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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足道(短篇)

2021-11-11 19:57
鴨綠江 2021年25期
關(guān)鍵詞:楊凱老魏趙靜

黑 鐵

1

他和她相對而坐,一個在椅子上,一個在床上。房間被電水壺的噪聲充滿。他坐在床上,因為沒有靠背,便佝僂著腰,像是在接受訊問。她斜倚著扶手,左手放在右膝上,右手疊在左手上,頭略略前傾,盯著他。而他正盯著輕輕顫動的電水壺,想著該如何婉拒她同游大洋山的邀請。

他和她應(yīng)該算是筆友,都是應(yīng)邀來參加這次采風(fēng)的。在成為筆友之前,他跟她就吃過幾次飯。其中某一次,她丈夫(曾經(jīng)的)也去了,全程攬著她的腰,很親密的樣子。在熟到一起吃飯之前,他們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她跟他討論了一些問題,例如關(guān)于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在兩晉官制中該是什么官階,該具備哪些性格特征,這樣的性格特征在與主角互動時會激發(fā)出怎樣的沖突,向下推演出什么情節(jié),等等。后來隨著他漸漸停更,轉(zhuǎn)向文學(xué)期刊投稿,這樣的討論逐漸減少。

他們上一次見面,該是將近一年前了。那次在飯桌上,他借著酒勁,提及自己正在寫的中篇小說,寫一個男人人到中年,一無所長。生活的重負,家庭的瑣碎,婚姻的激情難再,如此這些林林總總,在一次意外邂逅中把男人推向了學(xué)生時代的舊戀人。那時他還不太會寫小說,所以在這個中篇里代入了太多的真實,既有經(jīng)歷,也有感受,甚至是某些從未示人的幻想。他自顧自地說著,她則一點點喝干了杯中的啤酒。

他說那個男人深陷婚外情無法自拔,終于在一次把自己灌醉后,強拽著舊戀人去了快捷酒店,以近乎狂暴的方式與她在床上纏綿,讓汗水浸濕白床單。她給自己滿滿地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酒杯被蹾在玻璃臺面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她搖了搖頭,說:“楊老師,你什么也不懂,真的?!彼椭^,斜斜地瞄著他,瘦削的兩腮帶著紅暈。那紅暈可以解釋為激動、酒醉,或者驕傲。她說:“楊老師,楊先生,楊凱,你除了意淫什么都不會,還把它寫進小說里。一個女人不愛你的話,能跟你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故意喝醉,然后去開房嗎?”她輕輕地抬頭,向窗外被漆成檸檬黃色的建筑甩了甩,說:“旁邊就是如家,你敢不敢跟我去?”

當(dāng)然,他不敢。在吧臺結(jié)賬的時候,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臉上的紅暈正在慢慢消退。和往常一樣,他慢條斯理地問了這頓飯的總價,又和往常一樣,慢條斯理地在微信上轉(zhuǎn)賬,總價的百分之五十,不多不少,單位精確到角。

從那以后,他們再也沒見過。她繼續(xù)去寫自己的《孫淑媛》,每日兩更,四千字左右,從未間斷。在小說里,某個孫吳皇室之女成為晉太子妃的婢女,愛上了司馬衷,在八王之亂中妙計頻出,涉關(guān)過險,只為保護那位裝癡自保的大晉皇帝。而他不寫小說了,找到開物流公司的同學(xué),要了份裝卸工的工作。

再后來,投稿將近一年,幾乎被他遺忘的中篇小說《舊愛》被本省的一本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還入圍了當(dāng)年省里的文學(xué)獎。

于是他和她又見面了,在省城東郊秀湖景區(qū)的賓館里。

2

電水壺終于安靜下來,他起身走到茶幾前,在玻璃茶壺里倒了點茶葉,又注入熱水。片刻之后,壺里的熱水從清澈變?yōu)榛鞚?,帶著淺黃色。他把茶水倒進兩個紙杯里,遞給她一杯。遞過去的時候,他囑咐了一句“小心燙”。她接過來,一手托在杯底,一手輕輕捏著杯沿,輕聲說聲“謝謝”。她把鼻子輕輕地湊到紙杯上方,微笑著說:“真香?!?/p>

他端著茶杯坐回床上說:“讓趙老師見笑了,不是什么好茶。咱這兒水質(zhì)不行,太硬,只有茉莉花茶才壓得住,喝習(xí)慣了。”她笑著說:“楊老師,您快把省城說成偏遠山區(qū)了。另外,還跟我叫上老師了,您這是謙虛還是挖苦?就不能跟以前一樣叫小靜?”

于他而言,她當(dāng)然不能是當(dāng)年的小靜,只能是趙老師。

他抿了一口茶,有些燙。他說:“趙老師,我正在構(gòu)思一個中篇,打算在筆會期間寫完。大洋山就不去了?!彼读艘宦暎琅f笑著。他以為她會說他成名了,開始會裝相了,拿搞創(chuàng)作當(dāng)托詞。就像從前他們之間那樣,常做戲謔之語,以挖苦表達親密。不過她并沒有,而是抿了口茶,問:“楊老師的小說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方不方便講一講?”

他猶豫了一下,說:“也沒什么不方便的,只是還沒給小說中的人物起名字,講起來可能比較繞嘴?!?/p>

她問,“還是一男和一女的故事?”

他點了點頭。

她說:“男的可以叫楊凱,女的就叫趙靜吧。”

說著,她把紙杯放在茶幾上,抬起右手,用手指撩起額頭上的一縷頭發(fā),別進耳后,然后把右手疊在左手上,回到剛才傾聽的姿勢。

他一時搞不清她到底是不是來請他同游的。將他倆的真名帶入小說中,多少有些挑釁的意味。一年前的事,到底還是沒有過去,心中的激蕩慢慢化作漣漪,似有似無,卻還一直存續(xù)。既然如此,他決定就著楊凱的名字講講。

楊凱是個網(wǎng)絡(luò)寫手,故事開始的時候失業(yè)在家。他一直沒找工作。老家的父母偶爾打電話來,只問一些身體怎么樣、錢夠不夠用之類的事,說的也是老家那邊的家長里短,可焦慮之情溢于言表。

楊凱佯裝不察,每次都是敷衍了事。他不方便說,自己一直沒找工作是因為忙于寫作。他的網(wǎng)絡(luò)小說剛和平臺簽約,雖然保底收入微乎其微,但已經(jīng)有了希望。第一步是登上平臺的推薦榜單;第二步是擁有粉絲,獲得分成;第三步是小說被平臺推薦給若干甲方,出售影視改編權(quán)。

楊凱從前有工作的時候就在寫小說,默默地寫,寫完貼在某個網(wǎng)站的日記空間里,瀏覽量近乎為零。他試著投過幾次稿,無一例外,全都石沉大海。再后來,楊凱的某篇日記下面出現(xiàn)了一條留言:你可以去試著寫網(wǎng)文。

那篇日記講的是一位北遼的薩滿逃亡千年,與本土吸血鬼死戰(zhàn)的故事。楊凱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極限,寫了三千字,而且意猶未盡,留了個開放式的結(jié)尾。那句留言楊凱看了許多遍,反反復(fù)復(fù)。最終他決定以這篇故事為藍本,虛構(gòu)一個叫作謀克敦尼亞的地方,在那里開始一場薩滿與吸血鬼的漫長戰(zhàn)爭。這場地下戰(zhàn)爭歷時千年,波及整個歐亞大陸,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改寫了人類的歷史。無數(shù)的薩滿、吸血鬼以及人類,都被卷入其中。

被卷入其中的,還有楊凱和他的工作。楊凱沉浸在謀克敦尼亞的時空中,下班的時候是,上班的時候也是。在兩次警告、一次談話、又一次談話后,楊凱失業(yè)了。

無論楊凱怎樣滿懷憧憬,存款賬戶上的金額卻在逐漸減少,幾近告罄。

不過楊凱很幸運,同學(xué)老魏打來電話,讓他去幫個忙,說是他的物流公司實在招不到人。楊凱答應(yīng)了。工資雖然不高,每月只有兩千,但足以糊口。一周工作六天,從早四點到早六點,周六休息。工作的內(nèi)容也很簡單,作為裝卸工隨車給固定線路上的三家小學(xué)食堂運送糧油菜肉,出發(fā)前負責(zé)裝車,抵達后負責(zé)卸車。

3

“那趙靜呢?是學(xué)校的老師?一個欣賞楊凱才華,愿意幫助他完成小說,最終與他收獲成功的愛人?”她問。

他說:“不,趙靜是小學(xué)食堂里的面點師,年紀和楊凱差不多,上學(xué)的時候成績不是很好,談過兩次戀愛,因為墮胎影響了高考成績,于是去了一家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的就是面點專業(yè),畢業(yè)以后換了很多次工作,大多在飯店的后廚,也算是專業(yè)對口。”

她說:“因為趙靜平時喜歡讀網(wǎng)文,所以和楊凱有了交集?”

他說:“趙靜并不喜歡讀書,無論是從字面意思還是從延伸的意思,都不喜歡。她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追劇,從前是日劇,后來是韓劇,從不看美劇。最近幾年她也偶爾看看國劇?!?/p>

楊凱第一次見到趙靜,是在周三。按照慣例,那所小學(xué)每周三都是開放日,會請一些家長來參加公開課,于是食堂也要給家長們準備早餐:一份三明治、一盒牛奶、一個水煮雞蛋,還有一份水果。這是主管后勤的副校長親自制定的食譜,原則是經(jīng)濟實惠、保證營養(yǎng)。畢竟在開放日里要向家長公開的,除了教學(xué)實力,還有后勤保障水平。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偶爾也會來共進早餐,傾聽家長們的意見和建議。

車子開到半路,楊凱接到老魏的電話,說是單子下錯了,要追加兩袋切片面包,于是他們又折返了一趟,耽誤了一點時間。等到了卸貨口,趙靜早就站在食堂后門的水泥平臺上了。

楊凱指揮著司機倒車,趙靜說:“怎么這么晚呢?眼看就要不趕趟了,就送這么點東西,還禿嚕反帳的?!?/p>

楊凱說:“要不是你們單子下錯了,也不至于瞎耽誤工夫?!?/p>

趙靜說:“你怎么說話呢?”

楊凱仰臉看了一眼趙靜說:“你怎么說話呢?”

司機下了車,忙打圓場說:“大楊,你少說兩句,趕緊卸貨。先把切片面包和火腿腸整出來?!?/p>

司機打開后門,拽下來兩麻袋白蘿卜。楊凱登上車廂,扶著一個撐得飽脹的編織袋,借著平臺上昏黃的燈光,努力尋找。他的身子一點點向前,幾乎趴在麻袋上。他終于看見被壓在大白菜下的藍色塑料箱,那里面裝著怕壓的切片面包和生菜。他搬開上面的白菜,然后一點點地把塑料箱拽出來,當(dāng)他即將成功時,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失去了重心,身下的編織袋不堪重負,封邊開裂,一個個土豆?jié)L落在地,他也隨著摔倒,額頭撞在折疊的座椅上,切片面包和生菜散落一地。

趙靜看到楊凱狼狽的樣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楊凱爬起來,一樣一樣地把東西撿進箱子,端著走上臺階,和趙靜打了個照面,趙靜不笑了。

趙靜撩起白圍裙,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紙巾,抽出兩張,抬手按在楊凱額頭上。這時楊凱才感到額頭上有一小塊溫?zé)?,一點點從她手指按壓的位置蔓延開來。

趙靜說:“你先按著?!睏顒P伸手按住已經(jīng)洇透的紙巾,趙靜用沾著血的手指又抽出兩張,按在上面。因為慌亂的緣故,一張紙巾被帶出來,落在地上。北風(fēng)吹起,紙巾隨之舒展輕揚,漸漸升高,在紅色的曙光里隨著北風(fēng)飄遠。楊凱盯著那張紙巾入神,似夢似醒,甚至忘記身處何方,只感覺一陣麻木從肩頭爬升到后腦,再從眼底一點點向外散射,抽干了眼球里的水分,留下兩片干澀。他閉上眼睛,陷入夢境,大概只有短短的一小會兒,卻長得令人無法再醒。

回去的路上,司機說:“大楊,頭怎么樣了?!?/p>

楊凱伸手摸了摸,額頭的傷口已經(jīng)不再流血,有絲絲的疼痛,還有軟爛的觸感,像是在觸摸包裹在塑料膜里的草莓果醬。他記起,自己搬白菜的時候,看見在面點間里,趙靜正用去了一角的塑料袋往切成三角形的切片面包上擠著果醬,紅色的,很黏稠,該是草莓味。她緩慢而專注,一圈又一圈,像是在切片上畫了個同心圓。面點間略顯昏黃的頂燈把光投向她,她短發(fā)上別著黑色發(fā)卡,用以固定白色操作帽。她的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水,反射著燈光。他的腳下絆了一下,狼狽的樣子惹起外間切菜女工們的一陣大笑。

楊凱說:“沒啥事了,估計過兩天就好?!?/p>

司機說:“大楊,你今天說話可有點沖,下回注意,那個小面案不簡單?!?/p>

楊凱說:“她說話比我沖多了。再說看歲數(shù)跟我差不多,能有啥不簡單的?”

司機說:“你這話說到點子上了,我就這么跟你說吧,我們公司的五條線路十多個食堂,我前前后后都跑過,就沒見過這么年輕的面案大師傅。”

楊凱沒接茬兒,手插進棉服的兜里,觸到了那個裝在塑料袋里的三明治,柔軟而光滑,是他臨走時趙靜塞給他的。

司機繼續(xù)說:“有些事啊,你就細品吧?!?/p>

4

她的茶杯空了,他忙站起,想給茶壺續(xù)上熱水。有敲門聲響起,他倆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大概過了幾秒鐘,敲門聲又一次響起,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他這才想起去開門。

門開了,一個瘦高的男人站在門口,越過他的肩頭向里瞄著,他心里擰了一下,果然是黃鳴。黃鳴也是來采風(fēng)的,來自本省東部的濱海城市,成名已久,算是省內(nèi)青年小說家的翹楚。當(dāng)然,如果依照青年作家四十五歲的上限,他明年就該是中年作家了。他不止一次看到黃鳴和她走在一起,大多是飯后在院里散步,或者是出去參觀游覽時。他聽說她的《孫淑媛》的影視改編權(quán)正在出售,在這件事上,顯然黃鳴是幫得上忙的。他承認,他和黃鳴并沒有什么私人恩怨,只是對他的口音感到厭煩。

他說:“黃老師,快請進?!?/p>

黃鳴望見站在他身后的她,笑著說:“看來楊老師挺難請啊,趙老師請了這么長時間也沒個結(jié)果?!?/p>

她保持著一貫的微笑和慢條斯理,說:“和楊老師聊了一會兒文學(xué)。”

在他看來,她的微笑有點不自然,面部細小的肌肉都保持著該有的狀態(tài),力度也拿捏得很好,只是笑意被別的什么替代了。

黃鳴走進房間說:“能聽楊老師講講文學(xué)課,機會難得。這事居然不叫我,趙老師是想偏得啊。”

原來去大洋山不是兩人同游,而是三人共行。不過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出口,而是盡量保持風(fēng)度和禮貌,說:“兩位老師,別客氣,快坐。”

她拿起紙杯,坐到了床上,就是他剛剛坐的位置,黃鳴坐在她旁邊,挺自然的。

他摸了一下茶壺,溫度已經(jīng)從熾熱變得溫吞,他又拿出一個紙杯,倒?jié)M茶水,遞給黃鳴,然后去給電水壺蓄滿水。打開開關(guān),噪聲再一次充滿房間。他盯著電水壺,黃鳴追問著,她小聲解說著。他瞥了二人一眼,仿佛看到剛才講述的情節(jié)在二人之間漸漸鋪陳開來,絲絲蔓蔓,從無形變?yōu)橛行巍D窍嗷ダp繞的藤蔓正在逐漸變形,變形成跟過去完全不同的樣子,他從未想過的樣子。

水又一次燒開了,他給茶壺倒?jié)M水,選了兩把椅子中正對著她的那把坐下。

黃鳴沒有喝茶,左手的中指頂著杯底,右手輕輕轉(zhuǎn)著紙杯,笑著說:“楊老師,您跟趙老師已經(jīng)變成了小說里的人物,我可有點羨慕嫉妒恨了,是不是也給我安排個角色?”

他對她說:“趙老師,你說呢?”

她沒說話,只是保持著微笑。

黃鳴說:“楊老師,以我看來,小說家最可貴的天賦并不是語感或者編故事,而是勇敢。勇敢面對生活,勇敢表達感受。”

黃鳴說完,喝了一口茶,涼下來的茶水突出了其中的苦澀,讓他的嘴角抿了一下,不過他還是勇敢地咽了下去。

他說:“自從那次楊凱受傷后,又過了一周。在這一周里,楊凱每到為小學(xué)食堂送貨時,總要去趟面點間。原本他和司機的分工是他送大件,司機送小件,例如調(diào)料、黃油和豆沙餡之類的。他將這些全都應(yīng)承下來,司機樂得忙里偷閑,抽空來根煙。

不過楊凱并沒有見到趙靜。

因為那次遲到,小學(xué)食堂的行政總廚黃鳴給老魏打了電話,警告說如果周三再遲到,下學(xué)期他們可就要換別的公司來配送了。于是楊凱和司機不得不每天比從前到得更早一些,整個食堂只有黃鳴在,等著點貨。

關(guān)于趙靜的印象,在楊凱的腦中一點點消散,最后只剩下她在燈光下擠果醬的場景。可就連這個場景也一點點模糊起來,只剩下白色的操作帽、泛著燈光的額頭以及操作帽與額頭之間暗紅色的短發(fā)。楊凱努力回憶趙靜的模樣,除了草莓味的甜,一無所獲。那個三明治楊凱吃了,夾心滿滿的都是果醬,隨著他咬下一口,果醬順著切片的縫隙向外漫溢,吃到最后,果醬沾滿了他的手。

又到周三了,楊凱在前一天把自己工作時穿的舊棉服送去干洗店洗凈,又提前起了半小時,洗過澡,用剃須刀仔細刮過胡子。額頭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楊凱一點點地將堅硬的痂塊摳去,留下一小片蒼白,中間還有一條粉紅色的線。楊凱在鏡中打量了一下,并不明顯。不過他又后悔了,心想不如把痂塊留著。楊凱因為顧及剛洗過的棉服,所以裝車時比平時稍慢了點兒,還是司機幫著搭手,才及時趕到。

楊凱把貨一樣一樣運進后廚,直到貨廂快空了,也沒有一件面點的貨。他來來回回,瞄著面點間虛掩的門很多次,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楊凱再回到水泥平臺上時,司機遞給他那個藍色的塑料箱,里面裝著兩袋玉米淀粉和幾瓶番茄醬,那是今天最后的貨品。楊凱跺了跺腳上的雪,平臺和圍墻間響起了砰砰的回音。

楊凱端著塑料箱,走進一片嘈雜的后廚,并沒有拐進左手邊的調(diào)味品小庫,而是徑直走向面點間。后廚里穿著白色制服的男男女女,都在不銹鋼操作臺前忙碌著,并沒有注意到那個穿著舊棉服的裝卸工。虛掩的門越來越近,楊凱的心也跟著劇烈跳動起來,后廚里逐漸彌漫的水蒸氣貼在他的臉上,然后凝成一顆顆水珠,從額頭向鬢間蔓延、匯聚、滾落,滴在棉服的領(lǐng)子上,發(fā)出輕響,和著他的心跳聲。混合著汗液和洗衣液的味道從他身上升騰開來,隔絕了周圍的水汽、新鮮蔬菜被切開的氣味,以及豆腐的腥味。楊凱心想,應(yīng)該早幾天去洗棉服的,昨天洗了,今天穿了見人,實在太過刻意,保不齊會引起她的嘲笑。

楊凱走到門前,側(cè)身用肩膀頂開,沒有看里面的情形,而是直接把塑料箱放在小操作臺上,然后一樣樣地掏出來,還念叨著,兩袋玉米淀粉,二、四、六、八,一共八瓶番茄醬。他努力讓自己表現(xiàn)得自然些,可等他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整個操作間空無一人。

黃鳴走進來,看見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僮髋_,皺了皺眉。黃鳴說:“小伙兒,你都干了一個禮拜了,怎么還沒點兒譜?這些是面案用的東西嗎?趕緊都送小庫去?!?/p>

楊凱沒說話,一樣一樣地把東西裝進塑料箱,玻璃瓶撞得叮當(dāng)作響。裝完之后,他端起塑料箱向門口走去。塑料箱在幾乎頂?shù)近S鳴肚子的位置停住,楊凱瞇著眼,將目光聚攏起來,刺了過去。在緊貼頭皮的稀疏發(fā)絲下,黃鳴那張娃娃臉沒有一絲褶皺,即便皺著眉,嘴角也蕩漾著笑意。

黃鳴說:“小伙兒,干活兒掙錢,別那么大脾氣?!闭f著,他伸出手,拍了拍楊凱的肩頭。那只手掌暄軟而輕柔,拍在楊凱隆起的肩胛骨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與其說是拍,不如說是撫摸,楊凱甚至隔著棉服感受到了他手掌上滿是油汗的黏膩。他眉頭緊了緊,心疼洗凈的棉服。

黃鳴側(cè)過身,把楊凱讓了過去。塑料箱擦過他隆起的腹部,與頂起的白色制服摩擦出沙沙的輕響。

楊凱送完貨,關(guān)好后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看見黃鳴在貨單上簽了字,領(lǐng)著司機繞到車尾的位置,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用其中的一個打開了一扇小門,門里隱約露出一輛三輪車。司機走進去,搬出了兩個白色的紙盒,裝進貨廂。紙盒上印著一只碩大的紅蝦,以及一行花體英文字。

車緩緩倒出車道,黃鳴微笑著向他們揮手,司機搖下車窗,揮揮手,喊了一聲“大廚明天見”。楊凱則盯著那張圓臉,默不作聲。

開出小學(xué),司機說:“大楊,黃大廚說了,上回你送貨的時候受了傷,他挺過意不去,給你整點營養(yǎng)品。我算是偏得,也有,咱倆一人一盒?!?/p>

楊凱愣了一下,說:“無功不受祿。”

司機說:“大楊,你是不是傻?你知道這一盒籽蝦得多少錢?再說,這也不是他黃大廚的?!?/p>

楊凱問:“那是誰的?”

司機哼了一聲,沒說話,目視前方,將車子匯入了早高峰的車流中。

楊凱在那一聲哼中聽出了不屑的意味,也覺得自己有點天真,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話,叫“廚子不偷,五谷不收”。

5

黃鳴站起身,左手拿著自己的紙杯,右手一伸,討來她的紙杯,一起拿到茶幾邊,續(xù)上了茶,回去坐下,遞給她一杯。他注意到,那是黃鳴用過的紙杯。

黃鳴說:“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楊老師故意讓楊凱和趙靜錯開,不但在情感線上做了個波折,還把黃鳴這個闖入者帶進去了,實在是妙。楊老師,這該不是您現(xiàn)編的情節(jié)吧?”

他說:“沒那個必要,錯過是常態(tài),相遇靠緣分,人生本就如此?!?/p>

她說:“為什么周三趙靜會不在呢?前文提到了,開放日要給家長準備早點的嘛。”

他說:“那個周三趕上月考,沒有安排開放日。楊凱是剛來的,不知道,所以也就沒見到趙靜。不過趙老師提醒得對,這個細節(jié)回頭我會補上,交代一下。”

她點了點頭,舉起杯子欲飲。他站起來,拿過她和黃鳴的杯子說:“這茶喝了這么多泡,香味淡,苦味重,早該換了,是我疏忽了?!?/p>

說著,他將三人的茶杯倒空,扔進紙簍,拿了三個新的紙杯,重新?lián)Q過新茶,沖泡,一一斟滿,自己留了一杯,遞給她一杯,又遞給黃鳴一杯。

他說:“換正山小種給兩位老師嘗嘗。”

黃鳴笑著說:“茶妙就妙在可以換了種類嘗嘗,要是喝酒的話,中途換樣,我跟趙老師不醉都難?!?/p>

他說:“楊凱跟車回到公司,看見老魏正在門口等著?!?/p>

老魏招呼楊凱過去,司機小聲和楊凱說:“大楊,完事了給我打電話,把蝦取走?!?/p>

楊凱沒來得及回絕,司機和老魏揮了揮手,上車發(fā)動,開走了。

老魏說:“老凱,跟我出趟車,半個小時就完事,完了我送你回去。”

楊凱和老魏登上了那輛舊依維柯,他上車的時候,看見后邊貨廂里堆著成箱的薯條、炸雞塊、凍蝦,還有幾袋面粉和大米,幾個塑料箱子摞在一起,最上面一層放著瓶瓶罐罐的調(diào)料。他以為老魏是要去哪家食堂補貨,也就沒多問。

老魏開著車子,直奔市區(qū),他神秘兮兮地跟楊凱說:“老凱,你知道要去哪兒嗎?”

楊凱說:“不知道,你是領(lǐng)導(dǎo),你拉我上哪兒就上哪兒唄?!?/p>

老魏說:“你這可沒勁了啊,都是哥們兒我才叫上你的,換個人我還不帶他去呢?!?/p>

路過一個小學(xué),楊凱以為老魏會拐進去,可他卻徑直開了過去,在不遠處的路口停下。老魏打了個電話,對那邊說:“到了,車子不方便掉頭,你把門打開,我們直接送過去?!?/p>

老魏說完,下車打開后門,拽出個折疊平板車,展開,和楊凱把貨一樣一樣裝上。

等裝齊了,老魏鎖了車,在前面拉,讓楊凱在后邊扶著,二人小心翼翼,穿過斑馬線,和排隊過馬路去上學(xué)的小學(xué)生們走了個碰頭。幾個孩子看到他們小心翼翼地拉著車,還要上去幫忙,老魏沒攔著,過了路口之后,他從塑料筐里拿出一包無水蛋糕,拆了,每個孩子手里塞了三四個。

老魏看著孩子們跑遠,感慨說:“但愿我姑娘以后也能這么懂事?!?/p>

楊凱說:“老魏,難得看你大方一回?!?/p>

老魏說:“反正不是我的?!?/p>

老魏說完,繼續(xù)拉著車一路向前,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了下來。

過了兩三分鐘,一個姑娘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找鑰匙開卷簾門的鎖。楊凱看她棉服的帽子還塞在領(lǐng)子里,窩窩囊囊的,牛仔褲的褲腿也沒拉到頭,露出了一截酒紅色的秋褲,還有雪白的腳踝。姑娘長得挺文靜,但就是瞅著有點愣,少了那么點機靈勁。

姑娘試了幾次才打開鎖,老魏和楊凱幫她推了卷簾門,在開玻璃門上的U形鎖時又耽誤了一小會兒。

門終于打開了,姑娘指揮著他倆把貨運到后廚,因為怕壓壞地磚,老魏沒把平板車拽進去,而是跟楊凱一人一趟往里搬。

剛搬了一半,另一個穿著純白色羽絨服的姑娘來了,剛進屋就嚷嚷說:“不用那么往里,放大廳就行?!?/p>

接著她又說:“小董,就知道在那兒杵著,還不趕緊給準備點吃的?來兩份漢堡套餐,至尊的!”

小董聽了,忙跑到后廚忙碌起來。

她還不忘叮囑一句:“把棉服脫了,穿那玩意兒能干活兒嗎?”

老魏嘴上說著“別客氣,搬完就走”,可并不十分堅決,手上也沒有阻攔的意思。

楊凱只覺得穿白羽絨服的姑娘看著眼熟,聲音也似曾相識。正在他端著一箱炸雞塊發(fā)呆時,老魏湊過來小聲說:“看啥呢?沒看過是咋的,這不就是面案趙師傅嗎?”

經(jīng)老魏這么一提醒,那一頭暗紅色的短發(fā),發(fā)亮的額頭,略微上翹的鼻尖,一對柳葉一樣的細眼,慢慢和楊凱的記憶貼合,讓記憶中模糊的趙靜驟然變得鮮活。只是她換了裝束,一副老板娘的派頭,讓他感到陌生。他完全想象不出那個穿著白色制服站在操作臺前,專心致志地給三明治擠果醬的面點師,和她是同一個人。

趙靜也看到了他,朝他笑了一下,說:“師傅,辛苦你了?!?/p>

這份客氣,可以套用在任何人的身上,無論對方是熟人還是陌生人。楊凱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忽然感覺身上一點點發(fā)涼,來回搬運貨物所流出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內(nèi)衣,貼在身上,黏膩而陰濕。他嗅到了身上的汗味,已經(jīng)徹底蓋住了洗衣液清香的余韻,他只想快點離開。

貨搬完了,小董已經(jīng)做好了兩份至尊漢堡,兩份熱飲是趙靜做的。小董還要點火炸薯條,被老魏制止了。

老魏說:“行了,這就夠了,別開火了,還麻煩?!?/p>

老魏是這么說,小董卻沒有停手的意思。

趙靜說:“不麻煩,幾分鐘的事?!?/p>

老魏拉住了小董說:“你這丫頭咋這么實惠呢,都說不用了。就這么的吧,我倆得趕緊走了,車還在對面停著呢,待會兒該貼條了?!?/p>

趙靜說:“那薯條就別做了?!彼昧藘蓚€牛皮紙袋,把漢堡和熱飲裝了兩份,一份給老魏,一份給楊凱。

趙靜說:“你看,這一大早的,凈耽誤事了,也沒招待好你們,下次來,讓小董給你們做全套的?!?/p>

老魏又客套了幾句,出門拉著車走了。

楊凱拎著牛皮紙袋,墜在后邊,不知該說些什么,最后只蹦出一句“謝謝”。

趙靜伸手,拍了拍楊凱的袖子,拍落些許剛蹭上的白灰。

趙靜說:“別客氣,我得謝謝你們?!?/p>

楊凱沒再說話,走出了玻璃門。

老魏找了個小巷,把車開了進去,然后停下,打開牛皮紙袋,把漢堡和插著吸管的熱飲拎了出來。他叼著吸管嘬了一口,嘖嘖贊嘆,“香芋的,味不錯?!?/p>

楊凱用手捻著牛皮紙袋卷起的袋口,來來回回捻了不知多少下,才說:“老魏,趙師傅咋在這兒呢?”

老魏又嘬了一口香芋粥,說:“你知道這個店是誰的?”

楊凱說:“是趙師傅的?”

老魏說:“屁!她一個小姑娘能趁這么大一個店?你看看這個地段,光兌門臉就不是小數(shù)?!?/p>

楊凱說:“那是誰的?”

老魏說:“是黃大廚的?!?/p>

老魏意味深長地笑著,說:“你明白了吧?”

楊凱惱了:“我明白什么了?”

老魏說:“老凱,你就這點不好,啥事動不動就急赤白臉的。我這么跟你說吧,店是黃大廚的,開店的錢是他從學(xué)校食堂摳出來的,就連他店里的原材料都是走了學(xué)校食堂的賬以后扣下的。趙師傅就是他養(yǎng)的小蜜,早晨在食堂上班,白天就是這兒的老板娘?!?/p>

楊凱說:“扯淡!”

老魏說:“你還別不信,趙師傅就住快餐店樓上,連房子都是黃大廚給買的,倆人搭伙過日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楊凱把牛皮紙袋扔在了操作臺上。

老魏說:“啥意思,不吃了?”

楊凱說:“你吃吧,都給你了?!?/p>

老魏說:“又哪根筋不對了?”

楊凱打開車門下車,扔下一句“我去廁所”,踩著殘雪向小巷盡頭走去。

老魏打開牛皮紙袋,拿出熱飲,嘬了一口,嘟囔著:“草莓味的,比我那個好?!?/p>

6

他說完了,喝了口茶,不是很燙,也不是很涼,溫?zé)徇m口,還帶一點點暖,紅茶的甘甜蒸騰放大,從口中發(fā)散開來。

她雙手捧著紙杯,低頭不語。

黃鳴神色如常,干瘦的臉上從法令紋以下,溝壑縱橫,這些紋理的形成,說不好是因為笑得太多,還是因為嘴角下垂。黃鳴抿著嘴,倒是突出了下巴正中那塊近似正方形的肌肉。

黃鳴說:“楊老師剛才那一段錯過后的重逢設(shè)計得真妙。如此一來,三個人的情感三角已經(jīng)形成,情緒也拱起來了,接下來,該到打點的大場戲了吧?”

他沒有黃鳴那么豐富的社會經(jīng)歷,也不在文學(xué)界和影視圈兩棲發(fā)展,所以對黃鳴語句里時不時帶出的影視圈的行話很不適應(yīng),像是吃一碗糙米,時不時會嚼到一粒沙。

他說:“黃老師說得對,小說到這兒,我一直在造勢,剩下的情節(jié)應(yīng)該是水到渠成了吧。”

黃鳴說:“這么說,楊老師還沒構(gòu)思完?”

他說:“高潮部分,外加結(jié)尾,有個大概想法,今晚加明天,能細化成梗概?!?/p>

黃鳴站起來,又向她討杯子,她盯著杯中的紅茶,沒有理會。

黃鳴輕聲提醒:“趙老師,茶?!?/p>

她恍然回過神來,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黃鳴,仿佛是要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黃鳴說:“我給你續(xù)點兒茶?!?/p>

她沒出聲,只是輕輕擺了擺手,便低下頭,繼續(xù)盯著手中的杯子。

黃鳴自顧自地添了茶,忽然說:“楊老師,我有個不太禮貌的建議……”黃鳴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望著他,嘴角的褶皺鼓脹起來,那是嘴角向下的微笑,在他看來,帶了些挑釁的意味。

他放下茶杯說:“黃老師但說無妨?!?/p>

黃鳴說:“既然接下來的內(nèi)容楊老師還沒細想,我想接續(xù)下去?!?/p>

她抬頭,看了眼雙手抱在胸前的他,又看了眼站在一邊的黃鳴,說:“黃鳴!”那聲音短促而有力,全不像她平時的風(fēng)度。

他忽然笑了,說:“我倒是想聽聽黃老師會怎么接下去?!?/p>

黃鳴拉過他身旁的椅子,坐了進去,正在他與她之間。

黃鳴說:“楊凱那天回家以后,一直蒙頭大睡。傍晚醒來,他覺得餓了,就隨手找了個不銹鋼盆,撕開紙盒,把盆倒?jié)M,余下的隨手扔在廚房的水盆里?!?/p>

他坐在客廳里,對著那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讳P鋼盆,一個一個地把帶著冰碴兒的籽蝦拎起,放進嘴里,然后咯吱咯吱地嚼著,直到籽蝦變成了一攤?cè)夂?。他咽下了腥甜的汁水、軟爛的蝦肉,以及細碎的蝦殼。他就這么一直嚼著,直到下頜酸疼,嘴角滿是猩紅的沫子,才和衣躺倒在沙發(fā)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楊凱醒來的時候,手機鬧鈴還沒有響起。他和往常一樣騎著電動車抵達貨站,趕上另一輛車的裝卸工請假。楊凱裝完了自己這車,又去幫老魏裝了那一車。楊凱精神抖擻,動作麻利,一改往日的拖沓,讓老魏對他刮目相看。

在這一周余下的時間里,楊凱一直保持著專注,每天準時抵達,認真裝車,麻利卸車,不曾有一件貨品錯漏,也不曾有一次遲到。楊凱在卸車的時候,心無旁騖,盡管他在食堂遇到了幾次趙靜,但都視若無睹,好像他們從來不曾相識。

黃鳴因為楊凱的勤勉,又送了兩盒炸雞塊。這次楊凱和司機每人分了一盒,他也沒有推辭,甚至學(xué)著司機的樣子,在駕車離開時,不忘向黃鳴揮手致意,并且笑著說一聲:“大廚明天見?!?/p>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已經(jīng)半個月,所有人都習(xí)慣了楊凱現(xiàn)在的樣子,忘記了他曾經(jīng)是個貪睡偷懶、丟三落四的裝卸工。

又是周三,車是準點抵達卸貨口的,黃鳴依舊沒來,黃鳴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早到清點了,現(xiàn)在都是老陸替他盯著。

楊凱一樣一樣卸著貨,進進出出,老陸一邊照著單子清點,一邊跟司機閑聊。兩個暗紅色的光點一明一滅,二人吐出淡藍色的煙霧,隨之飄出的,還有帶葷料的只言片語,以及心照不宣的笑聲。

東方銀灰色的云端已經(jīng)出現(xiàn)絲絲縷縷的紅色,原本混沌一片的小院逐漸變得清晰,包括雜亂堆在水泥臺下的一堆藍色塑料豆腐板。

楊凱慢條斯理地撿起豆腐板,把上面襯底用的白色麻布捋平,放進空車廂,仔細碼好,然后是下一個。

老陸抬腳踩滅煙頭,司機跟他告了別,催著楊凱快點兒,好早點收工回去。老陸瞥了一眼手里的單子,忽然跑到車廂后門,向空空蕩蕩的車廂里張望著。

楊凱說:“陸師傅,找啥呢?”

老陸指著單子上的最后兩行,瞪圓了雙眼,嘴里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

楊凱說:“你別著急,貨不是都給你一樣樣送進去了嗎,數(shù)不對?”

老陸終于捋順了思路,把憋在嘴里的話一口氣倒了出來,“漢堡坯呢?牛肉餅?zāi)兀俊?/p>

楊凱聽了他的話,一把搶過單子,看了最后兩行,然后又鉆進車廂,掀開保暖用的破棉被,下面的藍色塑料箱里空空如也。他又把破棉被三折兩折抱在懷里,各個角落看了個遍,一無所獲。

司機聞聲而來,問老陸出什么事了,老陸忙著給黃鳴打電話,沒搭理他。

司機又問楊凱:“大楊,出啥事了?”

楊凱說:“咱們早晨出來的時候沒裝漢堡坯和牛肉餅嗎?”

司機說:“大楊,你自己裝的貨,缺沒缺心里沒數(shù)嗎?”

楊凱說:“正常不是我裝貨,你檢查的嗎?”

司機說:“最近一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臎]出過事,我就沒注意,你這直接給我整了把大的!”

司機趕緊給老魏打電話,楊凱把破棉被扔下,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裝他的豆腐板。

趙靜跑了出來,問了老陸和司機兩句,最后走到楊凱面前,一把拽住他。

趙靜上下打量著楊凱,還有那一摞豆腐板。

趙靜說:“這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收拾這玩意兒,趕緊想招啊!”

楊凱沒說話,甩開趙靜的手,繼續(xù)擺弄他的豆腐板。

趙靜再次拽住他,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在瞳孔中看到答案。

楊凱避開她的眼神,也給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楊凱低著頭,看到她白色的制服下,胸口起伏著,一點點劇烈起來。

趙靜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楊凱沒說話。

趙靜說:“你到底為啥這么干?”

楊凱依然沒說話。

后來是司機把楊凱拽上車的。

在倒車的時候,楊凱看見老陸和趙靜一前一后跑進了操作間,他盯著那扇門,直到看不見。

司機在一旁憤憤地說:“你看你整的這叫什么事。”

當(dāng)天晚上,老魏拍了將近五分鐘,終于拍開了楊凱家的門。他一進屋就當(dāng)胸給了楊凱一拳,然后又是一拳,接下來拳腳并用,沒了章法,反倒把自己弄了個趔趄,險些摔倒。楊凱一把抱住他,薅住棉服的兩腋,半扶半拽,把他扔到了沙發(fā)上。老魏滿嘴的酒氣,熏得楊凱幾乎睜不開眼睛。

老魏說:“老凱,你就給我整事吧,你就是嫉妒我這兩年賺錢了,一門心思要給我整黃?!?/p>

楊凱去洗手間拿涼水浸濕了毛巾,按在了老魏的額頭。

老魏一把拽下毛巾,扔到一邊,努力想睜開眼睛,卻最終失敗,他抬起手,在虛空中指點著,仿佛楊凱飄浮于他上方的某個位置。

老魏說:“貨我頭天晚上都替你們分完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十袋漢堡坯,兩大箱牛肉餅。漢堡坯放塑料箱里,牛肉餅摞在下邊。我還怕你忘了,特意裝在車上了,怎么就能落下呢?還落在貨站了。”

楊凱撿起毛巾,又去用涼水投了一遍,然后拉起正在向下側(cè)滑的老魏,把他在沙發(fā)上擺正,托起他已經(jīng)謝頂?shù)念^顱,用毛巾在上面抹著。

老魏伸手把毛巾撥落開,繼續(xù)手指虛空說:“你說你把貨落下也就算了,你倒是早點發(fā)現(xiàn)啊。等司機給我打電話,批發(fā)市場都下行了,想調(diào)貨都來不及?!?/p>

楊凱不再去撿毛巾了,就側(cè)身坐在老魏邊上,伸手扶著他的肩膀,防止他再一次側(cè)滑下去。

老魏說:“要不是人家黃大廚帶著小董臨時在快餐店做了一批漢堡和三明治,趕在開飯前送去,今天這事可就大了。早上校長書記都在,看食堂準備了漢堡包和三明治,還夸黃大廚想得周到呢,我在旁邊嚇得都不敢喘氣了。再晚五分鐘,五分鐘,下學(xué)期他家食堂,外加兩個分校一個幼兒園,四份大活兒咱們就保不住了。”

楊凱聽了老魏的話,手一松,老魏順勢滑到了地板。他躺在地板上,拉開衣襟,掙扎著要脫下棉服,像是仰面朝天、在漁網(wǎng)中奮力掙扎的大龜,樣子可笑。

楊凱跪在地板上,努力想拉老魏起來,老魏卻不管不顧,一心只想脫下棉服,仿佛那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事。

楊凱幾經(jīng)努力,最后還是把老魏拽到了床上。

老魏的外套已經(jīng)被楊凱拽下來了,可他還是在掙扎,這次要脫下來的,是套頭毛衫。

老魏閉著眼睛,嘴里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

他說:“老凱,你下回可不能這樣了,今天為了給黃大廚賠罪,我連茅臺都開了,這得送多少趟大白菜才能賺出來啊?!?/p>

他說:“老凱,你不用多合計,為兄弟兩肋插刀,我老魏不含糊?!?/p>

他說:“老凱,小學(xué)這條線你下回別跑了,換個線,省得黃大廚挑毛病?!?/p>

他說:“老凱,今天雖然犯事的是你,但你是我兄弟,他黃大廚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我保你。你明天還跑這條線,他敢曰曰,我就把他的那些埋汰事都揚出去?!?/p>

再后來,老魏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得細小,然后被一串此起彼伏的呼嚕代替。楊凱試圖給他蓋上被子,可被子每次都被他踹下床去,楊凱索性由著他。

凌晨三點半,楊凱聽見洗手間里有響動,他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老魏正在用他的牙刷刷牙。

楊凱站在門口,一言不發(fā)。

老魏的胳膊飛快而用力地擺動,像是在刷一只舊拖鞋。

當(dāng)他終于吐出滿口牙膏沫子,又漱了口之后,對楊凱說:“老凱,趕緊收拾收拾,跟我走,今天你跟我,走一條新線。”

楊凱鼓足勇氣張開嘴,想說出口的話卻被老魏懟了回去。

老魏說:“想辭職,門兒都沒有,怎么也得給我干完這學(xué)期的?!?/p>

老魏走出洗手間,窸窸窣窣地穿起褲子和衣服。

楊凱趁著老魏沒在,拿起毛巾在臉上抹了一把。

7

不知從何時起,屋內(nèi)的光線逐漸暗淡,玻璃窗投在地上的影子越來越長。

清脆的鈴聲打破了房間內(nèi)的寂靜。

鈴聲響過,她說:“二位老師,不知不覺我們聊了一下午了,打鈴了,先去吃晚飯吧?!?/p>

她的語氣表現(xiàn)得很輕松,但他和黃鳴誰都沒注意,她手中的紙杯,已經(jīng)被捏得微微變形。

他說:“到月底的時候,老魏發(fā)工資,每人一個信封,他像模像樣地宣布,扣了楊凱兩百塊錢,說是要全體員工引以為戒,吸取教訓(xùn),努力整改,認真工作?!?/p>

那天是周五,第二天不用送貨,老魏拉著楊凱在骨頭館喝了一頓,酒大部分是老魏喝的,骨頭基本是楊凱啃的。老魏跟楊凱解釋,這事大家都知道了,他扣點錢意思意思,是為了表明自己大義滅親,一視同仁。還說錢雖然扣了,但今天的賬他結(jié),大家還是兄弟,楊凱務(wù)必替他堅持到年底,年關(guān)臘月的,不好招人。楊凱說他就是個打工的,一切行動聽指揮,老板說啥是啥。老魏氣得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又要了兩瓶扁“牛二”,非得拉著楊凱同醉。

楊凱能有好幾年沒喝白酒了,當(dāng)老魏倒酒的時候,一股水果的香氣隨著酒花散開,那是蘋果的味道。老魏剛一倒完,還不等舉杯,楊凱就拿起杯子,在他杯口以下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

楊凱喝完,感覺一股灼浪在口腔炸開,然后一路向下,再徐徐向上蒸騰,將他的大腦一點點托舉起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包括原本應(yīng)該從水果到蘋果,從蘋果到草莓的聯(lián)想遞進。

楊凱說:“老魏,對不起?!?/p>

老魏說:“你是該說聲對不起,一大盤子脊骨都讓你一個人給造了,一聽說是我結(jié)賬,還跟我搶酒喝?!?/p>

楊凱在另一條線路一直干到了年底,外加兩個星期。那條線上有兩所小學(xué)、一個羽毛畫加工廠,全都分布在城東與鄰市交界的方向。新搭檔的司機因為有嚴重的口吃,所以很少說話,不茍言笑,心思還重,無論楊凱怎么認真檢查,每天裝貨之后他都要仔細核對一遍。

楊凱漸漸習(xí)慣了沉默,每天在鬧鈴響之前起床,也習(xí)慣了每天下班的時候,和司機一樣,拎個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芰洗厝?。里面裝的是什么,取決于當(dāng)天線路上這三家食堂訂了什么貨。

楊凱曾經(jīng)闖下的大禍,漸漸成為裝卸工和司機口中的笑柄,楊凱每每聽到他們提起,總是一臉不在乎地說:“老魏那是我鐵子,換你們試試,早就卷鋪蓋卷走人了?!庇美衔旱脑捴v,“楊凱現(xiàn)在跟這幫老人一樣,混得皮條了?!?/p>

其實楊凱是不是皮條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隨著他漸漸適應(yīng)了裝卸工的工作,他的生活重新形成了新的規(guī)律。早晨三點半起床,洗漱,干活兒。六點收工,吃早飯。七點到家再一次入睡。中午十二點起床,吃午飯,然后一直寫到吃晚飯。

楊凱寫得很順利,他感覺文字是從胸中一點點涌動到指尖的。他有經(jīng)歷,有情緒,之前寫網(wǎng)文的時候?qū)W會了編故事,至于語感,是他剛剛掌握的,把心中想說的轉(zhuǎn)譯為書面語,也不是很難。他和從前寫網(wǎng)文時的編輯們重新建立了聯(lián)系,其中一位跳槽到南方某市的文學(xué)期刊,負責(zé)運營新媒體,楊凱托她把自己寫的兩個中篇投了過去。

楊凱本來沒抱多大希望,但沒想到其中一篇居然順利過審,并且提前到次月發(fā)表,還是頭題。新媒體編輯說,那期的頭題因為某些原因撤了稿,責(zé)任編輯手頭的備稿和主題靠不上,剛好楊凱的中篇合適,于是硬著頭皮交了上去,沒想到三審走下來,被定了頭題。

過了兩天,責(zé)任編輯加了楊凱的微信,說了許多鼓勵的話,還說楊凱的小說帶有東北特有的蕭索與肅殺,給讀者提供了全新的閱讀體驗,建議他再寫一些發(fā)來。

楊凱很興奮,答應(yīng)繼續(xù)寫下去。更令他興奮的是,刊社和南方許多行業(yè)一樣,效率很高,刊物尚未付印,稿費已經(jīng)到賬,他從郵局出來到時候,舊棉服的里懷中已經(jīng)揣了厚厚的一沓,都是新鈔,百元一張。隔著厚厚的棉服,楊凱甚至嗅到了新鈔的油墨香。

楊凱是揣著那一沓稿費去參加聚餐的。他當(dāng)然沒打算把這筆稿費展示給已經(jīng)相處了三個月的同事們,但他依然像個剛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興奮異常,偷偷把玩具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每個學(xué)期臨收工前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頓,是物流公司的傳統(tǒng)。雖然司機和裝卸工來來走走換了不知多少茬,但傳統(tǒng)一直保留下來。老魏媳婦說:“什么狗屁傳統(tǒng),就是轉(zhuǎn)磨磨找酒喝?!崩衔罕砻嫖ㄎㄖZ諾,私下卻樂此不疲。

聚餐是在一家東北館子的包間里展開的,五條線路,五個司機,五個裝卸工,外加救火隊隊長老魏,十一個人,圍坐在一張大圓桌前,煙霧繚繞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稱兄道弟,聲勢震天。

酒酣耳熱處,大家開始逐一給老魏敬酒,老魏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楊凱也敬了酒,二人碰了杯,開懷暢飲。老魏說:“下學(xué)期繼續(xù)吧老凱?!睏顒P說:“你趁早招人,我可不在你這兒體驗生活了?!?/p>

楊凱說完這話,莫名感到一陣失落,他回到席間,看到司機旁邊的座位空著,于是端著酒杯坐了過去,給司機和自己都斟滿了酒。

楊凱說:“老哥,對不住,那次讓你吃瓜落兒了?!?/p>

司機說:“我在老魏手底下干了五六年了,啥大風(fēng)大浪沒經(jīng)歷過?這都不算事?!?/p>

楊凱說:“不說了,都在酒里?!?/p>

楊凱和他把酒干了,司機又給他和自己續(xù)了杯。

司機湊近楊凱說:“大楊,想知道那個小面案咋樣了不?”

楊凱沒說話,他見司機臉上帶著曖昧的笑。

司機說:“得了吧,別繃著了,你對她有意思,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后來整那么一出愛恨情仇的,其實我心里都有數(shù),就是不說得了?!?/p>

司機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里,楊凱忙抄起打火機,給他點上了火。

司機吐了個煙圈,眼神中有了些許迷離,追著煙圈,一直抵達落了一層黑灰的塑料頂燈。他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慈碎g多少故事,最銷魂梅花三弄?!?/p>

司機又吸了口煙說:“你調(diào)走沒幾天,我就聽說小面案跟黃大廚鬧掰了。黃大廚和快餐店的一個小丫頭搞上了,正好讓她給撞見。小面案好一通鬧騰,最后是黃大廚把房子給她了,又給拿了一筆錢??觳偷甑睦习迥飺Q成那個小丫頭,她還回食堂當(dāng)面案。她手里有黃大廚的把柄,他不敢把她咋樣,還得處處讓著她?!?/p>

司機說完,用夾著煙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說:“小面案是個人物啊?!?/p>

在之后,楊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他是怎么跟別人碰杯的,怎么跟大家告別的,怎么坐上出租車的,怎么胡亂脫了衣服上床的,全都沒了印象。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念頭頂?shù)盟y受,讓他無法入睡,他心亂如麻,心跳過速,心慌意亂,只盼凌晨三點半早點到來。

第二天凌晨楊凱抵達小學(xué)門口的時候,才四點半,門衛(wèi)室雖然亮著燈,但他瞥見里邊沒人,夜班保安這時候還在酣睡,只等五點左右的車喇叭聲響起,才會緩緩爬起,按下開關(guān),啟動門禁,讓每天早晨必到的貨車進院。因為這是本學(xué)期最后一天,按照慣例,食堂會提前準備熟食和面點,方便師生聯(lián)歡后取食,不需要和往常一樣訂大批的新鮮蔬菜,貨車會晚到一些,所以保安睡得格外沉。

街道寂靜無聲,楊凱彎腰鉆過車桿,避開昏暗的路燈,貼著食堂的外墻,沿著幽暗的小路向里走。他走得很仔細,每一步都在選擇,于是雪地棉的橡膠鞋底避開了積雪融化后又凝結(jié)起的冰碴兒,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響。

路的盡頭是一圈低矮的圍墻,上面刷著白漿,還有扇面形的孔洞。順著圍墻轉(zhuǎn)彎,便是送貨口那個低矮的水泥臺。

楊凱伸手摸了摸胸口,按了按那一沓鈔票,鈔票壓在心臟的位置,讓它跳得緩了一些。

楊凱轉(zhuǎn)過彎,登上臺階,一、二、三、四,上平臺,手搭在防盜門的把手上,向下,把手隨之旋轉(zhuǎn),門被一點點拉開,昏黃的燈光鋪灑過來,除了光,什么都沒有,整個后廚寂靜無聲,甚至連咽下唾沫的咕嚕聲、氣流通過鼻腔的咝咝聲、心臟跳動時的怦怦聲都清晰可聞,他走了進去。

楊凱走過外間巨大的操作臺,踩著水槽上的塑料方格一直向前,面點操作間里也透著光,他的心劇烈地跳著,甚至一下一下將那一沓鈔票頂起。

楊凱輕輕推開門,看見趙靜側(cè)躺在不銹鋼操作臺上,頭枕著胳膊,另一只胳膊搭在邊上,露出潔白的手腕和纖細的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隨著她的呼吸在輕輕跳動,像是在捏合某種點心。手腕上,昏黃的光隨之上下流轉(zhuǎn),讓細密的汗毛微微閃著光。

“楊凱!”她猛地站起,對坐在夕陽里的他大喊,“別說了!”

他并不理會她,也沒看黃鳴,而是自顧自地說:“楊凱又走近了一些,俯下身,看見趙靜的睫毛在顫動,下面是她略略上翹的鼻尖,以及輕輕翕合的雙唇。唇上沒有涂口紅,帶一點紫色。他嗅到了淡淡的草莓甜香?;蛟S是涂了潤唇膏的緣故吧,他如是想,可這個念頭卻無法抵消在他心頭躍動的欲望。

草莓的甜香一點點變得清晰,楊凱吻了下去。”

8

黃鳴站起,走到她身旁,和她并肩站著,說:“楊老師,出于對女性的尊重,你還是別說了?!?/p>

黃鳴說完,伸手跨起她的胳膊,說:“趙老師,咱們走吧。”

她擺了一下胳膊,把黃鳴甩開。她力氣不小,手肘余勢未收,搗在黃鳴的胸口,發(fā)出一聲悶響,讓黃鳴不由得退了一步。

三個人,各執(zhí)一端,遙相對峙。

她盯著他說:“楊凱,非要這樣嗎?”

他說:“我們都是寫小說的,應(yīng)該明白,故事就要有始有終?!?/p>

夕陽將他和她都涂上了一層接近鮮紅的顏色,像是兩個血戰(zhàn)幸存的戰(zhàn)士。站在陰影中的黃鳴臉色漸漸變得難看,不過沒人在乎這個。

她說:“那好,我來接這個結(jié)尾,你們不要打斷我?!?/p>

趙靜被噴到臉上的熱氣喚醒,她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男人的臉正向她逼近。她轉(zhuǎn)過身,把男人推開,又猛地坐起,才看清來者是那個已經(jīng)許久不見的裝卸工。

裝卸工說:“你不要害怕,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來看看你,我叫楊凱。”

趙靜說:“我們既不是同事,也不是朋友,就見過幾次?!?/p>

楊凱說:“我現(xiàn)在還能記起你給我做的那個三明治的味道,是草莓味的?!?/p>

趙靜說:“那就是個三明治,沒別的意思。”

楊凱說:“昨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下學(xué)期我不干了,以后也不會干了,所以想來看看你?!?/p>

趙靜說:“那挺好,裝卸工這活兒起早貪黑的,沒什么干頭。”

楊凱揚起了頭,看著趙靜,眼中燃起光,越發(fā)熾烈。

趙靜說:“看過了,你就走吧,再過一會兒就有人來了?!?/p>

楊凱說:“他來了正好,我早就想跟他嘮嘮了?!?/p>

趙靜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別跟著瞎摻和。”

楊凱忽然向前走了兩步,雙手抓住趙靜的肩膀,想要繼續(xù)他剛才沒做完的事,趙靜掙扎著,把臉側(cè)到了一邊。楊凱并沒有放棄,他倆在操作臺上扭在一起,忽然趙靜抬手打了楊凱一個耳光,清脆而響亮,甚至在烤箱與冷藏柜之間震起回響。

楊凱松開了手,盯著趙靜說:“你什么意思?”

趙靜說:“我不愿意?!?/p>

楊凱說:“跟黃大廚就愿意?”

趙靜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弓著腰,雙手抵在操作臺上,喘著粗氣,隱約露出森然的牙齒,短發(fā)聳立,眼睛血紅,盯著坐在操作臺上的她。趙靜受到楊凱眼中的光正在變得灼熱,甚至呼吸也被它逼迫得阻滯起來。

趙靜覺得自己的衣服被他的眼神一點點剝除,她不再是她,而是某種扔在操作臺上,等待被處理的東西。

趙靜咬了咬嘴唇,說:“對!”

楊凱忽然直起身子,從棉服的里懷中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打開,從里面抽出一張鮮紅的鈔票,扔在趙靜臉上。

楊凱說:“這些夠嗎?親個嘴。”趙靜沒有說話。

楊凱又扔了一張,說:“夠嗎?”趙靜依舊沉默。

楊凱一把撕開了信封,扔在地上,把那厚厚的一摞鈔票握在手里,幾張幾張地揚了出去。

趙靜從操作臺上下來,解下圍裙,走出操作間,她聽見身后瘋狂的追問聲跟了上來。她將后廚的安全門反鎖,順著小路走去。

不知何時,天上下起了雪,先是細小的雪霰,打在地面,發(fā)出輕響,然后是雪團,再接下來是碩大的雪花。趙靜抬起頭,看到天空已經(jīng)被銀白色的云層遮蔽,無數(shù)雪花順著她的視線旋轉(zhuǎn)向下,撲面而來,將她臉上那兩條蜿蜒向下的灼熱一點點凍結(jié)。她不愿讓自己哭出聲,于是那聲音下沉到胸腔,再一點點沉積,變得堅硬,整個世界只剩簌簌落落的雪落之聲。

她停止了講述,揚手將杯中的液體一股腦兒地潑向那個坐在椅子中的男人。

她將空紙杯扔在茶幾上,說:“你和他沒什么分別?!?/p>

她說完,走出了房間,腳步既不緩慢,也不急促,而是和從前一樣。

茶幾上的空紙杯打著轉(zhuǎn),先是繞著他的杯子,在即將相觸的那一刻,又漸漸滾遠,最終落在地上。

他盯著兩個紙杯,心想,曾有一刻,它們是如此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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