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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洼的消失與重生(三)

2021-11-11 22:25:29魯順民陳克海
火花 2021年9期

魯順民 陳克海

第三章貧困記

一、劉大叔

工作隊2016年春天駐村,轉(zhuǎn)眼到了2017年。

山里的生活節(jié)奏慢,也真是慢。按照縣城的生活節(jié)奏,上班,去處理一宗一宗雜事,不知不覺間一抬頭,已經(jīng)是該吃午飯辰光了。而在村里不一樣,早晨起來做過一宗一宗事情,待歇下來,太陽潑水一樣照亮田野,山間的霧也散去了,變淡了,以為快中午,一看表,才不過上午九點。露水正在褪去,莊戶人忙罷田里的活,才準備出去放羊。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這話說得有些過,可能僅僅是個感覺,但這個感覺很準確。

可是,日子過得也真是快,在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下,一年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另一個一年也不知不覺過去了。幾個工作隊員很忙,核實村里的各種情況,還要回單位處理必要的事務(wù),回鄉(xiāng)里回縣里參加各種各樣的會。生活節(jié)奏顯得有些亂,時間過得真是不知不覺。

曹元慶是工作隊長,過罷年回到村里,劉福有說:老曹啊,鬢角上有白頭發(fā)啦。

可不是,不獨老曹有了,回頭看老周周勝賢,也有了。

陳福慶年輕,但也經(jīng)不住歲月磨損,趙家洼村的山風和霜雪將他送過不惑之年。

都是農(nóng)家子弟,村里6戶人家13人一天一天打發(fā)著日子,開始還沒有覺得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不妥,可是,過了一年,再過一年,工作隊的壓力就來了。

主要是心里不安。

尤其2017年,陳福慶從工作隊員“榮升”為趙家洼第一書記,壓力伴著不安,越來越厲害。也正因為是農(nóng)家子弟,看著眼前的父老生存狀況,這種壓力與不安來得更甚。

陳福慶的家雖然在岢嵐北川的三井鎮(zhèn),農(nóng)業(yè)立地條件比趙家洼好一些,平地多,交通方便,但農(nóng)家院里進行著的生活其實與趙家洼區(qū)別并不大,苦,窮,都一般模樣。

當年上初中,跟姐姐一起住校,一日三餐說供不上就是供不上,好長一段時間,姐弟用一張飯票,吃一份飯。陳福慶是家里的獨苗,上頭三個姐姐,下頭一個妹妹,父親母親真是傾其所有來供幾個孩子讀書,終是有報償。陳福慶差強人意考上當時的忻州商業(yè)學(xué)校,妹妹則考上山東濟寧貿(mào)易職業(yè)學(xué)院。

兄妹二人被“供”出來,父母親也就老了。

他看到劉大叔劉福有,會想起自己的父母親?;蛘哒f,看到劉大叔,就更惦念父母親。老人們都不容易。一個縣份,地域不同,但情景并未因物理空間不同而有什么區(qū)別,簡直太雷同了。

有一段時間,記者來采訪陳福慶,陳福慶跟記者們說起村里的人,總是大爺大娘大叔大哥這樣來稱呼,記者們看陳福慶的《民情日記》,日記說起某一個人,也是這樣來稱呼。大家很感動。

事實上,陳福慶他們在村里的工作能夠順利展開,能夠得到大家的認可,這種姿態(tài)起著很大作用,拉近距離,黏合情感,融入其中。

而在陳福慶那里,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有什么特別,有什么可值得稱贊的。

鄉(xiāng)村社會,本來就是靠血緣、親緣、族緣、地緣關(guān)系形成的秩序聚落。盡管趙家洼村是一個“亂家百姓”村,“趙,‘照’不到一起,劉,也‘流’不到一塊”,血緣、親緣、族緣在村落中的影響并不太大,倒是地緣關(guān)系讓三個自然村的村民很“抱團”。

遠親莫若近鄰,趙家洼的村民可能體會更深一些。即便到第四代馬龍飛這一代人,說起周圍鄰里長輩,也是叔叔大爺這樣來稱呼,即使稱同輩一茬,也免姓只呼名字。鄉(xiāng)村社會里,兒童從小就被教育,“大名小字”直接稱呼某一個人,是極端不禮貌沒有教養(yǎng)的行為,甚至可視為鄉(xiāng)村禁忌之一種,被堅決呵禁。

陳福慶擔任過陽坪鄉(xiāng)的人大主任。一進村,一見到村民,見了比父親大的一定叫大爺、大娘,比父親小的一定叫叔叔、嬸嬸,同一輩,那就是哥哥嫂子來稱呼了,一切來得如此自然,并不刻意,毫無矯飾,身份轉(zhuǎn)換流暢到天衣無縫。這一切,都來自鄉(xiāng)村的教育,來自童年的訓(xùn)練,或者說,這是土地賦予人的基本教養(yǎng)。

有什么樣的訓(xùn)練,就有什么樣的文化。

人,一旦進入鄉(xiāng)村,山水田野,農(nóng)舍炊煙,林坡草地,長云低巡,鳥兒鳴叫過后,村巷里恍然聽見有人在呼喚你的小名。

劉大叔,就是劉福有。他的名字頻繁地出現(xiàn)在陳福慶的《民情日記》里。因為留在小趙家洼的老人中,就數(shù)他的年齡大,2017年,劉大叔年過七旬,跟陳福慶父親一樣,生有四女一男,也跟陳福慶的父親一樣,老漢為培養(yǎng)子女那是竭心盡力。

劉福有在趙家洼是一個每天都很快樂的人,無論是手里有營生做,還是坐下來抽煙跟大家說話,鹽咸醋酸,根根由由,一件事情,在他的嘴里會很快理出頭緒。

他沒有理由不快樂。

老伴叫楊娥子,也勤快。劉大嬸比劉大叔小一歲,都是過了70歲的人。但兩個人不能閑下來。為什么?劉福有說:“任務(wù)沒完成呵!”

“沒完成任務(wù)”,恰恰是劉福有快樂和舒心的原因。

育有五個兒女,兒女娶的娶,嫁的嫁,一個個從趙家洼老屋走了出去。兒女們走得有心勁,前面說過,2016年,孫兒考取南昌航空大學(xué),外甥女考取汾陽醫(yī)學(xué)院,“都是好大學(xué)”!

老人為兒為女操勞一輩子,那份辛勞陳福慶哪里能不知道?

老人的兒子叫劉永兵,現(xiàn)在家搬到了城里住,只身在神木打工。老人說,他這一支,就是單苗苗往下傳,1993年,永兵結(jié)婚,那時候劉福有還不到50歲,三間正房讓出來給兒子做了新房,自己又在南邊搭了三間南房,就住在那里。旁邊就是牛圈,方便起來招呼喂牛。

兒娶女嫁,才算完成“任務(wù)”之半。劉福有還有91歲的老娘在堂。高堂老母健在,算起來就是四世同堂。四世同堂啊!在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村落,這樣的家庭構(gòu)成還不是最理想的嗎?家有一老,強如一寶。子孫繁衍,福壽無邊。

劉福有的老娘現(xiàn)在躺在炕上,妻子楊娥子笑著,像喊一個孩子,大聲大氣跟她說話才聽得見。喊她起來換洗衣服,喊她起來吃飯。七十出頭的妻子,在婆婆面前仍然像個閨女。

兩口子對老娘孝順,村里人都看在眼里。

老娘年輕時候的相片裝框子,放在柜子顯眼處。年輕時候的老娘也是一個美人胚子,眉是眉,眼是眼,俊俏得很。老娘當年也不容易,人家走了兩處,先在宋木溝白家,過得不順心,這才跟了劉福有的大。父親呢,更是一個俊后生。老父親去世將近20年,相片就擺在老娘相片的旁邊。70歲的大白眉白鬢,老了老了,那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哩。

老娘在炕,自己就不能算老。

在村上,劉福有是好受苦人。當年,坡梁地,溝塌地,總共種著90畝地(陳福慶核實過,共89.7畝),這90畝地1982年分過一回,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又重分過一回,包括人畜口糧地、輪荒地、油料地、開荒地。1982年分地,村上按地畝的產(chǎn)量來分配,劉福有家人口多,加上自己開荒的地,90畝綽綽有余。

到2017年這一年,他不能不“認慫”,但還種了些地,其它的退耕的退耕,流轉(zhuǎn)的流轉(zhuǎn),這點地還得種。

種些什么?“莊戶人家不用問,人家種甚你種甚”,左不過玉米、胡麻、莜麥、紅蕓豆、土豆、谷子、糜子、黍子,中間還間作黑豆、牙豆、大豌豆、小豌豆,只比別人種得更多。劉福有謙虛,其實他在種地上花的心思比別人更多些,前些年養(yǎng)一頭牛,現(xiàn)在是養(yǎng)著兩頭牛,牲口的青貯飼料和精飼料都需要地里出產(chǎn)解決,買飼料喂養(yǎng),“算不過賬來”。

除了牛,前些年他還養(yǎng)羊,也不多,20多只。那時候駱駝場張攔全喜放羊,20幾只羊就托給張攔全喜放。鄉(xiāng)村經(jīng)濟互助合作行為中,這種合伙放羊的方式叫作“捎羊”,把自己的羊交給羊倌出坡散放,到夜影降臨,再交回到各自的圈里。羊群回村,亂蹄踏得霧氣騰騰,羊倌用鞭子一攔,誰誰家的羊會自動分開,一個娘領(lǐng)幾個孩子紋絲不亂一個不少,熟門熟路趕回到自家羊欄里去。

每年,主家會付給羊倌若干報酬,報酬也不太多。

羊的青貯飼料和精飼料也需要地里出產(chǎn)來解決,若去買,還是個“算不過賬來”。

還養(yǎng)豬,有力氣那些年,劉福有有時候養(yǎng)一頭,有時候兩頭,冬天嵐漪河冰封,是“臥豬”(注:殺豬)時候。殺了豬,豬肉大部分要儲存起來,給兒子拉一塊,給女兒拉一塊,都給孩子們準備下過年用,剩下的可以交易,換幾個錢。

老劉說,是不算賬,養(yǎng)一頭豬,不說人的辛苦,每天一日三餐都得給做熟侍候,一頓不吃也不行。光算一下一年的飼料,青飼料不算,僅是玉米,就得七八百斤,算不過賬來。

老劉家的日子這樣來過,家家戶戶的日子也這樣過。寒來暑往,四季不同,農(nóng)家生活的旋律似乎一成不變,歲月就這樣一年一年打發(fā)過去了。農(nóng)家院落里的生活,如同一張弓,兒女們則是一支一支箭,“會挽雕弓如滿月”,長弓一次一次拉滿,兒女們一次一次被射到山外?,F(xiàn)而今,弓疲弦弛,“任務(wù)”過半,劉福有勢不可擋變成一位結(jié)結(jié)實實的老翁。

在鄉(xiāng)村樸素的觀念里,兒孫滿堂,多子多福,這種觀念被抽象出來,鄉(xiāng)間民居的磚雕、木雕、石雕拿來做題材一再強調(diào)。但老百姓又講,“兒多女多罪過多”,前者是愿望,后者則是現(xiàn)實。為兒為女奮斗一輩子,家無長余。

工作隊給留守的老人們做過體檢,劉福有倒沒什么大毛病,就是老年性關(guān)節(jié)疼,“氣不夠用”,活兒重了就喘不上氣來,身體各部位都招惹不得,稍不慎重就感冒。

老劉因年老逐漸失能,被列為建檔立卡貧困戶。說起貧,說起困,說兒女,老劉說:“他們也是娃娃蛇蛋(注:孩子多),念書的念書,打工的打工,負擔好重,咱不給他們添累贅就夠好了!”

老劉是個開朗的人,什么事都想得開,說自己該享受的還要享受。

平常進陽坪鄉(xiāng),到縣城采買辦事,別看劉福有70多歲的人,還騎著一輛二手摩托車,摩托車的車況比老劉的身體更差,渾身稀里嘩啦響。陳福慶不止一次說過他,要老劉輕易不要騎車上路,要多危險有多危險。劉福有卻笑笑:自家的東西自家知道。盡管知道,但車子還是三天兩頭就壞了。

領(lǐng)陳福慶進家,他又指著電視機說,看看,咱這電視。

1993年,劉福有記得清楚,買了第一臺電視機,花了整整2000元,本來就是給兒子結(jié)婚預(yù)備的,就給了兒子。再后來,兒子搬到城里去,他才又添了一臺康佳電視機,花了1420元。

下來,還有一個小冰箱,這是僅有的“奢侈品”。

二、楊大叔

楊大叔,就是楊玉才。

楊玉才不是建檔立卡戶。在趙家洼村留守人口中,他還年輕,1963年生人,55歲。妻子50歲,生有二女一男三個孩子,大女兒讀了一個中專,太原會計學(xué)校,現(xiàn)在在家里帶孩子。

一個兒子,楊云飛,28歲,就是馬龍飛笑眉笑眼提到過的同齡人,也是“都不愛念書”,在太原打工,給酒店配貨。結(jié)婚成家,在太原租房子住,租的是一個城中村。具體在太原哪個城區(qū)哪一塊,楊玉才也說不大清。他只去過一回,下了東客站,車來車去,繞得頭暈,下了車,還需要走個十來分鐘,他也沒記清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城市,娃娃們也難!”老楊感慨說,“現(xiàn)在的娃娃們就不愿意種地,誰還回這村村里?不愛念書,還不愛種地,都時興在外頭打工?!?/p>

老楊是一個好“受苦人”,身上“有苦”,楊玉才把自己的日子撲騰得紅紅火火。雖然不能跟城里那些富人相比,但在趙家洼村,老楊家的日子堪稱富足。

楊家比起其他家族,來趙家洼相對晚一些,到楊玉才這一代,才不過兩代。

父親楊亮孩,保德縣楊家灣村人,15歲就“娶過老婆”,男兒十五奪父志,一個15歲的孩子就開始為一家人吃喝“刨鬧”。但本籍保德縣,地狹人稠,“過不了”,就來到趙家洼。推究起來,楊亮孩就是1943年或者1944年響應(yīng)邊區(qū)政府號召,前來保德開荒種田的那一批保德人。

楊玉才1963年生人,父母生他生得晚,是因為父母親連生了三個閨女,養(yǎng)下兒子半道夭折。沒有辦法,按鄉(xiāng)俗,從外頭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這就是楊玉才的哥哥楊旺財。抱回哥哥,果然應(yīng)驗,楊玉才、楊聚財兩兄弟相繼出生,無病無災(zāi),現(xiàn)在都是年過半百,遙望花甲。

哥哥楊旺財也是“好苦水”,早就搬離趙家洼在縣城里安家,年望六旬,仍然在外頭打工,現(xiàn)在在東勝(鄂爾多斯市東勝區(qū))那邊給人幫忙。老三楊聚財,在1982年,“分開地”當年就回到原籍保德縣東關(guān)鎮(zhèn)打工,戶口仍在趙家洼。保德縣乃晉西北能源大縣,賴此地利,老三楊聚財過得也不壞,而且兩個兒子都安排了工作。老楊感慨說:我兄弟可鬧了個好,過去是保德不如岢嵐縣,現(xiàn)在倒是保德縣強過岢嵐縣,風水輪流轉(zhuǎn)??!

哥哥、弟弟離開村,后來妹妹也離開村,丟下的地畝全部由老楊一個人來種。老楊說:

村里就剩了五六戶。有錢的早在縣城買下房,沒錢的也出門打工,早把村里地撂下了。我妹也進城多年了,在超市給人干活,一個月1500元,妹夫在河曲下窯。我把幾家人的地給種上,還給人出上包地款。包一畝給人50元,前前后后,他們?nèi)沂?8畝地。也不給人活錢,我種上山藥,他們過來拿幾袋子就頂了。

我種的地多,我妹妹的,我哥的,我兄弟的,我的,總共四家的地。山梁地都不種了,光產(chǎn)權(quán)證上的地,怕也有四十好幾畝。種些甚?玉米、紅蕓豆、谷子、山藥、扁黑豆。玉米哪年還不種個二十來畝,種多種少,凈喂了羊了。莜麥后來都不種了,坡梁地上種些,一畝打不下幾十斤,不頂事。后來牲靈(注:牲畜)也不養(yǎng)了,價錢上不來,養(yǎng)上潑煩得不行。這二年種甚都用上機器了,旋耕機又快,無非就是多花它兩個錢。好年頭,一畝玉米能產(chǎn)個千二三,年頭不好產(chǎn)個千數(shù)八百,均下來,一畝產(chǎn)個一千斤沒問題。谷子也不種了,全種上草。紅蕓豆種不多,種上個三二畝,產(chǎn)不多,一畝就能摘個三幾袋袋,遇多也就二百斤,也就夠買個油鹽醬醋。山藥種上個三二畝,黑豆也種個一二畝,反正就是夠個自己吃就行。

養(yǎng)了一百五六十個羊。賣上十來個羯羊,二十幾個老母羊,一年出欄也就三十來個。賣個三十個,一年也就三萬來塊。那幾年行情好的時候,一斤賣個十四五塊,一個羊平平常常也要賣一千四五。前二年羊不抵(注:不值錢)了,一斤才賣個十塊錢。我們在村的時候,養(yǎng)了幾年,也沒掙下個錢。

四十多畝地,一百五六十只羊,怎么可能“沒掙下錢”?

陳福慶他們給老楊一項一項算賬。

收入:

種植:玉米,20畝,1100斤 /畝,計22000斤,按每斤0.8元計,毛收入17600元。

紅蕓豆,3畝,200斤/畝,計600斤,按2016年價格每斤3.4元計,毛收入2040元。

谷子,輪作。種多種少,自用。

土豆,3畝,2000斤/畝,計6000斤。以2016年價格每斤0.7元計,毛收入4200元。

黑豆,2畝,400斤/畝,計800斤。以2016年價格每斤3.5元計,毛收入2800元。

養(yǎng)殖:羊160多只,一年出欄30多只。每只出欄均值1400—1500元,以1400元計,毛收入42000元。

羊絨,年收入12000元。

幾項收入相加,毛收入76800元。

支出:

機耕,每畝80元,40畝地共3200元。

鋪膜,每畝50元,有30畝地需要覆膜種植,計1500元。

化肥,每畝80元,也有30畝地需要施肥種植,計2400元。

種子,主要是購買玉米種,其他種子自留。每斤12元,每畝需要5斤,20畝就是100斤,計1200元。

禮金支出:以3000元計。

平時衣服、米、面、油、肉、調(diào)味品等生活必需品購置,以10000元計。

共計21300元。

收支相抵,年純收入55500元。

陳福慶他們哪里能不知道,在農(nóng)村算賬,一項一項,就是把犄角旮旯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考慮到,呈現(xiàn)出來的也僅僅是一戶農(nóng)家生存經(jīng)濟的大致輪廓,若用會計核算標準去計算,注定是一筆糊涂賬。

趙家洼過去“養(yǎng)懶人”“養(yǎng)窮漢”,能夠收留接納眾多生存無計的逃荒者安頓下來,實在是因為鄉(xiāng)村和田野有太多公開的秘密,比如開荒,比如林地經(jīng)濟,還比如田邊地頭以及庭院種植,這些“秘密”不必進入會計視野。

此外,幫老楊計算的賬目中,人工并不算在內(nèi)。老楊說:咱就是個受苦人,受苦還能計算進去?再說,要算起來,貼進去的人工那真是無法計算。不獨老楊,也不獨趙家洼,貼進去人工無數(shù)而不算賬,恰恰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經(jīng)濟的一個特點,即“以不計成本的勞力投入來彌補資本不足”,在傳統(tǒng)農(nóng)耕經(jīng)濟中,勞力本身有著濃烈的生產(chǎn)資料意味,鄉(xiāng)村倫理中“多子多?!庇^念根深蒂固,其原因正在這里。

老楊這筆賬還僅僅是一個固態(tài)賬目,在具體生活中,這筆賬又顯得非??梢伞1确?,子女未成人之前,在城里讀書所費,平時頭疼腦熱購置藥品花銷,都沒有體現(xiàn)出來。老楊說,那幾年娃娃們念書,“緊著個供”,一年下來就是“打個平手”,與日月相搏,收支勉強平衡。

1982年“分開地”,趙家洼村有七八群羊,每群羊一百多只,老楊一直養(yǎng)羊,這是收入中的大項,如果仔細分析,老楊種40多畝地,有一多半其實也是圍繞養(yǎng)殖展開,比方玉米,一年收獲兩萬多斤,有多一半充作飼料,地畝收獲通過另外一種方式轉(zhuǎn)化為貨幣現(xiàn)金收益。

岢嵐縣是一個農(nóng)業(yè)傳統(tǒng)縣份,直到2013年,農(nóng)業(yè)作為第一產(chǎn)業(yè)占縣域經(jīng)濟的21.8%,第一產(chǎn)業(yè)占比如此之高,并不是因為岢嵐縣農(nóng)業(yè)有什么特殊之處,而在于第二產(chǎn)業(yè)發(fā)展相對滯后,只占到縣域經(jīng)濟的23.9%,第三產(chǎn)業(yè)卻占到54.3%,經(jīng)濟總量與周邊縣份相比,顯然要弱小得多。為什么說岢嵐縣第一產(chǎn)業(yè)在縣域經(jīng)濟中占比高呢?因為,同一時期,山西省第一產(chǎn)業(yè)占比為5.6%左右,最高的2016年,也只占到6.2%。第一產(chǎn)業(yè)占比越來越低,山西一省如此,全國各地皆然,中國如此,全世界發(fā)達國家、發(fā)展中國家也如此。

絕對貧困觸目驚心的地區(qū),相對貧困也是頑疾,相對貧困區(qū)域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對農(nóng)業(yè)過度依賴,或者說,農(nóng)業(yè)占比的高低,與貧困程度呈正相關(guān)關(guān)系。

因此,岢嵐縣歷屆縣委縣政府大力倡導(dǎo)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以絨山羊養(yǎng)殖為龍頭,千方百計增加農(nóng)民收入。2013年的統(tǒng)計,全縣絨山羊養(yǎng)殖達到46萬只,年出欄17萬只,此舉成為岢嵐縣農(nóng)民增收的突破點。

老楊的生存經(jīng)濟,也大致上與全縣養(yǎng)殖業(yè)發(fā)展速度相合拍,經(jīng)濟收入的構(gòu)成,也與全縣其他鄉(xiāng)村農(nóng)民相差無幾。

但應(yīng)該看到,以養(yǎng)殖來補充農(nóng)業(yè)收入之不足,農(nóng)民首先要面對波動的市場價格。正如進城之后“一夜搬了兩次家”的張二縻所言,有些年份,羊肉價格一直上不來,出欄一頭羊只有100多元,價格上揚起來,也是近年的事情。所以老百姓說,“家有千萬,張嘴的不算”,傳統(tǒng)養(yǎng)殖業(yè),要面對波動的市場價格,還要對付來勢洶洶的各種瘟疫、災(zāi)害與獸疾,這個產(chǎn)業(yè)來得并不保險,顯得甚為脆弱。

除此之外,絨山羊散養(yǎng)放坡,吃草是連根拔起,犄角要蹭破樹皮,對草坡、林地破壞甚大,46萬頭絨山羊已經(jīng)是一個很龐大的數(shù)字,一旦超過生態(tài)承載能力,對環(huán)境、生態(tài)的破壞將是災(zāi)難性的。

不管怎么說,老楊是養(yǎng)殖能手,也是種田能手,但“緊夠忙亂”。

放羊一年到頭就是能鬧個4萬,刨掉欠債,也剩不多,這還不算耕坡挖地受的那煎熬。放羊掙上4萬塊錢,你貼的還有兩個人哩,一個人放羊,一個人忙家里那一攤,早上五點起來就得去地里頭,緊鋤趕鋤,還鋤不完,鋤完地,回來吃了飯,趕上羊上山,晚上八點多九點才回來,可受夠了。

老楊辛苦如此,尚只能“打個平手”,其他對農(nóng)業(yè)高度依賴的農(nóng)戶,其生存經(jīng)濟就等而下之了。像種90畝地的老劉,像帶著兩個孩子、寡居多年仍然種著10畝地的王三女王大娘。

三、王大娘

“生產(chǎn)隊”那會兒,隊里打了一口井,是利用山泉滲水打的一口滲水井,井倒不深,也就五六米的樣子,全村的人畜飲水全靠它了。但是,當初修井的時候,沒有修井欄,就在井沿上砌了幾塊大石頭,夏天還好說,冬天一結(jié)冰,井沿上灑一滴水不要緊,兩滴水也不要緊,再多就結(jié)成一個冰片,擦擦滑滑,很危險。

劉福有說:當年修的時候,大家都年輕力壯,就沒有修井欄,誰估摸咱還有老的那一天?

2016年,工作隊進村,他們就發(fā)現(xiàn)這口井實在是成問題。其時春寒料峭,嵐漪河里堅冰未化,氣溫還沒有回升,井沿上的冰結(jié)得滑滑溜溜。人來擔水,一根繩結(jié)一只桶,抖下去,一回能舀半桶,兩回能舀一桶,然后擔回家里去。劉福有那樣擔,王三女一個老太太也需要自己來擔。

老曹曹元慶說:這可不是小事情,都是六七十歲的人,萬一滑倒摔斷一半件那可不得了。他們發(fā)現(xiàn),不僅小趙家洼是這樣子,大趙家洼也是這樣子。幾個人商議,報請縣人大,由機關(guān)出錢買了兩臺水泵,自來水入戶是大工程,不現(xiàn)實,但安裝好水泵,至少上水的時候,人不用靠近井沿,一合閘就可以用水管子接。

安裝了水泵,雖然消除了一些隱患,可是他們還“不歇心”(注:不放心),劉福有年近70歲,王三女也過了66歲,兩位老人每天早晨出來擔水,陳福慶看著就難受。說起來,劉福有跟自己的父親年紀相仿,王三女跟自己的母親也差不多年紀,兩人擔一擔水回家,老天爺都看著難受。扶貧工作隊三個人商量,干脆每個人“輪流值日”,把小趙家洼劉福有、王三女,還有大趙家洼獨門戶李虎仁的擔水“營生”負擔起來。

劉福有劉大叔死活不愿意,理由是:我不缺胳膊不少腿,莊戶人家嘛,不擔水還像個莊戶人?最后,劉大叔跟他們打起了游擊,趁工作隊有事不在,就早早把自己的水缸擔得滿滿當當,有時候在井沿上碰到,實在拗不過,才讓陳福慶擔一擔回去。

王三女王大娘更是惶然,連連念叨:不當人子,不當人子。

不當人子,是一句很古的南方方言,卻意外地在晉方言中保留下來,意為不敢當,相當于“罪過啊罪過啊”的祈告。陳福慶不善跟人寒暄辭令,聽王大娘念叨,心里難受,但臉上現(xiàn)著笑,也不多言語,自己收拾水桶直奔井沿而去。

陳福慶每天早上起來,就到王大娘的墻外喊幾聲。喊幾聲當然是要給她擔水,更重要的是,上回給貧困戶體檢,王大娘患有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早晨過來看看,怕的是半夜睡過去有什么差池。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老太太也實在是一個苦命人。

王三女先在下寨那邊,丈夫?qū)λ缓?,離婚之后帶兒子嫁到趙家洼曹家。兒子長大,家境貧寒,好不容易在神池縣“問”下一樁婚姻,只是,“問”下的媳婦是一個智障,同時還伴有間歇性精神病。很快,兒媳婦生下一兒一女,一雙孫兒也同樣是殘障。

陳福慶進村之前整理村民資料,已經(jīng)知道王三女的具體情況,但進村入戶,撲入眼簾的情景仍然讓他大吃一驚。2016年,兩個孫兒一個11歲,一個10歲,外表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異樣,甚至還不失伶俐,纏在老太太身邊,親得寸步不離。后來,工作隊要送兩個孩子到忻州讀特殊福利學(xué)校,事前做鑒定,一為殘障三級,一為殘障二級。

陳福慶描述他第一次到王大娘家里家訪的心情:那真是心在哭啊!

這還是其次,2004年,老伴曹繼存患病去世,2014年,兒子患癌去世。十年之間,梁柱摧折,把一個風雨飄搖的破家扔給這位65歲的老太太。緊接著,智障兒媳婦也不愿意在家里待下去,某一天,不辭而別,棄家出走。

想想未來的日子,王大娘一邊抹淚,一邊說:我倒沒些甚,愁的是兩個娃娃。將來我老得爬不動了,就是領(lǐng)上兩個娃娃討吃要飯也走不了多遠!

2016年的春天,這位被貧窮和厄運一路窮追猛打的老太太出現(xiàn)在工作隊的面前。

精準扶貧真是及時,如果不是精準到人,精準到戶,這樣的老太太怎么能進入扶貧視野?曹元慶老曹,周繼平小周,還有陳福慶,三個人一邊整理資料,一邊這樣感嘆。

農(nóng)戶的貧困,經(jīng)濟維度上的考量是一個方面,貧困,常常是很復(fù)雜的社會問題。

王三女當然是極端貧困中的貧困極端,在趙家洼,類似王三女這樣的情況還不是孤例,只不過貧困方式不同罷了,所謂窮有千種,困則百樣。極端貧困的直接體現(xiàn),就是青壯男子到了婚育年齡卻無力完成婚姻大事,以至單身,最后成為五保戶。

光棍多,是極端貧困地區(qū)、尤其是山莊窩鋪的普遍現(xiàn)象,其嚴重程度每每讓人吃驚。

在鄉(xiāng)村表述里,凡涉婚姻大事,都有一個“過”字,未婚稱為“沒娶過”,結(jié)婚稱為“娶過了”,光棍一人則稱“娶不過”,婚姻是多么陡峭的一道大坎!婚姻又直接考驗著一個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直接考驗一個男兒的謀生能力。老鄉(xiāng)們說,“男兒無妻財無主”,一個沒有妻室的男子,就像沒有主人的財富一樣不能發(fā)揮其正常功能,派不上正經(jīng)用場。

在趙家洼,截止到2018年,全村21戶建檔立卡貧困戶,有7戶屬于這種情況。未列入貧困戶中,“光棍”還有幾個。相對于單身五保戶,等而下之殘破不堪的婚姻狀態(tài)怕更糟糕。不必往遠說,王三女這一代,跟丈夫已經(jīng)是半路夫妻,兩好未必合一好,貧困狀況沒有因此而稍有改變,到下一代,只能退而求其次,明知對方有精神疾患,但也只能向嚴酷的現(xiàn)實低頭,進而把殘障延續(xù)到下一代。

民間歌詠,多關(guān)乎愛情。愛情路經(jīng)貧苦大地,像一陣風,來了,又走掉?!皦衾锢∶妹玫氖?,醒來攥個空袖袖”“小剪子開花六瓣瓣黃,為眊(注:看)妹妹上了個房”“大河流凌冰馱冰,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山不遮云彩樹不擋風,神仙也攔不住人愛人”。

詠歌所及,大抵悲情。落回現(xiàn)實,云愁霧慘。

不必說一村,先來說一家。

王三女夫家老曹家,是爺爺那一代從寧武逃荒到趙家洼安家,第二代曹貴根兩兄弟,兄長后來遷出趙家洼到岢嵐縣西豹峪安家。第三代生有五子二女,這老大就是王三女王大娘的丈夫曹繼存;下來老二曹繼銀,后到了五寨縣韓嶺莊安家;老三曹純銀,娶了老婆之后,先遷到岢嵐縣的皮后溝,現(xiàn)遷到神池縣安家;老四上頭有兩個女兒,跟著女兒排序,叫曹六仁,是留村戶,因?qū)W致貧;老五跟著叫曹七仁。

老弟兄五個,零落四散,只剩下曹六仁一家和寡嫂王三女一家還住在村里。

所謂“沒兒愁斷腸,有兒氣破肚”,饒是父輩如何“刨鬧”,讓五個兒子都順順利利婚娶成家,也真是一樁不可想象的大工程。曹六仁說起父輩,也不能怨我老子,一個老漢,拉扯七個娃娃,不讓大家挨餓已經(jīng)相當不易,扶貧先扶志,扶不起志來,說成個天也不行。

問題出在老五曹七仁身上。

曹七仁是老小,是兄弟五人中長得最精干的一個,還有木匠手藝,但到了三十大幾歲遲遲不能完成婚姻,后來經(jīng)人撮合,娶回大灘溝一個女人來,女人新近離婚,還帶著三個孩子。村里老一輩,小一輩,這種情況也多,大家也見慣不驚,不費什么事就成為三個孩子的父親,反而是一樁相當“合算”的事情。三個孩子,來的時候都“不大大”,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來歲,七仁都親,視同己出。外出打工,四處游走“耍手藝”,三個孩子娶的娶,嫁的嫁。誰想到了51歲,妻子突然不辭而別,跟神池縣一個下井煤礦工人跑了個沒蹤影。三個孩子,雖然視同己出,究竟不是己出,娘拍屁股一走,也不認這個后老子。

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七仁也有七仁的毛病,脾氣臭,兩口子這十幾年夫妻過得也不和諧,更主要的,是掙錢難,掙不下錢。而那個女人,不是二婚,跟定曹七仁已經(jīng)是三婚,先前跟一個甘肅人勾掛在一起,結(jié)果讓這個男人卷包了財產(chǎn)給騙了,這才來到趙家洼?,F(xiàn)在,兒女成人,煤礦工人有退休金有勞保,人家想著自己的后半輩子找個依靠?!按┠腥?,吃男人,死了男人嫁男人”,離婚已成習(xí)慣,三婚可以,四婚有何不可以?

女性地位低下的鄉(xiāng)村社會,女性突然以這樣一種方式高貴起來,讓人猝不及防。

經(jīng)過這樣一場變故,七仁可能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脾氣,開始四處尋找妻子———茫茫人海,一個落魄的農(nóng)民,出門處處難,哪里能找得見?最后,自己都走得沒有名姓,自己把自己給搞丟了。哥哥曹六仁記得,那一年是2008年,到2017年,走失正好十個年頭。哥哥聽到弟弟最后一個消息,是有人在五寨縣城關(guān),見到弟弟一個人孤零零地擺著一個炒瓜子攤子叫賣。此后,就再沒有了他的消息。

四、曹大叔與張秀清

陳福慶嘴里的“曹大叔”,就是王三女王大娘的小叔子曹六仁。

曹大叔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負擔很重,但一個一個全“培養(yǎng)”出來了。老大曹利軍,39歲,山西省糧食貿(mào)易學(xué)校畢業(yè),現(xiàn)在榆次一家私企做飼料加工,在當?shù)爻杉遥焕隙攒姡?6歲,當年因為哥哥在外讀書,“送不起”學(xué)校,報名參軍,服役兩年復(fù)員,學(xué)會電焊手藝,在外打工,天津、北京、包頭,哪里有活往哪里跑;老三進軍,30歲,也在北京做焊工;女兒紅艷,21歲,天津機電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就讀,學(xué)會計專業(yè),孩子上進,在學(xué)校準備“專升本”考試。

陳福慶對曹大叔非常敬重。因為曹大叔曹六仁家里只有他一個勞力,而且,妻子患有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視力弱化,鑒定為二級殘疾。老曹說自己的妻子,“家里油瓶跌倒也曉不得扶”,說白了就是一個病人。要說妻子也是“苦命人”,幾歲上就死了娘,由老子一手拉扯大。曹大叔一人種40多畝地,回到家里還得操持家務(wù),包括做飯。孩子們一個一個長大成人,曹大叔一個大男人,打里照外,是如何熬過這漫長歲月的?

但就是這樣的光景,從2016年工作隊進村,兩年間,工作隊逐戶走訪,曹大叔沒有向工作隊提過任何哪怕一點點個人要求。

畢竟男人持家,再仔細也會粗疏,何況還有很重的莊稼活要作務(wù)。新上任的縣人大領(lǐng)導(dǎo)第一次到趙家洼慰問貧困戶,一進老曹的家,院里是院里的亂,家里是家里的臟,人大一行人的腳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從此之后,人大的同志每到村里,工作隊總要幫老曹收拾歸置一下院子里的雜物,這才顯得整潔了一些。陳福慶跟曹大叔聊天,也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這種漫無邊際的閑談,也是工作隊進村了解貧困戶具體困難,制定精準幫扶措施的工作方法之一。

陳福慶發(fā)現(xiàn),曹大叔盡管言語不多,但他有另外一種表達方式。他回到家,待一切收拾停當,總要拿出一個小本本寫寫畫畫,這些小本本都是兒女們讀書時候留下來的筆記本或者作業(yè)本。

陳福慶要看,曹大叔的臉騰一下就紅起來,但還是拿給他看。

上面的內(nèi)容都是曹大叔自己沒事“憋出來的”,或是四六句,或是一句話,談不上名言警句,基本上有感而發(fā)。

比方一句:

沒有永遠的貧窮,只有永遠的勤勞。

比方一句:

扶貧先扶志,有志無難事。

比方一句:

只有用自己的雙手才能壘起更高的墻。

等等等等,總是這樣自我勵志的話。工作隊做了些什么,老曹心里很清楚,他嘴上不說,其實都寫在這些本本上面。

憶起當年養(yǎng)育四個子女的艱難,曹大叔自己“憋”出一個四六句:

子孫無錢難更難,養(yǎng)育四子苦難堪。

(若)干年已把錢花盡,夢想求人不敢談。

從大兒子在縣城讀高中,到2016年女兒曹紅艷考上天津機電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曹大叔家里沒有斷過念書娃娃。老曹說:“供了四個娃娃,沒有向政府提過任何要求,咱沒有因為自己娃娃上學(xué)去求人的想法。四個娃娃念書,找東家,求西家,借了個遍,反正沒過過一天寬裕日子?!闭f到剛剛在天津上學(xué)的閨女,曹大叔說,“這一年學(xué)雜費、生活費加起來,總共要26800元,春天開學(xué)走,給拿了9000元,又爭取到助學(xué)貸款6000元。這不,中途打電話過來,只說沒錢了。我能咋?我就是再作難,也不能叫你個女娃娃在外頭作難啊,這就又打在卡上1000元?!?/p>

“女娃娃比男娃娃操心大,人說富養(yǎng)閨女窮養(yǎng)男,閨女就給她寬裕一些,現(xiàn)在外頭的世界亂哄哄的,怕一時受了憋屈,怕學(xué)壞?!?/p>

曹大叔里里外外一個忙,負擔重,情況特殊,生存經(jīng)濟就顯得顛三倒四,根本算不起賬來。名下有50.5畝地,幾輪退耕還林下來,到2017年,仍然種著26畝地。地之出即廬之入,再無長余。陳福慶發(fā)現(xiàn),凡是建檔立卡貧困戶,農(nóng)業(yè)收入是家庭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像曹大叔這種情況,一個人打里照外,根本無法分身外出打工,所以種的地也就多。

在先種個四五十畝地,也就是個廣種薄收。除掉化肥種子之類成本,最多的時候,一年也就能收入個6000來塊錢。凈坡梁地,平地不多,一口人就七分地,一家人就是個三四畝。溝塌地,土壤子不厚,凈石茬地。莜麥一畝地也產(chǎn)不多,一畝就那么一袋袋。能賣的也不多,那些年凈種些葵花,七八畝,碰上下雨,全長霉,臭了。種地就是個碰運氣。沒分地以前,國家還有收胡麻油料任務(wù),1982年剛下戶,我們還得給完成那任務(wù)。1983年以后就不用了。

沒養(yǎng)過羊,就喂了一個牛。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至2013年,耕地才用人家的旋耕機。以前凈是雇上牛工,雇一個牛工一天100元。旋耕機連旋帶點播一天100元。機器還是速度快,也方便?,F(xiàn)在種地可是投資大了,我種上十來畝地,旋拼、地膜、種子、化肥,亂七八糟下來,一年咋也得5000來塊。

再過二年,娃娃畢業(yè)了,好是好了,好也是她好了——咱為的就是個娃娃們好。

我“憋”了兩句話:閨女歡喜她娘愁,老子鬧成了個灰骷髏。

曹大叔喜歡寫這樣一些順口溜,是心聲,是感觸,其實更像是自言自語,甚或,還是貧困艱難生活的一個段落分割符號。這個少言寡語的漢子,在這樣的自言自語中,其實是在與世界與生活本身對話。一句寫罷,四句連綴,心理會緩釋不少吧。因為他為兒為女一輩子操勞,現(xiàn)實正在慢慢地與夢想一一對應(yīng)過來。

趙家洼村老一輩人,像曹家五男二女七個子女的家庭并不在少數(shù),到曹六仁這一輩逐漸遞減,但仍然是四個子女,下來,馬貴明三個兒子,比曹六仁年輕將近十歲的張秀清,則還是四個子女,只不過,他是三女一男,三個女兒大,一個兒子小。

三個女孩子,一個男孩子,時代昌明,手心手背,不同過去重男輕女,一樣培養(yǎng)。張秀清在年輕一茬人中,兩口子負擔同樣重。

張秀清兩口子很上進,也吃得苦耐得勞,2017年,秀清50歲,妻子趙改蘭則49歲。49歲還不算大,但歲月將一個俊俏的媳婦磨成一個地道農(nóng)婦,頭發(fā)花白,甚至牙都缺了兩顆,乍一看,60歲都有。

說起當年生孩子,趙改蘭說:

我21歲上嫁到趙家洼,家在中寨那邊。四個娃娃,三個閨女,一個小子。那會兒人們也封建,就想傳宗接代。要是這會兒,送個娃娃念書這么難,叫我要也不要了,要上兩個決不要了。

超生咋不罰款?咋也把五六千給罰走了。那會兒你辛苦一年,也掙不下個五六千。老二還有準生證,老三和老四都挨了罰款,老三一直罰到12歲,老四罰了二年,最后做了絕育手術(shù),一次性交清罰款2000還是多少,再沒罰過。

罰款再多,也難抵“人們封建,就想傳宗接代”的老觀念前來抗衡,更何況,在基礎(chǔ)建設(shè)嚴重落后的山區(qū),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需要勞力參與方可展開,過去一胎化的計劃生育政策在農(nóng)村實行起來特別艱難。在取消農(nóng)業(yè)稅之前,鄉(xiāng)村干部四大難,“催糧催款,刮宮流產(chǎn)”,此“四大難”工作,部分地方推進過程中的簡單粗暴,正是導(dǎo)致鄉(xiāng)村治理惡化的重要誘因。然而,在善于把一切宏大敘事消解并喜劇化的鄉(xiāng)村社會,會莫名其妙出現(xiàn)“王五千”“李八百”這樣的孩子小名,細問之下,原來這些孩子的名字,就是當年超生罰款的數(shù)目。

張秀清4個孩子,罰款達五六千元?,F(xiàn)在看來,罰款雖多,但也值得。

大閨女28歲,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在太原打工。二閨女26歲,也是青島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先前在太原打工,成家生孩子后回岢嵐“哄娃娃”(注:撫養(yǎng)孩子)。被罰款最多的是老三,一連罰了12年,出息最大的也是老三,叫張艷霞,正就讀于山西師范大學(xué)。老四,兒子張艷陽,也正就讀于鄭州工業(yè)學(xué)校。

一家四個孩子,全部“供養(yǎng)”出來,全部通過高考離開村莊,這在趙家洼絕無僅有,兩口子被大家視為榜樣,每每提及。

但他們是建檔立卡貧困戶,致貧原因,當然是因子女就學(xué)。但談及“供養(yǎng)”四個孩子上學(xué),秀清兩口子雖然感到苦,感到累,但舒心。此貧非彼貧,貧與貧不一樣。趙改蘭說:

不是不想離開村子,是出來了找不下營生,不知道咋供四個娃娃念書。

前10年,秀清在外頭打工,我在家里種地。前些年我種了30來畝地,養(yǎng)的3個豬,還喂一頭騾子。秀清下窯,寧武也在過,內(nèi)蒙也在過,哪里給的價錢高就往哪里走。

下窯一天能掙個一百四五。前些年,一天掙個幾十的也有,這幾年工資高一點。他們不是正式工,也不是合同工,就是人家攬上活兒,再雇他們。滿打滿算,一個月有個四千多,平平常常一個月兩千大幾。娃娃還在念書,辛苦也得再堅持一下下。

我們都沒什么文化,好工作也找不下,秀清可能是個初中,我就念了個小學(xué)。

那會兒種地甚也有??ㄑ?,黑豆呀,糜子、莜麥、豌豆那些,都有。那會兒種莊戶,甚也種,先不說賣錢,得刨鬧點吃的。前年種的就不多了,梁地都退了耕,就12畝溝塌地,種了六七畝玉茭子,二畝山藥(注:土豆),種了些草。支出也就是買點化肥、地膜,加上別的,亂七八糟,一年下來就是個兩千多。

后來秀清不再外出打工,回來養(yǎng)羊,大羊有80來個,連上羊羔子,養(yǎng)了一百四五十個。

莊戶人家,就是個這,早上種完地,趕中午再把羊放出去。娃娃們當時從陽坪開始,就住校。念高中時候,在城里給賃了個家,姊妹四個,大的照應(yīng)小的,大的和二的錯的兩歲,二的和三的錯的四歲,三的和四的錯的兩歲。那會兒賃房不多,一個月就70元。

算上學(xué)費,支出就多了。前頭兩個閨女花了多少錢,咱也不記,反正那會兒秀清打工,我養(yǎng)羊,怎么也不夠,一到娃娃們上學(xué)就發(fā)愁,把親戚們借了個遍。三閨女上學(xué)那會兒好點了,可以助學(xué)貸款,四年都是從銀行貸的,一年貸5600,貸了4年。

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四年內(nèi)給還清,不收一分利息。就管個生活費,閨女用不多,一個月600塊管夠。三閨女周末啊國慶啊,就出去給帶個家教,暑假也不回家,給人打工,管住不管吃,一個月還能掙2000元。閨女也懂事,不想再給家里添負擔。她學(xué)習(xí)好,同學(xué)們都說讓她考研究生。研究生這又得三年,她想想就算了。她說她小時候咋還沒咋(注:沒做什么事),就給家里塌下那么多饑荒,現(xiàn)在念到大學(xué)了,快不要念了,給家里存點錢,讓弟弟娶媳婦吧。

小子費錢,鄭州那地方飯也貴,他又能吃,一個月1000也不好說,有時候夠,有時候就不夠。

好在,后年這兩個也畢業(yè)了?,F(xiàn)在想的就是好好再刨鬧上兩年,把孩子們的貸款給還了。咱也一年比一年老了,好多地方做營生,一到五十五,就不用你了。

幾個娃娃念書都沒趕上“雨露計劃”,后邊兩個娃娃是2015年上的大學(xué),扶貧上的“雨露計劃”2016年才開始。

娃娃們肯念書,咱也有盼頭。你看咱種地受一輩子苦,一年四季,風里來雨里去太陽曬著,熬煎得,咱辛苦辛苦,可不要娃娃們再受二茬苦。咱受下苦,一輩子也完了,娃娃們還年輕呢。

咱這樣的人家,在趙家洼也不多。人家最多叫娃娃念個初中高中就不叫念了,回家趕快去給掙錢哇。我們家四個,六仁家一個,永兵家一個,算是念成書了。

咱不是勤快,坐不住,實在是娃娃們要用錢的地方多,天天催著你要錢,你想坐也坐不住。

一番訪談,感動涌上來,感慨也涌上來。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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