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那年的夏天,闖下一場大禍。
父親把去擔水的任務交給了我。我的哥哥正在忙著喂食院子里的雞和鴨子,以往都是我倆結伴挑水,當然哥哥是主力,父親大約判斷我可以獨擋一面了。這對我來說當然不是個事,盡管那時我的個頭還不高,但肩膀上已有些力氣,挑水過自家高高的門檻時,絲毫不費力。
每次挑水,我和哥哥會有說有笑地走進我家右側第八旅社的大院。
第八旅社是我們這座小城當時規(guī)模較大的旅社,它有著四方大院,有食堂、馬房和廁所,居住在它周圍的百多戶人家早起上廁所均在此。我和哥哥會逗逗院里拴著的馬或驢,然后踅進有著雙排大通鋪的旅社住宿大間,走至頂頭的小水房。水房里有鋁制大水壺,有人工水井,一般情況下挑水的人不多,很多人家都打有水井,兩排大通鋪上會橫七豎八躺著一些旅客,要么在抽煙聊天,要么睡大覺。
從我家到第八旅社小水房,大約有500米的距離,來回五六次就把水缸挑滿了。挑最后一擔的時候,也是我和哥哥最放松愜意時,我們會放慢速度邊玩邊往回走。
第八旅社的大院靜悄悄的,一些馬和驢無精打采地杵在馬棚里。我進院時沒見到人,倒是院里有一鋁鍋,在煮著碴子粥,透著一點人氣兒。
我走進第八旅社的大通鋪,果見住宿的人多躺在大鋪上睡覺,全都光著上身,只穿短褲。有兩個人在水房里的水井邊折騰,近前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胖子在撅屁股洗頭,他的伙伴不時給他壓水,侍候著他。
一切都是毫無征兆,我不知道一場禍端的火苗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
我把水桶放在一邊,等著人家把頭洗完。胖子半睜眼睛回頭看了我一眼,繼續(xù)洗頭。他吹著歡快的口哨,洗得很慢,不時指揮著他的同伴怎樣怎樣。他的同伴猥瑣地沖我笑下,動作更慢了,仿佛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我站在水房的小窗戶前,向外看風景,我聽哥哥說在這里住宿的人都是趕車老板或汽車司機。他們靠賣體力吃飯,跑長短途的均有。他們非常不好惹,經(jīng)常與人惡語相向,耍出他們慣有的蠻橫。
好不容易捱到胖子洗完了頭,卻不料他不允許我壓水。居然又打水洗起了身子,鐵塔似的身軀就杵在水井前,我根本靠不上前,他的同伴用腳把我家的水桶扒拉到一邊,呵斥著說,別在這兒擋著,沒見正用著嘛。
我哆嗦著說就挑幾桶水,胖子乜我一眼說,你媽要是來挑水的話,興許我能給她騰個地兒,給她方便。胖子的伙伴聞聽此言,沙啞著嗓子笑了。
我情知他這是污辱我,卻拿不出狠話懟回去,眼淚迅速蒙上了雙眼。他的同伴不耐煩了,讓我快滾一邊兒去。我紅著臉壯擔說,你們欺負人!然后挑起水桶往外走。
我聽到了身后肆意的嘲笑聲。這時大通鋪上有人坐起身道,欺負人家小孩兒干嘛呀?不就是挑個水嘛,多大點事兒?胖子大怒道,哪陣風大閃了你的舌頭?你算哪個廟的和尚?雙方唇槍舌劍起來。
我咬緊牙關,快速回到家。哥哥已經(jīng)忙完手里的活兒,見我挑著空桶回家很詫異。
我半天才含淚把原因說出來,父親笑了,哥哥用手撫了下我的腦袋說,看把我弟弟氣的,走,哥給你報仇去!
我們再走進第八旅社大通鋪時,那兩個人還在水井邊折騰。哥哥滿臉堆笑著搶過水井柄,給他們壓起水來,又把我叫到一邊,替我向他們道歉。
哥哥大我三歲,只比我高出半頭,卻儼然小大人一般。那兩人教訓我說,看你哥多會來事兒,哪像你,倒像我們欠你什么似的,多學學吧。他們接受了哥哥的巴結。哥哥甚至拿起毛巾給胖子擦背。這工夫,他的同伴同意我們壓水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壓滿水,哥哥讓我自己先挑回去,他留下來,繼續(xù)和那兩個人插科打諢,有說有笑。
我心里的氣依然鼓鼓的,于是噘著嘴來回挑水。
挑最后一趟時,哥哥才跟我一起回家。哥哥把水挑在肩上,又和我講起大道理。我慢吞吞跟在后面,對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經(jīng)過那煮碴子粥的鋁鍋時,我心里突然泛起一個主意,隨手撿起地上的一個煤核,就是煤塊燃燒后剩余的黑殘渣,呈蜂窩狀的那種,掀開半掩的鍋蓋,將煤核搗進了鍋里。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心中暗暗得意。
事情發(fā)生在晚上,吃過飯我們出門玩,正好撞見很多人拿著各式家把式兒,陸續(xù)涌進第八旅社的大院,也不知他們打哪兒來的。然后聽到一聲令下,有人把大鐵門給鎖上了。雖然天氣已經(jīng)沒有白天那么熱了,這會兒的溫度依然不低。
我們看見,有人在往一起聚攏,很明確的形成了兩派,人數(shù)上基本勢均力敵。有人高聲質問為何使壞往碴子粥里放煤核,導致一鍋飯都沒法吃了。
我下意識喊出一聲”媽呀”,情知這可能和我有關系。哥哥問我怎么了,我慌亂著把手指伸進嘴里,搖搖頭。
雙方中有一方又質問欺負小孩兒算什么能耐,我再次吐下舌頭,情知這肯定與我有關系了。
他們很快肉搏在了一起,緊接著就是磚頭瓦塊在空中亂飛,慘叫聲不斷。我和哥哥遠遠躲起來,怕磚頭瓦塊連帶著砸到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派出所的人趕到,這場群毆才算偃旗息鼓。
鄰居們圍在第八旅社門前議論不休,哥哥拉起的我手往家走。
是你把煤核扔進鍋里的,是不是?哥哥嚴肅著眼睛盯視我。我先下意識搖頭,緊接著就嚎啕大哭。
哥哥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嘆出一口氣。
那個夜晚真漫長啊,我和哥哥誰都睡不著。后來哥哥說,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講,要埋在心底,永遠不要說,我只有雞啄米樣地點頭。
我上小學五年級時,已似情竇初開未開了。
那年我十二歲,似乎有點早熟。
讓我心生情愫的人叫杜鵑,我們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兩只羊角辮翹得古靈精怪。她長得不算特別出眾,但她的嗓音實在好聽,是全校的小喇叭,我們?nèi)嗟尿湴痢?/p>
又是一年運動會。老師照例宣布要求,白襯衣、藍褲子,鞋子不做硬性要求,但如果參加比賽項目,則必須穿白球鞋。
你報名比賽吧,我想在廣播里給你加油,杜鵑滿臉陽光地鼓勵我。
我的心撞小鹿般咚咚跳個不停。
杜鵑每年都是校運動會上的廣播員,為競技者吶喊助威,追隨賽場上的每個矯健的身影。
每年我都是看熱鬧的人,在吶喊聲中,把小手拍得通紅。
不是我不想報名,是家里實在困難。我有兩個哥兩個姐,一個弟弟。參加比賽,單是球鞋就會讓我望而怯步,也會讓我的父母很為難。
去年的衣服已經(jīng)小了。我每天都在長,節(jié)節(jié)拔高,父母總是唉嘆長得太快了。我心里有數(shù),白襯衣尚可以對付,藍褲子是斷斷穿不下了,得換條新的了。
我相信父母有辦法,畢竟運動會每年就一次。關鍵是父母肯定沒做好我要報名參加比賽的思想準備,那意味著他們還要為我準備球鞋,這是額外的負擔。
說實話,我不想辜負杜鵑的期待。她有什么心事都愛和我說,總是用一雙大眼睛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
我知道那其實緣于一次英雄救美。去年冬天一個黃昏放學時,我恰好撞見一個男生在路上欺負杜鵑,攔住杜鵑不讓她走,嘻皮笑臉的,杜鵑則氣哭了。平時我學習差點兒,但打架滋事我是不怕的,于是我像一堵墻橫在了他們中間。
那男生起始還嘴硬蠻橫,等我攥起拳頭沖他比劃時,他撒開步子就跑遠了,把杜鵑逗得咯咯笑。
杜鵑對我表示感謝,羊角辮左晃右閃。她的嗓音像糖融化了我。此后,她常督促我寫作業(yè),時不時還送我橡皮鉛筆什么的。
我在眼前描摹著自己在賽場上狂奔,杜鵑興奮得小臉紅紅,在主席臺上站了起來,把話筒撳在手上,用提高多個分貝的甜蜜嗓音為我助力。同學們山呼海嘯般用他們的熱情聲浪一次次淹沒我。
我的心情相當復雜,回家吃飯時幾次猶豫,還是在母親給我盛粥時,鼓起勇氣把參加運動會的事兒說了。父親眉宇間形成個川字,看向母親,母親默默看向我。
我像犯了錯似的低下了頭。很久母親才問,你要報啥比賽呢?我囁嚅著說,跳遠兒。平日里我常和小伙伴們瘋跑,遇到溝坎時,我總是比別的小伙伴跳得遠,落得穩(wěn)。我早想好了,就報名跳遠。
母親的聲音非常和藹,不參加比賽不行嗎?對于這點我早有預判,我說是老師點名讓我參加的。
母親沒話了,后來她笑著說,沒事兒,你報名吧,家里支持你!
當天晚上,母親就翻出了我的白襯衣,穿上胖瘦尚可。母親又翻出一條灰色褲子,決定第二天去成衣店漂染一下。至于球鞋,父母則犯難了,睡覺時他們還在私語。
第二天球鞋也沒著落。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引起杜鵑的注意,放學時她喊住了我,問我是否定下比賽項目,還說她哥有雙球鞋,穿著擠腳,讓我試試。
雖然窘迫被她看穿,我還是沒猶豫就答應了。杜鵑很高興,讓我先跳兩下給她看看。我渾身充滿力量,那個讓我心跳的女孩兒就在面前,她期待見證我的飛翔,我不可以讓她失望。我像模像樣地圍著她轉了兩圈,然后跳躍著開始了表演。
我跳出很遠的距離,動作很標準,杜鵑贊嘆著點頭,給我鼓掌,豎大姆指。
你太棒了,肯定能拿名次!杜鵑臉上熠熠生輝。
杜鵑領我去他們家。她讓我在門外等著,稍頃,她出來時手里拿著雙用報紙包裹著的回力白球鞋,很仗義地塞到我手里。
我坐在地上試穿,結果正合適。杜鵑笑得甜甜的,說太好了。那一刻,星星在我眼前閃耀,月亮沖我微笑。我忘形地往家瘋跑。母親正在做飯,看到我手里的球鞋,眼里立時盈滿了淚。那天晚上,我喝了三碗粥,飯后還煞有介事地到院子里彈跳了很長時間。
運動會如期來臨。
杜鵑依然是廣播員,她的嗓音像陽光般溫暖著我,早上她看到我時還鼓勵我。我躍躍欲試迫不及待了。
我抽到的號是第四順位。前面三個人,只有一個跳出了好成績。
杜鵑在廣播里提到了我的名字。在她的鼓動中,我腿有些軟地走向比賽場地。我的心跳得厲害,我運足氣力,開始助跑。那一刻,空氣似乎窒息了,在亂叫聲中我狠狠躍起沖向白線。
可是我卻聽到“哧啦”一聲,我的藍褲子從褲襠那兒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同時,我一個屁股墩坐在了白線內(nèi)。
我下意識瞅向褲襠,也聽到了山呼海嘯般的笑聲。杜鵑的嘆息也不可抑制地從廣播中傳了出來,血一下子沖上了我的臉,我知道我丟人丟到家了。
很多天,我才向杜鵑提出還鞋。杜鵑淡漠地說,鞋子送給你了,不要了,我想解釋,杜鵑已經(jīng)轉身走了。
這件事成了我心上的疤。多年后,小學同學聚會時,我躊躇再三,還是沒參加。實話說,我有點莫名地怕見杜鵑,也不知杜鵑是否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