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 牛
六月的這個下午,一下課,夏汗就飛快地跑下三樓,跑出教學(xué)樓,跑進教學(xué)樓南邊黑乎乎的車棚,又一路小跑著把自行車推出來,車前輪剛出車棚他就跳上去,一路騎出學(xué)校大門,騎過大門右邊的文具店、音像店、肉夾饃店,最后,他在距校門五六百米遠的一處胡同口捏住車閘,在一家關(guān)著門的早餐店門前的石墩上坐下。
他喘著氣,看著剛支好的自行車皮質(zhì)車座上的反光和已經(jīng)完全不轉(zhuǎn)了的被車撐架空的車后輪,以及成了它們背景的胡同口來來往往的行人,他閉上眼睛對著自己紅紅的眼皮說:“等待,只需要等待。什么也不做,就這么坐著,干坐著,時間就會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就會出現(xiàn),從剛才的路線。”
“我是她的探路者!我已經(jīng)為她掃清了前行路上的一切障礙!”他留意著校門口出來的學(xué)生,往他這邊過來的車子,騎車的女生,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即便剛才沒發(fā)現(xiàn)任何危險,沒有一處需要提前清理的障礙,比方說窄窄的自行車道柏油路面上突然冒出的一根樹枝或一塊只要她稍不留意就很可能被絆倒的石頭,我也算探查過了,用我鷹一般敏銳的視線和與我無聲配合得好得不能再好的自行車的前后車輪細細檢查過了,沒有一點兒問題,前路完全坦途!”說完這一連串,末了他還不忘補充:“哪怕她不知道也不要緊。她知不知道一點也不重要。我不在乎。我知道,我做這一切可不僅僅是為她一個人,我是為我和她的即將到來、不過暫時還沒到來的但隨時都會到來的愛情而做。對,我是為了我們的愛情,是奉愛情之神的旨意行事的!”
雪菜來了。還相跟著另一個女生。夏汗并不著急,他一下就用自己目光的漁網(wǎng)將她網(wǎng)住,接下來不論她怎么游,也都是在他的網(wǎng)中游了。他根本不怕把她跟丟。她騎得很慢,邊騎邊和那女生聊著什么。他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漁夫,成竹在胸地騎上車,把自己混在她倆身后同樣不快不慢騎著車的行人中。
一路往北,過了新華書店十字路口的第一個紅綠燈,再騎幾百米,另外那女生沖雪菜揮了下手,不見了。和昨天一樣,前天一樣,前天之前的那些天一樣,現(xiàn)在又剩下了雪菜一個,還有她身后的自己。他看看四周,人來人往花花綠綠滿大街的自行車,像他這樣偷偷跟隨在暗戀的女生身后無比幸福著的,恐怕就他一個吧。
她騎快了些,在第二個紅綠燈那兒右拐了。他覺得她的右拐像一條美人魚駛?cè)肓肆硪粭l河道。一條新河道?!昂铀?、更藍了!”他興奮地想,“要不然她也不會換到這條上來,她會一直游,一直游也能游到她家的?!弊蛱焖褪且恢弊叩摹2贿^一直走要經(jīng)過工人文化宮那兒,文化宮門口土大,再過去那個八一菜市場門口老有積水,一攤攤污水,散著魚腥味兒。
這條新河道就不同了,有服裝城,有書店,有電影院,公安局,市政府,此刻它們都默默地把自己泡在金色晚霞的浴泡中,均勻地呼吸著,懶懶地不吱一聲?!皠屿o最大的就數(shù)我的心臟啦!”夏汗一面注視著前面的雪菜,一面興奮地想,“我的心臟跳動的根本不是心跳,而是幸福!幸福當(dāng)然是世界上動靜最大的東西啦!”
往東的這條街走到頭,再往北一直騎,快騎到橋那兒時不上橋,一右拐就拐到她住的地礦局家屬院了。
一路上,她沒發(fā)現(xiàn)他。他也盡量不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但又不時渴望被她回望一眼。要真被她看到認出他也不怕,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萬個理由,“呀,真是你啊雪菜!怎么在這兒碰到啦?”“我有個親戚住附近,看,就那邊兒,你看!想不到你住這兒!”“我去找個初中同學(xué),他家就在前面,我們上周就約好的。”
看她進了家屬院,連人帶車一拐消失在一排房的巷口,他單腳撐地,趴著車頭邊擦汗邊看著即將被更迷人的夜色替換下來的晚霞,感覺自己是條草原上狂奔了一天的孤狼,為了一種極致的幸福而甘愿孤獨的狼。
確信干完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后,夏汗再次蹬上車蹬,他突然感覺離自己家很遠。這地礦局家屬院算北郊了,他家在東郊,城市的東南角。他沒掉頭,而是直接往前騎,十來分鐘騎到頭出了窄胡同,就騎上了人民北路。再繼續(xù)右拐往南騎,半小時騎到人民南路的最南端,上了那個每天都會等著他的大坡,左拐往東,短短的一截府東街上不到十分鐘就能到家。一路上,他又感覺無比輕松。暮色總是在這個時候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瀉在他眼睛看到的所有人和東西上。他騎得并不快,慶祝似的注視著下班匆匆往家趕的人,十字路口用熟練而到位的手勢指揮交通的交警,坐在路邊單位門口拄著拐杖的雕像一樣的老人,還有磨磨蹭蹭相跟著邊玩邊往家的方向挪的小學(xué)生。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眼里的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兒,都在平視前方或注視腳下,沒人察覺從天上傾瀉而下的暮色。
他騎上他們家屬院大門的小坡時,家屬樓各家的燈已經(jīng)全亮了。他用車前輪推開院門,父親剛把砌在屋檐下的小飯桌在院里擺好,弟弟也放好了板凳,母親從院里還散著油煙的小廚房端出炒豆腐、炒土豆絲和父親腌的醬肉。他們沒看到他回來似的,都說著自己要說的話。他父親說著單位的一件什么事兒,母親和平時一樣沒怎么聽只是含糊地附和著,她忙著給弟弟夾菜,不時提一句最近的菜價。他在小板凳上坐下拿起筷子就埋頭吃飯,一句話沒說。飛快吃完,一句“我吃好了”,就直接回房間,門一關(guān),床上一躺,閉著眼睛就開始回想下午一路上雪菜的身影。她的馬尾,她深紅的外套,她騎車時矜持地一扭一扭的身體,她渾身散發(fā)著的無時無刻不將他向她吸去的強大磁力。他大致算了一下,從三月五號到她們班第一次見她鐘情于她,到現(xiàn)在五月底,快兩個月過去了,這意味著從第一天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偷偷送過她五十多次了,他已經(jīng)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身不由己地用行動愛了她五十多回了。而這五十多回,每回都是一次幸福的高燒。如果幸福如果愛情真是這樣的話,他寧愿接下來一輩子都在這種持續(xù)高燒中度過,即便被燒得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失去理智也甘之如飴。
他這樣想著,不一會兒就被房門外響起的電視聲音吵了。他知道是弟弟開的電視:“夏河,你能不能把聲音小點兒?”
廣告聲明顯小了,但還是能聽見。
他起身穿鞋穿外套,拉著外套拉鏈開門出去。夏河一個人坐客廳南邊的沙發(fā)上看電視,離得老遠,而電視就在自己房門口的小過道邊兒哇啦哇啦地響著。
“我出去下?!彼麑Φ艿苷f。
右邊主臥,他見父親伏在桌上寫著什么,就出到院里,徑直對亮燈的小廚房窗戶喊了聲“媽我出去下”,抓住自行車車把就踢車撐子?!霸琰c回,別太晚了?!毙N房傳來母親的聲音,她又繼續(xù)洗碗。
他去了董一亮家。董一亮家離他家最近,人民南路下個坡兒就到了,騎車十分鐘。一亮是他幾個月前在美術(shù)班認識的,比他還喜歡搖滾。一亮人很瘦,凡事敢想敢做,一心要考中央工藝美院。
他在司法局家屬院第四排第三個小院門前支好車子,拍拍門環(huán),喊“董一亮!”很快,留斜朋克發(fā)型的一亮就一手插褲兜一手給他開了門:“車放外面行嗎?”“行,咋不行?!毕暮拐f著,幾步穿過院子跟他進了房間。
一亮這房間比夏汗的大一倍,十四五平方米,最里邊是張一米五的床,靠門口窗戶這兒是張書桌,兩把椅子,然后就是堆了一地的畫框畫布和顏料盒。
一亮給他發(fā)煙。他看到煙,才想起一下午都把煙給忘了。他和一亮吸著煙,想到什么聊什么。一亮聊得很起勁,和往常一樣,一聊到梵高他整個人就坐不住了,激動地在房間踱來踱去,煙也吸得更狠了,每口都呲溜一聲。他從北京買回來的那本厚厚的《梵高傳》,似乎也正不平靜地躺在一堆畫冊里。
夏汗一面被眼前的一亮感染著,一面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著雪菜。他知道,他來一亮這兒根本就不是來找一亮聊的,他是來找個安靜的地方待會兒,安撫一下他那秘密地在心里閃個不停的幸福?;丶业穆飞希鴿M天的繁星,覺得它們每一顆都在和他說話,都和他有關(guān)。
這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家里人都睡了,窗外后面家屬樓通常最晚黑的幾個窗戶也黑了,他還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聽自己鼻腔和喉嚨一呼一吸的聲音和窗外漸漸響起的雨聲。
第二天一早五點半他就醒了,他關(guān)掉還傻傻地準(zhǔn)備六點才響的鬧鐘,到院子里刷牙。
“地還是干的。沒下什么雨。”他這樣想著,感覺自己是只莫名其妙竟然會刷牙、會起立行走的小動物,這只小動物一會兒仰起頭望著滿天的繁星,一會兒又低下頭細聽各種蟲鳴。突然清晨微風(fēng)中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哆嗦,就在他剛放下聳起的肩膀時,突然一個想法冒了出來,讓他興奮不已。他要干一件這世上誰也不知道、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事!他立即放下牙刷吐掉刷牙水,胡亂用昨晚的濕毛巾擦把臉就踮著腳尖出門了。他打算把自己的自行車和雪菜的自行車放在一起,讓它倆一早上都在一起!他在還差一點就完全亮起來的街道上往前騎著時,仍回味著這個新發(fā)現(xiàn):“這個絕妙的想法兒怎么就自己冒出來啦!它怎么冒出來的?我又沒想,絕不是我想的,我只是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地刷著牙!是它自己從我腦子里冒出來的!就像條魚冒出了水面!”
一直往西,一條直線就能到昨天等她的地方。在第一個路口,引黃局那兒,紅綠燈還閃著從凌晨一直閃到現(xiàn)在的黃燈,他遇到兩個相跟著的還在迷迷糊糊騎車的同學(xué),他很快就超過他們。接著,進入條窄巷,巷子兩邊多是本地老住戶緊閉的院門,兩三家小賣部、理發(fā)店,唯一一家租書的鋪子的小門,也仿佛沉浸在睡意中,完全沒有察覺到一個十七歲少年飛奔而過的自行車碾壓路面的嘭嘭聲。再下個路口是清真寺、日報社,再過去就冒出了一長串的飯店、藥店,以及更加頻繁出現(xiàn)的巷口,一些更有年代感的老屋,直到天完全亮起,昨天下午雪菜騎車出現(xiàn)的解放路短短的一截在窄巷的夾縫中出現(xiàn),他才算到刷牙時臨時決定的目的地。
昨天下午坐過的石墩還在,但上面放了一大桶冒著熱氣的豆?jié){。門口擺著兩張細長的小桌和一疊沒擺開的小板凳。旁邊架了口炸油條的油鍋,油鍋下面爐膛里的火還沒燒旺。這家賣早點的小店里面雖然亮著燈感覺還是烏漆麻黑的,門大開著,里面幾個人影彎腰準(zhǔn)備著早點,不時有一個會突然直起腰說句什么。夏汗走進去,飯菜味兒和老房子的土腥味兒很大,完全不同于門口聞到的豆?jié){的清香。
“有飯了嗎?”
“還得等會兒。急嗎?不急的話等會兒就能炸油條?!币粋€穿土黃色格子圍裙的婦女沒看來人就說。
“急!現(xiàn)在有啥?”他看著門口一張破舊木桌上擺的七八盆涼拌菜,“有饃夾菜?”
“有,你自己夾!饃在那兒!”她用手拌著一盆粉條豆腐絲,用下巴指了下身后磚地上放的一個饃筐。“那會兒剛送的?!毕暮咕妥哌^去,掀開筐上蓋的熱乎乎的紗布蓋褥,抓了個還燙手的饃,掰開夾了芹菜炒雞蛋、蔥炒青椒,放門口小桌上,又自己盛碗豆?jié){,坐小凳上吃起來。
“放糖自己放。”油鍋旁的男人揉著都快有半個案板大的一團起面說。
“好,我不用。”夏汗邊吃邊留意十幾米外大路上出現(xiàn)的二六自行車,紅色上衣。一旦發(fā)現(xiàn)類似的,他就立即停止咀嚼,像只機警的土撥鼠那樣屏息判斷臨時出現(xiàn)的新情況。他要求自己的視線不錯過任何一個可疑對象。學(xué)生越來越多,他意識到眼睛完全應(yīng)付不過來的時候,就決定不在這兒等了,他改去車棚附近面朝操場的那排廢教室那兒去。
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并沒和從這條巷里出去的幾個學(xué)生一道逆行到幾百米遠的校門口,而是過到馬路對面,將自己匯入擁擠的騎車的學(xué)生隊伍里,再從校門對面和他們一道挨挨擠擠地拐過來。這幾分鐘里,他邊騎邊留意超過他的女生,同時克制著賭徒般的僥幸心理(萬一她就剛好騎在我后面呢?)不回頭往后看,把自己偽裝得和前后左右的學(xué)生一樣。
一進校門,他沒和大部隊一起騎上寬闊的主道,幾百米后在主道的盡頭右拐,再騎幾百米騎進右手邊的車棚,而是,他一進校門就抄近道右拐溜進緊靠圍墻的左側(cè)是灌木叢的一條小路。這使得很少有人光顧的小路仿佛受寵若驚似的,頓時盡力使自己坑洼的路面變得平整,盡力叮囑蹭過他胳膊、肩膀的樹枝樹葉溫柔點再溫柔點,尤其是花池邊兒上的那幾株月季,它甚至還暗示它們提前抖抖葉片上的露水。
被清新的植物氣息包裹著,他飛快地推著自行車路過一個不被人注意卻仍嗡嗡工作的變壓器,幾根歪歪斜斜的曾被用來搭花架的發(fā)白的竹竿,一個被人遺忘的早已被風(fēng)雨夯瓷實的垃圾堆,一間只夠放張單人床進去的小土房(它七扭八歪的木頭小窗戶像只老人渾濁的獨眼注視著他),這條墻根小路就到頭兒了。這時左邊出現(xiàn)了一條夾在南北兩排廢棄教室之間的磚鋪的路,也是少有人來,地上堆滿去年的落葉。他踩兩腳厚厚的落葉,跳上車座,他要騎過前面左手邊幾十米的車棚側(cè)面,騎到車棚門口大路對面的另一排廢棄教室那兒。跳上車的一瞬,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身下的落葉聲由他的鞋子的踩踏換成了車輪的前后碾壓。
這排廢教室像幾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正對著空無一人的操場曬太陽,哪怕太陽才剛出來一點兒。他把車在一間教室門口支好,走到旁邊一棵粗大的桐樹后面,透過桐樹和教室中間的縫隙掃了眼斜對面的車棚。很多學(xué)生在進進出出,他完全不知道雪菜是進去過了還是沒進去。
“不過這不重要,我并不急于見到她?!彼?,“這回我要見的是她的自行車!我要給那輛還蒙在鼓里的玫瑰紅二六自行車一個驚喜!”
一刻鐘后早讀鈴響過,他才騎車過去。一進黑乎乎的車棚,他感覺自己騎進的不是那個平時叫車棚的地方,而是騎進了一個可以叫“自行車罐頭”的東西里?,F(xiàn)在,這罐巨大的罐頭就被平放在操場邊兒的地面上,罐頭里裝滿了幾百輛被我們稱之為自行車的東西,而他呢,正要往這幾百輛上再加一輛。“我這輛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加的!”他一面推車走,一面找著雪菜的車,“我要把我這輛放在這兒最美味最鮮嫩的那輛旁邊!”突然,他視線的利爪一下子就輕柔地握住了那朵一直充當(dāng)著雪菜女神坐騎的紅玫瑰!他如獲至寶地提車向它撲去,仿佛再遲一步那美妙之物就會變成另一樣?xùn)|西讓他撲個空似的,又好像只要一走近它觸碰到它,它就會立即把那個叫愛情的東西抬手捧給他。
一早上,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滿腦子都是車棚那兩輛緊挨在一起的自行車。車棚平時的昏暗為它倆營造了相處的曖昧氛圍,車棚外的鳥叫聲和操場圍墻外傳來的噪音充當(dāng)了它們竊竊私語的背景,車棚幾十年都沒散盡以后也永遠不會散盡并且還將變得越來越濃烈的陰濕的土腥味兒像是一只無形的巨手特意為它倆在空氣中噴灑的香水,車棚的涼爽整整一早上似乎都在得意于它調(diào)控好的室內(nèi)溫度,因為它沒見那對情侶車頭上滲出一滴汗,也沒聽到它們因為熱而不自覺發(fā)出的輕微咯吱聲。
一早上,不論他是坐著站著走動著,還是看著老師看著同學(xué)看著地板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外,不論他是絞著自己的手指摸著自己的膝蓋摳著自己的鼻子,還是去廁所下樓上樓出教室進教室,他腦子里都是那兩輛自行車。他自己的那輛黑色的,他女神那輛紅色的。兩個小家伙緊挨著。粗壯的二八車把野性地觸碰著纖巧的二六車把,紅色的二六車蹬溫柔地依偎著黑色的二八車蹬。這讓他覺得整個教室整個學(xué)校都成了狂歡的樂園,所有的人,無論是老師還是學(xué)生,清潔工還是教師家屬,所有人,所有在校園里活動的人,不,還包括動物,那些小貓小狗,天上飛的鳥地上跑的小蟲子小螞蟻,所有所有的事物,每間都塞滿人的教室、教室外的過道、隔一層才有的廁所、廁所角落里放著的安靜的簸箕笤帚、廁所小窗戶外的別的樓房、樓房和樓房中間默默生長的樹、這樣那樣的樹不同品種不同花期不同果實的樹、樹干上的蛀蟲、蟲子身上涌動的被我們稱之為蛋白質(zhì)的東西、樹葉的沙沙聲和它上面的陽光、順著每一束陽光完全可以抵達的太陽——這一切的一切,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他的幸福的見證者,都為他的幸福鳴叫著尖叫著做著見證。
就是雪菜本人,即便她也處于不知情的狀況,但她在教室里的一抬頭一低頭一扭身一抬臂,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也都仿佛在這樂園里發(fā)生著,就像快樂的小孩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快樂也不需要知道因為他就是很快樂。即便除雪菜外的所有人對他設(shè)計并實施的這個早上的愛的樂園渾然不覺,但他們無一不睜著眼睛,無一不動彈著胳膊腿兒,無一不用嘴巴說著、用整張臉甚至整個身體笑著鬧著,無一不在用自己的而不是別人的鼻孔呼吸著必不可少的空氣,用自己手臂上的探針般的汗毛感受著落在上面的陽光,這一切的一切都說明:他們已不知不覺置身于他這座愛的樂園,這樂園的設(shè)計師和建造者他們不需要知道,這樂園為何而建他們也不需要知道,他們只需忘我地快樂地讓自己出現(xiàn),只需活生生地呼吸天地間的空氣、讓體內(nèi)的血液澎湃再澎湃洶涌再洶涌,就已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慶祝了,在不知道見證并對見證一事聞所未聞時就已經(jīng)在為他見證了,并且,用他們有且僅有的這一次生命,用過了就再也不會回來的這一個早上。
他中午沒送過她。也沒想過要送她。他覺得沒必要。她中午完全不需要人送。中午十二點下課,十幾分鐘后一出校門,滿大街都是人,下班的人,逛街的人,忙著拉貨送貨的人,守在十字路口的交警,偶爾嘯叫而過的救護車,還有和他們同一時間涌出校門來到街道上的初中生、小學(xué)生,一眼望去,到處都是人,不同行業(yè)不同年齡的人。男女老少似乎都在盡自己的最大可能出現(xiàn)在中午的街上,努力地讓自己出現(xiàn)在一天中太陽最火熱的這個時間段。這個時間段里,雪菜當(dāng)然不需要保護,她是百分之百安全的。似乎那些能危害到她的東西或人,也懾于太陽的威力不敢出來。
“太陽就保護著她?!毕暮乖谌巳豪矧T著車,想,“滿街的人都保護著她。他們負責(zé)中午,我負責(zé)下午?!?/p>
他掃了眼頭頂明晃晃的太陽,又小心地環(huán)顧四周的人群,似乎是確定太陽和街上的人都還在,才專心騎起來。
他沒走早上來的那條叫老東街的窄巷,而是和平時中午一樣騎過那條巷的巷口,在解放路上往北走一段,在前面新華書店所在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右拐,拐上紅旗街,一直往東走。
快到十字路口時,他看到前面步行道上走著個人,一眼認出是班里的尤曉平。
“喂!尤曉平!你走得還挺快!”他騎過去,放慢車速,和尤曉平并排,“咋沒騎車?”
“啊,夏汗吶!今天沒騎。對了,我昨天買了盤新磁帶,絕對好!里面還有可大一張歌詞頁?!庇葧云竭呑哌呎f。
“那肯定是正版!”
“咱啥時候買過盜版?盜版那磁帶封面用的紙能和正版比?能有那么大一張歌詞頁?”
“啥磁帶?誰的新專輯?”
“你到時就知道啦!”他還保密。
“行!我回頭去聽聽,先回家吃飯。”夏汗說。
“下午放了學(xué),或者明天,都行。”尤曉平說著,到了十字路口拐彎的地方,“你先走!”
“下午吧!”剛說完,又想到他下午要送雪菜,就說,“明天吧,明天下午!”
快到地招門口新開的一家磁帶店時,他忽然想到有陣子沒買了,想買盤新磁帶,慶祝一下早上的“樂園行動”。
“對,行動!行動是最重要的!要是沒早上車棚里的行動,一早上的樂園哪會出現(xiàn)!”他這樣想著,剛放慢車速,后面兩個同學(xué)就跟他打招呼。
“喂,夏汗!”一個沖他喊,“騎這么慢!”
“哦——”他回頭見那倆不是很熟,一路的可也不多碰到,“我歇一下,你們先走?!?/p>
“那我們先走啦!”另一個同樣大聲地說。
他很少中午去磁帶店,要去都是下午去。午飯時間緊,什么也不干一路騎回去就十二點半了,家里剛好開飯??蛇@天中午,他很想用口袋里已經(jīng)帶了快兩周的十幾塊錢買盒磁帶,而且還是在他之前從沒買過的這家新店。他平時都去新華書店往北解放路的下個十字路口百貨大樓樓下那排兩三家大音像店,那兒絕對都是原裝正版。至于眼前這種分散開來的小店,他都去一回就再不去了。可這天中午,他為了早上的“樂園大捷”,為了雪菜的“在教室即參與”,為了所有同學(xué)老師的“友情客串”,他非買磁帶慶祝不可,就算買到假的也認了。
店里沒一個顧客,見有顧客要進去,新開店的老板已經(jīng)從玻璃柜臺里坐著的凳子上站起身,走到中間正對著門的位置,夏汗還見他下意識整了下白襯衫的領(lǐng)子,頓了頓腳。而夏汗呢,捏了捏口袋里的確信的十幾塊,把車撐好,正蹲下鎖車時,一男一女兩個聲音開始跳進他的耳朵。
“哎呀,這家還是不行,貴,還不如剛才那家!”男的煩躁地說。
“再看看吧?!迸恼f。
“哪有這么貴的,租又不是買,買婚紗都沒這么貴!這都快趕上買的價格了!也太狠了!”
“咱再轉(zhuǎn)轉(zhuǎn)吧?!?/p>
“行,再轉(zhuǎn)轉(zhuǎn),這不才第二家么,肯定還有便宜的!”說完,相跟著走了。
夏汗這時才看到,原來旁邊是家不大的婚紗影樓。
他看也沒再看磁帶店,用手里還沒拔的鑰匙又一轉(zhuǎn),車鎖“咔噠”一聲又開了。他直接騎車回家。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路上,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整顆心都被一根細細的長針刺穿了,刺穿的疼痛讓他不由得重復(fù)著這一句,“太可怕了……”他一面重復(fù),一面有意穩(wěn)定著自己的情緒,使它不至于跌入這時極容易跌入的深淵,“一輩子就結(jié)一次婚婚紗還租?!還租婚紗結(jié)婚?”他立即想到之前參加過的那些婚禮,那些婚禮上新娘穿的潔白的婚紗,難道那些都是租來的?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太可怕了……可怕可怕?!?/p>
可答案就在嘴邊,現(xiàn)成的答案就在眼前,只是他完全不屑于想它,懶得瞥它一眼:“買了也就穿一次,買它干嗎!這不浪費錢嘛!那么貴!穿一次這東西就沒用了,沒人天天把婚紗穿身上吧?再說了,擱家里占地方不說,也不能天天對著它看吧?所以租才是最劃算的,誰會傻到一千多塊買套婚紗穿一天?買的才是傻子!”
“我就是傻子!我就是世上最傻的傻子!要是這是傻子的話我寧愿自己是這樣的傻子!一輩子都傻!傻一輩子!不,兩輩子三輩子一萬輩子!”半小時過去,都快到家門口了,他還在車上憤恨著,“太惡心了,惡心……”接著,一句他之前在書上不止一次看到的一個說法兒自動從他腦海里冒出來:“像吃了個蒼蠅?!?/p>
整頓午飯,他感覺自己從頭到尾就是在吃蒼蠅。家里的飯當(dāng)然還是平時的飯,飯沒變,可他變了。他的感覺變了。他看什么菜都像是蒼蠅趴過叮過的,在上面久久用那些讓人毛骨悚然不愿多看一眼的細腿兒弄過來弄過去的,韭菜炒雞蛋是,茴子白炒粉條是,過油肉更是,就連那碗母親特意給他剩的青菜湯也是。
“今天咋回來這么晚?”最后,母親端來一小碗米飯給他,“你爸他們都吃了,我也吃了,就剩你了。你把菜全吃完,別剩。”
他第一次沒像往常那樣伸手接,任由母親狐疑地放在小桌上,“快吃,吃完我收拾,天氣預(yù)報說要下雨,你下午去的時候記得帶傘。”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頭頂要把人烤干的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鉛灰色的云層越積越厚,像層巨大的、大到無邊無際的什么動物的肚子。眼前小桌上的飯菜和湯,他半口也不想吃。他沒胃口?;蛘哒f,他的胃已經(jīng)壞了徹底壞了,就是以后也再也恢復(fù)不了了,它完全被那對兒狗男女的丑陋行徑給毀了。
第二天中午,天陰得厲害,像是快天黑似的。父親把小飯桌搬進客廳,夏河搬四只小板凳進去。夏汗幫母親從院里的小廚房端菜,跑了好幾趟。飯桌上,仍系著圍裙的母親頻繁給夏汗夾菜,父親也要他多吃點。父親樂天地說:“咬咬牙,再堅持幾天,好賴就這幾天了,完了再好好玩。我剛才給你媽說了,讓她這幾天把飯做好!”夏汗知道父親的意思。夏河沒事兒人似的,只顧自己吃飯。初一已經(jīng)考完放暑假了。
吃完飯,母親要夏汗睡會兒,“歇上半個小時再走,”她站飯桌旁說,“床單夏被和枕套我早上都幫你換好了。”他說不了,陰天不瞌睡。執(zhí)意要走。母親就把傘往他手里塞。他沒有雨天打傘的習(xí)慣,正要說不要,不想?yún)s被父親瞪過來的一眼給瞪回去了,就拿了傘,在院里塞進書包,在母親的注視下推車出了門。
這天中午,他感覺好多了,昨天的糟心事兒似乎已經(jīng)徹底翻過去了。他現(xiàn)在心里想的,都是下午放學(xué)后怎么“倒數(shù)第二次”送雪菜回家。因為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今天已經(jīng)5 號了。要不要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也就是說,要不要向她表白?這個在他心里閃過無數(shù)次的問題,又一次冒了出來。
“還是算了,完了再說吧?!彼咈T邊想,“這節(jié)骨眼兒上,誰還顧得上這個?”可過一會兒,他就又想:“不行,再不讓她知道就沒機會了。今天是倒數(shù)第二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以后別說單獨相處了,要是她不知道的話,不知道還有我這回事兒的話,恐怕連見面都難了?!币粫河窒耄骸耙戆椎脑捠墙裉毂磉€是明天表?今天行動還是明天行動?”過一會兒又想回去了:“不行不行,堅決不能讓她知道!最明智的做法是等考完再說,考完再說。到時候,哪怕直接去她家敲她家院門找她都行,只要不影響她考試就行?!毕雭硐肴?,想去想來,這天中午夏汗就這么著把自己騎到了學(xué)校,騎進了車棚。
剛出車棚沒走兩步,他忽然想到:“都送她這么久了,卻從來都是我在她后面她在我前面,我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就沒見過她一次正面,這難道不遺憾嗎?不遺憾嗎?送來送去就送了個背影,老送背影有什么意思!我今天要跑到她前面!騎到她前面,停下在一個她發(fā)現(xiàn)不了的地方看著她向我騎來!那多棒!就像電影里那樣,女主角騎著自行車在陽光里正對著銀幕前的觀眾騎來!對!就跟在石墩那兒每次看見她那樣!她朝我騎來向著我騎來!只不過石墩那兒每回只有短短的十幾秒鐘,根本不能算是真正地正面向我騎來,我接下來要的是她久久地、時間長長地、五分鐘十分鐘地、面朝我騎過來!就仿佛她早就看到我似的,早就知道我在前面等著她似的,貌似矜持實則熱切地要到我身邊來似的……”他邊走邊想,突然像是被誰撞了一下,他也不生氣,再看原來是平時就在路邊的一棵老桐樹。哦,一想到能那么長時間地看著她的臉?biāo)难劬λ谋伙L(fēng)吹著的劉?!盎蛘撸约壕褪且魂囅蛩祦淼墓鼟吨穬膳匀粲腥魺o的槐花香氣的仲夏晚風(fēng)……”不過,和這令少年銷魂的想法一同到來的還有陰了整整一天一夜終于再也陰不下去了才開始這兒一滴那兒一點下起來的雨。
一小時后,在教室里夏汗第一個發(fā)現(xiàn)雨突然下大了。一直下的小雨的兩根雨絲或三根雨絲在某個瞬間冷不丁地開始匯成了一根,凝在一起再也沒分開,之前的每顆雨滴也像是突然膨脹了兩三倍,氣鼓鼓地搶著往地面撲去。他靠墻睜著眼睛細聽了一小會兒,外面像是從天上往下掉落著數(shù)不清的刷子,干勁兒十足地唰唰唰地刷著能刷到的任何東西。他心里歡暢極了。雨越大,雪菜回家的難度就越大,也就越需要他的保護。他焦急地把手關(guān)節(jié)握得咔咔響,腿和腳也一刻不停地動著,恨不得立即就沖出教室沖進雨里先和這場鋪天蓋地的雨好好較量一番。“比起前天,比起前天之前的任何一天,今天雪菜尤其需要我的護送!因為之前有過的幾次雨天都沒有今天下得大,”他想,“可能是老天知道我就只能再送她今明兩天了,特意為我強化了送她的場景!增加了送她的難度!要不然為什么要下這么大的雨?不早不晚就剛好是這個下午?”他又看看前面隔了兩排的右前方的雪菜,她的背影似乎也聽懂了他心里這番話,默默地讓他注視著,一動不動。
“要不要在大雨中向她表白?”他又想道,“讓雨聲充當(dāng)表白的背景音樂!要不要?”他又激動地想到這個老問題,“算了算了還是算了!別把她嚇著!她一聽肯定會嚇壞的!太突然啦這強度也太大了吧!還是以后再說以后再找機會!當(dāng)務(wù)之急是怎么冒雨把她順利送回家!”他又看了一眼窗外,覺得雨下得還不夠大,它完全可以再大點,再加把勁兒!他忽然第一次開始在心里默默祈禱:“再下大點兒吧老天爺!我想這個下午在雨里變得更重要!讓我對雪菜來說更重要吧!只要您老人家把雨弄大,往最大的下,就算是把街道沖了淹了我也會對您感激不盡的……那樣我就可以……”接著他腦海立即浮現(xiàn)出一只名叫夏汗的雄性小動物背著另一只名叫雪菜的雌性小動物從容地在已經(jīng)變成河道的街道上游著的畫面。
兩小時后,五點四十一下課,他沒像之前那樣急著往車棚跑,而是不緊不慢地跟在雪菜后面,看她怎么走。
“你帶傘沒?雪菜?”他聽見她同桌問。
“哎呀!我雨衣還在車筐里!在車棚呢!”雪菜收拾著課本,突然不動了,說。
“沒事兒,走!我和你打傘過去!”
“這……不好吧?你又不騎車!”
“那有什么!走!”黎娜,一個短發(fā)女生,把書包往肩上一甩挎好,就去拉雪菜的胳膊。
她倆到一樓大廳出口時,出口已經(jīng)擠了一堆人,都是沒帶傘的,不知怎么出去。涼風(fēng)吹著濃重土腥味兒的披巾不斷地輕拍著每個人的臉、手,男生們粗壯、膚色稍黑的的手臂,女生裙子外面露出的白皙、矯健、優(yōu)美的小腿。夏汗有傘,可他卻感覺這不是自己的傘,“它應(yīng)該握在雪菜手里才對啊,它這時最該在的地方不是我這兒而是她那兒呀!”眼睜睜看著雪菜被假小子黎娜摟著沖進往南邊車棚去的雨里時,他無望地想。
車棚門口也是車擠車人擠人,車棚的門感覺比平時突然小了一圈。黎娜已經(jīng)折回來靠墻邊走著,沒看到他。他怕把雪菜跟丟,小跑著擠進車棚,再推著車擠出來,在門口不遠處的房檐下騎在車上撐著傘等她??粗鴱能嚺锍鰜淼囊粋€個穿著雨衣、只露張小臉在外面的同學(xué),他才想道:“糟了!不知道她什么顏色的雨衣! ”他趕快回想她車子的顏色和別的特征,但立即又見別人的車頭車尾都被雨衣蓋住了,“車子靠不住,那還能靠什么?就只能靠認她人啦!”他當(dāng)然可以一眼就把她認出來,即便是現(xiàn)在她那張完美的臉被混在一堆人的臉里,即便她在車棚門口出現(xiàn)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秒。他不停地擦著眼睛上的雨水,甩著濕乎乎的手,緊盯著出口,那兒隨時都會冒出雪菜的臉?!爸灰浪暌碌念伾秃棉k啦!”他忽然又興奮地想,“就跟不丟啦!”
可不管他怎么死盯,就是不見她出來。他一面盯著出口,一面靠感覺把車撐撐好,把傘倒到右手,使勁甩了甩傘上越來越沉的雨水,才發(fā)現(xiàn)這時已經(jīng)下成中雨了。對面那幾棵老桐樹也顯出比平時更溫順的神情。
“該不會是已經(jīng)出來了我沒看到?”他開始胡思亂想,“不可能呀我一直在盯著啊,會不會是我沒認出她來?不過這可能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眼看著車棚出來的人變少了,身后教學(xué)樓出口那兒也沒幾個人了,他突然就心慌了。“不會吧?”他望一眼高空飛過的兩只黑鳥,悲哀地想,“真把她跟丟了?之前可從來沒有過啊?!彼蛩闳ボ嚺锟纯???蓜偟杰嚺镩T口又觸電似的跳著退回來。心尖兒上那團溫潤如玉的暖光像赴約似的已裝扮好一個新形象正推著車往外走。
和往常一樣,雪菜出了車棚,騎上車,不快不慢地騎出校門,右拐,往北,路過第一個一直沒裝紅綠燈的小十字路口,也就是夏汗熟悉的石墩那個小路口,繼續(xù)直線往北騎。接下來的是第二個路口,雨中的新華書店和它對面的郵電大樓所在的那個路口,也是他和尤曉平談?wù)摯艓У霓r(nóng)行支行所在的路口。再往下,就是百貨大樓路口了,它樓下的那排音像店都空著,沒一個顧客,即便這樣,仍和平時一樣自顧自地放著港臺流行歌。
和往常不一樣,在夏汗眼里,雪菜在學(xué)校車棚門口一騎上車,就成了一條駛?cè)腼L(fēng)暴的小船。一條靠人力驅(qū)動的踩踏船。她合腳的米白色涼鞋每輕快地踩踏一次踏板,小船的前后排水輪就會將地面的雨水往后排,同時被排的雨水給它們一個推動力,推動小船向前。似乎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風(fēng)阻,船的迷你淺紫色船篷剛好包裹著她的身體,船篷最高處的雨檐正好就在她溫潤的前額上方,這就使她上方的每顆雨珠都有機會和其他雨珠合作,共同串成一串不斷晃動的水晶珠簾,從她眉心正中垂掛下來。她每踏一下踏板,這串珠簾就隨身體微微晃動。船艙大小剛好就是她整個身體的大小,它無比體貼地將她裹緊,不使她的體溫流失,又阻止著外面雨水的侵襲。
“一個人可以直接把一個船艙穿在身上!”在她身后,他驚訝地想,“兩個車把也變成了踩踏船的控制手柄!她哪里是在騎車,根本就是在西花園的湖上踩那種大黃鴨子的船嘛!對了,她也不是在街上,也不是在雨水里,而是在西花園的湖上,湖面上!”他一手撐傘,邊騎邊想。
雪菜船平穩(wěn)地過了曉平那個十字路口,過了那些在雨里依舊深情唱情歌的音像店,接著,這條前天在這兒右拐向東的美人魚、現(xiàn)在搖身一變變成一條腳踏船的船主的雪菜,沒有往東而是沿著恰好變過來的綠燈,和過街的人群繼續(xù)直行,往北朝工人文化宮的方向去了。
“她怎么會走這條路呢?哎!”夏汗在后面焦急地想,“她平時都不走這條的!難道是剛好綠燈才走的?”又想到自己對這條路不熟,之前也是送她才走過兩三次?!敖裉焖窃趺戳耍俊彼懊嫒砸灰馔膀T的雪菜,“平時都不走這條爛路,為什么偏偏要在這鬼天氣走?真不知她怎么想的!”
雨還是沒有要小下來的意思。
路兩邊的銀行門口、小商店門口、飯店門口,只要是有個房檐的,都站著躲雨的人。
“雪菜就不躲雨!”他看著那些人,忽然想到這個,不由得又激動起來,“我的雪菜從不躲雨!躲什么雨呀!只有弱者才躲在屋檐下面,不敢面對大雨狂風(fēng)!哦,那些螻蟻般的人?。⌒∥浵佉粯拥目蓱z蟲!他們哪知道又何時感受過蒼鷹在雨中在高空在山巔盤旋的感覺??!”
“我的雪菜就是一只雌鷹!”他一手甩了甩傘上的雨水,在心里——仿佛此時已經(jīng)站在山巔向遠方呼喊那樣——大喊,“我!夏汗——我!上天派來保護雪菜的雄鷹!神鷹!”接著又小聲沉悶地、發(fā)狠地說,“要是誰敢傷害她,我立即啄瞎他的眼睛!十個人傷害她我就啄瞎十個人的眼睛,一百個人傷害她我就啄瞎一百個人的眼睛!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傷害她,那……那我就毀滅這個全世界!”
“要是今天的大雨讓她摔一跤呢?”不知怎的,他腦子里忽然冒出個反面聲音,顯然是在向他發(fā)問。
“那……那我就跟這場大雨過不去!一輩子也過不去!”他狠狠地回應(yīng)。
“你別光說過不去,別說空話,就說你打算怎么辦?”那反派陰笑著。
“我?我怎么辦?我會恨這場大雨!不,不僅是這一場,而是從今往后的每一場!每一場大雨!只要是大雨暴雨我都仇恨!它們一輩子都是我的敵人!不共戴天!”接著,他又稍稍緩和地說,“我會一輩子拒絕在雨天出門,拒絕看到雨天!一看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有雨我就關(guān)好門窗拉好窗簾在家待著直到雨停,我將剝奪它們再見到我的權(quán)利!不是一次兩次而是一輩子!我將成為這世上唯一一個雨點兒再也落不到身上的人類!”
“哎呀哎呀……說了一大串……”反派陰陽怪氣地嘲笑。
“滾!給我滾!滾遠點兒!”這樣吼過后,那反派再沒吱聲。接著,他又松口氣,自言自語著:“沒見正忙著呢嘛!嘰嘰歪歪還真會找時候!一開口也不說個好的,在你神鷹爺爺面前你也敢?你也有這個膽!”這樣想著,又不禁得意起來,完全沒發(fā)現(xiàn)身上的T 恤短褲已完全濕透,衣襟和褲腳還不停地滴著水。
雪菜小心地騎著她那輛二六鳳凰車,讓車穩(wěn)穩(wěn)地向前走著。她很少這樣小心。當(dāng)車子在雨水嘩嘩流淌的柏油路上上著往工人文化宮方向的小坡時,有那么一刻,她感覺仿佛不是騎在自己熟悉的小城的街道上,而是騎在一條山谷的小溪里。腳下不斷傳來歡快的水流聲,有些水花還使勁地跳上她的涼鞋。
騎過工人文化宮后,能明顯感覺是在下坡了。濕氣很大,看不遠,不過倒也不至于看不清前面的人,要當(dāng)心的是腳下的路面。這段路一直沒修過,不時會有大大小小的坑。晴天那些坑一眼就能看到,現(xiàn)在不一樣了,它們都注滿了雨水,把自己隱蔽了起來,渾得一團一團的。
柏油路上的坑和土路上的坑不一樣。土路上的坑車輪下去和上來都有個坡度,只是顛一下車子,柏油路上的坑就沒有,從邊兒上齊齊地下去,冷不防騎上去會嚇一跳,能把你的心一下甩到嗓子眼兒。
過了右邊的八一菜市場,再往前騎就是火車站了。車站的站前小廣場仍有乘客打著傘走來走去,正中央的高大雕像在雨里甚至露出了平時沒有的憂傷神情。不過她不需要到那邊兒去。她只需要一直往前騎,沿著這條自行車道,到前面的春華賓館那兒右拐,再一直往東騎,騎個十來分鐘就能到家,中間就過一個紅綠燈。
過菜市場門口時,她和前面的人一樣,直接繞到機動車道,整個兒地避開菜市場門口那一大片水坑,然后再拐回自行車道,相當(dāng)于是在菜市場正門口畫了個半圓。但問題就出在畫的這個半圓這兒。
當(dāng)時,這個半圓可以說已經(jīng)畫完了,她也已經(jīng)拐回了自行車道,腳下又是平整的柏油路,似乎一切都很完美,都在和平時那樣順利地往下進行著,也就是說,接下來她會順利騎到春華賓館那兒,從那兒右拐,再過個紅綠燈,就能看到一兩百米遠的自家的家屬院大門,但……生活這架一直運轉(zhuǎn)良好的機器今天在她剛畫完的這個半圓這兒出了點兒故障。她一腳踏空,車鏈子掉了。
她還以為能像之前有過的幾次那樣,“它只是掉了一點兒,只是一處一時沒咬合好,再蹬兩下就會咬上就又順暢了。”但是不行。鏈條沒有,負責(zé)咬住鏈條的齒盤也沒有。她不甘心,索性一腳將渾身力氣都壓上去,“嘩啦”一聲整根鏈子掉下來,死蛇一樣拖在地上。
她推著車往前面幾百米遠的賓館門口走時,什么也沒想,就只是推著。為推而推。為把自行車推到那里而推著。
春華賓館。春天的春,春華秋實的華。她到的時候,賓館墨綠色的玻璃旋轉(zhuǎn)門前已經(jīng)站了十幾個人了,兩三個拎著菜籃子住附近小區(qū)的大媽,五六個下班回家回到一半身上仍穿著公司制服的年輕員工,還有兩家附近鐵路小學(xué)的學(xué)生和接他們的家長。除了有自行車的學(xué)生家長,其他人都在期待雨里跑來的出租。但那樣的出租一輛都不停,里面坐著像是專門用來展示用的乘客,那些像是擺在貨架上專門讓人看的樣品。如果在不遠處有一兩件被取下,緊跟著另外兩件又會很快被放上去??傊褪亲屇憧纯?,看看那里面可以坐人,可以把坐著的人送到他要去的地方。
雪菜不管這些。她只管把渾身雨水的車子在房檐下?lián)魏?,再把身上的雨衣在臺階邊兒上抖抖,然后就蹲下看車子的情況。掉鏈子的車子就是印象中掉鏈子的車子的樣子。
她沒搭過鏈子。她只見她爸爸搭過,班里男生搭過,路邊修自行車的師傅搭過。他們都搭過,也都被她看著搭過?!安贿^你可以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試試,說不準(zhǔn)就弄好了呢?!彼睦镉袀€聲音冒出來對她說。這聲音時不時就在她腦子里來這么一趟,說上兩句有的沒的就不見了?!安贿^這次,它建議得還挺好?!彼?。
小學(xué)生一直在和大人鬧,著急要回去看動畫片。大人也不生氣也不責(zé)備,只扶著自行車,看著眼前下得正大的雨,安撫著車后座的小孩:“小點兒了就走,小一點兒了就回?!?/p>
濕氣很大,很潮,不時還有陣風(fēng)吹來一簾雨霧。雪菜臉上脖子上手上腿上,不管哪兒都濕答答的,都淌著水。她顧不得擦就蹲下,一手?jǐn)囍蛙嚨乓惑w的齒盤,一手拿鉛筆去挑軟塌塌的鏈子,試了幾次都不成功,輪子倒轉(zhuǎn)得沙沙響。
那幾個公司員工沒注意到她。他們男男女女正聊著公司的一件讓人好笑的事兒,這個頭兒一開,就有人說到類似的事兒,于是就接龍一樣一個個接下去。拎菜籃子的倆大媽則是急著回去給一大家子人做飯,眼看就到開飯時間了,“這誰家孩子?車鏈子掉啦?”一個對另一個說。另一個看看,沒說什么,只是倒換了下手里的傘和菜籃子,心里打算著:“再這么下下去,就只能打傘回去了!”
即便如此,旋轉(zhuǎn)門還是不時就旋轉(zhuǎn)起來,要么是從賓館結(jié)完房費趕火車的客人出來猶豫一下就沖進雨里,要么是從對面車站來的要住宿的乘客,他們幾乎是一路喊叫著踏上賓館門前的月牙形臺階,但也都不停留,只是頓頓腳就往里面大廳走。這兩種人也沒有注意到她,他們自己就夠忙活的了。所以,公司員工,老大媽,接孩子的家長,賓館進出的客人,都沒和她搭話,她呢,則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每次都滿懷希望地搭著她的車鏈子,有幾次竟差點兒就成了??删驮谶@時,有人拍她的肩。一個瘦得出奇的中年男人,俯身小聲說他來試試。她說不了,不用,但那人已在她身邊蹲下(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難聞的怪味),同時像看個什么東西似的看著她攪車蹬的手,她剛一察覺,手就已經(jīng)被一只干枯的大手捉住,她嚇壞了,大喊一聲跳起來提車就跑。
她沒回頭看。一路跑一路推一路喘氣一路摔跤一路闖紅燈一路沖進她家小區(qū)大門,直到在她親密如枕頭的家門口停下時,她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天晚上,夏汗很晚才到家,天快亮的時候才睡。
他腦海里反復(fù)閃現(xiàn)著那只大手,干樹枝一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手,五十米開外被嚇得無法動彈的自己,雪菜羚羊一樣的狂奔。
三個畫面一刻不停地轟炸著他的大腦,惡魔大手、呆若木雞的自己、羚羊雪菜,魔鬼之手、雪菜女神、螞蟻夏汗,天使雪菜、邪惡魔爪、蠢貨夏汗……持續(xù)不斷,沒完沒了。后來,他都麻木了,什么感覺也沒了,只是三個畫面不斷地機械替換著,動個不停。
“我怎么了?”他在黑暗中問自己,“我這是怎么了?”
第二天,雨停了,沒出太陽。天灰著。
在校門口,夏汗不敢進去。不敢面對雪菜。
他徘徊了很久,猶豫了很久。
最后他還是決定進去。不管怎樣,他還是想見她最后一面。畢竟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天了。
到了車棚門口,又不敢進去了。他不知怎么面對她那輛自行車。
昨天他完全可以幫她搭好車鏈子,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可為什么沒呢?幫她修車也犯法嗎?也會要你的命嗎?
“連面對她的車子都不敢了,都沒勇氣了?!彼ОУ叵耄拔疫@是怎么了?”
進了車棚,他一路低頭,盡量不看到她那輛車。結(jié)果放好車,還是沒忍住掃了一眼附近的車子,而他有意躲避的那輛恰恰隔幾輛就是。
它雖然看上去安靜地待在那兒,和別的車沒什么兩樣,但他強烈地感覺到它在無聲地譴責(zé)他,鄙視他,甚至是蔑視他。
走出車棚,他感覺自己的背上全是那輛紅色自行車沖他吐的口水,還有層透明薄膜般的鄙夷目光。
他拖著自己的身體,感覺像是拖著個草包。
每上一層樓梯,他都感覺上了一層絞刑臺。這座絞刑臺的最高處,三樓的教室,坐滿了觀看行刑的全班同學(xué),第一排最中間、距離絞刑架最近的位置坐著雪菜。所有同學(xué)都拿著書本一樣大的磚頭,人手一塊,雪菜則左右手各一塊,一旦他在講臺的絞刑架上斷氣,懸空的身體不再抽搐,那些磚頭就會將他的尸體砸成爛泥,并順便給這個草包壘個墓穴。
一進教室發(fā)現(xiàn)雪菜不在,可她自行車明明在車棚,說明她來了,那她去哪兒了?他突然又緊張起來。想問她同桌黎娜,可又覺得不合適。他和黎娜就沒說過話。黎娜也一定認為他和雪菜非常不熟。
“她怎么啦怎么啦?她去哪兒了?為什么不在教室?她不會有事吧?”他被心里這些問題問得焦躁不安,就假裝去廁所下到二樓,“不定是去廁所了呢。”
他假裝若無其事地在廁所門口的欄桿上憑欄許久,假裝等還在男廁的尤曉平。不時有女生進進出出,就是不見雪菜。
“她平時都是在教室的啊,只有課間才去廁所。不會是去操場復(fù)習(xí)去了吧?”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立即又火急火燎地趕去南邊操場。那么大的操場,果然有人在背書,兩兩都間隔很遠。他假裝跑步,跑到這兒跑到那兒,把操場上能見到的活人都跑遍了還是沒見雪菜的身影?!安粫侨チ吮边吽亢竺婺桥帕鴺淠莾喊??”又立即趕去北邊水房。還是沒有。
“奇了怪了,能去哪兒呢?這么一個大活人!”他心里嘀咕著,看著用茶壺接開水的職工家屬,再一轉(zhuǎn)頭就見東北角這么半天一直被近處坐著的兩個學(xué)生擋住的雪菜,她人正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著,念著書。念一會兒背一會兒,和別的復(fù)習(xí)的同學(xué)一模一樣。
“看來,她已經(jīng)把昨天的事兒忘啦,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切又恢復(fù)啦!”他忽然高興地想,“這不和平時一模一樣嘛!是我想多啦!我太擔(dān)心她啦太愛她啦!”
但沒過一分鐘,他就又蔫兒了:“不定是假象呢?是她裝出來的呢?她裝得什么事兒也沒有,和平時一樣,其實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只有她自己知道罷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知道這道深深的傷口的,除她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一個悄悄地、不為她所知地、為她全身心活著的人,隨時都在她身邊……”
想到這兒,尤其是想到最后一句,他突然羞愧得面紅耳赤,“呸!你也配!你也配說這話!”心里那個反派的聲音狠狠地說。
接著,昨天的三幅畫面再次冒出來,魔鬼、天使、草包,惡魔、女神、蠢貨,又開始輪番在他腦子里放幻燈,折磨他,拷打他。
“我不配!我不配!”他在心里一直重復(fù)著,“我配不上這樣美好的一段愛情,一段初戀,一段暗戀,我配不上雪菜女神!”
他溜到北邊宿舍樓的一個犄角旮旯里,在一處從未有陽光照進過的逼仄角落,遠遠地望著幾十米開外那棵粗大垂柳下一襲白色連衣裙的雪菜。
九號下午五點,考完最后一門,夏汗推著自行車,穿過校門口擁擠吵嚷的一堆人,飛快地騎車回家。他誰也沒約,誰也不想找。一考完,扔掉背了很久的這個大包袱,世界突然清靜了!他只想大塊大塊時間地自己待著,找個安靜的沒人打擾的地方自己待著。
在路上,他邊騎邊摸口袋里的家門鑰匙,一到家,就把那勞什子書包頭一回往院子里小廚房對面的儲物間一扔,讓它永遠地和昏暗、灰塵和蜘蛛蜈蚣一塊兒待著,然后蹦跳幾步進了自己房間,從書桌抽屜取了三十多塊錢裝進口袋,又回到院里。
母親不在家,這個時間她一定是出去買菜了。父親也還沒從單位回來。夏河剛才在他房間看一本什么漫畫書。
他在院里水龍頭那兒洗把臉,擦完臉后拿著毛巾在原地站了一下,想著還需要帶什么東西。然后又去房間挑了盤磁帶,也不騎車,直接出了家屬院。
他站在二路車站牌下,等車來。
他打算立即去汽車站坐汽車去蒲城,去范小鎮(zhèn)那兒跑一趟,和他聊聊。
關(guān)于他碰上的事兒,他腦子里的問題,他想聽聽小鎮(zhèn)的看法。
他想把自己完全敞開,什么都擺出來,不藏著掖著,想先試著和小鎮(zhèn)敞開談一次。
他打算晚上住小鎮(zhèn)那兒。
“要沒法住,就和小鎮(zhèn)聊個通宵,在他房里一直坐到天亮也可以!”他想著,“然后白天回來的時候在車上睡!車一開搖兩下馬上就睡著了。小鎮(zhèn)肯定在家,不可能一考完就跑別的地方,他也不是那種人。”
在車上,他做了個夢。他清晰地記得那個夢。有點兒詭異,卻很簡單。
在夢里,有人讓他想象一個完美的圓環(huán),“一個手鐲般大小的圓環(huán)。”那人說,“圓潤,完美!”于是他就開始閉上眼睛想象。很快一個完美的圓環(huán)出現(xiàn)在他腦海?!氨3肿?!”那人強調(diào),“盡量長時間地保持?。”M量久地用心注視著它!”他照做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隨著保持的時間越久,用心凝視圓環(huán)的時間越長,那個圓環(huán)就越完美!不可思議的完美!他驚呆了。他決定從此以后,每天都花半小時或一小時來欣賞這個美妙之物,享受它帶給自己的這種世上最完美的感覺。可好景不長,幾天之后,一個偶然的瞬間,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盯了上百個小時的圓環(huán)上,竟有個從沒發(fā)現(xiàn)的、小到不能再小的黑點,一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瑕疵。他拼命想要忽略它,掩蓋它,但越這樣它就越明顯。于是他一松勁睜開眼睛,圓環(huán)也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他一下車,就被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
小鎮(zhèn)騎自行車來,說他家離這兒很近,走路十分鐘就到了。于是就推著車往家走。
“你出門也不背包?”
“不背?!彼f,摸摸口袋,“對了,我給你帶了盤磁帶。”
“誰的?我看看?!?/p>
“先別,回去再看。”他不是保密,絕非保密,而是覺得分享磁帶必須得在室內(nèi),而且還是有錄音機的室內(nèi)。室外沒什么感覺。
好像磁帶這東西天生就是屬于室內(nèi)的,不屬于室外。
小鎮(zhèn)人隨和,說行。果然沒一會兒就進了人大家屬院,拐進條巷子,走到頭,頂著墻最后一家就到了。
小院里很涼爽,也干凈,擺了很多花。兩人停也沒停,幾步就在小鎮(zhèn)房間坐下。南北兩張單人床,窗朝西開。
“我和我弟一塊兒睡,你坐的那張床是他的?!?/p>
“那咱換一下,我坐你那邊?!?/p>
“行?!?/p>
夏汗就坐在了小鎮(zhèn)床上。
剛坐下,他又起來,問院里有水龍頭嗎,他先洗把臉。小鎮(zhèn)要給他用臉盆接,他說不用,洗了臉,用T 恤前襟翻上來擦了把,又在小鎮(zhèn)床上坐下,暢快地“啊——”了聲,說:“我是油性皮膚,從外面回來不洗臉老感覺臉上有灰塵?!?/p>
小鎮(zhèn)一邊笑著,一邊給桌上的錄音機通上電,按下開機鍵,磁帶入口緩緩彈出,又拉出一抽屜的磁帶。有的夏汗在美術(shù)班見過,有的沒見過。
“我先聽聽你這盤。”
“這盤不是我買的,我借尤曉平的,上文化課時一個班兒的,他也特愛買磁帶,不過只買港臺的。你沒見過,回頭到鳳城咱一塊兒找他玩?!?/p>
小鎮(zhèn)答應(yīng)著,放入那盤《滾石九大天王十二出好戲》,A 面第一首,陳淑樺就開始唱她那首《笑紅塵》:“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
二十多分鐘過去,A 面都快聽完了,夏汗還是沒開口提他那事兒,他此行的目的。
有幾次,他看小鎮(zhèn)趴桌上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磁帶歌詞,就想直奔主題:“小鎮(zhèn),你停一下,我給你說個事兒?!薄靶℃?zhèn),我最近……”“小鎮(zhèn),你有沒有做過最后悔的事?”“小鎮(zhèn),你做過的這輩子最后悔最不能饒恕自己的事是什么?有嗎?”
開場白很多,太多了,可都無法開場。
終于,A 面聽完,小鎮(zhèn)長出一口氣:“這盤不錯!非常好!我也想買一盤!”
夏汗想勸他別買,復(fù)制一盤得了。他看小鎮(zhèn)抽屜里還有幾盒可以翻錄的空白磁帶。但他沒說,反而問:“你家人都出去啦?”
“一早都去我姐家啦。一會兒回來。咱一會兒一塊兒吃午飯?!?/p>
“你爸媽你弟?”
“嗯,我弟叫小武,一會兒就見啦?!毙℃?zhèn)看了看B 面的歌,才放下磁帶,看著夏汗說,“這盤我在磁帶店見過,想著封面這么花哨,沒想到這么好!”
夏汗心里想的卻是他爸媽弟弟還有多久回來,自己要談的事如果開始談的話到時會不會被打斷,“打斷可就糟了?!?/p>
于是又想著:“要不等他家人午飯后午睡了,再跟小鎮(zhèn)說?”
“嗯?這都十二點半啦?時間過得這么快?”小鎮(zhèn)看到桌上鬧鐘,不相信地說,“覺得一早上啥都沒干呢!”剛說完,就聽到院門被推開的聲音。他爸媽和他弟說著什么,回來了。
“媽,這是我同學(xué)夏汗?!毙℃?zhèn)高興地給他們介紹,“鳳城美術(shù)班的,家在高專?!?/p>
他父親笑著招呼夏汗在客廳坐,說:“咱馬上開飯!”他母親要切西瓜,他父親說:“讓小武切,你安排火鍋店端個火鍋來?!?/p>
夏汗知道小鎮(zhèn)媽開了個火鍋店,沒想到就開在家門口。他也知道小鎮(zhèn)父親畫國畫,是個畫家,在他們這兒的黃河書畫院上班。
小鎮(zhèn)父親的隨和讓夏汗印象深刻。就是吃火鍋時聊到小鎮(zhèn)考大學(xué),他父親又著急又包容地說:“我鎮(zhèn)鎮(zhèn)可就是考不上么,去年都考一次了,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樣?!?/p>
“今年肯定沒問題!”夏汗說。
“哎呀,但愿吧?!彼赣H笑著要夏汗吃菜,“別停,別停下?!?/p>
他母親很強勢,說話鏗鏘有力,對小鎮(zhèn)也對著夏汗說:“咱今年再考不上咱明年還考,明年不行后年,咱非考上它不可!”
他弟小武一聲不吭,只是吃飯,邊吃邊用初二學(xué)生那種特有的亮亮的眼睛瞅夏汗,又去瞅其他人。
吃完飯,小武就去同學(xué)家了。夏汗和小鎮(zhèn)又回到房間。
小鎮(zhèn)說:“要不要出去轉(zhuǎn)一圈?我這兒其實也沒啥逛的?!毕暮箍隙ǖ卣f:“哪兒也別去,你這兒就挺好。多坐會兒?!庇谑牵鸵幻娣葱℃?zhèn)桌上的一排書,《林清玄美文》啦,《禪宗公案200 則》啦,一面琢磨著怎么說自己要說的。
“最近有啥電影沒?”他問小鎮(zhèn)。
“不知道。咱這不是剛考完嘛,哎?要不咱去電影院看電影去?”
“還是別了,算了,”夏汗說著,“我就是隨便問問。”然后,他忽然想到完全可以順著電影說嘛,就一咬牙,沖小鎮(zhèn)笑笑,問:“你看過的最悲傷的電影是哪部?”
“不記得了?!毙℃?zhèn)也拿了本書在翻。
“那最痛苦的電影呢?看完讓你最痛苦的?”
“也沒印象。”他不理解,說,“你怎么想起問這個?”
這時,夏汗就在T 恤的光胳膊上做了一個挽袖子的動作,坐直說:“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拍一個男孩暗戀一個女孩的故事。是個悲劇。我記得看完后心里可難受了。難受了好幾天?!?/p>
“啥名字?我看過沒有?”
“名字不記得了。”夏汗邊說邊在心里把自己的事兒往那部不存在的電影里塞,“悲劇在于,那男孩太軟弱,不敢表白,女孩被壞人欺負他也不上去。”說到這兒,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什么東西斷裂了。
小鎮(zhèn)聽得嘴一咧就哈哈大笑起來:“這劇情也太老套了吧?一抓一大把!你竟然還看得難受?”
“你看了你也會難受的?!毕暮拐J真地說,“真的。真的會很難受的。”
“那有啥!”小鎮(zhèn)不當(dāng)回事兒地說著,也轉(zhuǎn)念一想,“不過放誰身上誰都會難受的!”
這句不經(jīng)意的話誤打誤撞地捅到了夏汗心里。夏汗都有點兒……鼻尖那兒都有點酸了。
“不過,電影歸電影,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毙℃?zhèn)事不關(guān)己地這樣總結(jié)說。
夏汗還想把昨晚夢到的圓環(huán)也加進電影劇情,就說:“你知道那電影怎么結(jié)尾的嗎?”
小鎮(zhèn)看著他,要他說。
“結(jié)尾的時候,男主角……那男生做了個夢,夢到個圓環(huán)……”
“這我知道!”夏汗一說完圓環(huán)最后那一碎,小鎮(zhèn)就搶著說,“那圓環(huán)就是女主角!就是那女生!那男孩暗戀的女孩!”
“哦?”這夏汗倒沒想到。但他已經(jīng)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小鎮(zhèn)的話,只不過,換成了這樣:那圓環(huán)就是雪菜!就是夏汗暗戀的雪菜!”
“它怎么就是那個女生了?”夏汗專注地問。
“這還用問嗎!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一開始完美無缺,后來出現(xiàn)了瑕疵、黑點兒,就是男主角發(fā)現(xiàn)了女主角身上不完美的地方,一些不能接受的缺點,最后,最后他就再也不愿看不完美的圓環(huán)了,就導(dǎo)致圓環(huán)掉落摔碎,所以是個悲劇嘛!”
小鎮(zhèn)說得不亦樂乎,卻聽得夏汗心里直發(fā)毛?!氨瘎??真是悲劇嗎?我和雪菜難道真的注定就是悲劇嗎?”他在心里反復(fù)問自己。問得都坐不住了,想趕快回家一個人待著,自己再好好想想。
他悲傷地望了會兒窗外。窗外的那棵樹、樹上的蟬鳴、天空、云,到他這兒都成了懶得聚集的東西,一團團的綠色、藍色、白色。他就看那些色團一會兒碰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
“哎……”小鎮(zhèn)放下看了幾頁的《芥子園畫譜》,推夏汗胳膊,“你在干啥?”夏汗回過神兒來,說:“沒事兒?!?/p>
小鎮(zhèn)說:“想不到你還有發(fā)呆的習(xí)慣。”
夏汗不承認,嘴上說著“沒發(fā)呆”,心里卻想著發(fā)呆是懷春少女才干的事兒。他拿起剛放桌上的《芥子園畫譜》,翻了兩下,看到錄音機里放著的那盤尤曉平的磁帶,就按了開盒鍵,讓磁帶緩緩?fù)鲁觥!拔以僮鴷壕突匮健!彼b著磁帶,說。
“還早呢這才不到四點你急啥?”小鎮(zhèn)看看鬧鐘說,“你是不是瞌睡啦?在我床上躺會兒?”他說:“不了,我想早點兒回去。路上還要一個多小時。”小鎮(zhèn)一想,也對。就站起來,說:“你先別裝,里面有兩三首歌不錯,我想翻錄下?!?/p>
“哪首?”
“第一首《笑紅塵》,還有周華健那首,還有一首,叫什么來著?”他接過磁帶盒,“《愛似流星》!楊紫瓊唱的,《新流星蝴蝶劍》的插曲!”
“一共三首?”
“嗯,就這三首。”
“哎對了,你看過《新流星蝴蝶劍》沒?”夏汗忽然問。
“沒有,最近哪有時間去錄像廳!”
“我也沒有。不過前陣子有幾次我路過錄像廳,看門口的牌子上有這部?!?/p>
“哦。蒲城不知道演不演,不演的話我過幾天去鳳城看。到時候給董一亮也叫上。”小鎮(zhèn)像是剛想起一亮,“你來也沒叫他?”
“沒叫。叫了估計也不來?!?/p>
“那他在家干啥?”
“誰知道!我回去去他那兒轉(zhuǎn)轉(zhuǎn)去?!?/p>
“找著了沒?”夏汗看他在抽屜里摸來摸去,找一盒空白磁帶,“那不是好幾盒呢嗎?!?/p>
“別急,”小鎮(zhèn)仍不緊不慢地拿出這盒看看,那盒想想,“好多都是錄過的,你看,這盒翻錄的就是鄭智化?!?/p>
“哦。”夏汗已經(jīng)提不起興趣聊他再熟悉不過的鄭智化了,去年冬天剛認識小鎮(zhèn)那會兒他們已經(jīng)暢聊過了?,F(xiàn)在,他們提到這個名字就像提到一個共同的熟悉的朋友。
“你還給翻錄的貼了標(biāo)簽?上面寫上日期?”夏汗也隨手拿起一盒,看側(cè)面夾的一張顯然是精心裁得剛好契合寬度的紙條,上面寫著“1995 年1 月13 日”。
“不做標(biāo)記的話回頭就忘了,容易搞混?!毙℃?zhèn)說著,終于選中一盒,插進去先看下。不想,不是空白帶,而是一段他自己的錄音。他立即彈出來,表情不自然地說沒找對。
夏汗覺得蹊蹺,一把搶過來,說什么東西這么神秘兮兮?我聽聽。就又要往錄音機里放。
小鎮(zhèn)不讓,說你別聽別聽。夏汗非要聽?!鞍パ剑易约合逛浀?!”小鎮(zhèn)爭不過,只能紅著臉貌似釋然地說,“其實也沒啥。你想聽就聽吧?!?/p>
于是夏汗就第一次聽到了很長一段小鎮(zhèn)自己錄的“心情日記”:今天啥也沒干,星期天嘛,嘿嘿。差不多一天都在家里待著。下午姐夫來了,從超市回來路過,不出所料袋子里又多了個杯子。他每次去超市都必去玻璃杯那個貨架,挑來挑去挑半天,最后才選一個帶走。他有買杯子的……嗯,都不能叫習(xí)慣,已經(jīng)稱得上是癖好了。家里大大小小各種杯子擺了一片。也都不用,就是買回去放著。我媽老說他浪費錢,說他很多回他都不聽。接著里面出現(xiàn)了小武的聲音:“哥你干啥呢?”“噓——小聲點!先別進來你先出去!”
……
“還以為是啥呢……”聽完,夏汗笑著說,“這事兒我也干過,不就是對著錄音機說了會兒自己的心里話嘛!像寫日記一樣!哈哈,有錄音機的都這么玩兒過……”
不過,說完后,他眼睛很快地亮了一下,嘴巴也不由得“誒?”了一聲,像個從心里忽然冒出來的小氣泡,他怕被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趕快又咽了下去。
“嗯……就是錄著玩兒的,試一下錄的效果……”小鎮(zhèn)平復(fù)下來,但仍嘟囔著,仿佛赤身裸體被人看了回,慢騰騰地扣著重又回到身上的衣服的扣子。
“這有啥! 我還以為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呢!”夏汗故作平靜地開玩笑說,“你錄歌吧,快錄,錄完我就回啦?!?/p>
于是,小鎮(zhèn)就拿著從他弟抽屜里找來的新拆封的空白帶錄起來。
夏汗一邊等著,一邊在心里嘀咕著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仿佛他不這么把這個寶貴的、簡直堪稱這趟蒲城之行最大的收獲暗暗重復(fù)幾十遍,很快就會忘了似的,仿佛不用內(nèi)心不斷重疊加高的咒語將它穩(wěn)住它隨時都會趁他不備“咻”的一聲離他而去似的。
“如果小鎮(zhèn)那叫‘心情日記’‘生活日記’的話,我這就叫‘靈魂日記’‘拷問日記’!我這就叫‘探索日記’‘勘探日記’‘挖掘日記’!”他心急火燎地趕回家,一進院門,在水龍頭撩了把水到臉上,邊走邊用手抹了兩把,順手拽下門口搭在晾衣繩上的毛巾,邊往自己房間走邊擦著手、臉、脖子,也沒顧上和小廚房里做飯的母親、臥室書桌前的父親、電視機前的夏河打招呼,土匪一樣沖進自己房間坐下,喘著氣,細細擦著發(fā)際線、耳朵后面的水珠,一面透過有意沒完全關(guān)上的門縫,瞧著客廳紅木柜上那臺又寬又長的燕舞牌錄音機。
不知為什么,一路上他都對它迫不及待,現(xiàn)在它就在面前了,他反而不急了,并不急于把它拎進自己房間接上電展開行動。他現(xiàn)在只想遠遠地看著它,默默地欣賞會兒,好好兒地瞅瞅那個一直只知道放買回來的現(xiàn)成磁帶,而最重要的功能(錄音功能)已經(jīng)被完全扔一邊兒的大黑家伙。
它仿佛也感覺到了、接收到了他的目光、他的欣賞、他對它的拳拳之心似的,看上去更像是在一聲不吭地養(yǎng)精蓄銳了!就像它平時那樣!“不過平時它只是哀傷、無奈,只被人使用而不是被人托付去完成一項——何止是能勝任、根本就是它最擅長最拿手的本事——重大使命,那就是記錄一個人的靈魂!錄下一位人類成員靈魂最深處的聲音!并永久保存!榮幸地、穩(wěn)妥地、不負使命地將這聲音置放進茫茫的時間長河,浩渺的無垠宇宙!它從一誕生一被發(fā)明出來一從工廠被生產(chǎn)出來它就期待著這樣一刻,這樣重大的、發(fā)光的、讓自己真正成為一臺錄音機的時刻!現(xiàn)在這一時刻終于到來,它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布滿了光輝,身上的每個零件體內(nèi)的體外的人類生理的眼睛能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在發(fā)出自己的光!
“是啊,明明是個錄音機,為啥成天只放不錄呢?”夏汗看得出了神,“它又不叫‘播放機’,它叫‘錄音機’啊,錄音機不就是用來錄音的嘛!工廠生產(chǎn)它我們買它不就是因為它是錄音機能錄音嘛,買的不就是它的錄音功能嘛,可為什么買回來擺在家里卻從不用它錄音呢?如果只用它播放磁帶,那干脆給它改名叫播放機得了,磁帶播放機,不也很好嗎?”這樣想著,他就覺得所有人都錯了,至少是他生活中能接觸到的那些人,都錯了,他們買的原來都不是錄音機而是播放機,比如尤曉平。
想到尤曉平,他就越想越起勁,最后,給尤曉平得出結(jié)論時,都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白天晚上,尤曉平這個笨蛋一直在把錄音機當(dāng)播放機使用,一次也沒用過真正的錄音機!一直放他床頭的錄音機他根本不知道人家原來是個錄音機!”他不由得為尤曉平的小很多的那臺錄音機抱不平。
等想夠了,想得差不多了,身上的汗也退了,他才放下手里已經(jīng)絞得七扭八歪的毛巾,從桌邊木椅上起來,像是剛睡了會兒似的神清氣爽地到客廳,也沒對看電視的夏河說,也沒對爸媽說,就一聲不吭地把那臺已被他在心里命名為“靈魂挖掘機”的大家伙提進了自己房間。
他從沒想過會把這個大家伙提進來。他一直覺得它占地方。
現(xiàn)在,這個半米長的、類似一節(jié)火車客運車廂似的大家伙就擺在桌上。
桌子靠著朝北開的窗戶。
它像夏汗新買的一本書、一個本子、一件襯衫、一雙襪子那樣進入了他不大的房間。
他把窗戶關(guān)上。外面的聲音頓時小了很多。
現(xiàn)在,空白磁帶搭在里面。
他手指擱在錄音鍵上,但遲遲沒按下去。
外面?zhèn)鱽硪宦書B叫。與之響應(yīng)的,是另一只鳥的叫聲。
他閉上眼睛。
聞著夏日傍晚特有的那種、一切被太陽蒸騰了一天現(xiàn)在終于可以松口氣了的氣息。
感受著搭在那個蓄勢待發(fā)的錄音鍵上的右手食指指肚,它被那顆光滑下凹、與指肚完美吻合的按鍵輕輕地托著,像整個人被一架輕微晃動的秋千托著一樣。
錄音鍵靠下的地方有條凸起的短橫線,“錄音鍵被戳了一刀,這是那一刀結(jié)痂后留下的疤,永遠也消失不了?!彼@樣感覺著,“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對所有人來說,再平常不過,爸媽弟弟都在做著平時做的事,昨天看電視今天還看電視,昨天做飯今天還做飯,昨天伏在桌上寫著什么今天還那樣,不僅僅是家里人,窗外的人也一樣,后面樓上的所有人,昨天怎樣今天還怎樣,買菜做飯上班下班,要么是吵上兩句但也很快就過去了,平息了,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切就像條河在平靜地流著,沒有一點浪花。像條死河?!?/p>
他閉著眼睛想著:“生命中有多少這樣的下午啊,這樣的一天啊,幾乎每一天都是這樣,無休止地重復(fù)著上一天的事,維持著前一天的狀況。人們好像從來都不思考人生,好像人生是一種只需要過一過就行的東西。是個可以拿來用的東西,拿來過一過就可以了。可是,是這樣嗎?為什么我總覺得不該是這樣啊??傆X得哪里不對頭,哪兒有些不對勁。關(guān)于這個人生,這個我們稱之為人生的東西。”
“這個下午對別人來說是一個下午,對我來說也是一個下午,但這兩個相同的下午是多么不同啊。我的手現(xiàn)在按在錄音鍵上,而夏河的手此刻一定正放在身體兩側(cè)的沙發(fā)上撐著身子,母親的手正接觸著鍋鏟,同樣的三雙手在同一時間卻做著不同的事,這再顯而易見的事實,為什么我總覺得背后有點什么更深的關(guān)聯(lián)呢?背后我現(xiàn)在不得而知的深意到底是什么呢?”他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手始終擱在錄音鍵上。
現(xiàn)在是1995 年6 月10 號。星期六。晴。
不,已經(jīng)不是了。
過12 點了。
已經(jīng)11 號,星期天了。
現(xiàn)在,我在自己的房間里。不過,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只是看起來是這樣。我其實是在自己的囚牢里。我是自己這間小小囚牢里的死囚。這種感覺已經(jīng)一周了。
如果這種感覺也會有年齡,如果你問我“你說的這種感覺它多大了”,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它才剛誕生不久,還不足七天。
啊,我真擔(dān)心它會越長越大,像個怪物一樣嘴巴越張越大,最后將我吞掉。我想盡快擺脫它。
我也知道這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保不準(zhǔn)還會拖很久,但我還是想以最短的時間擺脫它。
干掉它,殺死它,讓它在我生命中消失!
我的感覺之戰(zhàn)。哦,我的敵人就在我身上,它就是這種死囚般的感覺。我想對這種感覺開戰(zhàn),送它回老家。
我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淹在這種感覺里了。它像個很有吸力的旋渦,我被吸在里面出不來了。這可不行,這怎么行!
雪上加霜的是,我還沒法跟別人說。沒法跟一亮說,也沒法跟小鎮(zhèn)說,誰都不能說。尤曉平也不能。
我只能自己來。
這種感覺是那天下午一個魔鬼帶給我的。我非常確定親眼看見了、親身遭遇的我現(xiàn)在稱之為魔鬼的那個東西。
我現(xiàn)在這么說,是因為我已經(jīng)在心里、在我的腦子里,早將那東西驅(qū)逐出了人類大家庭,我不認為那樣的東西也是人類。
它要摸雪菜的手。
我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我的目光從來都不敢在上面多停留一秒的雪菜的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東西竟然要把自己那只攪屎棍一樣的枯爪伸過去,它真敢想……
幸虧雪菜反應(yīng)快,飛也似的開跑了。她像只靈動的小鹿,敏捷地跳幾下,就遠遠躲開了正向她涌去的黑暗,有驚無險地,她又在水草豐美的水邊臥著了。
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魔鬼沒有得逞,天使也平安無事。就這么過去了,這絕對是幼稚的想法。
即便我沒有向雪菜表白,即便她根本不知道我偷偷地愛著她,即便她也根本不知道我就在現(xiàn)場,在那家孤立在黑暗沼澤中似的賓館那兒,即便雪菜女神本人已經(jīng)過去了,這事兒也翻過去了完全忘了,我也過不去。
過不去。
不能過去。
從那天起,我就良心不安。甚至,我都已經(jīng)顧不上愛了。顧不上愛雪菜了。我想先解決的問題是,怎么能先讓自己心安。
這顆心怎么能再安回去。
那天之后,它就一直在外面,不在我身上似的。似乎是被魔鬼劫走了。
我得先把它找回來,把它再安回自己身上來。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那天之后我就沒再怎么想雪菜,心都沒了還怎么想?
第一次挖掘,他一直挖到夜里兩點多。
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11 點。
幾乎是被熱醒的。
在夢里,他從一亮家家屬院的大門過去,往南,一直下坡,穿過一個村子,由一條不多人走的小路出了城。
城外也沒什么好看的。他本來是想找個適合散步的地方,適合一個人獨自待著的地方,沒找到合適的,于是他準(zhǔn)備原路返回。
但那條小路不見了。他找不著了。
找到的是另一條更曲折更難走的小路。這還不算,路口還被擋著,不讓走。有人用兩扇緊鎖的門把路口封住了。
“要交錢!”守門的是個乞丐。那家伙蓬頭垢面地齜著大黃牙,“少一個子兒也不能過!”估計他是從什么電視劇里學(xué)的。
塵土飛揚。旁邊還有個小集市。很多人在趕集。都知道這個小路貴,都不走。
夏汗交夠錢,進去,果然是條小路,和他來的那條還有點兒像。
他以為可以一直走回去,不想前面又冒出個草草搭建的臨時旅館。
“必須?。〔蛔e想過去!”把路截住的旅館仿佛在說。
他同屋的一個中年人問他:“帶沒帶文件?”
他問:“什么文件?”
“就是那個最新的文件嘛,類似小路通行證,能當(dāng)通行證用的!你沒有?有了才能離開,不然就得一直住下去!”“住到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有了就住到什么時候。沒有就一直住到死!”中年人因為焦慮惡狠狠地說。
夏汗不相信,覺得不可能:“這也太可笑了吧?!?/p>
“到時你就笑不出來了?!蹦侨苏f完,睡了。
天快亮?xí)r,夏汗被窗外一群人的吵嚷聲吵醒。
他同屋也在那群人里。
他們搶著擠到一個小窗口,去領(lǐng)昨晚同屋說的“新文件”。
“臨時補發(fā),數(shù)量有限,早到早得。”小窗里還傳出根本不需要的叫賣聲。
同屋搶到一張回來,在夏汗面前跳著,叫著,也叫夏汗趕快去搶!夏汗看著他那副樣子,鄙夷地想:“這哪像個成年人,怎么這么荒唐!”
夏汗領(lǐng)的是最后一張。他身后不知又從哪兒冒出來一群人,聽說沒了又立即散了。
同屋見夏汗也搶到了,就拉他去“開印子”。
“那是啥?啥是你說的開印子?”夏汗邊被那人拉著邊跑邊問。
“挺嚇人的,不過也沒辦法?!彼麄冞M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竟然裝修過的、兩間教室那么大的一個廳。里面擺滿床,床上躺著的,用他同屋的話說就是,要么是“剛開過印子的”,要么是“正在開印子的”。
夏汗明白過來時,已經(jīng)被嚇得兩腿發(fā)軟一身冷汗了。每張床上方,也就是床上病人的頭頂都有個鉗子一樣的東西在等著,它尖銳、鋒利,等病人手腳被束緊固定住后,那東西就會緩緩下來,飛快地在病人前胸剪那么一刀。這就是他同屋一直說的開印子。
“為啥要這樣?”他問同屋。
“紀(jì)念唄,還能干啥!留個憑證,說明在這旅館住過了?!边@壯實的中年人現(xiàn)在說話多少有點兒顫音了,“不來這么一下子,是出不了這旅館的?!?/p>
“就是回頭進城,到了城門口兒,也得檢查,看有沒這印子。”他又補充說。
“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沒聽說?”夏汗慌亂地問。
“昨晚剛發(fā)布的。新規(guī)定。你當(dāng)然不知道?!边@人說著,見有人下床,就急忙過去搶著躺上去。
夏汗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著四周密密麻麻的病床,病床上血里呼啦的男人女人,猶豫著要不要也等一張空出來的躺上去。
忽然,一陣風(fēng)吹過,門口旁邊的一扇小門吱呀一聲開了,夏汗震驚地看到里面堆滿了速凍的人,無數(shù)的前胸。無頭,無肚腹 ,無下身,只是前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垃圾堆里服裝店扔掉的塑料模特一般。
他就是這時被嚇醒的。
“做了個噩夢!”不過,“幸虧不是真的!”
然后,他也沒多想,就洗臉喝水,趴桌上對著錄音機了。
調(diào)小音量。放了下昨晚的語音日志。
能聽清,就是聲音小。錄的時候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就怕被發(fā)現(xiàn)。
“這可不行!”他立即決定,“不能在房間錄。一是容易被家里人發(fā)現(xiàn)。再是,聲音也放不開。得到個沒人打擾還空曠的地方!”
問題馬上來了,他看著半米長的大家伙,隨時準(zhǔn)備給他出力的靈魂挖掘機,“這么大的家伙,可怎么帶出去呢?”
是啊,怎么帶出去呢?他就一自行車,車后座倒是能放下,能用繩子綁起來,可誰見了都知道他馱了個錄音機,就是家屬院的大門他都推不出去。
用手拎著?拎個這么大的錄音機干嗎?跳舞嗎到露天廣場?他的細胳膊腿兒像干那事兒的嗎?
怎么辦?
怎么辦?
裝一麻袋里?大的編織袋里?小廚房對面那個裝過面粉紅薯的編織袋?倒可以掩人耳目,外面也不一定就能看出是個錄音機,也不是不可以……
馱哪兒呢?東邊的水庫邊兒?還是南邊的南湖邊?北邊和西邊沒什么可去,不考慮。
對了,還有干電池,得買八節(jié)干電池裝上。
八節(jié)那么粗的一號電池!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拉開抽屜,看錢還夠不夠,然后吃了小廚房剩的早飯,一碗雞蛋炒饃花,半盤涼拌黃瓜絲,從暖水瓶倒了半碗熱水喝了,就鎖了門去小區(qū)對面的小商店買電池。
家里人都不在。鎖院門的時候,他還往里瞧了一眼。院子里媽媽的小廚房靜靜地待著,透過完全敞開的客廳門,弟弟的電視機就是關(guān)了也在用屏幕映著它對面的窗戶?!翱磥?,一臺電視機就算是不通電,它也還在播放,只不過播放的是我們自己生活中的畫面罷了?!彼€沒頭腦地這么一想,覺得挺美妙。
“有一號干電池嗎?”
“有,要幾節(jié)?”
“一節(jié)多少錢?”這時,夏汗還沒有學(xué)會“不問價格買東西”的本領(lǐng)。他還沒有思考過“如何愉快地買東西”這件事兒。他在這個年紀(jì),買東西就是買東西,眼睛里只有要買的東西和定價,至于賣給他東西的小商店老板,這個活生生的人,他的同類,他還沒能力感興趣。
“一塊五兩節(jié)。你要幾節(jié)?”老板問。
“八節(jié)?!崩习褰o他取著電池,他則掃視著店里堆得五花八門的商品,尤其是柜臺入口靠墻根堆的一堆箱子,尋思著哪樣能把錄音機裝進去。
老板把電池用塑料袋裝好,遞給他。他接過來,付過錢,正要走,卻又轉(zhuǎn)身對老板說:“你這兒有那種能把錄音機裝進去的紙箱嗎?我錄音機壞了要用自行車推去修一下,有沒有合適的?”
“錄音機多大?我給你看看?!崩习逭f著,從凳子上站起來,按夏汗用手比畫的長和寬,看了幾眼靠墻那堆疊著放的飲料箱,“外面沒有,我去里面看下?!闭f完轉(zhuǎn)身去了黑洞洞的里間。
夏汗盤算著這老板有可能找到的箱子會多少錢賣給他,再摸著沒幾毛錢的口袋,還回想著自己隨口就來的“修錄音機”的瞎話,一時杵在柜臺前。
好在這會兒沒顧客。
“看這個行不行?”老板果然找來個和錄音機相當(dāng)?shù)拈L條的紙箱,“裝汽水的箱子?!?/p>
“行。我看大小合適。”夏汗說。他估計這個紙箱要是賣的話頂多一塊錢。幾十瓶汽水的外包裝箱。他再看看貨架上那些汽水,果然看到有一種紅紅的玻璃瓶的,從這個紙箱取出來。
“嫌大的話兩頭再別上幾本書,塞緊就行?!崩习暹@話到夏汗耳朵里,不知怎么就成了:“你快買吧,也就一塊錢,我當(dāng)廢紙賣也賣個一塊呢,為這一塊錢我還跟你磨著嘴皮子?!?/p>
“多少錢?”夏汗想趕快了事走人,說著去摸就剩一堆一毛錢的口袋。顯然,要是不夠一塊差個兩三毛的,他也做好了搞價的打算。一個廢紙箱,又不是商品,應(yīng)該沒問題。
他可很少和人搞價。
“拿走吧,不要錢?!崩习逭f著,遞給他,“這還要錢!”
“哦?”夏汗愣了一下,點頭接了,算是謝了老板,“哦,好,好……”
他還不習(xí)慣對人說“謝謝”。
一從商店出來,感謝老板的不自然一揮而散,他飛快地抱著那個大紙箱跑回家,直接把錄音機裝里面一放,果然大了點兒。他按老板的建議,去小廚房對面的儲物間又把之前扔進去讓它爛掉的書包拎了出來,往紙箱兩頭塞《物理》《化學(xué)》時,他一面覺得無比暢快,“想不到之前讓人頭疼欲裂的書本還能這樣發(fā)揮余熱!”一面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當(dāng)初扔它們進去時的那種絕對,那種“讓它們爛在里面絕不會再拿出來”的想法多么可笑。
“凡事無絕對!”他不無興奮地自嘲著,端起已經(jīng)四邊都塞了書、把錄音機卡得死死的紙箱就往車后座上放。然后又去儲物間找繩子沒找著,索性把院里母親晾衣服的繩子解了一根,在后座上綁緊,推著車子試了兩下,“完美!”,這才出了門。可出去,在幾米長的巷子里沒走幾步,就又回來了。
“爸媽中午不回來,要去飯店,以前一個老鄰居家的孩子結(jié)婚,夏河也跟去了。可他們回來,尤其是媽,回來一見家里錄音機不見了,會怎樣?
他們估計一點半兩點的樣子回來。還有一個小時。我回來估計就到五六點了?!?/p>
于是,他回到自己房間,在桌上放錄音機的地方,留了張紙條:夏河,我?guī)т浺魴C去一亮家聽了,下午就帶回來。
這才再次鎖好院門,展開行動。
他將這次行動命名為“斬首行動”。他太喜歡軍事頻道聽來的這個軍事行動名稱了!行動的第一步,先把對方的頭給斬下來!不過,他要斬的可不是人頭,而是魔頭!魔鬼的頭!可是魔鬼的頭。
“魔鬼并不在地獄,它就在我們身邊!它會從火車站出來,會坐火車,會買火車票,口袋里有我們使用的鈔票和身份證,身上穿著我們?nèi)祟惔┑囊路?,嘴巴里也人模人樣地說著我們的語言??傊瑤缀鹾臀覀?nèi)祟悰]什么區(qū)別,如果它不露出它的邪惡尾巴的話。”
他這樣想著,往東騎著。十幾分鐘就騎到前面一個路口。大路左轉(zhuǎn)了。繼續(xù)直行是一個村子,右拐又是另一個村子。他追隨大路騎著,改為往北騎。
六月中旬的太陽很毒,中午一點多,它在天空張牙舞爪地將它那股子熱毒呼呼地往地面上噴。穿著背心和大褲衩的夏汗,感覺露在外面的腿毛唰唰地飛快地彎曲著,胳膊上、肩膀上的皮膚嗞嗞地響著,皮膚上纖細的汗毛每根都在殊死一搏中尖叫,他不時就空出只手,摸它們一把。
他不敢騎太快,后面車座上的紙箱不能晃得厲害。還要不時看一下繩子有沒有松動。
路還不錯,還是柏油路。不時能看到幾個行人。要么打著傘步行,要么把自行車騎得飛快。很長時間才開過一輛黑色桑塔納或吉普車。
過了東湖街紅綠燈,再往北就到了大禹街路口。這時,他右拐,一路繼續(xù)往東,繼續(xù)騎著。再騎半小時就能騎到大禹市場,一個很大的郊區(qū)集貿(mào)市場。他要去的魚安水庫就在那個大市場南邊,正對面。
“魔鬼已經(jīng)混在我們?nèi)祟惱锖芫煤芫昧?,已?jīng)好幾千年了,它們也在進化,以便隱秘地適應(yīng)我們?nèi)祟惿鐣?。可不管怎么進化,魔性卻沒變過。
它混跡于我們?nèi)祟愔?,很難被發(fā)現(xiàn)。那么,在自己接下來的生命中,如何一眼就認出、就分辨出一個人是不是魔鬼就是最要緊的事?!?/p>
一上大禹路,路況變得糟糕透頂。柏油路成了水泥路,路面也變得坑坑洼洼,不時就顛一下,又簸一下,不時有大卡車轟隆駛過,他都能感覺到那些密集的塵土撲在皮膚上,一股股刺鼻的土腥味兒直往鼻子里灌,他只得有意屏著呼吸 ,或淺呼吸著,輪換著兩只手捂住口鼻?!昂喼被钍茏?!”這樣在心里罵著,騎著,不覺就到了大禹市場大門口。
他在路邊找了棵樹,支好車,稍作休整。早就渴了,于是又摸口袋里不到一塊錢的零錢。在旁邊遮陽傘下的小推車那兒,從一個老太太那兒買了根五毛錢的綠豆冰棍兒,靠著樹吃起來?!熬谷贿€有剩下的錢。買了冰棍后還剩下幾毛?!边@一天,他似乎擁有了花不完的錢,幾毛幾毛的不斷從他短褲口袋里生出來。
這時,他才又一次看到后座紙箱上印著的“澎湃汽水”的圖案。
“啥是澎湃?”他不由得心想,但很快就有了答案,“我這就是澎湃!頂著大太陽、馱著大塊頭錄音機,到郊外拷問靈魂,這不是澎湃是什么!我以后干脆改名叫澎湃得了!夏澎湃!”
他吃著冰棍兒,一面這樣漫無目的地想著,一面看著對面水庫中央的那個小島,看著上到上面去的路線,最后視線又回到紙箱的汽水上來。
“哎呀,為什么會用這個汽水箱子裝錄音機呢?為什么現(xiàn)在錄音機會裝在這個汽水箱子里呢?并不是我去小商店老板那兒弄來這么個紙箱,不是的,根本不是,而是——”他像宣布一個重大消息、保密了多年終于可以泄露出來的消息那樣專注地說,“而是——我的錄音機就是汽水!我的這臺錄音機就是一整箱的櫻桃汽水!它就是我干渴靈魂的一大箱冰涼的汽水!專為我需要傾訴、需要向魔鬼宣戰(zhàn)準(zhǔn)備好的要多爽有多爽的汽水!”
與此同時,他對昨晚那個夢也恍然大悟:“啊,我終于明白啦,昨晚為什么會做那樣的夢,夢里之所以會夢到那個城門,進那個城門那么難那么可怕,說的不就是我現(xiàn)在正在進的這扇愛情之門嗎,那扇城門就是愛情之門!要進愛情之門都必須碰到魔鬼,干掉擋道的魔鬼才進得去!
別看我現(xiàn)在手里拿的是冰棍,嘴里吃的是冰棍,在我這樣吃冰棍時,我的靈魂所系、這臺超豪華的雙卡收錄機——正浸泡在彌漫著汽水味道的紙箱空間里,正在喝著屬于它的一整箱汽水!它在喝汽水!以便我接下來在對面那個水中小島、一個無人區(qū),第一次露天開動它,有序地、有耐心地、分步驟地對靈魂展開挖掘,向玷污雪菜女神的魔鬼開戰(zhàn)!”
離開大禹市場南門高大的仿古建筑門樓,繼續(xù)往東,通往魚安鎮(zhèn)的路面突然變窄,路右側(cè)的那些店鋪換成了水庫。熱風(fēng)中翻涌著陣陣魚腥味兒。
這會兒,大中午的,沒人釣魚。
路上偶爾出現(xiàn)的是魚安鎮(zhèn)的人,自行車后面夾著從集貿(mào)市場買回的生活用品。
而他呢, 后座綁著一箱汽水,像是鎮(zhèn)上哪個小商店進的貨,他要么是那商店老板的兒子,放暑假幫家里干干活兒,要么就是剛?cè)サ昀锔傻膯T工?!拔也挪辉诤跄?,”他不情愿地在心里辯解,“隨便你們怎么想,我可是有大事兒要干?!?/p>
不時有拖拉機、農(nóng)用三輪車噴著黑煙大吵大鬧地開過。
夏汗重新發(fā)動自己,又騎了十分鐘,在路邊一個岔口兒右拐,拐進一條寬闊筆直、正前方是所水利學(xué)校的路,也就是水校門口,到了跟前卻不進去,而是在右邊突然下個坡,推開一個虛掩的小門,就算進了城市唯一的一處植物園。
一進園里,頓時涼爽起來,到處是綠蔭、小路、岔口,空氣也清新得想要把人浮起來。
他沿主路一直往里走,無視兩邊會將他引向雜亂之地的岔口。
幾年前他來過一次。他直奔記憶中的那個清靜之地。
走在園里,他感覺仿佛走在自己心里一處一直以來被好好維護的、不常涉足的地方。
一路上沒遇到什么人。自行車輪胎與路面的摩擦聲一直很清晰。
園里所有的鳥似乎都知道他來了,在他周圍,在他頭頂,在遠處,都好客地叫著,陪著他。
最后,他在島的西南角的岸邊幾棵粗大槐樹下坐下。腳下是柔軟的青草,腳一伸就能探進水里。
脫掉涼鞋,像躺在一個巨大的綠色躺椅上那樣,在這個斜坡上躺下,將汽水紙箱從靠著樹的自行車后座拿下來,取出錄音機,在草上放好。
不過,他完全沒工夫欣賞這兒的風(fēng)景,只閉上眼睛聽了會兒風(fēng)聲,就按下了錄音鍵。
在孤島,夏汗待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離開。
在孤島,夏汗錄完了一整盤磁帶。“下次再來的話,至少要帶三盤?!彼麑ψ约赫f。
在孤島,他整理了擺在自己面前的三個問題:
一、我,這個叫夏汗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真的是個窩囊廢、慫人?
二、我生在其中長在其中的這個叫世界的東西,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就是在水里出生長大的一條小魚兒也有權(quán)知道水是什么吧……面對這個容納著全人類、動植物、礦物的巨大之物,渺小如蟻的我該拿它怎么辦?
三、雪菜怎樣了?她還會是我的女神嗎?那天下午起,腦海里的她,不時就顯出一條若有若無的黑色接縫一樣的東西。那是裂紋嗎?像瓷器一樣的裂紋?不會是魔鬼來過后留下的印跡?
在孤島,有那么一會兒,他非常想見到雪菜,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是屬于雪菜的。在腦子里他半秒鐘就沖到她家,無視她父母的存在,一把抱住了她。
在孤島,他再次確認他和雪菜的關(guān)系:對雪菜來說,他這個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從來就沒有走進過雪菜的生活。他甚至都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打過一個招呼。
在孤島,他想到黎娜、尤曉平,想到一亮和小鎮(zhèn),想到自己的家和他們各自的家,想到他們一起待的這個城市,想到鄰近的城市,遠方的城市,想到草原、大海、天邊。
在孤島,他想到自己接下來還很長很長的人生。到了父親那個年齡,他會是什么樣子?到了七十歲八十歲甚至九十歲,又會是什么樣子?那時的他還會想到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下午嗎?
在孤島,他想到初三時讀到的泰戈爾,想到那時瘋狂寫詩的那些夜晚,“那時我才十五歲?!彼е黄萑~,想,“可惜再也不會有那種感覺了……”
在孤島,他不無悲哀地想到再也見不到雪菜了,就此和雪菜永別了,天人相隔,再無相見之日。雪菜也永遠地離他而去了,接下來他將獨自度過漫漫余生。
在孤島,他有一小會兒,他覺得自己和一片草葉,一片樹葉,一只蟬,沒什么不同。都是有生命的東西,都在地球上,都在宇宙里,都活著。
在孤島,他覺得自己真的有很多困惑,卻找不到可以問的人,找不到從里面能找到答案的書。面對父親,他總是開不了口。好像問這些問題就和父親平起平坐了似的。他可不喜歡那種感覺。
“世界啦人生啦宇宙啦這些問題,我就從沒聽人談起過,除了書本上那些文字成天在說。你說奇怪不奇怪,生活中從來沒人說的東西,書本里卻成天在說,可說的都像是空話。像是寫出來的文字游戲?!彼笾栄ㄏ?,“上次和小鎮(zhèn)他爸一塊兒吃飯,完全可以談這些啊,可為什么一在一塊兒真人對著真人眼睛對著眼睛就把這事兒給忘得一干二凈了?想都不可能想起來!”
“哎,從沒見過、更沒和人談過這種感覺高深又虛無的話題呢。哪怕稍稍涉及也好啊?!?/p>
在孤島,夏汗渴望忽然身邊來了位高僧,一位得道高人,在他身邊坐下,微笑地看著他,聽他說說他在這紅塵中的困惑。
在孤島,有很長時間,夏汗什么也不想,一動不動地聽著風(fēng)聲,好奇地用耳朵留意著風(fēng)的動靜,像獵人一樣警覺地捕捉著他能捕捉到的所有細微聲響。就好像那些聲響真的會帶來什么獵物似的。
“如果有,那也是些看不見的獵物……”暮色中,他收拾好東西,邊往回返,邊在心里反復(f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