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雨
大學的同學雖然是同窗,但相互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有時甚至不像一個學門出來的。對我而言,董學仁就是這樣的同學。他比當時的我們至少先進幾年。
何以如此說?用古人的寫作方式,叫有詩為證。
那時我們離開故鄉(xiāng)到大連海濱求學,不免思念家鄉(xiāng),不免寫下“故鄉(xiāng)的河在我心中流過”的所謂詩句,而他卻這樣寫起故鄉(xiāng):
我不相信故鄉(xiāng)有什么特殊意義
也許在哪里都一樣
打敗命運 或被命運打敗
我們是工作了幾年后,于1979年,到當時的遼師院、現(xiàn)在的遼師大讀中文的。
我們那一屆學生,有兩件大事在省內(nèi)外造成轟動。用我們一位寫作課老師的話說:“遼師是靠學生出名的?!?/p>
兩件大事的主要參與者總共不過六人,而董學仁都名列其中。
為寫此文,我翻看了董學仁的博客,在他的《自傳與公傳》系列里,有這樣一篇文章,《一個小妹的非正常死亡》。他們有一天接到一封女學生來信,說自己想自殺,他們急忙趕到那所學校,見到了18歲的寫信的姑娘,原來是與她一同練武術(shù)的師兄弟常到學校門口接她,同學們便風言風語,她承受不了,自殺前給他們寫了一封信。
為什么給他們寫信呢?原來,董學仁和另外兩個同學搞了個“友誼信箱”,就是用通信的方式為校內(nèi)外學生解答人生疑難。他們不但寫信,有時還親自出面解決來信者的問題。對此,《遼寧日報》在頭版頭條做過報道。
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那么大一所院校也很難在省報露面,更不要說頭版頭條了,可他們?nèi)齻€人的“友誼信箱”硬是上去了。
他們知道那個姑娘輕生是基于社會的疾病,是她厭惡周圍的人際環(huán)境。他們找了她家,也找了她學校,讓他們多給姑娘溫暖。
他們還帶她來我們學校玩,周末去公園散心,讓她感受大學生的生活。那個姑娘果然沒再尋死,一點點地,從他們的關(guān)愛中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當然,還有后話,后話是幾年以后,那個姑娘的姐姐來信告訴早已大學畢業(yè)的他們,妹妹終于還是選擇了自殺,但妹妹認為,與他們接觸的那段時間,她活得最開心快樂,有被人尊重的感覺。
這期間,就是辦“友誼信箱”期間,董學仁還第一次得到了稿費。他到郵局左手接過錢,右手就將它全買了郵票,以便為他們的通信事業(yè)節(jié)省支出。我怕他耽誤學習,勸他少參加點社會活動,他卻樂呵呵地說“沒事”。還真沒事,不少整天摳書本的,成績真不如他。我不禁想,這小子沒準兒長兩個腦子。
我倆當時是一個年級,但不在一個班。我們相識于系里的一次演講會。當時一家全國性的大報,對作家白樺的電影劇本《苦戀》發(fā)動攻勢,氣勢洶洶,讓剛從那場浩劫中逃脫的人們頗為義憤。我以《珍珠不能丟掉》為題,指責了那種棍棒式的批評方式。事先并未被安排演講的他,卻接著我登臺,還說劇本內(nèi)容也無可非議,惹得輔導員老師和他辯論起來。會開完后,我將自己的一首《自度曲》給他看,內(nèi)有這樣的句子:“一園芬芳盡荒蕪,誰肯眷顧?賞花人嘆,踐花人笑,種花人哭。遍地落英,何時再綴青青樹?”沒過幾分鐘,他寫了和詞,至今我還記得這樣幾句:“癡情誰為綠歡呼,無奈翻復。嘆甚枝折,憂甚葉枯,根堅在土。寄語芳華,重睹時留教春駐?!北任野簱P多了。
不久,校內(nèi)搞攝影展,他來了興致,跑到公園照了兩張,一張題為《有希望才有痛苦》,另一張題為《人與人之間都有個縫隙》。后一幅的畫面,是公園長椅上等距離坐著一排人。一位老院長看后對他說,這題名不利于安定團結(jié)。他后來對我說,我應該再照一張學生們在買飯窗口擁擠的照片,取名為《人與人之間都沒有縫隙》,但終于沒照。也許照了沒有展出。
寫到這里,就要說到遼師學生出名的另一件大事了,那就是在《新葉》上全文推出了徐敬亞的四萬四千字長文《崛起的詩群》。
七八級畢業(yè)后,我接手主編學生文學刊物《新葉》。因為董學仁與林雪在第一屆學生文學大賽中獲一等獎,我拉他們參加了編輯工作,他任副主編,林雪任詩歌編輯。他修改稿件、設計封面、校對、發(fā)行,樣樣興致勃勃,充滿了創(chuàng)造力。
1982年,《朦朧詩選》編者之一高巖拿來了徐敬亞的《崛起的詩群》,全面評價了北島、舒婷、顧城等新詩群的創(chuàng)作。我讀完之后激動不已,決定在第八期《新葉》上全文刊出。董學仁提議那就干脆出個詩專號,我同意了。但顧慮到徐敬亞這篇文章可能會惹事,我們正面臨畢業(yè),怕影響其他編委分配,就決定只有我與董學仁、林雪署名。他們二人慨然答應,頗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崛起的詩群》推出不久,新葉文學社開新年晚會,我們共擬了一副這樣的對聯(lián):“事業(yè)造就我們我們也造就事業(yè),春天需要新葉新葉更需要春天?!庇浀梦页龅纳下?lián),董學仁對的下聯(lián)。
那期載有徐敬亞長文的詩專號輾轉(zhuǎn)到了瑞典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cè)皇掷?,他專門給我們寫了一封信表達興奮之情。董學仁代表編輯部給馬悅?cè)幌壬鷮懥嘶匦?。此后他們的通信維持了將近一年。
后來,《遼寧日報》用整版的篇幅介紹遼寧當年大學新詩潮的情況,其中大半是介紹我們,并配發(fā)了照片。還有四川大學的詩歌紀念館,在醒目的位置擺放著那本第八期的《新葉》,董學仁設計的封面依然大氣別致,現(xiàn)在看也毫不落伍。
2019年,我們在沈陽與他當年“友誼信箱”的兩個伙伴相聚,提起當年辦《新葉》的往事,我由衷地說:“那時全虧了老董?!彼行╈t腆地說:“如果不是你當頭,換另一個人,結(jié)果也許就完全不同?!?/p>
2020年第一期的《詩探索》,還發(fā)表了姜紅偉約兩萬字的長文——《遼寧師院〈新葉〉:一本轟動國內(nèi)外的大學生詩歌專號》。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畢業(yè)幾個月后他給我寄來的賀年卡,卡上這樣寫著:“我們還是我們,世界還是世界。我們和世界敵視著,感到各自的快樂?!彼f他理解的敵視是一種不戰(zhàn)不和的狀態(tài),也有尊重對手的因素,比如梅勒在《一場美國夢》里寫到的,一個敵軍司令給另外一個敵軍司令頒發(fā)獎章。
董學仁閱讀量極大,眼界亦高。
在我們同學中,知名度最高的是詩人林雪,她的作品入選過《朦朧詩選》,她本人參加過《詩刊》的“青春詩會”,后來獲得過魯迅文學獎。有一年,《詩刊》介紹林雪,讓董學仁寫一篇評論文章。林雪有這么大成就,要擱別人,還不得掄圓了吹,可他只在文章中說林雪的創(chuàng)作找到了優(yōu)越的方向。在一般人看來,這太沒高度,也缺少熱情,可在他那里,認為一個人找到了寫作的方向,那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有多少名作家寫了一輩子也沒找到寫作的方向??!
當然,對林雪的才華橫溢,他也不是沒有評論,在《見證一段時光》中說:“她比同一代人多了一份對自然的淳樸感受,對生活的細膩感覺,對詩意的完好追求?!辈⒄f:“她個性上的寧靜與親和,輕松與單純,細微與精確,敏感與內(nèi)省,也更接近一種優(yōu)越的詩歌寫作狀態(tài)?!?/p>
寫到這,你可能以為他早已著作等身,其實,他正式出版的書就一本報告文學《藍色的路標》,雖然獲得過省里的一等獎,但遠代表不了他的水平。
真正能代表他實力的是在《西湖》上連載十年的《自傳與公傳》。
在這個系列剛連載一年多時,小說家吳玄就在《光明日報》上隆重推薦:
在一個文本內(nèi),董學仁為一個人和整個世界同時立傳,自傳是細致的,公傳是廣博的,在此,個體變大了,世界則變小了,充滿了生命感。董學仁消解了個人敘事和宏大敘事之間的壁壘,很可能創(chuàng)造了散文寫作的一個新范例。
我的一個叫李磊的朋友,非常喜歡這部作品,把它從頭到尾復印下來,摞起來足有一米高。
時代有時會意外成就一些作家,有時也會貽誤一些作家。有些作家適逢其時地燃放,像小鞭兒或二踢腳,有了動靜。而有的人卻像火山,沒噴薄而出時,平靜得不動聲色。董學仁就是一座火山,我相信,他的《自傳與公傳》不論是否有機會出版,都可能成為一部傳世之作。
大約十年前,他到本溪,在一個酒店里與孫承、馮金彥幾位朋友說起好作家是什么樣子。
他說好作家是有見識、有胸襟、有良知的人。
他說,一般來說,見識來自對事物的了解、熟悉和感悟。了解和熟悉是見的部分,感悟是識的部分,合起來叫見識。對于作家以外的人,這些已經(jīng)夠了。但是對于作家,還必須有對世界上一大批優(yōu)秀作品的見識。你讀過沒有?你讀懂了沒有?你知道它們的優(yōu)秀在哪里?如果沒有讀過,如果沒有讀懂,如果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磧?yōu)秀,你的文學見識可能就是零,就是負數(shù)。
他還說,30歲的時候,人們可以靠自己的靈性寫作。這種靈性包含了必要的寫作膽量和寫作技巧,可以組織起有情趣的文字,比如優(yōu)美啊、漂亮啊、有膽量啊,讓大眾贊不絕口,在中國作家里混個不錯的、靠前的位置。但那不是好作家,甚至不是好作家的基礎。到了40歲,有沒有見識,有沒有胸襟,有沒有良知,這些才更重要。沒有這些,即使是中國第一的作家或作品,對于文學,也是沒意義的。
我們聽得清楚,董學仁這里說的好作家,按照世間通行的說法,可能是著名作家、優(yōu)秀作家,或者是偉大作家、文學大師。
但他說那是人們的誤解。好作家不分那么多層次,在不好的作家里,才可以分出許多層次來。套用托爾斯泰的話,世界上好的作家都是一致的,而不好的作家,卻各有各的不好。
上面這些,可以看作他的文學觀,縱橫捭闔,睥睨天下。你可能以為他一定慷慨激昂,其實,這些他都是娓娓道來的,很怕聲音高了驚嚇到別人。
談起文學作品,他似乎很吝嗇使用贊美之詞。但也有偶爾破戒的時候。有一次我把朋友徐濤的詩發(fā)給他,他回信說:“讀徐濤這些詩,還是挺敬佩的。讀到了良心,詩人的悲憫之心。他寫詩的方式,就是把那些良知化為詩的表達方式,是難得的成熟?!?/p>
董學仁在鞍山辦過文學雜志《金銀花》,還在當?shù)赜芯€電視臺工作過,后來到了北京,參與一家報紙的編輯工作,還在那張報紙上開了名為《阿甘先生的文學課》的專欄。
在開專欄之前,他似乎工作很多,想讓我和馮金彥給他寫些介紹外國作品的東西,但馮金彥當時做報社總編沒有時間,我眼睛視力急劇下降,難以勝任。他在找楊雪松救場的同時,自己親自上陣。虧了他親自上陣,讓我們看到了全新的談名家文學的隨筆。
這個系列,目前寫了30多篇,是從世界上最早的偉大文學家開始的。當然是他心目中的偉大,與別人的不同。
原來想寫100篇或150篇,也就是說,在報上連載,每周一篇,連載兩年或三年。開始的時候只需要為報紙的青少年讀者介紹文學名家,這并不難,但他的個人愿意是從頭寫起,像是從巡視偉大作家的角度,描述這個星球上文學的歷史。
他不是從網(wǎng)上搜點資料就連綴成文,而是融進自己對文學的全部理解。
董學仁寫了很多人們熟悉的偉大文學家,比如莊子、荷馬、屈原、蘇東坡、但丁、莎士比亞、雨果;也寫了人們不熟悉但偉大的文學家,比如維吉爾、張若虛、克雷蒂安、夏多布里昂、歐文、庫柏、霍桑。他認為,偉大作家往往藏在偉大的作品背后,像海蟹藏在石頭后面。
有些他讀過和曾經(jīng)喜愛的作品,其作者聞名世界,但因為不喜歡其立場,也沒有選,比如盧梭。
有的作家有很大意義,但更多是對于本民族和那個時代,他也沒選,比如俄國的普希金。他認為他的作品弱一些,現(xiàn)在的寫作者從他的作品里學不到什么。
在這些高大身軀面前,很多人是仰著頭的,只有一個角度看,而他卻取了一種特殊的角度,用了一組一組平視的鏡頭。
他就是這樣一個既淵博又有些挑剔的人。但越是這樣,讀者所得就越多。
每讀完他的這些作品,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叫木心的作家。木心是這些年才廣為人知的大家,他對各種藝術(shù)門類的非凡見地,很是讓人嘆為觀止。在這方面,董學仁與他有相似之處——當然,在個人生活上,董學仁比木心安寧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