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安
鳥鳴突然停止在啞巴和說話之間
在一個令人生疑的樹枝手勢里
和驟然落下大片葉子
一場恍如隔世的雨絲里
我們的水牛熟悉這一帶水域
它們了解防波堤的斜面
直到水底有多深
它們爛泥一般泡在水里
眼睛半浮在水面上
當船兒震顫著經(jīng)過
它們沉寂的肉體
在水下虛蕩一下
就像這條渾濁的江面
一天的漲潮和落潮
看上去沒有兩樣
我心靈的舞蹈者感到了迷惘。
可能是我的腳步出了錯:
喲!你不要只是指責,
不要追問我何故停下——
在陰暗的岔道口。
我對我的悲傷嘆息不止,
但對心靈的舞蹈者應全力以赴:
歡跳吧,就像星星在星星上面,
在該死的遺忘上面——
在陰暗的岔道口。
少女踩過冰凍的草坪
細微的脆裂聲傳入體內(nèi)
那不是蛇的咝咝聲
那是雪縫里仿佛有知覺的草
發(fā)出水晶般的喊叫
她望著。而某些東西
確實鏡子般碎裂了
正如那少女所震驚
和預感的。喲,上帝
在你輕妙的足跡里時光流逝
而那少女晶瑩剔透
她正思量著如何踩過
再踩過,而我們一旦注視她
也許就能喊出你的全部名字
我半躺著,床旁鏡子里站著一個女人
她高過鏡子一倍,只看得見她的
腰,和一半的乳房
她很美,美過鏡子里的天空
美得令人窒息
那腰以及那一半的乳房
就這樣占據(jù)了整個鏡子
而我半躺著
仿佛生活在水底
她真是太美,從未顯露全部
如果她低下身看自己
烏亮的頭發(fā),悄無聲息地再看看我
我就會死亡,或起身嘆息
像先人留在墳墓里的
一把梳子
夜已完全靜下來
黑暗的工作開始了
聽覺將在那里被挖掘
聽覺的墳墓也將被挖掘
在這里沒有聲音也還是有聲音
水仙花默不作聲
她召喚我們用她蜷曲的葉子
多么纖巧,多么舒展
仿佛撩動著絲絲騷情
她在水中微顫著
她那通往花朵的莖
這才讓我們的眼睛充盈
她昭示著一場天堂的火焰
卻從未吐露她的身世和芳齡
——這些怎不叫人窒息
只是當她完全寂靜
我們也愿守口如瓶
想想吧,當一棵樹搖晃
累累果實中間
便有一個孩子在搖晃
想想這個秋天的孩子搖晃
叫那蓄滿一天的雨
盡數(shù)灑落,毫不吝嗇
想想他正在啞巴似的
讓一場固執(zhí)的雨
逐漸變得稀薄……
想想冬天,當孩子消失
而樹會自己融化
中間滿是空缺
它先是掉下一塊
不到巴掌大,就像烏鴉
嘴里的那塊肉
然后是一棵樹的雪崩
和一天的遺忘
而生活仿佛仍在原處
繼續(xù)掉落東西
那東西快樂而茂密
像謊言
秋天的落葉已落滿京城
記得我受到邀請,要遠赴襄垣
像個來自異地的古代詩人
坐等幾日,天亮前便起身
徒步到太原,再到某個驛站
與另外三個詩人結(jié)伴同行
到了太行山頂才知道
那天已是重陽,于是問起
山腳下的襄垣,此刻又在何方
啊,那個睜著煤炭眼睛的襄垣
那片有人在湖心垂釣
日暮時閃著金光的新湖
傻傻的,也只是問問罷了
而四周寂靜,也像有人在群山間
丟了知識,一時忘記了人生
又恍惚間突然記得前世曾經(jīng)
到此一游——也像傳說中
某個游山玩水的古代人?
我這么說興許只是想讓時間
慢下來。這個世界已今非昔比
還有許多寶地尚未去過
或者去過,如今回過神來
又值得再親臨一遍
好在來世還記得這山山水水
喲,但愿天天都有一些事
讓人流連忘返,只是我們
天黑前還得趕回襄垣城里
那里晚宴過后還有一場地方戲
等著上演——馬不停蹄
啊,主人的招待可謂盡善盡美
還有許多本地會寫詩的
前來捧場,這大概
也是個好的傳統(tǒng),叫這一天
擠得滿滿的,叫人不禁地想起
記載中的那個故國,或
《四樂圖》的作者白居易啊
開窗望去:一只鷹的身影
吊在空中已很長時間,
那靜止的一幕恍若隔世,
似乎它喜歡這樣把大地丈量
將山山水水看個仔細,而
這般地窮其一生,高興中間
隔著一道寂寞可是叫人思慕的生活?
或者它符咒般地映在天空,
叫人一天眼簾跳個不停,
回到屋里還感到暈眩,
只好向著窗戶苦思冥想;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朝著那
黑點的天幕喊去——不止一聲,
直到它拍起翅膀才敢釋懷;
甚至家也搬到山上,用亂石堆砌,
似乎這樣靠它近些,才好去證明
眩目的天空并非空無一物——
今天它豁然凸現(xiàn)在山頂,
又好似要銷聲匿跡——消失在
光的縫隙里,而我埋下頭
把一首詩寫得又長又短,
這是否也算作一種回應?
或者我真該再喊一聲,
讓這一天不再死一般沉寂,
或用力將石頭一塊塊拋去,
再抬頭仰望,直至目光充盈。
有誰像我這樣躺臥在天空下,起伏著
像塵土;或起伏著,結(jié)合自己的一生
忽然節(jié)外生枝地感嘆:?。?/p>
如何才能在水上完成一個人的行走
我看見一棵樹彎曲著蓄滿影子
(其實那只是一個下墜的樹枝),
我看見它的一些影子在燃燒,
另一些卻酷似波浪下的靜水,
死了似的在等風來掀開,
或人一樣思量著如何擺動
才能傾注一生的力量;
我看見它幾乎快倒在地上,
只是影子彎曲著試圖爬回樹上,
或扭曲地隱入空中,似乎那里
透著一道道縫隙,可供它們喘氣,
享受這一天均勻的陽光。
如此陰沉沉地向大地低身,
四周沒有一絲風,
只有生活本身的空無;
只有影子和影子的影子
(地底下興許還滲透著影子)
我坐下嘆息,因為這里不是天堂,
卻畢竟是先人留下的一份清涼,
多少值得回來一趟;我高興自己
終于懂得從肩頭放下孩子,
讓他在膝蓋上歇一歇——也讓他
高興有這樣一棵參天大樹,
冥冥中總有什么東西在灑落,
飄飄然地,在更加濃密的另一邊。
一只麻雀直撲樹叢,另一只
繞著圈也消失在那里了
至于它們是否在此棲息過夜
單憑兩三聲叫喚我不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