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趙少琳
神住在山頂上/河谷里住著牛羊//溪水向下溜達,小路向上生長/半山腰的木房子/積攢的云彩是女兒的嫁妝/母親到河邊擔(dān)水的炊煙等她喂養(yǎng)
(朱鴻賓:《圖瓦人》)
在讀到這首詩時,我想到了一個建筑工地,建筑工地上的人們將鋼筋、水泥、鐵釘、石材等等從遠處和不同的方向運來,為一張圖紙上的夢想能夠在土地上發(fā)芽,并且能夠讓她長成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廈,人們朝圣般地將鋼筋、水泥、鐵釘和石材等等從遠處和不同的方向運來,就是為了讓一座大廈能夠發(fā)出光來。
寫詩也是為了建造一座大廈或是建造一座宮殿,他們將語言作為建筑的材料,像搬運鋼筋、水泥、鐵釘、石材一樣,為了語言能夠牢固地生長。
壘砌或搬動語言是一門手藝,勤奮是這門手藝的最高境界,《圖瓦人》這首詩,我不敢說是朱鴻賓詩歌創(chuàng)作的結(jié)晶,但至少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前傾的一個側(cè)影。鴻賓這首詩,帶有傳統(tǒng)木器中榫卯結(jié)構(gòu)般的牢靠和輕巧,以及伏案時的嚴(yán)謹,其詩段落緊湊,內(nèi)容優(yōu)雅,想象流暢,形象可親,面孔清晰。
這又一次讓我想到了那個建筑工地,人們在搬運鋼筋、水泥、鐵釘、石材時所發(fā)出的堅定的聲音,無疑鴻賓也是那其中的一員。
讀鴻賓的詩,讓我想到了“甄選”一詞,就上述《圖瓦人》這首詩而言,我們基本上找不出作者失手的地方,使這首詩的字字句句里都帶著花粉,洋溢著花香,形象地說,如果蜜蜂是花兒的讀者,她會把這首詩留在她的記憶深處的。
一首詩需要被怎樣的打磨,就我粗淺的理解是,一首詩需要有恰如其分的詞語來喚醒、推動、領(lǐng)導(dǎo)和遞進,使一首詩煥發(fā)出表情,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什么是恰如其分的詞語,就一首詩來說,如果寫到聲音一詞,就有許多的詞語供我們選擇,譬如:鳥鳴、蟲吟、溪聲、嘶叫、嗚咽、嗡嗡、爆炸、轟隆、嘻嘻、哈哈、喧嘩、哭喊、響鼻、沙沙等等,都是聲音的表述,只是程度不同,聲音的高矮也不同,這聲音有的高大,有的柔細,只是看我們寫一首詩時,哪個詞語是我們最需要的,這需要我們在詞語的選擇上要神圣和強硬,要積極進攻,像一名信念招展的信徒,要找到他經(jīng)卷中的那行詞語。因此,我想,在寫作時,我們不能只停留在半涼不熱的詞語上,讓一首詩抬不起頭來。
祖國最孤獨的詩人/西北風(fēng)是甩不掉的狼群//餓了,有詩填肚子/夜晚枕著洶涌的憂傷失眠//病痛與戰(zhàn)亂,足夠咀嚼/背一袋子鉆心的淚水,活著//病歪歪的背影/向大唐盛世扇一記耳光//患了胃潰瘍的行囊,貼在背上/一盞馬燈,早被夜色涂黑
(朱鴻賓:《花近高樓傷客心》)
這是一名老練的寫手,詩中澎湃的句子在不停地洶涌,我們背誦著作者在寫作上的勇敢。這首詩寫得結(jié)實,是因為作者在寫作上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對立,在這對立中,他一邊在尋找一邊在擺脫,他要尋找的是陌生化的語境,他要擺脫的是潛移默化的模式,這種裂變將給作者帶來新的轉(zhuǎn)折。
這樣的寫作是困難的,所謂困難是因為作者要向深水區(qū)靠近,所謂靠近深水區(qū),就是要和詩歌所潛在的固有和公認的立意,暗示、形象、技巧、色彩、聲音等等進行無休止的對抗并把它們叫醒。
有意思的是,這首詩是鴻賓詩集《醒來》中的最后一首詩,這首詩是鴻賓在告訴我們他未來詩歌寫作的走向嗎?
需要指出的是,這首詩的標(biāo)題是《花近高樓傷客心》,讓人感到標(biāo)題像是戴了一頂古代人的帽子,與現(xiàn)代詩的身子很不合體。
當(dāng)前的詩歌大多應(yīng)用著高清畫面般高清晰的語言,我把這種語言稱之為高度清晰的語言。譬如,有這樣一首詩:我們/一起去尿尿/你/尿了一條線/我/尿了/一個坑。這叫詩嗎?這樣的表達是別人沒有見過尿尿,還是這尿尿得比別人高級?這種一覽無遺的東西,不僅破壞著讀者的視覺,也在破壞著詩歌的門風(fēng)。其詩僅僅是在抄襲著現(xiàn)實里的生活,我看這連假貨市場里的假貨都不如。有一個八歲孩子寫了一篇名叫《沒收》的詩歌,他的詩歌是這樣寫的:燈光沒收了黑暗,/學(xué)習(xí)沒收了無知。/時光沒收了我的童年,/微笑沒收了我的哀愁。/工作沒收了爸爸的陪伴,/我和姐姐/沒收了媽媽的時間。對比一下,上述用高清晰的語言寫尿尿詩的作者和這個八歲孩子的詩歌相比,真不是一碼事,可真不在一個段位上。那種赤裸裸的語言,那種高清晰的語言是對杰出詩歌的背叛和嘩變。
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朱鴻賓的另一首詩歌《老爸來電》:
父親老了,耳背/打電話我總得和他大聲吼/那天,詩人駁殼槍正在/我家聊天/我說對不起/太低了老爸聽不見/我只能吼/他怔怔地回答,我也多想吼啊/可我聲音再大/我爸也聽不到了
這是詩歌,這也是高清晰語言的詩歌,可我們對這樣的詩歌卻沒有偏見,沒有隔閡,只因此詩情重如山,便讓我們情不自禁,此詩最大的特點是我們?nèi)狈Υ嗽姷念A(yù)見性,我們無法猜測出這首詩最后的結(jié)果,因而,當(dāng)這首詩在結(jié)尾處給出答案的時候,我們才明白了作者最初的意圖。這亦體現(xiàn)了寫作者的立意和技術(shù)。
以上我頗有選擇性地解讀了鴻賓的幾首詩,這種選擇性是帶著私人的立場和私人的觀點的。因而,這種選擇,其實對他整個詩歌的創(chuàng)作就帶有了一定的遮蔽,這種以友情為利益的傾向,或許會給他的創(chuàng)作抹黑,因為真實的表白更能使他找到山峰和水源。
鴻賓,詩人就像釀酒的工匠,詩人要讓水變成酒,那是要經(jīng)過多少路口,那是要經(jīng)過多少要道,那是要經(jīng)過多少次的淹沒,那是要經(jīng)過多少次的喑啞和往返,或被時間長久地流放,才能讓水站立和脫俗,而最后才能成為真正的經(jīng)典。鴻賓,在通往經(jīng)典匍匐的路上,我們一定不要退步、沮喪和低頭。
做過幾十年的編輯,也稀里糊涂地寫過一些文字,但我仍然不是文字的對手。為什么這么說呢?近來,詩人孟麗紅要出一本詩集,詩集取名為《藏青藍》,出于信任和友誼,她讓我為其詩集寫一篇序言。坦率地說,遲疑中,這讓我感到比搬一塊石頭都難。書稿放在我手邊已有好幾天了,我的心總像是被一片云層壓著,不能放晴。因為我并不是語言的對手,就好像語言也是出了五服的親戚,在車來人往的市井里并不認我。因此,我的筆顯得特別的干澀,特別的滯后。便也給我的書寫帶來了風(fēng)險。
什么是詩人?我以為詩人是特別會想象的一群人。他們看到一棵樹,他們不單單是看到了一棵樹,在他們的眼里,一棵樹也是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一棵樹也是一條船和一摞摞的紙張,甚至一棵樹就是火焰的子宮。
在常人看來,一棵樹就是一棵樹,他們只看到了一棵樹有多么粗,一棵樹有多么高,一棵樹結(jié)不結(jié)果實……他們只看到了一棵樹的外貌,而不能隨口說出一棵樹背后所能夠變化出的各種方程和圖案,以及積木和魔方式的演繹。
麗紅的詩并沒有停留在“一棵樹有多么粗,一棵樹有多么高,一棵樹結(jié)不結(jié)果實”這樣一個老舊而習(xí)以為常的表面,她在努力顛覆著其對于一棵樹想象的局限性和超出其思考的可能。這使她在暗夜的枯坐里吃盡了苦頭,并讓她感到虛弱和疲憊,她知道如果她不擺脫慣性的思維,不去發(fā)現(xiàn)一棵樹背后的秘密,不去在夜里反撲,很可能她的詩就只會留下一副軀殼和一些嬌氣。
……那時周邊光禿禿的/只有寶塔山高出海拔/為延安批注,圈點/為延河水和延安橋立傳……
(孟麗紅:《寶塔山》)
當(dāng)前,有好多寫作者搞不清楚什么是詩,詩歌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表述,對一般的寫手而言,他們認為孩子尿尿的過程就是一首詩,白云在天上飄來飄去就是一首詩;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把看到的實際的原型照搬過來,在語言面前不做任何的努力和鉆研,不做任何的提取和假設(shè),毫無血色地就把自己的文字公開出來,挑逗著眾人。與青燈黃卷相比,這豈不是在和詩歌叫板,這豈不是在用鞭子抽打著詩歌的肉體?
而另一種情形是,有些較有名氣的寫作者,故意把詩歌寫得不知所云,他們自認為高明和高深,搞得語言莫名其妙、面目全非。直至把詩歌打上了死結(jié),讓讀者讀其詩感到了倒霉,從而,讓不少讀者產(chǎn)生出了煩躁、厭惡和警惕。
而麗紅的詩歌卻沒有前者的幼稚,亦沒有后者的苦澀,讀她的詩會有風(fēng)和日麗,會有柳暗花明,也會有職業(yè)性的昂首。其穩(wěn)重的文字讓人真心地愿意靠近。
職業(yè)性的詩歌更難寫。在此部詩集的第二輯里,麗紅從有限的范圍和不同的角度,書寫了一名警察復(fù)雜而特殊的甘苦,這種題材的書寫極具挑戰(zhàn),它既要掌握好現(xiàn)實的分寸,又要遠離形象的虛幻,這對于作者無疑是一種考驗,也就是說,作者與題材的斗爭硬朗不硬朗,是否有情懷和高度的覺悟,這需要在她的詩中找出答案。這里,作者真的是沒有讓我們失望,在這一輯里,她寫出了《從警徽與國徽的血肉鑲嵌》《一個普通的早晨》《直接管理》《退場》《堅守者》等等,在公平、公正和良心面前,她激濁揚善,守護安寧,讓我們對人民警察又多了一份了解,也多了一份尊敬。
站在和順這片太行山脈的靜土上/真的適宜談情說愛/離天近,離地近/離傳說僅隔著一步的距離
(孟麗紅:《站在愛情的至高點》)
詩歌寫作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是想象,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生活中背后的東西,缺少想象,那這樣的詩歌就缺乏溫度,缺乏藝術(shù)的征服能力。
你看麗紅的《站在愛情的至高點》,作者觀察事物就很周到,和順、靜土、適宜,特別是“離天近,離地近/離傳說僅隔著一步的距離”這幾句。為什么說離天近,離地近?因為這里是每年七夕牛郎織女相會的地方,這里便有了特指,離傳說僅隔著一步的距離,這便把對于這故事刻骨銘心的表達推向了一個高潮,讓人燦爛和浮想。這種語言所表現(xiàn)出的藝術(shù)當(dāng)量,是能夠激活和橫掃人心的。就此,這是一次沸騰的想象的勝利。在這里,我想強調(diào)的是,我們書寫和觀察事物是需要虔誠和耐心的,是需要嘔心瀝血的。那好比一塊石頭投進熔爐里,讓它冶煉、煎熬和蒸騰,讓它冷卻、淬火、蜿蜒和經(jīng)受鍛打,冥冥里,最后讓它在曲折和跌宕中成為一塊好鋼。這樣的文字是會受到讀者的喜愛的,因為她已把靈魂交給了時間,交給了讀者。
麗紅,不要讓文字停歇,不要失意,因為,當(dāng)夜色再一次來臨的時候,我們和文字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