躺著的姿勢，讓這坐起又躺下的不安

讓這發(fā)紫的嘴唇

讓這鼓突的眼睛和隆起的青筋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深深地進(jìn)行一下氣體交換吧

使這冬夜不要這樣漫長，使這白晝不要這樣壓抑

讓這本來就無所不在的空氣

從這黑蝴蝶的肺里順利通過吧

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呼一口氣吧吸一口氣吧

這黑蝴蝶的翅膀，這芭蕉葉，這矽結(jié)節(jié)的肺

這可是兩塊最優(yōu)質(zhì)的煤啊

干干凈凈

叮叮當(dāng)當(dāng)

嶙嶙峋峋

放入爐膛

仍能噼噼啪啪爆裂為火苗啊

掛鉤礦車

這只侏羅紀(jì)的小恐龍

被我拍拍肩膀就掛上了鋼纜

這一輛一輛的礦車

被我連在一起就成了中生代的無脊椎動物

我每天就這樣分解它們，組織它們

我的工作謂之掛鉤

它們整天圍在我身邊

有時成百只，有時三三兩兩

它們沒有裝上煤時

看著那張大的嘴巴

我真想扯一把蘇鐵喂給它們

或是摘一把銀杏逗逗它們

可這里是礦井，蘇鐵和銀杏

已代之為頂板和支柱

為生活運送煤炭

才是它們的使命

但我還是把我當(dāng)成了它們的主人

每天在訓(xùn)練它們，支配它們

這連在一起的中生代無脊椎動物

這分開來的侏羅紀(jì)的小恐龍

掘進(jìn)

這是世界上最艱難的前進(jìn)

我們在巖石上打洞

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

測定的方位不容偏離分寸

我們的胳膊和電鉆一起抖動

胳膊上的力

來自傾側(cè)的前胸

來自站穩(wěn)的腳跟

迸跳的火星

是鋼鐵的語言

在我們面前訴說著堅硬

是的

巖石已被打得發(fā)燙

鉆頭已經(jīng)打得發(fā)紅

而我們的眼前仍然是巖石

仍然是亙古猙獰的造型

鉆頭被咬住時

就發(fā)出痙攣的嘶鳴

每前進(jìn)一尺，甚至一寸

都會使我們感到興奮

而嚴(yán)重的是芒刺在背

芒刺是回采隊焦急的眼神

和成百噸等待安裝的輜重

面對無奈

我們只能向體內(nèi)求援

求我們的血

求我們的汗

求我們的力

再一次加入鉆頭的合金

讓洪荒的嶙峋一點點解體

讓蹩足的空間一點點延伸

我們打洞

我們掘進(jìn)

我們在巖石上鉆出一個小洞

我們在地層下掘進(jìn)一個大洞

背后，回采隊就要發(fā)起總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