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域外戀愛的落寞哀唱"/>
吳紹琦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香港 999077)
《二馬》是老舍在英國書寫的最后一部小說,他以其自身的留洋經(jīng)歷作為創(chuàng)作基礎,打造出“二馬”父子等帶有中英兩國文化符號的小說人物,并通過對小說人物的細致雕琢展現(xiàn)更深沉的跨文化思考與體驗。老舍保留了《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中一貫的幽默諷刺的創(chuàng)作風格,將《二馬》打造成一部頗具特色的愛國主義小說。愛情,作為《二馬》的主體內容之一,使作品更加地接近人民大眾和現(xiàn)代生活。老舍通過設計特定的愛情橋段來揭露人物性格并展現(xiàn)他在留洋過程中感受到的民族成見。在這些橋段中,最令人動容的便是主人公馬威的愛情悲劇,他在愛情中不斷地掙扎徘徊,受到來自社會、好友的重壓,他的愛情自始至終都是一場域外戀愛的落寞哀唱。老舍對愛情悲劇的摹寫為讀者提供一種獨特的視角,使讀者思考“國族建設與個體幸福之間的聯(lián)系,理性訴求與感性欲望之間的取舍”。本文將深入分析馬威所經(jīng)歷的愛情悲劇,試探討老舍在愛情悲劇中寄托的民族建設理想。
馬威在《二馬》中的初次登場是極具畫面感的,老舍將小說的結尾前置,塑造了這位青年在遭受愛情打擊、親情脅迫后的落魄模樣:
他低著頭兒往玉石牌樓走……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起消滅了,立刻消滅了,何苦在看呢?
就連倫敦的天色也可憐這位不被所愛之人、父親所理解接受的青年人,漸漸地將地上的一切顏色也吞進黑暗里,不愿這位青年人的愁容叫旁人瞧見。老舍在設計馬威的域外戀愛時是下了狠心的,這樣的狠心并非指向馬威慘淡的愛情結局,而指向了馬威最終放棄了個人私情,孑然一身地投入國族建設的理想之中。
老舍為馬威布下了一張將令人浴火重生的“情網(wǎng)”,并有意要將馬威往網(wǎng)中拖拽,期待馬威掙扎著從網(wǎng)中脫離蛻變的瞬間。在這張網(wǎng)中,瑪力是誘人的蜜糖,使馬威“想‘瑪力’是那么香甜”,可他未曾想一旦被網(wǎng)套牢后,便越掙扎越沉淪。馬威對瑪力的戀愛既是命運驅使,又是巧合作怪,使他從未能夠真正逃離出愛情悲劇的縈繞。
老舍要讓馬威一頭扎進了域外戀愛之中,并非沒有為讀者留下一絲線索?,斄κ邱R威在倫敦正式結識的第一位年輕女性,瑪力帶著倫敦年輕女性特有的活潑氣息:
她只穿著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膊全在外邊露著。兩條白胖胳膊好像一對不知道用什么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像又還有股香味。
這份帶著“春意”的氣息對于極少經(jīng)歷女性的愛護并在中國傳統(tǒng)教育中成長的馬威而言可謂是激蕩性的,使馬威的心兒也隨之顫動:
樓下母女的說話,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瑪力)的聲音聽得尤為真切,而且含著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里像雨點兒打花瓣似的那么顫了一下。
瑪力的出現(xiàn)為馬威解開了那份在青春時期總是被傳統(tǒng)禮教壓抑的情欲,就像是一顆平平無奇的石子就能將平靜的湖面激起綿延的波浪,馬威對瑪力的情難自已是少年人情感啟蒙的表現(xiàn)。老舍對馬威被瑪力輕易引誘的描寫,既是在諷刺當時社會中知識分子因“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思潮紛紛投入戀愛之中而荒廢實業(yè)的現(xiàn)象,也是在挖苦中國舊社會的性意識的淺薄與性教育的缺失,乃至于當老馬先生終于發(fā)現(xiàn)馬威對瑪力的炙熱感情時竟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匯與言語來表達:
他始終沒想到馬威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會和——馬先生想不起相當?shù)淖盅蹃肀硎具@種男女的關系了;想了半天還是用了個老話兒:“想不到這么年輕就鬧媳婦!”
瑪力對馬威“春心”的撩撥只是這出愛情悲劇拉開的第一幕,隨著“二馬”父子與溫都母女的生活接觸日益親密,馬威也在這份情意中越陷越深??衫仙嵯騺聿辉缸層星槿隧樌亟K成眷屬,像是《駱駝祥子》中的祥子與小福子,又像是《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全與冠招弟。和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主流文學通常將情感失敗訴諸于階級對立的寫法不同,老舍筆下的這些愛情走向覆滅的原因不全是來源于階級差異,而更多來自于人物不同的“文化”背景。老舍始終用“文化”作為標準,將不同的人群進行劃分,他關注“人”在特定“文化”背景下的命運,與那些被“文化”背景所制約、阻礙的“人事”。類似的,由于“文化”背景的隔閡,在中國傳統(tǒng)教育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馬威在面對年輕自由的瑪力時總是顯露出一份怯弱、忐忑、希冀的神情。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浸潤使他明白了何為相敬如賓、何為男女授受不親,卻并未賦予他表達愛的勇氣、認識愛的能力,可憐的馬威只得徘徊在煙雨蒙蒙的街頭失魂落魄,看著來來往往的金發(fā)碧眼的年輕女子,搜尋著他“夢中情人”的倩影:
她,真是她!在街那邊走呢!他心里跳得快了,腿好像在褲子里直轉圈……請喝茶,太早!萬一她有要緊事呢,耽誤了她豈不……萬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萬一她生了氣,以后永不理我呢?都快趕上她了,他的勇氣沒有了。站住了,眼看著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場!怎么這么沒膽氣,沒果斷!
這份怯弱使馬威愛得更為沉郁了。而親愛的瑪力,在英國崇尚個人英雄主義的文化背景的熏陶下,對帶有男子氣概的金發(fā)(西方)男性產(chǎn)生一種天生的崇拜;同時在英帝國中心主義的影響下,瑪力獲得了一份不可一世的文化自豪感,使她更加瞧不起一切頂著其他國籍、其他膚色的人們,特別是“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
溫都姑娘警告母親留意毒藥(“二馬”父子有給人下毒藥的危險可能)以后,想起幾天前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打死了十幾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紅得像擱在熱水里的紅蘿卜。
在瑪力眼中,與中國人同住并非是一件光彩之事,她打心底里厭惡“二馬”父子的加入,并毫不避諱地從東方主義的視角預先評判“二馬”父子,將他們看作是最為鄙陋不堪的“下等人”。瑪力對中國、中國人的厭惡與鄙視,使她永遠不可能嘗試理解中國文化和真正的中國人,便更不必說接受馬威這份“不露山水”的愛戀。經(jīng)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和被羞辱,馬威的心意終不能被瑪力所接受,瑪力漸漸成為縈繞在馬威夢中、生活中揮之不去的黯淡?!蛾P雎》于千年前便談到:“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鼻旰蟮鸟R威果真為了金發(fā)碧眼的西洋女子茶飯不思,“到了吃飯的時候,可是不餓;其實也不是不餓;——說不上來是怎么一回子事”,不知不覺間也“消瘦了不少”。
面對無法圓滿的愛情,馬威也曾嘗試過逃離,在伊姑娘與李子榮的多次勸說下,馬威為家國建設做出貢獻的意識逐漸覺醒:
馬威不是個傻子,他是個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為國家社會做點事。這個責任比什么都重要!為了中國喪命,比為一個美女死了要高尚千萬倍!為愛情犧牲只是在詩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為國家死是在中國史上極光明的一頁!
至此,馬威明白了,明白了美與光榮、家國責任與個體私情之間的權衡,他打算舍去美麗的瑪力從而投身于他的使命。馬威努力嘗試著從愛情編織的密網(wǎng)中掙脫,嘗試用“實干”來彌補生活中因缺失瑪力而產(chǎn)生的落寞,他開始積極鍛煉身體、讀書、認真打點父親的古董店。日子似乎開始有了起色,可正當馬威終于要掙脫這張老舍特地布下的情網(wǎng)時,溫都母女的家中傳來了瑪力訂婚的喜訊,又一次將他拖入了感情的泥沼之中,使他困于情感不得已的郁郁寡歡中不可自拔。
若馬威此時已經(jīng)真正地脫離了瑪力的誘惑,他便能更加篤定地為國族建設的事業(yè)再盡一份心力,可“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戀愛是精神上的想不透,在肉體上是可以享受或忍痛的東西;壓制是沒用的”,瑪力訂婚的“喜訊”將馬威心中最后一絲對愛情期盼的火焰給掐滅了,也將馬威對瑪力的傾慕之情如排山倒海一般地全數(shù)喚回。聽聞喜訊后的馬威更加抑郁矛盾了,他突然明白“愛情”是這樣難以被除根的情愫,可他隱忍紳士的性格以及其擔負的家國責任并不容許他的苦楚傾巢而出,只有在與“理想青年”李子榮辯論時才會不得已惱羞成怒地透露自己真正的苦悶:
我始終沒忘了她,忘不了!這么兩三個月了,我試著把她忘了,遇見她的時候,故意地不看她,不行,不行!她老在我的心的深處藏著!我知道我的責任,事業(yè);我知道她不愛我;我可是忘不了她!她訂了婚,我的心要碎了!……他眼睛看著地,冷笑了一聲,不言語了。
為愛情心力交瘁、哀思的馬威,既令人心疼,又令人覺著可愛。作為一個有家國抱負的青年人為愛情所困擾,越掙扎卻越淪陷,瑪力姑娘是馬威心頭的朱砂痣,他將她深埋于家國理想之下,幻想著等理想完成的那天再向她鄭重求愛;可瑪力不經(jīng)意地撩撥便能使馬威的家國理想變得羸弱、搖擺,馬威背負著愛情的苦楚與理想的重擔艱難前行,甚至還需要面對正氣凜然乃至不留情面的好友李子榮,馬威在情網(wǎng)中無效的掙扎不由令人心疼。但對比他的好友李子榮,此時深陷愛情泥濘的馬威卻是顯得格外可愛,他是帶有青年人血性的存在,是為情、為理想而獻身的美好青年。馬威的大量心理描使讀者在理解小說的過程中更加貼近人物,這也是老舍在筆法上的進步。而李子榮則是馬威人格中缺失的堅毅部分的補充,老舍在《我怎樣寫小說》中談到:“他(馬威)還有缺點,不盡合我的理想,于是請出另一位李子榮來做;所以李子榮更沒勁”,明顯的李子榮不具備馬威那樣豐滿的“血肉之軀”,反而更像一個為正義理想而生、可以放棄所有私欲的圣人,對比之下馬威的真情流露不禁可愛了許多。
在數(shù)次糾結后,這位為情所困的青年為這段愛戀做出了的最后爭取。面對因失戀而喝酒失了魂的瑪力,馬威情難自已: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渾身顫動著……他還拉著她的手,那一只手繞過她的背后,把嘴唇送到了她的嘴上。她臉上背上的熱氣把他包圍起來,他什么也不知道,只聽見自己心房的跳動……她搖晃著向他走過來:“你敢羞辱我,問我!你!”
可就算是馬威擺脫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那份兩性之間的束縛放手一搏,卻還是未能贏來瑪力的心,最終換來瑪力冰冷的羞辱。馬威的心里像被“刀刺”一般的難過,他恨他即使逃離了苛刻的禮教束縛卻終究無法享受自由的愛情,他恨他在家國存亡的危急時刻還流連于兒女情長。末了,瑪力還是將他傷極了,就像是揭開了腐爛已久的傷口上的疤,他恨面對這樣慘痛而又卑微的結局。在遭受一連串愛情的打擊后,馬威終于開始質疑、攻擊這張無形中布下的情網(wǎng),他要用“意志的鋼刀”斬斷情絲,成為一個為家國理想奮斗的英雄:
世界是個大網(wǎng),人人想由網(wǎng)眼兒撞出去,結果全死在網(wǎng)里……不!意志是最偉大的,是鋼鐵的!誰都可以成個英雄,加入他把意志的鋼刃斬斷了情絲,煩惱……什么是懦弱?意志得不堅。
馬威最終決定放棄個人私欲,在倫敦的街頭孤寂地游走,期盼著尋找未來的方向,這或許便是老舍為他設計的命運——注定要在愛情的苦困中升華。馬威在戀愛中掙扎著成長,對待愛情,他就像一只自投羅網(wǎng)的小蟲,在網(wǎng)中不斷消耗自己的生命活力、精神力,但他必須掙脫那張名為“愛情”的大網(wǎng),才得以涅槃。這樣的涅槃無他是時代所需的,“古老”的中國需要年輕英雄的拯救,也需要血與肉的犧牲;但這樣的涅槃也是殘酷的,又或者這便是時代的殘酷。老舍也談到:“個人的私事,如戀愛,如孝悌,都可以不管,只要能有益于國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這就是馬威所代表的。”馬威對愛情的舍棄既寄托了老舍對中國青年的希冀,又反映了當時中國青年面臨的殘酷現(xiàn)狀。使讀者在感動時分,也不禁唏噓曾經(jīng)家國的苦痛。
《二馬》中愛情情節(jié)的大篇幅穿插開啟了老舍文學的新思路,這樣的敘事風格在老舍之后的作品中,如《駱駝祥子》《離婚》《四世同堂》等,都多有繼承。在《二馬》中,老舍通過對馬威愛情悲劇的設計,展現(xiàn)了在域外環(huán)境中個人情感和社會文化的對峙與互動,并以馬威最終毅然地和傳統(tǒng)孝悌、兒女情長告別為例,呼吁當時中國的年輕人在振國的理想抱負面前需摒棄私欲,強調只有民族發(fā)展才能為個人幸福搭建更為堅實的基礎,順應了同時代文學革命中強調的民族解放精神。然而《二馬》在愛情情節(jié)的設計上仍有不足,因凸顯主題與人物特點的需要,現(xiàn)實戀愛中“有愛之人”的自然感情與靈動神情被一定程度地舍棄。老舍也曾坦白:“我在一動筆時就留著神,不準戀愛情節(jié)自由的展動。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戀愛作為副筆,而把另一些東西擺在正面”,以戀愛作為副筆的寫作手法,雖是能夠有效地傳遞作者的主要思想,卻在風情月意的書寫上少了分細致。
總而言之,《二馬》在19 世紀20 年代的歷史語境中,置身家國之中,立足個人情感,通過對愛情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塑造,從而有力地向中國青年傳遞了加強國族建設的家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