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勤
小玲十四歲就不愛滿天橋瘋玩了,自個兒覺著成大姑娘了,辦事、買東西都整在,不像她們似的:買一分錢的小蔥還得饒兩棵香菜。為這一分錢得跟賣菜的貧半天兒。賣菜的要說:“這么大姑娘了怎么不害臊!”她們倒有理了:“瞧您!我們都這么大姑娘了,罰您再饒一頭蒜!”小玲可不那樣,她買菜直去直來不耽誤工夫。
往回走半道兒下起了小雨,在快要上坡的地方,淺水坑里躺著個瘦瘦的男人,睜著眼敞著懷,右手像雞爪一樣拘起來,指尖扣住胸,臉和身上都是白黃白黃的,頭頂有無數(shù)條疤。
沒有人站住看,過路人指點著說:“這小子剛打野雞回來吧!人有多少血;老開老開,這回開到頭兒了!”也有人說:“他是肺病!”
看來他就是此地人,人緣不怎么樣,連“成斂成斂葬埋了吧”的話都沒人說。
小玲站住看那死人,他仰面躺著,身子的一半泡在水里,雨水從臉上流下去,很像眼淚,身上被沖洗得干干凈凈。小玲覺著他老睜著眼怪累的,人死了不是閉上眼睛嗎!沒準他還活著,就是沒勁爬起來走!她朝周圍看看,想問一個大人。
有個過路人走過來了。
“他還活著,您瞧他睜著眼!”她大聲朝那人喊。
“小孩瞧什么?回家去!”
“他沒死!”
“死啦死啦,走遠點瞧他詐尸掐死你!”
胡說八道!小玲不以為然地看了那人一眼走了?;氐郊倚×釂柕骸暗f人死了怎么還睜大眼睛呢?”
“那不新鮮,關云長睡覺還睜著眼呢,陸登陸子敬死了不但睜著眼,尸首都不倒!死不閉眼不歇心唄!”
就是這年秋天,北京城開了鍋似的熱鬧起來,人人嘴里都“圍城圍城”的。人心慌亂,買賣也不順,小玲家連店錢都掏不起了。
小玲爹從市兒上回來說:“玲兒,明兒別滿世界去,天好,咱搬家。”
“往哪搬?’
“往你何大叔他們家那兒。”
“開破頭何老五?他們搬哪住了?”
“別那么叫,現(xiàn)如今人家改了!”
“改了吃什么?”
“別瞎說了,小孩不興說大人。”
小玲這是頭一回坐三輪兒,車上放著一大卷一塊塊的舊油布、破席、被子、馬蹄筒什么的。她坐在這些東西上看著馬路兩邊的熱鬧。北京天橋兒的熱鬧還看得過來?還數(shù)得清?小玲恨不能長一百只眼睛。
要飯的老太太跟著三輪車說吉興話:“今兒日子好,您搬家,大富大貴,大吉大利……”
“老太太!您也不瞧瞧車上坐的是舍您錢的主兒嗎?她恨不能跟您要點!”蹬三輪的回頭沖要飯老太太喊。
要飯的都會說吉興話兒。醫(yī)院門口兒,夏天要飯的就拿把扇子,出來進去看病的都是有錢人,他們邊跟著走邊扇:“這回您一準好了,瞧您這氣色多富態(tài),您是吉祥人有點病,見藥就好……準長命百……準歲歲平安……”見大人捧大人,見小孩夸小孩。
看病哪有不愛聽這話的!再給扇著扇子!沒病聽聽這順耳朵的話,誰不舍幾個小錢??!
搬家,迎娶送嫁都圖吉祥,要飯的這兒一說,窮富都舍錢。今兒要飯的老太太沒瞅準。小玲身上一個小錢沒有,為難得直咧嘴,老太太聽蹬三輪的這么一說才看清車上坐的是個補丁摞補丁的小丫兒:“得得我沒眼色,坐穩(wěn)了小孩……吉祥吉祥……她點頭笑著就往別處去了。小玲回頭瞅著她滿臉皺紋,一個勁地過意不去。
車越走越遠,這是上哪兒???小玲納悶他不是拉我逛天壇吧?來時候爹說:“你坐三輪,你何大叔在門口等你?!焙未笫逶谀膬耗兀?/p>
這不是進天壇了嗎?
進大門朝右手斜插著走,穿過一片一人高的荒草,過兩道土崗子。蹬三輪兒的直抱怨道不好走。遠遠瞧見何大叔過來了,小玲跳下來幫著推車。到了二道壇根,壇根長滿了草,草里盡是壇墻上掉下來的琉璃瓦,破磚頭。
順壇根,在不顯眼的地方有兩間小房子,門口兒是一片鏟平了草的院子。
爹也到了。一塊兒搬進小屋,何大叔幫著收拾。小玲高興地脫鞋在炕上蹦高兒。她看著何大叔滿頭的疤就問:“何大叔您腦袋憋得慌了沒有?”
“嗨,六臘月不出門賽過活神仙,憋得慌也不開,過了年兒再說嘍!”
“那您吃什么?”
“有食兒啊,別發(fā)愁!咱們還有糧食?!?/p>
何大叔沒有大名,世人都叫他何老五,他沒娶過媳婦,收養(yǎng)了個男孩叫小福子。他們叔侄稱呼。從小,何老五就教小福子抽煙,喝酒罵人……好幾回把他喝過去,一睡好幾天。別人說他:“老五你別缺德了行不行?回頭把這孩子折騰死了!”
“折騰不死。能養(yǎng)匪子不養(yǎng)癡兒,在天橋這地方,不匪不壞能活嗎?這會兒不教出來,大了更不好教?!?/p>
何老五原來也不干開破頭這一行。他自個兒說的:三百六十行都干過;蘸過糖葫蘆,賣過煙卷、落花生,煮過油悶瓜子,編過炕席,打過找工,賣過小金魚……干什么都受人氣。有一回來了個公子哥兒買小金魚喂鷹。按說你賣人家買,管他買了干嘛使呢。何老五瞅著心疼說了幾句。人家一腳踢翻了金魚盆,小金魚滿地蹦,鷹飛下來就搶。何老五那時候年輕血氣方剛,抓住那公子哥兒就打。這下就捅了馬蜂窩,頭一天被一群人打了一頓,第二天又找到永定門外他住的小屋里把他腳腕子砸碎揚長而去了!
何老五沒親沒故沒吃沒喝,只能躺炕上等死。正趕上小福子上門來要飯,聽見小屋里的呻吟聲,瞧見這慘像?;厝ソ衼硭幕宇^兒,給背到醫(yī)院,雖然治好了,也落了個殘。
永定門到先農壇、天壇這塊地盤的化子們要的飯歸自己,要了錢全交化子頭兒。再由他給大伙分。每回分錢他都扣下大宗兒,可是誰有個病了災的,他全管?;宇^兒也有好有賴,福子他們這個頭兒就義氣。
何老五腳好下地了,心里下不去,打聽著那個公子哥兒是榮盛茶莊的大少爺,心說:他不講理,掌柜的不能不說理,找他講理,讓他賠錢還人家化子頭這筆人情。誰知他到榮盛一開口就被幾個狗仗人勢的伙計們推罵出來。
何老五氣極了,喝了幾壺悶酒想著:“人生一世憑什么這么窩囊!死了得了!”回頭又想:“死了便宜了他們!死他們那兒去?!?/p>
拿把刀子直奔榮盛茶莊,進門就抹脖子!血飛了一柜臺,何老五重重地倒在門臉里的地上。
買賣人最圖吉利,最怕鬧喪氣事,再說,榮盛茶莊還懷著鬼胎。
這榮盛茶莊以茶莊為名,其實在倒賣毒品。雖然說地面上,官場里都有人,但仇人也不少,最怕事情鬧大了仇家借題發(fā)揮,更何況眼前是人命官司。
掌柜的是個矮個子俊小生模樣的中年人,趕緊跑過來央告:“爺們爺們,起來起來有話好說……”一面招呼伙計取止血藥,一面吩咐開柜拿錢。
這回何老五的傷是不輕,但沒致命?;宇^兒殺了一只大公雞剝下皮來趁熱貼在他傷口上。
“爺們兒,我瞅你是條漢子,就是傻了點。這動刀子開自個兒也是一行,可就是得經師,要是拿刀子瞎拉不是玩命嗎?”
“我就不他媽想活了!”
“那您不是把屎拉在褲子里跟狗打別嗎?誰怕您不想活呀!廟里再多一倆屈死鬼算得了什么?咱們爺們講究揚了他們的祖墳還得讓他給錢才成!沒有這兩下子在天橋混事由兒?”
“甭急,這點血好養(yǎng),等你好利索了,我教您?!?/p>
“您拿著這個?!焙卫衔逄统鲆话彦X給化子頭兒。
“還有嗎?”花子頭瞅著錢嫌太少。
“沒了,這是榮盛家給的。”
“??!就這點錢開一次血?您可真是的,您瞧見沒有?手這樣拿刀子,別拉別處,專往頭上開,下刀子手得快……您瞧:最好進肉皮一頭發(fā)絲,深了也別超過一小米粒。讓他血是流出來了!又傷不著真肉兒。手順頭頂往下一抹,滿頭滿臉的血,一閉眼躺地下別動,多少人來賠小心都別起來,伸手等拿錢,少了不動窩,估摸著差不多了站起來就走,順手從兜里摸出藥來往傷口上一按就得?!?/p>
“有錢買同仁堂的好刀傷藥,沒錢自個兒做;下雨天之后,天壇先農壇深草里出蘑菇,有一種是不開傘兒的白骨朵,越大越好,長熟了就成一層灰皮包著一包黑藥面兒,收回來裝口袋里,急了抓一把,止血止疼,傷口不紅不腫不化膿,這玩藝名字就叫刀刀藥。來不及找刀刀藥就連根拔點刺兒菜洗洗,和生白灰一塊砸,越細越爛越好,砸成泥做成團兒曬干了,再研成細面兒,和刀刀藥一樣用,也止血不紅不腫不化膿,就是疼點,一會兒就過去。要像您今兒個這么大口子就得殺雞了?!?/p>
“還能指著這個吃嗎?”
“可不就指這個吃嗎!干什么都是一行,天橋指什么吃的沒有?吃開破頭的全是硬漢子?!?/p>
“砸磚的,拿半頭磚一連氣地砸胸脯子;叫街的,走一步拉長聲喝一句,聲兒凄涼悲慘;連砸磚代叫街的,要小錢的,要口剩吃兒的和數(shù)來寶的,這都是要飯里的行當。開破頭不是要飯,是吃錢的。一是吃有仇有怨的,二是吃為富不仁的……”
“我還真沒見過開破頭!”
“您放心照我說的干。您這錢我還真得拿著,干嘛使呢?打點巡警。只要他看見裝沒看見,不論買賣家還是逛街的,就知道您是入了行當有來頭的。往后就不用常開了,十分非開不可才開一回,不過頭上得有幾個疤瘌條子墊本兒?!?/p>
“靈嗎?”何老五動心了。
“不信這么辦:您明兒就這樣雞皮裹著脖子到榮盛家,坐門臉兒里頭別說話,瞧他們怕不怕?我告訴您: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何老五咬著牙點點頭:“試試!”
第二天何老五帶著傷到榮盛茶莊試試。還沒走到門口兒,榮盛家小伙計跑進去先通了信兒,掌柜的和兩三個伙計小跑著出來把他截到門外:“爺們爺們有話好說!”
“我進去坐坐?!?/p>
“別,別,您說個價吧!”
說個價?何老五心想:這是問我要多少錢。來這兒就是找碴打架,要少了激不起火來。
“一百塊現(xiàn)大洋!”
“爺們,哥哥!再少點再少點!”伙計們你一句我一句。
何老五推開他們就往門臉里頭走。掌柜的急忙攔住:“去給大爺點大洋。”一面滿臉堆笑推著何老五往李家茶樓走。
進了茶樓落坐,茶房送過四樣干果,四樣鮮果,一壺龍井,四個尖底細瓷兒小茶碗?;镉嬚宀桦p手捧著:“何大爺您消消火兒!”
工夫不大有人送來一個包兒遞給掌柜的,掌柜的打開包取出毛頭紙包好的一摞摞大洋,“大爺,這一百塊是您的份兒,這五十塊是我另外孝敬您的,咱們也是不打不成交,往后缺住短住可別外道,給兄弟個信兒。在天橋地面上兄弟也有朋友,您要用得著,也給我個信!”
何老五明知這不過都是外場上應酬話,多五十塊也不過是讓他下次別來了,是關門錢。可何老五是最受不了這么滿抬滿敬的,他揣上錢站起就往外走,掌柜的趕緊吩咐伙計:“大爺要走,叫車叫車!”
后來化子頭兒因為“春艷院"的事遭了暗算。小福子十三四被何老五收養(yǎng)?,F(xiàn)在這孩子十七了。何老五的頭上已經有十幾個大條子疤了!也從永定門外搬客店里來住了,在天橋這地方算有了名氣??删陀幸粯?,叔侄倆三天兩頭拾杠打架。
按說又不是親骨肉,不老不小的,合不來各走各的不得了!不行!見不得離不了!
有一回小福子賭氣跑了好幾天不回家。何老五天天喝酒,愣沒吃一口飯。這天他還坐著生悶氣,小福子回來了。一進門何老五指著大罵:“你給我滾蛋!這兒沒有你祖宗留下的產業(yè),你回來干嘛!”
“我回來也不是沖您,這是我的家!”
“廢話,哪是你的家;我砸了燒了它,我沒死呢,你就想?受呢?”
“?受您什么?滿頭疤瘌?”
“我操你祖宗……”何老五脫鞋追打,小福子撒腿就跑。
小玲爺倆聽見打架趕緊出來,正趕上一個追一個跑。小玲爹抱住何老五:“老五別打,他不回來能把你急死,回來一見面就打,再跑了呢?”
“滾,讓他給我滾,我房沒一間地沒一垅他?受我什么?他回來有什么想頭,有什么可圖的!求您告訴他別來見我,走遠點……”他說著就給小玲爹跪下“嘣嘣”地磕響頭!小福子遠遠看見,趕緊跑回來抱著何老五大哭:“叔兒,您別生氣,我不氣您了,您起來您快起來……”“小福子啊!我出去開頭是為了誰呀!你不讓我干,咱們爺倆吃什么呀……你跟我一場我就給你留條破被子和爛炕席嗎……你怎么就不知道我這心啊……”他哭著站起來,倆人抱頭痛哭。
“叔,我不是說我養(yǎng)活您嗎,只要您不出去開,您說什么我聽什么!”小福子邊哭邊說。
“放屁!你拿什么養(yǎng)活我?我憑什么吃你?我說了!不給你置下點產業(yè),不看著你娶妻生子我就不能不開!”
“我不用您置產業(yè),只要您別開了,少喝點酒,比什么全強!”
“小福子你個王八蛋……”他又追打起來,小福子跑出去一丈多遠。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福子每天掃街,連大街代住家戶買賣門口,天不亮就掃干凈。一到月頭兒,他挨門要錢,不拘多少,買賣家就多給點,住家戶少給點,沒錢不給也行。這樣一個月斂下來,省著點,就夠爺倆吃窩頭小米粥,熬小白菜的。這不是家常飯嗎?小買賣人家能吃這伙食,要是不斷頓兒都該知足了??珊卫衔暹^慣了有錢就大吃大喝,沒錢就餓兩頓的日子,他怎么瞅這個小福子怎么沒出息,怎么想這孩子也是白教了:有我一天他不受欺負,要沒有我了還不是萬人的氣都得受,在天橋這塊地方就不能呆呀……
何老五越想心里越窩火:哪怕你找保三兒學學摔跤也比這掃大街強??!
小福子跑出去一丈多遠站住還頂嘴:“您甭出門兒,瞧我能不能養(yǎng)活您!多掃一條街什么全有了!”
“完了完嘍!能養(yǎng)匪子不養(yǎng)癡兒!你個沒出息的東西,掃街的玩藝,你不害臊我還怕丟人呢!”
“我丟什么人,干活掙錢沒偷沒搶。”
“你沒偷沒搶?是我偷去、搶去了對不對?”
“您……您……那是訛!”
“小福子!你別跑,咱們爺倆比劃比劃:誰死誰手里也算……”何老五氣得臉色鐵青,想掙脫小玲爹的手追打小福子。他畢竟幾天沒吃飯了,連氣帶累,他軟軟地坐在地上,出了一頭虛汗,喘著粗氣,不斷小聲罵著。
小福子幫著把何老五架回屋里。
小玲也不敢插嘴,扭頭回自己屋了。小玲爹,看著何老五和小福子,爺倆就這么悶頭坐著,是誰也沒服了誰。小玲爹想:這架是不勸消不了氣,一勸又得打。
“福子啊,你上我那邊兒待會,小玲說求你點事。我們老哥倆坐會兒?!毙「W诱酒饋沓蛄艘粫卫衔澹胝f什么沒說出來。小玲爹沖他努努嘴,他就掀簾子出來了。
沒搬天壇以前何老五和小玲他們住一個店。小福子進了小玲家還是悶坐著。
“福子哥你老跟我何大叔打架!”
“賴我嗎?”
“不賴你賴誰?”
“我不讓他出去,開頭現(xiàn)眼,我樂意養(yǎng)活他還不對!”
“我問過何大叔,他說血流慣了不開憋得難受!”
“聽他呢,誰的肉不是肉,誰的血不是血,你哪知道,他這會兒身子虛著呢!他是逞能?!毙×嵫矍俺霈F(xiàn)了那個泡在水里的瘦男人?!澳悄憔筒荒芎煤谜f?”
“他聽嗎?剛說好了沒幾天又出去了,你當回回都能訛回錢來?有時候還讓人家打一頓?!?/p>
“你見過他挨打嗎?”
“去年臘月,我想著他也該換件新衣裳過年,到了布店,圍著一圈人,我擠進去一看,是他坐那不走……”
“開腦袋了嗎?”
“倒沒開,他出去不是回回開,就仗著是開頭的,人家怕。往那一坐就訛錢。那回我們爺倆生了好幾天氣。他跟我倒是老生真氣,跟人家沒氣沒囊。有一家飯館就因為他進去開了一次,人家一個多月不開板做買賣!你想,人家明著不打暗著也得打!”
“那怎么不開板兒了?”
“沒人去吃了!誰一聽說這館子是剛動過刀子,差點出人命不懊倒惡心?誰吃館子不怕喪氣!”
“那后來怎么又開板兒了?”
“重刷門面,放炮貼對子,就跟又開一回張似的,這才是慢慢又開板作買賣了!”
“那才……”
“缺德吧!”
“我沒說,是你說的。反正我瞧著何大叔是好人!”
“誰說他是壞人了!我們在永定門外住時早起遠遠瞧見鐵道邊兒上躺著一個人,過去一看是個跳車下來的,腿摔斷了,流了一地的血,我叔回家砸了缸蓋兒拿兩塊板子給他綁好,背起來就奔醫(yī)院跑!就為那人腿他還開了一回腦袋,差點要了命,自己舍不得花錢上醫(yī)院。后來我們爺倆上醫(yī)院瞧那人,他早走了,連聲謝都沒道,我叔說:‘得,救了人就得了?!?/p>
“還是的,那你往后可別氣他了!”
“……我要不管!他早晚……可又管不了啊!”
沉默了一會兒,小福子問:“說你找我有事?”
“有什么事!這是你們爺倆的衣裳,怎么穿那么臟呢?”小玲推過去洗干凈的衣裳。
“誰……你從哪翻出來的?我告訴你小玲你可別洗了……”小福子大紅著臉,這衣裳襪子太臟了!
“那你洗?”
“我洗我洗?!?/p>
他們這么說著話,玲子爹也正勸何老五,“老五,不是我說你,小福子多孝順,親的自己的也沒這樣的,就為你開頭這事,孩子哭過多少回,你怎么……唉!’
“哥哥……”他雙手重重地拍打著:“‘我坐哪個館子里,他們敢不管我吃飯喝酒啊,我弄錢是為了我嗎?”
“我不愛聽這話!我說了您可別生氣,你開了這多少年了,存了多少錢?不是一個大子兒沒有嗎?果然指著這個能攢起錢來嗎?
“我這不是攢嗎?不瞞您說,我要不給小福子蓋兩間房,置幾畝地,我死了也閉不上眼吶!跟您私下說一句:我已經在天壇的頭道里壓了兩間房了,是我找刀刀藥時選好的地方,離井不遠,十分僻靜!”
“怎么著?有房子!天壇是圣上的地盤,能讓你蓋房?”玲子爹驚喜地看看何老五。
“如今聽說是圍城了,快換軍頭兒改朝代的時候,沒人管?!?/p>
“真的嗎?這可是大宗,真有你何老五的?!?/p>
“倒也沒花多少錢,那里頭現(xiàn)成的樹,壇墻上掉下來現(xiàn)成的磚瓦,就是買了幾領席,管那幫窮哥兒們吃了幾天。”
“得了嗎?”
“得了?!?/p>
“那不得了嗎?還謀什么?”
“房子的事您可千萬別告訴小福子?!?/p>
“怎么您的私房?打算給咱找個兄弟媳婦?”
“嗨!您想到哪兒去了,我這輩子除了小福子沒別的想兒!”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們爺倆呀?他往您衣兜里掖錢,我瞧見了,他求我別告訴您,你們這是干嘛呀!丑媳婦早晚得見婆婆,這房不是早晚讓福子住嗎?”
“求您別說是我蓋的。”
“那說誰的?”
“……就說是您的,讓他搬過去吧!”
“您呢?”
“他不是不愿跟我一塊了嗎?”
“您要是不去呀!抬轎也抬不過他去,你們爺兒倆呀!”
消了氣,何老五和小福子爺倆說好了,再不出去開破頭了,搬進天壇自己家里。
像這樣的“不開了,不開了”也說好多回了,白說!過幾天還得開。
剛解放,派出所干部們全穿灰制服,當兵的穿黃制服。他們也瞧天壇這地方新鮮,放假的日子,三三五五的進二道壇逛。別看小玲子住在二道壇根,她可沒進去過,沒錢買票。
何大叔又喝多了,兩天沒睜眼,今天睡足了,起來挺高興和玲子聊天兒。
小玲站當院比比畫畫跟何大叔說新鮮事:“何大叔您猜怎么著,一個帶眼鏡穿灰制服的老太太站天壇大門口兒的木頭垛上,給大伙說書。我往里擠,心說:還頭一回瞅見這樣說書的,聽聽什么段子,您猜怎么著?她說窮人好,闊人壞,這可不是夸咱們呢嗎?”
“別瞎玩了,闊人放屁都有人追著聞,哪有說窮人好的?你聽錯了?!薄罢娴?!我還瞅見她攙著那個要飯的老太太直叫大娘,還說安排她到養(yǎng)老院什么的?!?/p>
“甭瞎說?!?/p>
“我瞎說過嗎?”
“得了,別跟我抬杠,玲兒,趕明兒何大叔給你找個闊婆婆家,你不是也闊了嗎!”
“呆著呆著您就貧!”小玲子生氣了。
“我呀和你爹算沒法子了,一輩子快完了,小福子呢,是沒出息定了。有盼頭的就剩下你了,玲子,你要能找個好婆婆家也就改改咱這窮門風。”
“說說又來了不是!不愛聽?!?/p>
“你老伺候大叔,給大叔洗衣裳,大叔能不疼你嗎?我說的是真話。
“大叔您要真疼我,您就聽我一句話。”
“嘿,我們玲子真成大姑娘了,跟大叔說話也會賣關子了,你說吧,過大年想要紅頭繩?要花手絹?”
“不要。其實……何大叔您可甭生氣,其實您跟我福子哥打架……是您的不是!”
“這小子,他跟你編我什么不是了嗎?”
“沒有?!?/p>
“玲子甭聽他們瞎說。等你成人了出門子,大叔說什么得給你陪送兩身好嫁妝,為這個再開兩回也值!”
“您又說這個了不是!人家正說不應該開的事呢!要為了我您再開腦袋去,我就不理您了!”小玲一撅嘴扭頭回屋去。
小玲爹從天橋兒回來,一臉神秘相。
“何老五,今天可有當子新鮮事,榮盛茶葉莊的大掌柜的找我打聽您的住處?!?/p>
“這么些年,我跟他清賬了!他又想找碴兒是怎么著?”
“不是,要怎么說新鮮呢!挺客氣,要瞧您?!?/p>
“……納悶!他躲我還躲不及呢,新鮮!”
“我告訴他,咱們住這兒了,還沒準什么時候真來呢!”小玲聽他們這么說,也急忙出來:“對了,我還忘了告訴您,我福子哥昨兒個說也有人打聽您呢。福子哥等了您半天您也不醒,他就先走了?!?/p>
“這個雜種小子,這會兒老跟我事兒事兒的,他干什么一天一天不著家?”
“人家派出所上的同志都瞧得起他,想必是有正經事?!?/p>
“派出所?那能有什么正經事?咱們可不能跟軍頭兒上、官面兒上鬧,吃什么飯的就是吃什么飯……”何老五有點發(fā)怵,小玲爹從他眼神看出來了。
“何老五,要不然你跟我做小買賣,這天兒順?!?/p>
“……我不想吃回頭草?!焙卫衔暹@些年做慣了這無本生意,再不想干別的了。
天壇里冬天的黑夜多靜?。☆^道壇里的老樹黃草上都蓋上一層薄雪,偶爾有一只躲進屋里過冬的蛐蛐不連貫地叫幾聲。
“何大爺,何大爺……”門外小聲地叫著,這是天橋下等市面兒上,什么叫街的,要飯的對何老五的尊稱。
“誰呀!大黑天的?!焙卫衔謇_門問。
進來的是榮盛茶莊的大老板,手里拎著不少禮,滿臉苦笑:“何大爺,兄弟老沒瞧見您了,有個朋友從東北回來,捎點土貨,我想著孝敬您老點,就打聽到這兒來了……”說著就打開包兒:幾棵大人參,幾朵靈芝,一大包口蘑和一大包木耳。
“您……這是怎么話說的!”何老五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親眼看見稱萬貫家財?shù)闹鲀褐鲃記_他套近乎。
“何大爺,這些年本該常孝敬您老,我不是沒有想著您,就是一直瞎忙,再說也沒有今兒個這新鮮玩藝……”
“您就甭說別的了,有什么事用我何老五照直說吧!”何老五受寵若驚了。
“我……”榮盛掌柜的一臉凄慘:“我求哥救我。
“我?這不沒影兒的事嗎!我拿什么救您我怎么救您,怎么了?”
“如今我和您那個不爭氣的侄兒犯事啦!”
“……我開一次腦袋還不如您這堆東西值得多,那您還不如把這藥材送南慶仁堂,把蘑菇木耳送干貨店了!”
“不是這么說,我用哥哥一句話就比這值的多了!”
……真他媽納悶!”
“哥哥,求您跟您朋友求個情,對我們爺們高抬貴手?!彼春卫衔逡荒樀囊苫笥终f:“是這么回事:半個月前有個帶著護兵的大官四處打聽您,說是您的朋友,說您救過他的命。后來我打聽著他姓胡、就是他跟我們爺們過不去。您老想想:求誰比求您靈???”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先放一邊兒,先說您們爺們犯什么事兒啦?”
“這您還不明白嗎?為這個。”他把拇指放嘴上。
“不就是大煙嗎?什么軍頭來了也是窮咋呼,沒事,您躲躲吧,不行您住我這兒,這兒三不管?!?/p>
“不行不行,這回是動真格的了,您還是找找他們吧!”
“找他媽誰呀!我跟您這么說吧,翻爛我們家的祖墳也找不出一個跟大官有來往的主兒。”
何老五沖門口喊:“小玲子叫你爹過來坐坐。”他一沒主意了就叫玲子爹。
小玲兒爹點燈穿衣過來客客氣氣向榮盛大掌柜的道了好,坐下商量了半天還是拿不出好主意來。這時小福子頂著雪回來了,他滿臉通紅,要說因為天冷不如說他是太興奮。
這是北京解放后的頭一年,一個掃街的窮小子被干部們當知已,重點培養(yǎng)成積極分子,又參加了南下工作團,眼看就到年根兒,過了年就要出發(fā),他老覺著心跳得勁又大血又足。還有點難受,想著老跟叔生氣,真對不住他老人家,有什么事不能跟叔叔好好說!這回咬牙再不跟叔吵架了。這一離開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見面呢。
“叔!”推門一看滿屋子人,又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見榮盛掌柜的,人家是客:“大掌柜的您老沒露哇!今兒可新鮮,您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大侄子,我來瞧瞧何大爺和您……”他重新看到希望,滿臉苦相。何老五沒等他說完先說:“福子,這不是,因為大煙的事他們爺倆犯事了。我們是朋友,你不是跟派出所的人認得嗎,給他們說句話。行就行,不行我去玩命!”
小福子看了何老五一會兒,回頭瞧著榮盛家掌柜的:“大掌柜的,您家販毒品的事我也有點耳聞,不管怎么說您跟我叔是老熟人了,咱們又都是天橋這塊地兒的,您要真聽我的,我就幫幫您。這事呢,只有一個法子,這可是最向著您的法子,您和大少爺帶上所有的毒品上派出所自首?!?/p>
“您……可拿我打哈哈!”榮盛掌柜的說。
“掌柜的我這個人不會打哈哈,這早晚共產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您想您要跑跑得了嗎?您要搬門子不是抗拒嗎?共產黨說話定釘兒,可是最靠得住的,說一不二,您要真自首說寬準寬。”
“小福子,有你這樣說話的嗎?”何老五又要發(fā)作。玲子爹推了他一把說:“真別說,你老不出門不知道,我天天在外頭聽的見的多了,福子說的是這話?!?/p>
榮盛掌柜的聽到“您跟我叔是老熟人了”覺著有點刺兒,再聽聽又像說正經話,到最后他明白了,這個福子可了不得了,說不定跟上頭有什么關系……后悔這次是自投羅網。天橋呆了幾十年還看不出這個來?他立刻畢恭畢敬地跟福子說:“要不聽您這么說我還犯糊涂呢,這回我就明白了。今兒呢,太晚了。明一早我去投案。得得再見吧各位爺們。”
第二天榮盛掌柜的父子卷包跑了,家也被政府拆了,派出所的李同志批評福子警惕性不高,讓他總結總結經驗教訓。小福子自己也生了一天悶氣,怎么就眼面前讓他跑了呢!
晚上回家看見何老五在炕上躺著,臉上還有沒擦凈的血,玲子坐他旁邊兒。
“您又開去了!”福子的氣起來了又壓下去。
“開……開……開去了!”何老五有氣無力,“開去了你怎么著!”他又是打架的口氣。小玲怕他們又生氣,直沖福子擺手,福子不說話了,點手把玲子叫出來問:“玲子你知道他又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天黑了他才回來,回來就躺下了,說一個錢沒弄著。福子哥,都快過年了,你們爺倆過一個不打架的年吧?!?/p>
“他多糊涂哇,如今解放了誰吃他這套,我正說給他找個正經事做,派出所的人答應了,他鬧成這樣,就是找著事他怎么去呀!”
“他頭幾天跟我說往后可不出去開了,福子成大人了,不能讓孩子跟著不露臉,吃棒子面粥都能湊合。誰知他怎么又去了呢!”
“玲子你爹呢,得給我叔弄點吃的,以往開了頭他都大吃大喝好幾天。”
“爹出去買了,說問問藥鋪坐堂的給何大叔吃點什么藥?!?/p>
“對!”福子趕緊回屋:“叔,我送您上醫(yī)院吧?!?/p>
“放屁,我開了一輩子頭,多會兒上過醫(yī)院?甭管,明兒就好了!”
“您這會兒身上虛了不是嗎!”
“胡說,別管我,睡覺去?!焙卫衔逭f話始終沒有睜眼。他從開破頭以來,頭一回栽這么大跟頭,竟沒有人給錢沒有人央告,最后被人推出來,自己灰溜溜回家。
晌午頭他聽玲子爹回來說榮盛掌柜的跑了,家被抄了,家產全充公了。想著人家大掌柜的來求了一回,也沒幫上人家。如今光有個太太在家,犯了這么大的事想必是急用錢,開一回腦袋,給她送點錢,這才是江湖義氣……
何老五開了腦袋在地上躺得時間長了,血自然流的多。他臉色蒼白全身冰冷僵硬,不住地抖動著,一溜歪斜進了空曠的天壇頭道壇,扶住一棵老樹慢慢坐下,像快入睡時那樣,覺著身子輕了一下,又輕了一下……就舒舒服服睡著了。
他不斷地做著夢,像電影那樣一閃一閃的夢……太陽曬著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他們用手捧牛糞……河水凍上了薄冰,他擔著擔子提著氣碎步快跑過河,后面的冰龜裂著,發(fā)出嘎嘎的響聲……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頭上流著血,又像福子又像自己……大瓦房……像二道壇里大殿一樣的大瓦房,福子娶妻生子了……
又閃了一下,像跌落一樣嚇了他一跳,猛地睜開眼,頭上臉上微微有汗,周圍是黃草枯樹冰雪……
他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回家。
從珠市口到天壇,一路上覺著老有人指點著罵他,議論他。也有人走過來問他是怎么了。要送他上醫(yī)院。何老五沒理他們。這是平生最大的一次丟臉,他記得自已從來都是耀武揚威來著。
現(xiàn)在他不愿睜眼,不愿說話,尤其不愿讓福子知道他這次開破頭的經過。
只要沒有人跟他說話,他立刻就睡去。多么困乏呀!
玲子爹回來了,拿著一包羊頭肉和幾個燒餅,還有一瓶白酒。天太晚了買不著別的。他叫醒何老五:“老五老五,飛薄的羊頭肉哩,起來吃點?!?/p>
現(xiàn)在何老五睡得很輕,一叫就醒,醒了半天才明白是叫他吃東西。他不想吃光想吐,一睜眼就嘔了幾下,吐出幾口苦水,還想吐,干嘔吐不出來。他忙閉緊眼擺擺手。玲子爹和福子還一個勁地叫他起來吃,他不耐煩了,直著脖子叫:“我吃了喝了,去?!币粫炙?。
第二天早晨,何老五還睡著,福子跟玲子爹說派出所有事:“我叔醒了您讓他吃飯,我先走,早點回來。”說完就走了。
玲子爹該上市兒了,何老五還沒醒,玲子爹囑咐玲子一聲先上市去了。
晌午都過了,福子領著一個干部回來,他是宣武區(qū)委的一位負責人。正是那個在鐵道邊上被何老五救過的人。
剛解放誰不忙啊,他打聽到了何老五,說來說來老沒來,今天找到福子,高高興興一塊來了。
到家一看何老五睡得正香,坐下先和福子聊天兒,知道福子參加了南下工作團,心里高興,順手把自己用了多年的鋼筆送給福子。他說:“福子同志,瞧你要走了我都拿不出別的送你,這支筆你用得著,帶上吧!”
“胡同志,我就是放不下我叔兒,您……”福子接過筆一臉難像看著胡同志。
“把你叔叔交給我吧,現(xiàn)在用人的地方多著呢,我安排他跟著我,在區(qū)委給他找個工作,送文件,做飯,看門房都行。’
“那我先謝謝您了,這我就放心了,不怕您笑話,這不是昨天他……又開了!”胡同志看了看何老五的新傷口,沒有血,玲子早給他擦洗干凈了。
“應該送他上醫(yī)院。”
“他不去,就這么開了半輩子了,壓根沒去過醫(yī)院,他自己有藥上上就好,他又喝多了,昨兒吐了兩回。”
“現(xiàn)在解放了,無產階級當家了,勸勸他可別去開破頭了,人人都有飯吃了。過去是沒法子,他為了救我不是還開過一次嗎?!?/p>
“嗯。您也幫著勸勸他?!?/p>
何老五打著呼嚕睡得正香,福子叫了兩聲他醒不了。等了一會胡同志說:“往后我來的日子多著呢,今天下午開會,我先走,醒了你告訴他趕明兒我再來。”
下午只有玲子在家,她不時地過來看一眼何大叔。第三次來看時,聽不著打呼嚕聲以為他要醒了,就叫:“何大叔您該起來吃飯了!”
沒有動靜,她走過去一摸,何大叔不出氣了,推了幾下,僵了。她害怕了,回頭大喊:“爹!福子哥……”沒有答應,她撒腿往外跑!
什么時候又下起了雪,頭道壇里更白更靜了,玲子踩著新雪去找福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