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云
內(nèi)容提要:“癡”是理解《紅樓夢》的重要概念。在《紅樓夢》中,基于“癡”與疾病、情感的互動關(guān)聯(lián),又形成“癡病”“情癡”等范疇及相關(guān)敘述,而這些皆可視為明晚情感話語的延伸與回響。在晚明通俗文學(xué)的情感書寫中,有關(guān)“情癡”的敘述以“情欲有別”“情有真?zhèn)巍睘橛^念基礎(chǔ),致力于演繹“去欲從情”的情感故事?!都t樓夢》中寶黛共犯“癡病”的設(shè)定以及對“情癡情種”的敘述,包含了對晚明通俗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繼承與突破?!都t樓夢》對“情”“病”關(guān)系的重組,對“真情發(fā)泄”困境的思考,迥異于晚明富于戲劇性的情感奇觀,蘊含著曹雪芹對“真情”的全新認識。
作為賈府中的最年邁者,賈母在很多場合顯得比年輕一輩更有活力,也不止一次提及年輕一輩的體弱多病。而在體弱多病的年輕一輩中,與其他姊妹患病情形不同,寶黛釵三人的病是與生俱來的。其中,如賈母所言“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zāi)的”( 第八十三回),作者對寶黛二人的病又著墨尤多。小說前八十回從未正面寫過寶釵發(fā)病,但據(jù)其自述可知,她的病乃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所致,發(fā)病的時候“也不覺甚怎么著,只不過喘嗽些”( 第七回) 。黛玉先天有不足之癥,氣弱血虧,常年服藥,自長住賈府以后,病情不斷發(fā)展,最終因病殞命,但她的不足之癥和寶釵的熱毒之病一樣,還可以在傳統(tǒng)醫(yī)學(xué)經(jīng)驗框架內(nèi)加以解釋。唯有賈寶玉的病——“癡病”,如湘云打趣他的話“病也比人家另一樣”( 第五十八回) ,已經(jīng)溢出傳統(tǒng)醫(yī)學(xué)的解釋框架,也超出了疾病敘事的范疇。
在學(xué)界已有的研究中,與“情癡”相關(guān)的討論基本上集中于對寶玉之“癡”的闡發(fā)。這些研究多將“癡”視為理解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核心概念,從情感視野、心理學(xué)等角度分析其藝術(shù)內(nèi)涵。最近幾年也有不少學(xué)者從翻譯學(xué)的角度探討“癡”這一概念的轉(zhuǎn)譯現(xiàn)象。相較而言,對“癡病”這一概念的關(guān)注與相關(guān)的討論則較少,主要從疾病敘事的角度將“癡”作為一種疾病隱喻加以論述。因此,已有的研究總體上沿著“情感”與“疾病”兩條路徑分別觸及有關(guān)“癡”的分析,但卻未能在“情感”與“疾病”的同構(gòu)框架中闡釋“情癡”與“癡病”的互生關(guān)系,而這一點,正是本文論述的起點。
如果說林黛玉是《紅樓夢》中的“頭號病人”,那賈寶玉便堪稱“二號病人”。黛玉因為多病,被賈府下人悄悄喚作“多病西施”( 第六十五回) ; 寶玉因為經(jīng)常發(fā)病,賈府中人也多以“寶玉之病亦非罕事”( 第五十七回) 。
小說前八十回敘及寶玉發(fā)病共三次,均與黛玉有關(guān):第一次,初見黛玉,得知天仙如黛玉竟然沒有玉,因此“癡狂病”發(fā)作;第二次,黛玉探望燙傷的寶玉,二人正在密談之際寶玉突然發(fā)狂;第三次,紫鵑戲言黛玉日后當(dāng)返蘇州老家,寶玉信以為真而病發(fā)。盡管這三次發(fā)病誘因不盡相同,但發(fā)病時都有失魂落魄的癥狀。因此,雖然后兩次發(fā)病并未明確提及病名,但前后比照可知仍是寶玉舊病——“癡狂病”——發(fā)作。寶玉第一次發(fā)病時,狠命摔玉,盡管情緒失控,但仍未喪失理智。后兩次發(fā)病,則近乎失常。
賈寶玉三度發(fā)作的“癡狂病”,仍是傳統(tǒng)醫(yī)學(xué)可以應(yīng)對的疾病。清人張璐《張氏醫(yī)通》收錄專治各種疾病的醫(yī)方,其中“勝金丹”,?!爸伟V病狂怒叫號,遠年近日皆效”。其中,第三次發(fā)病,驚動了賈母,請?zhí)t(yī)、用秘方,才暫時治好。這一次發(fā)病的影響深遠,小說后四十回多次提到寶玉“舊病”,均指的這一次。
《紅樓夢》中與寶玉有關(guān)的“病”,除了上述“癡狂病”,還有“癡病”、“呆病”( 第四十七回) 、“昏憒的病”( 第九十七回) 。當(dāng)然,“病”的語義有輕重之分,有時指生理上精神上的疾病,有時則泛指一種毛病或習(xí)氣?!鞍V狂病”“昏憒的病”,屬于前者,“呆病”“癡病”屬于后者。值得一提的是,“癡病”并非“癡狂病”的省稱而另有所指。
小說前八十回中,僅第二十八回、第二十九回提及“癡病”?!都t樓夢》首次提及“癡病”一詞,是黛玉葬花時因聞悲嘆之聲有感而發(fā):“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 第二十八回) ,之后又由敘述者道出寶黛共犯“癡病”: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 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第二十九回)
“癡病”一詞,源出佛典,起初為“愚癡病”的簡稱。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總結(jié)眾生三病,分別是“貪欲病”“瞋恚病”和“愚癡病”。到了南宋景德寺僧法云編《翻譯名義集》中,“愚癡病”就被簡稱為“癡病”: “佛知眾生有三種病,一者貪病,二者嗔病,三者癡病?!北娚叭 敝校鞍V病”指因無明、未聞四種真諦而生之煩惱、執(zhí)著,以“病”稱之,本是一種比喻義,意味著佛家智慧對愚癡的啟迪發(fā)蒙,如同醫(yī)患之間的拯救與被拯救的關(guān)系。然而,“癡病”的涵義在后世進一步泛化,泛指“迷戀于世情而不知自拔者”,也因此區(qū)分于“生理上的低智或癲癇”。
《紅樓夢》中的“癡丫頭”傻大姐,其“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guī)矩之外”( 第七十三回) ,其“愚頑”即為佛典所謂“愚癡”。傻大姐的“癡”,用的是本義?!墩f文解字》解釋“癡”為“不慧也?!V者,遲鈍之意。故與慧正相反。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類也,故以是終焉?!敝档米⒁獾氖?,“癡”雖“非疾病也”,但又屬“疾病之類”,這就為“癡病”在《紅樓夢》中的模糊化處理創(chuàng)造了可能。寶、黛的“癡病”及其“癡”,顯非本義,而應(yīng)另有所指,但其既是病又不是病的模糊性質(zhì)則源自本義。寶玉被敘述者稱為“癡公子”( 第七十八回) ,被警幻仙子稱為“癡兒”( 第五回) ,他的意淫被稱為“癡情”( 第五回) ,他說的話被旁人視為“癡話”( 第七十七回) ,他看齡官畫薔是“癡看”( 第三十回) ,聽黛玉吟唱《葬花吟》“不覺癡倒”( 第二十七回) 。周汝昌先生指出,“癡”是理解寶玉其人的核心概念,而這一概念在《紅樓夢》中的內(nèi)涵承襲自六朝傳統(tǒng),即“從它的本義引申成為不懂事、昧于人情世故等方面的意思”,“逐漸離開了‘生理’的‘低智’,而走向了思想、品德、器量等方面來了”。
然而,僅僅從雅文學(xué)的概念史角度梳理、詮釋“癡”在《紅樓夢》中的內(nèi)涵,顯然是有所欠缺的。因為《紅樓夢》中有關(guān)寶黛之“癡”的敘述,乃是在具體情境中呈現(xiàn)的,而這一敘述情境又是在與晚明話語的對話關(guān)系中確立起來的。
誠然,“癡”是理解寶玉的關(guān)鍵概念,而寶玉也是詮釋“癡”之內(nèi)涵的重要對象,但是,要獲得對“癡”的全面周到的認識,就必須將書中具有統(tǒng)領(lǐng)意義的表述納入考查視野。小說第一回空空道人向石頭提出書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根據(jù)“小才微善”的用法可以逆推“或情或癡”的“情”與“癡”是同類互參、相互界定的關(guān)系,“有情”即“癡”,謂之“情癡”。
“情癡”一詞最早見于《世說新語》,其本義“全指天倫骨肉之愛,與男女之情真是風(fēng)馬牛之不相及”。但在《紅樓夢》中,曹雪芹更多地是在晚明以來的情感話語傳統(tǒng)中使用這一概念,即仍舊將“情癡”限定于男女之情。由于“癡”與“情”可以相互指稱,“癡病”與“情癡”之間也便可以相互指涉,而這正是晚明通俗文學(xué)中情感話語的延續(xù)。
在元代戲曲小說中,才子多自稱“多情”或以“多情”代指嬌羞佳人?!鞍V病”一詞,始見于萬歷后的小說戲曲,如《醉鄉(xiāng)記》《花陣綺言》《有情癡》; 明末清初的戲曲小說中,如《夢花酣》《醉鄉(xiāng)記》,才子佳人多以“情癡”或“癡情”自矜自詡,而這正源于晚明對“情”的推崇。例如,晚明神仙道化劇《有情癡》,講述一位名為“有情癡”的書生被度化的過程。書生甫一上場,便與此后度化他的道士展開一段頗有象征意味的交談:
【末】貧道有個癡病。
【生】(笑介)怪也,卻與小生同病相憐也。師父這病可醫(yī)的好么?
【末】醫(yī)便好醫(yī),俺等待個有情人來才可下藥哩。
【生】(異介) 又奇了,竟指著小生身上來,他怎曉得我喚做有情癡? 難道是個神仙不成?
在這場富于戲劇性的對話中,書生通過煞有介事地詢問,將道士所患“癡病”之“病”的比喻義還原成本義,即作為一種醫(yī)學(xué)意義上的疾病; 針對書生的詢問,道士超越“癡病”的疾病本義而用比喻義回應(yīng)如何醫(yī)治“癡病”,即用“有情人”“下藥”。這一問一答,完成了“情”與“病”的同構(gòu)對話,即“癡病”的本質(zhì)是情病,因此“癡病”的醫(yī)治需由“情”入手,而“有情人”便是治病的藥。因此,“有情人”是對身患“癡病”之“情癡”的拯救。這樣的話語邏輯,發(fā)端于《西廂記》。《西廂記》中張生罹患相思病,崔鶯鶯手書藥方命紅娘授予張生,爾后又以己身為“藥”治愈了張生之“病”。金圣嘆評《西廂記》時,也用病與藥的關(guān)系隱喻張生與鶯鶯的情愛關(guān)系:“譬如藥,則張生是病,雙文是藥,紅娘是藥之炮制?!崩顫O所謂“一心鐘愛之人,可以當(dāng)藥”,同此情理。
對于像“癡病”“情癡”這樣有著晚明背景的情感話語以及“情”“病”的同構(gòu)關(guān)系,曹雪芹既信手拈來,又有所保留。在《紅樓夢》中,“癡病”與“情癡”都不再值得自我標(biāo)榜,而被敘述者模擬世俗口吻貶為“下流”?!鞍V病”的發(fā)生,總是與曖昧“心事”相始終。第三十二回賈寶玉錯認襲人為林黛玉,遂向其剖明“心事”:
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并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 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寶玉所說的“心事”,無疑是指他和黛玉的“情事”。但是,這番“心事”告白無一字提及“情”,反而通篇說的是“病”?!耙簧淼牟 薄澳愕牟 薄拔业牟 本肯岛尾? 前文所述之病,無論是黛玉的不足之癥,還是寶玉的癡狂病,均不至于讓聽完此番話的襲人“魄消魂散”“可驚可畏”。如果聯(lián)系晚明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主人公慣犯“相思病”的故套,我們便不難看出,這是對“相思病”的變形書寫。盡管曹雪芹一再通過敘述者和人物之口聲明對才子佳人小說的拒斥,但在實際寫作中,才子佳人小說的許多方面構(gòu)成他創(chuàng)作的前文本,也成為他對話的潛在對象。
當(dāng)然,曹雪芹沒有讓寶、黛罹患才子佳人式的“相思病”,寶玉所言“一身的病”“你的病”“我的病”始終曖昧不明;“癡病”取代“相思病”,為寶、黛“同病相憐”提供了更為具體的情境?!鞍V病”也正是在這樣一個語境下產(chǎn)生并被賦予特定內(nèi)涵的?!鞍V病”不同于“相思病”,雖然冠名為“病”,卻是語義較輕的“病”,并不是醫(yī)學(xué)意義上的疾病,可以視為對寶、黛生命情境的隱喻,“先驗地暗示著不可逆轉(zhuǎn)的人生大患”。前引第二十八回中,黛玉出于“同病相憐”之故,將“癡子”寶玉視為知己。而在第二十九回中,敘述者通過“癡病”這一“共病”,在寶黛之間建立起非同尋常的聯(lián)結(jié),確認了二人對彼此而言的唯一性與排他性。
從情感書寫的角度看,曹雪芹用疾病或類疾病表達情感狀態(tài)、促成人物彼此的認同與聯(lián)結(jié),實則與“邪書僻傳”等才子佳人小說中用“相思病”寫愛戀一脈相承。然而,二者之“情”“病”互動,卻是沿著不同的邏輯展開的:“邪書僻傳”等才子佳人小說中先有“情”才生“( 相思) 病”,而《紅樓夢》則沿著先有“( 癡) 病”再生“情”的邏輯展開。因此,“相思病”為“癡病”所取代的背后,是曹雪芹在情感認知上的根本性轉(zhuǎn)變。
在曹雪芹所面對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才子佳人式的情感書寫是極富戲劇性的,“相思病”的描寫便屬于戲劇性的一部分。愛情是一個突發(fā)事件,愛情的萌發(fā)與實現(xiàn)意味著向外尋找另一個客體,甚至被簡化為“偷香竊玉”的一系列事件,而“相思病”不過是這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端而已。但在《紅樓夢》中,愛情成為一個日常過程,寶黛的相遇相知被置之于日常情境中,寶黛甚至不用出門去尋找、發(fā)現(xiàn)彼此,戲劇性也因此被消解。“曹雪芹正是在存在的根底處把握到了寶黛之愛最深刻的內(nèi)涵”,“癡病”是寶黛情感萌生之前既已內(nèi)在于他們自身的,是對他們生命憂患的隱喻;也正是基于這一共同的生命情境——對自我存在的憂患及其自覺,他們的情感才得以同頻共振。于是,主體性先于愛情而存在,愛情不再只是對外界的探詢,愛情是完成主體認知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正如寶玉“悟禪機”“識定分”那般,愛情從主體向外尋找客體的過程,轉(zhuǎn)變成主體自我向內(nèi)的認知與體悟過程。也正是在這個維度,曹雪芹重新界定了一種自我完成的“真情”,而如此的“真情發(fā)泄”是“邪書僻傳”所沒有的。
如前文所述,寶黛因“病”生“情”,在《紅樓夢》中“癡病”與“癡情”可以相互指涉。如果考慮到“癡情”與“情癡”互為表里,那么“癡病”“癡情”與“情癡”則共同構(gòu)成晚明以來情感話語在《紅樓夢》中的變奏。綜覽《紅樓夢》一書的用語習(xí)慣,“癡情”可作動詞用,即癡迷于情感之意;也可作名詞用,指令人癡迷的情感;“情癡”是名詞,指癡情之人,即癡迷于情感之人。無論是“癡情”還是“情癡”,都由更小的語義單位構(gòu)成,即“癡”與“情”的語義組合,同時又屬于更大的情感話語。而把握“情”與“癡”的內(nèi)涵演變,晚明通俗文學(xué)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
在對“情”與“癡”分別展開的討論中,二者與晚明的關(guān)聯(lián)雖然已被較多地提及,但主要著力點還在于觀念層面。至于觀念如何影響敘事,又如何演變成一種敘事邏輯,進而作用于《紅樓夢》的情節(jié)設(shè)計與人物命運,這一類的問題卻未見論及者。
在晚明諸多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文人話語中,“癖”與“癡”頗能代表晚明文人精神追求的新方向。張岱在《祁止祥癖》一文開頭用一種不可辯駁的口吻斷定: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边@個如宣言般的論斷,不妨視為張岱對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晚明文人主體性的自我確認與總結(jié)。“癖”與“疵”的本義都指向生理病癥,后來分別引申為嗜好、習(xí)慣與瑕疵、缺點之義,象征某種對正常、健全狀態(tài)的偏離,這種偏離可能是過度,也可能是匱乏。在張岱圍繞友人祁止祥展開的情感敘述中,“癖”甚至被升格為一種毫無保留的、無關(guān)利害得失甚至超越生死的主體情感投入。在提倡“過猶不及”的儒家文化中,“癖”是危險的耽溺,是奉行中庸之道的士人要加以警惕的。但是,在以張岱為代表的晚明文人中,“癖”“疵”是“深情”與“真氣”的擔(dān)保,是更為深沉、真摯的生命體驗的起點。從這個邏輯出發(fā),我們就不難理解,何以在《紅樓夢》中唯獨寶黛二人先天有“癡病”,這“癡病”正是曹雪芹為“發(fā)泄”寶黛之“深情”“真氣”而設(shè)。
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試圖通過一生的癖好整合曾為紈绔子弟的自我形象:“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每一個癖好都包含一個具體的對象,或人或物,均為可供享樂的客體。文人主體性被一系列客體所界定,文人主體和客體之間通過“癖”即一種把玩、欣賞、沉溺的態(tài)度或行動被聯(lián)結(jié)起來。盡管關(guān)于“癖”的話語實踐,始終有一個明確的意義指向,即情之真、情之深,但“情”本身在張岱筆下從來沒有成為“癖”的對象。
而只有在“情癡”的敘事中,“情”才真正代替“美婢”“孌童”等具體客體,成為文人確立主體性、投射認同感的對象,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鞍V”是“癖”的深化,正如李東陽《濟醫(yī)馬圖》一詩所戲言,“王郎愛馬癖成癡,病馬情多手自醫(yī)。馬病只應(yīng)醫(yī)便得,不知醫(yī)癖更須誰?”( 《懷麓堂集》) 如前文所述,“癡”或“情癡”作為一種觀念出現(xiàn)得很早,但作為一種主題并與特定的敘事邏輯、情感觀念相結(jié)合,則主要歸功于晚明文人。
就對情感書寫的敏感和自覺而言,馮夢龍的《情史》無疑是一個集大成之作。在為《情史》所作的序言中,馮夢龍從自我經(jīng)驗“現(xiàn)身”說“情”:
情史,余志也。余少負情癡,遇朋儕必傾赤相與,吉兇同患。聞人有奇窮奇枉,雖不相識,求為之地?;蛄λ患?,則嗟嘆累日,中夜輾轉(zhuǎn)不寐。見一有情人,輒欲下拜;或無情者,志言相忤,必委曲以情導(dǎo)之。無論是“情癡”“有情人”“無情者”之“情”,都指廣義的“情”,即包含且不限于男女之情。但是,在一些具體的主題類型下,則往往比較清晰地指向男女之情,比如《情史》卷七的“情癡”類。
這一類共收錄了二十則故事,如其在《老妓》一則中所言“天下事盡有不可解者”,其中所載多為挑戰(zhàn)世俗價值觀的古今情事。雖然馮夢龍所界定的“情”,不局限于男女之情,但這一類故事所涉之“情”實則不出男女之囿。在這一類中,馮夢龍嘗試通過“情”重新評價古今人物。在他一手構(gòu)建的“情榜”中,市井小民與帝王將相“平起平坐”,并且按照“情癡”的程度深淺而在“情”的世界中獲得或高或低的位置。獲得最高評價的是尾生,由于他的殉情被馮夢龍稱之為“萬世情癡之祖”。次一等的,是為所愛而自殘的,馮夢龍稱其“此豈特童心而已哉”。然而,馮夢龍對這一類極端做法的態(tài)度頗為復(fù)雜,一面極力推崇、褒獎,但另一面又不無警惕與反省。如《洛陽王某》敘一男子為見所愛而凈身,馮夢龍大發(fā)感慨: “相愛,本以為歡也,既凈身矣,安用見為? 噫! 是乃所以為情也。夫情近于淫,而淫實非情?!橹鶚O,乃至相死而不悔,況凈身乎! 雖然,謂之情則可,謂之非癡則不可。”馮夢龍既肯定情的超越性,即情是超越欲望、超越生死的,又對極致之情的破壞力持保留甚至否定的態(tài)度。馮夢龍的矛盾態(tài)度在他評價普通人的情與帝王將相的情時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認為,在對待“情”的態(tài)度上,有必要區(qū)分評價公共人物與普通人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在這一類的總結(jié)性評價中,馮夢龍再度重申其對“情”的態(tài)度,尤其突出對君王耽溺于情的危害的反思:
情主人曰:“人生煩惱思慮種種,因有情而起。浮漚石火,能有幾何,而以情自累乎? 自達者觀之,凡情皆癡也,男女抑末矣?!勒呱?,而生者死之,情之能顛倒人一至于此。往以戕人,來以賊己,小則捐命,大而傾國。癡人有癡福,惟情不然,何哉?”
其中“死者生之,而生者死之,情之能顛倒人一至于此”,從字面上看,似乎是對湯顯祖深情之論的積極響應(yīng),但實際上,通過具體敘事情境,馮夢龍重新詮釋了這一觀點。“死者生之”“生者死之”分別被挪用來概括“情癡”敘事中的特定人物或情節(jié),前者指為所愛而茍延殘喘,后者則指為所愛而自殘獻身。前者在“情癡”類敘事中僅有一則,而后者則幾乎構(gòu)成“情癡”敘事的主體。湯顯祖筆下可以超越生死、溝通生死的情,一旦失去“還魂”的擔(dān)保,就徒余“賊己”“戕人”的破壞性力量。那些為情所累乃至危及性命的人被視作“情癡”,成為馮夢龍筆下需要加以同情之批評的對象。
由此可見,早在晚明時期,通俗文學(xué)作家已經(jīng)通過具體敘事情境,開啟了對情的超越性的反思與批判,這比鼎革之際思想界的反應(yīng)要早得多。同時,晚明通俗文學(xué)中關(guān)于情的超越性話語,并沒有隨著改朝換代而中斷,也沒有因為思想界對晚明文化的批判而退出文學(xué)舞臺,而是延續(xù)到了清代的通俗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清初煙水散人《女才子書》卷十一《鄭玉姬》的“引”中自稱“余情癡人也”,又于《合浦珠》第十回借人物錢生之口,道及何為“有情”何為“深情”:
余情癡人也。每閱稗史,至君虞之負小玉,王生之負桂英,未嘗不掩卷三嘆,而尤其孤恩薄倖。然世上又有一等,入秦樓而竊玉,過芝館而迷香,情欲搖搖,而歆彼羨此者,則亦好色淫亂之徒耳,而非所謂深情之士也。若夫信誓旦旦,終始不渝,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者,方謂之有情耳。作者托錢生之口所發(fā)表的這一番“有情”論,尤其是對情的超越性的強調(diào),上承《牡丹亭》與《情史》,仍是在晚明以來的情感話語脈絡(luò)中進行的。作為生死不渝的“深情之士”的對立面,“情欲搖搖”“好色淫亂之徒”的“迷香”“竊玉”被視為與“情”無關(guān),甚至有辱“情”名。
對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中的“情”“欲”/“淫”之辨,曹雪芹的態(tài)度是比較復(fù)雜的。一方面,通過警幻仙姑所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可知,曹雪芹反對主張“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假道學(xué),肯定了“情”所包含的“悅其色”的成分,但是同時又借由“意淫”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概念賦予“淫”以脫離“欲”的新內(nèi)涵,因此,寶玉的“意淫”便可與黛玉的“癡情”相互界定、相互補充;另一方面,如果我們不只是簡單地將警幻仙姑視為曹雪芹的替身的話,那么根據(jù)小說情節(jié)可以逆推曹雪芹在“情”和“淫”“欲”之間還是作出了區(qū)分。這兩個方面,實則正是馮夢龍在《情史》里所主張的“夫情近于淫,而淫實非情”這兩個層次。
《紅樓夢》不止一次批評明末清初風(fēng)月故事里的“偷香竊玉”者( 第一回) ,理由是他們的“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舉,玷污了“真情”,“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fā)泄一二”,因而有違于《紅樓夢》的“談情”之“大旨”。但是,去“欲”從“情”的呼聲,也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正是基于對“情”與“欲”的區(qū)分,曹雪芹筆下的“情癡”才得以更為純粹地呈現(xiàn)何為“有情”和“深情”。
與晚明文人以“情癡人”自詡一般,曹雪芹也通過敘述者之口自稱“千古情人獨我癡”( 第五回) 。同時,基于“情”“欲”之辨,曹雪芹通過警幻仙子之口否定了“世之好淫者”,而將他的目光聚焦在“情癡情種”上。賈寶玉無疑是“情癡情種”的代表,但卻不是曹雪芹塑造的唯一“深情之士”。除了賈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之外,尚有三個人物被敘述者認定為“癡情”之人: 第二十九回回目“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中的“癡情女”直指林黛玉( 第五十七回“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癡魂驚惡夢”也多以“癡”形容林黛玉) ;第六十六回回目“情小妹恥情歸地府”中的“情小妹”即尤三姐,而她死后托夢柳湘蓮時亦以“癡情”自許;第六十七回敘述者稱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癡情眷戀”。這兩對“癡情眷侶”,共同演繹曹雪芹對“真情”表達困境及其出路的思考。
即便是在《紅樓夢》中,“生者死之”仍然是對“癡情女”施之有效的敘事邏輯。早在寶黛之愛萌發(fā)之前,“木石前盟”已經(jīng)預(yù)言了黛玉終將為寶玉淚盡而亡的情感命運。盡管“還淚說”為寶黛之愛蒙上了一層浪漫色彩,但終究無法掩蓋黛玉為情殞命的殘酷事實。在黛玉自尊自愛的背后,是孤注一擲的奮不顧身,表現(xiàn)為其對身體健康近乎自棄的刻意回避與忽視。黛玉在這一段親密關(guān)系中的投入程度,與她患病的嚴重程度是成正比的。投入越多,病得越深;只有病之深,才能印證情之深。尤其是在后四十回中,黛玉對情感的投入與依賴,被渲染為一種完全失去自我的病態(tài),正如紫鵑所透露的: “我們家的那一位越發(fā)癡心起來了,看他的那個神情兒,是一定在寶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為著這個是什么!”( 第九十四回) 情與病相互隱喻,癡情如同絕癥一般,或長期折磨消耗青春,或突然發(fā)作奪走生命。
如果說林黛玉的香消玉殞是在意料之中的,那么尤三姐的自刎殉情則是出人意表之舉。“綽約風(fēng)流”如尤三姐,一旦受到真情的感召,便改過守分,矢志不渝??墒?,她為柳湘蓮守候五年,卻換來懷疑與嫌棄; 為了不玷污、不辱沒這一份真情與癡情,她最終用性命擔(dān)保其情之真與情之深。從賈珍眼中“無恥老辣”的風(fēng)月女子到柳湘蓮口中“可敬”的“剛烈賢妻”,尤三姐完成了一次戲劇性反轉(zhuǎn)。而正是戲劇性反轉(zhuǎn),創(chuàng)造了晚明以來情感敘事的種種奇觀。尤三姐之死,再度演繹“真情”令“生者死之”的超越性力量。在尤三姐身上,“真情”構(gòu)成了人物主體認同的基礎(chǔ),一旦“真情”遭受質(zhì)疑,便意味著主體自我蒙受羞恥,因而,為了捍衛(wèi)情的純粹性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通過尤三姐,我們可以窺見情感奇觀敘事在《紅樓夢》中的延續(xù); 反過來說,晚明的“情癡”敘事以及情感話語,仍適用于對尤三姐之情及其死亡的理解。
但是,“生者死之”的敘述邏輯卻不適用于柳湘蓮與賈寶玉這兩個男性人物,因為他們都“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第一回) ,成了覺悟的“情僧”。而恰恰是“情癡”如尤三姐與林黛玉的死亡,為情僧們的“覺悟”提供了契機。在這兩段情感敘述中,無不傾注著作者對親密關(guān)系中情感表達的關(guān)切。“真情”“發(fā)泄”之難以及個體在親密關(guān)系中的終極困境,是貫穿這兩段情感關(guān)系乃至整部小說的一個主題,也構(gòu)成了兩位男性人物覺悟的基礎(chǔ)。寶黛的“心事”受制于內(nèi)外因素,“不好說出來”,只能用“假意”相互試探,以至于“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 第二十九回) 。面對這些“瑣瑣碎碎”的“口角之爭”所帶來的煩擾,黛玉經(jīng)常是耽溺其中、越陷越深的,而寶玉在不勝其苦之際會短暫抽身,并距離化地審視自我及周遭一切。這些親密關(guān)系中的煩惱、孤獨與痛苦,在寶玉身上轉(zhuǎn)化為其日后覺悟的情感基礎(chǔ)。在寶黛親密關(guān)系的敘述中,真情表達的困難更多地來自寶黛內(nèi)部,而在柳、尤的情感敘述中,困難更多地來自外部。
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因喜串風(fēng)月戲文而被薛蟠誤認為“風(fēng)月子弟”“優(yōu)伶一類”并試圖加以輕薄,結(jié)果是薛蟠反遭戲弄。在賈府中,柳湘蓮與寶玉最為相厚,卻對其他人橫眉冷對,便不免招致賈府其他男性成員的不滿,稱其“最是冷面冷心”“無情無義”( 第六十六回) 。與柳湘蓮的處境相似,尤三姐也被賈珍、賈璉之流誤認為風(fēng)情女子而試圖加以輕薄,但最后賈珍、賈璉反遭尤三姐戲弄。此外,二人表面上“放浪形骸”,但內(nèi)心都有“爽俠”氣概。柳湘蓮雖然也“眠花宿柳”,但精神上卻高度潔癖,作為一個冷眼旁觀者,曾稱“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 第六十六回) 。尤三姐雖是風(fēng)情萬種,但認定柳湘蓮后便矢志不渝。他們都屬于作者要塑造的“正邪兩賦”之人,均為“情癡情種”。他們之前都曾短暫地沾染欲望,但最后因為真情又完全地背離了之前的欲望。尤三姐的去“欲”從“情”如此堅決,乃是基于她對柳湘蓮的惺惺相惜之情,以及基于相惜之情而生發(fā)的對柳湘蓮勢必能報之以同情理解的信心。然而,受到世俗淺見的困擾,柳湘蓮未能領(lǐng)會尤三姐的相知相許,最終辜負了尤三姐的慧眼識珠。在將情看得比生命更重的尤三姐面前,柳湘蓮的“冷面冷心”與“無情無義”無疑成了生命難以承受之輕。在被尤三姐的“剛烈”所洗禮的同時,柳湘蓮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虛無。情之所至,可令“生者死之”,如果情的純粹與真摯只能通過死亡來加以檢驗的話,那么本該最為尊貴的生命本身便淪為至上之“情”的工具。而正是柳湘蓮委婉的拒婚,將尤三姐推上了自證其情的審判庭上。既然情從根本上無法言傳,那就只有付諸生死了。晚明以來情的超越性敘述中所包含的對個體生命的暴力性壓迫,在尤三姐的自刎殉情中得到了極致的體現(xiàn)。而柳湘蓮的斷發(fā)出世,也使尤三姐的殉情變成一出宗教劇。情感敘述被嵌入到自我覺醒的框架中,從而寄托了曹雪芹對情的超越性敘述的批判性反思。
綜上而論,《紅樓夢》中對“兒女之真情”與“癡情”的敘述,主要沿著兩個方向同時展開: 一方面,延續(xù)晚明以來的“情癡”敘述,即耽溺于情,推崇極致之情; 一方面,反思晚明以來的極端情感敘述,試圖借助宗教話語矯正超越性情感敘述。在上述兩對“情癡”的情感敘述中,曹雪芹展開了對真情表達與情感敘述困境的思考。真情不僅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同時還受到性情差異帶來的隔膜、世俗淺見的干擾。為“情”所感召的男女,不僅不能暢通無阻地交流,反而經(jīng)常陷入更加孤獨、絕望的處境。歸根結(jié)底,這種困境源于人和人之間的不透明性,而這本質(zhì)上是一個哲學(xué)問題。正是這樣的哲學(xué)思考,支撐起《紅樓夢》的“情癡”敘事。
“癡病”的本質(zhì)是“情癡”,而“情癡”之所以被視為“癡病”,乃是基于以“情”為“病”的文化邏輯。既然“情”被視為一種“病”,那么醫(yī)治和療愈就成為“情癡”敘述的方向。從醫(yī)學(xué)和宗教的層面對寶、黛二人的“癡病”和“情癡”加以療愈和救贖,是《紅樓夢》后四十回展開的一條線索。
有趣的是,“癡病”的內(nèi)涵和表征在后四十回中被扭曲了。通過詞頻對比,我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寶玉狀態(tài)的變化。“癡癡的”一詞,在全書共出現(xiàn)3 次,分別出現(xiàn)于第二十三回、第三十六回和第八十一回,均用來描寫寶玉;“癡癡呆呆的”出現(xiàn)1 次,在第七十九回;此外,敘述者還用“癡頑”( 第二、第五回) 、“憨癡”( 第二回) 、“呆癡”( 第十七回) 等詞來形容寶玉?!按舸舻摹? 次,前八十回中出現(xiàn)了3 次,后四十回出現(xiàn)了14 次,僅第九十二回就出現(xiàn)了2次、第一百十六回出現(xiàn)了3 次。另外,在后四十回中也出現(xiàn)了用“呆呆的”( 第八十七回1 次,第八十九回2 次) 形容黛玉的情形,這是前所未有的。這就不難解釋何以“癡癡的”寶玉到了后四十回變成了“呆呆的”寶玉,連他的“癡話”( 第七十七回) 都變成了“呆話”( 第八十五回) ,“癡看”( 第三十回) 變成了“呆聽”( 第一百十三回) 。盡管基于不同版本的統(tǒng)計,結(jié)果會有一些出入,但是就前八十回與后四十的總體而言,“相比之下,曹雪芹更強調(diào)‘疾’( 心病、癡病) 的隱喻性,‘疾’作為一種深刻的修辭手法、一種覆蓋身體的‘形式主義’被曹雪芹所用,可惜續(xù)書者則更看重‘疾’對身體機能的破壞性、對生命能量的攫取性”。
盡管延醫(yī)救治的情景反復(fù)出現(xiàn)于《紅樓夢》中,但醫(yī)學(xué)手段在治療寶黛的“共病”上最終宣告失敗。第九十七回賈母從襲人處探知黛玉病情,不無失望地說道: “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涂,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绷钯Z母欲說還休的“心病”,是“相思病”的一種別稱。在既往的才子佳人小說中,“心病”因情而起,是情癡之癥,非醫(yī)家所能療治,有效的拯救之道是“以情治情”。因此,依照這一敘述邏輯,對于情路受阻的黛玉而言,就只剩死路一條了,而續(xù)作者也正是沿著這一思路將黛玉的死亡浪漫化的。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如回目所示,黛玉的“癡病”非但沒治愈,反連同她的“癡情”也隨著燃燒的詩稿一同化為灰燼,歸于虛無。黛玉死后,寶玉大病一場,此后“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癡心總不能解,必要親去哭他一場。賈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許他胡思亂想,怎奈他郁悶難堪,病多反復(fù)。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diào)理,倒可好得快些”( 第九十八回) 。在這兩回中,寶黛共犯的“癡病”都被更加明確地稱為“心病”,退回到元明以來通俗文學(xué)中“相思病”的模式和傳統(tǒng)中去了。
同樣的敘述邏輯,重現(xiàn)于《紅樓夢》后四十回的前半部分。寶玉與寶釵成婚之后,又對小紅想入非非,為寶釵察覺之后,“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個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 第一〇九回) 然而,寶釵并非“癡情人”,她的“癡情”終究未能治愈寶玉的“癡病”?!耙郧橹吻椤钡臄⑹鲞壿嬙谫Z寶玉身上失效了,取而代之的是“引覺情癡”的新路徑。在接近小說尾聲的一次夫妻私話中,寶釵向?qū)氂裢菩闹酶?,百般勸諫,無意中喚醒了寶玉“跳出迷人的圈子”的意識:“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wǎng)?!? 第一一八回) 續(xù)作者重返“癡病”最初的佛教語境,并將這種對自我境況的覺察意識納入到佛教的框架內(nèi),為“情癡”指出了一個新方向——覺悟。
注釋
① 例如,第七十一回賈母八十壽辰,南安王妃前來祝壽,問及眾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钡谄呤刂星镔p月,賈母興致最高,品酒聽曲,直至四更,除了探春之外,年輕一輩都熬不過,散去睡了,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
② 本文中的《紅樓夢》引文均出自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 年版。此版《紅樓夢》前八十回以庚辰本為底本,后四十回以程甲本為底本,并參校諸本而成。下文隨文標(biāo)注回數(shù),不再一一出注。
③ 后四十回對寶釵之病的敘述頗為不同,第九十一回寶釵犯病,竟至于“不能說話,手也不能搖動,眼干鼻塞”,鳳姐打發(fā)人送了十香返魂丹來,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后來還是寶釵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病才見好。這一情節(jié)對寶釵犯病癥狀、服藥細節(jié)的描寫,與八十回前迥異。
④ 第七十回中寶玉因受到一連串刺激( 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 ,兼之仲春天氣,“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但這一回染病不甚嚴重,襲人百般逗他頑笑,最后病情得到了緩解。
⑤ 第二次雖病起于馬道婆魘魔法,但發(fā)病前一刻寶玉正欲對黛玉傾訴肺腑之言:“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話,只是口里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p>
⑥ 張璐《張氏醫(yī)通》,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1995 年版,卷十四“狂門”,第381 頁。
⑦ 第九十七回、第九十八回、第九十九回、第一〇八回、第一〇九回、第一〇三回、第一〇五回、第一〇六回、第一一八回均有提及。
⑧⑨⑩? 周汝昌《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110、111、112、116 頁。
? 沈泰編《盛明雜劇》,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 年版,據(jù)民國十四年董氏誦芬室刻本影印,二集卷十六《有情癡》,第3 頁。
? 金圣嘆《金圣嘆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第三冊,第17 頁。
? 李漁《閑情偶寄》,江巨榮、盧壽榮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版,第384 頁。
?? 胡傳言《吾之大患,為吾有身——〈紅樓夢〉的疾、癖、癡》,《紅樓夢學(xué)刊》2006 年第4 輯。
? 李鵬飛《不滅的真情——說“寶黛之愛”》,《文史知識》2013 年第11 期。
? 例如侯會《〈紅樓夢〉與張岱》( 1989)、梁歸智《前衛(wèi)與先鋒——論李贄思想對曹雪芹的影響》(2000)、李希凡《〈紅樓夢〉與明清人文思潮》(2004) 以及張蓉《晚明“情本觀”與〈紅樓夢〉“大旨談情”》( 青海師范大學(xué)2015 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等文,均側(cè)重從思想觀念的層面,或鉤沉晚明文人及思想與《紅樓夢》的關(guān)聯(lián),或梳理晚明思潮對曹雪芹及《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影響。過常寶、郭英德《情的探險:從湯顯祖到曹雪芹》( 1997)、鄒自振《湯顯祖與〈紅樓夢〉》(2007)則將晚明與《紅樓夢》的廣泛關(guān)聯(lián)聚焦到湯顯祖與曹雪芹及其創(chuàng)作這一點上。
? 張岱《陶庵夢憶 西湖夢尋》,夏咸淳、程維榮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版,第72 頁。
? 張岱《瑯?gòu)治募肪砦?,欒保群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7 頁。
?????? 馮夢龍《龍子猶序》,魏同賢主編《馮夢龍全集》,鳳凰出版社2007 年版,第七冊,第1、221、226、232、224、232 頁。
? 煙水散人《女才子書》,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3 年版,第143 頁。
? 煙水散人《合浦珠》,《古本小說集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1 輯第92 冊,第288—289 頁。
? 上述提及“癡”的諸回回目或文字表述中,唯第二十九回回目存在版本差異。其中,上半句各個版本并無差異,下半句各版本存在差異。庚辰本作“斟情女情重愈斟情”,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作“癡情女情重愈癡情”,甲辰本作“惜情女情重愈斟情”,夢稿本、程甲本、程乙本、舒序本作“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其中,夢稿本“多”覆蓋“癡”字,可知原抄為“癡”。舒序本目錄頁作“癡情女”,而正文頁的回目又改作“多情女”。
? 尤三姐從“淫奔女”到“癡情女”的戲劇性轉(zhuǎn)變及其形象塑造,體現(xiàn)了曹雪芹創(chuàng)造過程中藝術(shù)構(gòu)思的變化。參見劉上生《試論曹雪芹的尤三姐形象構(gòu)思——兼解“誤被情惑”“恥情而覺”》(《曹雪芹研究》2019 年第3 期)。
? 參見薩特《論人和人之間的不透明性》,《他人就是地獄——薩特自由選擇論集》(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165—16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