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辰 韓偉表
內(nèi)容提要:曹雪芹與狄更斯各推出一系列執(zhí)掌鑰匙的女管家形象,平兒、阿格妮斯與埃絲特是其中典型代表。在管家才能以及女性角色所獨具的“永恒之女性引導(dǎo)我們飛升”的人文精神方面,平兒與阿格妮斯、埃絲特可以平分秋色,都是能力出眾而又富有使命感的優(yōu)秀女性。不同的是,在精神空間上,阿格妮斯、埃絲特頭頂宗教信仰的神性光環(huán),自覺充當(dāng)起天使角色;平兒則本來極聰明極清俊,在履行管家職責(zé)的過程中,圍繞其身的詩意雅行不斷顯露,從而與狄更斯筆下的女管家有了雅俗之別。林紓評價《紅樓夢》“雅多俗寡”一語,本為表彰狄更斯,卻昭示了曹雪芹與狄更斯藝術(shù)世界之間的差別,無意中起到了金針度人的效用,也成為引領(lǐng)讀者走進兩個不同藝術(shù)世界的鑰匙。
將狄更斯小說與《紅樓夢》相提并論,始于1907 年林紓《孝女耐爾傳序》中的一番話: “中國說部,登峰造極者,無若《石頭記》。敘人間富貴,感人情盛衰,用筆縝密,著色繁麗,制局精嚴,觀止矣。其間點染以清客,間雜以村嫗,牽綴以小人,收束以敗子,亦可謂善于體物;終竟雅多俗寡,人意不專屬于是。若迭更司者,則掃蕩名士美人之局,專為下等社會寫照:奸獪駔酷,至于人意未所嘗置想之局,幻為空中樓閣,使觀者或笑或怒,一時顛倒,至于不能自已,則文心之邃曲,寧可及耶?!绷旨偦垩郦毦叩刂赋龆叩牟町愒谟谘潘字畡e,這一看法對讀者走進曹雪芹與狄更斯的藝術(shù)世界大有啟迪意義。遺憾的是林紓雖道出了《紅樓夢》與狄更斯小說的區(qū)別所在,卻未暇論及兩者相通之處。本文擬從《紅樓夢》以及狄更斯小說中共有的“鑰匙”意象出發(fā),分析曹雪芹及狄更斯筆下掌管鑰匙者平兒、阿格妮斯、埃絲特等管家角色的異同,為林紓高屋建瓴的雅俗之論下一具體而微的注腳,將有助于讀者更進一層領(lǐng)會兩個藝術(shù)世界不同的人文意蘊。
論《紅樓夢》中的管家與理家角色,當(dāng)首推王熙鳳,而作為鳳姐最得力的助手,把平兒看作管家不算牽強。平兒的管家才能,正如李紈所說,“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支膀子好舉千斤鼎”,小說作者還直接將象征管家身份的鑰匙掛在了平兒身上:
平兒一面和寶釵湘云等吃喝,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只摸索的我怪癢癢的?!崩钍系?“噯喲,這硬的是什么?”平兒道:“鑰匙?!崩钍系?“什么鑰匙? 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 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jīng),就有個白馬來駝他; 劉致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閑談中的李紈、寶釵、探春剛好是后來代理鳳姐管理賈府內(nèi)宅之人,李紈一番話不僅道盡平兒的才能,還捎帶引起眾人對鴛鴦、彩霞、襲人等幾個與平兒身份相近的大丫頭的評價。這幾個丫鬟雖然性情各異,但都是各自主子的一把“總鑰匙”,本文主要以平兒為例來談曹雪芹筆下的“鑰匙”意象。
在曹雪芹筆下,平兒的“總鑰匙”的形象主要體現(xiàn)在協(xié)助鳳姐掌管財物、督責(zé)下人以及協(xié)調(diào)人際關(guān)系方面。
第七回寫王熙鳳第一次見秦可卿的弟弟秦鐘,需要準(zhǔn)備表禮,“平兒素知鳳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來人送過去?!钡谌呕兀u人問平兒什么時候發(fā)月錢,平兒讓休假的小廝帶話給旺兒,趕緊把放貸的利錢拿回來,否則后果自負。第二十一回賈璉鳳姐夫妻久別重逢之際,旺兒媳婦偏偏趕著這時候來回高利貸之事,幸虧平兒打發(fā)過去。
如果說這些片段尚不足以展現(xiàn)出平兒管家的功能,那么在鳳姐身心交瘁垮下后,作為鳳姐“總鑰匙”的平兒走向了前臺,管家才能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賈探春“興利除宿弊”之際,平兒就參與了蠲除賈環(huán)、賈蘭叔侄家學(xué)中每人一年八兩銀子公費以及小姐姑娘們每月二兩銀子頭油脂粉錢的決策,亦有推薦鶯兒媽伺弄香草之舉,更在與鳳姐、探春跟家奴執(zhí)事人等之間的周旋中展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溝通協(xié)調(diào)能力以及領(lǐng)導(dǎo)監(jiān)督才能,以至于贏得薛寶釵的一頓猛夸:
“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么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
脂評有言“通部眾人必從寶釵之評方定”( 庚辰本第四十五回夾批) ,薛寶釵這番點評著實到位。奔走于鳳姐、探春兩大能人之間的平兒,一言一行無不光彩照人。
與曹雪芹輕松寫意地亮出一把鑰匙,引出一眾“總鑰匙”形象不同,狄更斯喜歡不由分說地把“鑰匙籃子”塞進他的女管家們手中。狄更斯對不善管家的家庭主婦深惡痛絕,一再形諸筆墨,《遠大前程》里的潘凱特夫人,《荒涼山莊》里的吉利比太太,都是其中典型。相比之下,在《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狄更斯對朵拉還算客氣,安排她接受種種培訓(xùn),招數(shù)使盡沒有成效,狄更斯只好狠狠心,讓朵拉死掉,給阿格妮斯騰出位置。大衛(wèi)·科波菲爾第一次見到阿格妮斯之時:“她腰間挎一只裝零星物品的小籃子,里面盛著鑰匙,她那端莊穩(wěn)重的神情,正與這樣一所古老房子的管家應(yīng)有的儀態(tài)相稱?!?/p>
根據(jù)大衛(wèi)·科波菲爾對朵拉的要求來看,狄更斯的女管家們必備才能包括算賬、監(jiān)督仆人,最低限度也得管住仆人們不偷東西,處理好日常家務(wù)比如烹飪、買菜這類生活瑣事。這些瑣事對朵拉來說難如登天,但遺憾的是作為對比的完美女神阿格妮斯也沒能得到充分展示這些才能的機會。與《紅樓夢》中平兒“總鑰匙”的諸多功能相比,阿格妮斯顯得格外平寂,她的日常事務(wù)無非是:
我們吃過晚飯,回到樓上,一切完全照前一天的樣子進行。阿格妮斯仍在同一個角落擺好酒杯和酒瓶,威克菲爾先生又坐下來喝葡萄酒,又喝了很多。阿格妮斯給他彈了一會兒鋼琴,然后坐在他身旁,做活兒,聊天,又和我玩兒了一會兒紙牌。她準(zhǔn)時準(zhǔn)備好了茶點……
與朵拉、阿格妮斯的“鑰匙籃”形象不同,《荒涼山莊》中的埃絲特·薩姆森的登場是另一種敘述。在抵達荒涼山莊的第一天晚上,荒涼山莊的主人、同時也是埃絲特監(jiān)護人的賈迪斯先生就將管家職務(wù)托付給了埃絲特:
正當(dāng)我收拾我那些身家財產(chǎn)的時候,一個女仆(不是侍候婀達的那一個,而是我沒有見過的另一個)提著一只籃子進來?;@子里盛著兩串鑰匙,每一把鑰匙都有一個小牌子。
“這是給您送來的,小姐,”她說。
“給我送來的?”我說。
“這些都是管家的鑰匙,小姐?!?/p>
狄更斯為這位女管家的任職做足了鋪墊。首先,埃絲特并沒有像朵拉和阿格妮斯一樣挎著鑰匙籃子出場,而是先交代了她在綠葉書院六年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這段有條不紊的經(jīng)歷讓她具備了成為一名優(yōu)秀管家的潛質(zhì);其次,在前來荒涼山莊途中,狄更斯又特意安排埃絲特到杰利比太太家小試牛刀,初步展示了她的管家才能; 最后,當(dāng)埃絲特抵達荒涼山莊之時,與賈迪斯的一番對話更是為自己贏得了滿分。一切都表明,埃絲特被委以管家重任,不過是水到渠成之事。而埃絲特的管家身份也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贊,“小老太太”“德登大媽”等昵稱接連飛來。就像荒涼山莊的主人所說:“你這小主婦,整天都在為我們大家操勞!”不難看出,活力四射的埃絲特像平兒一樣無處不在。
然而,埃絲特與平兒之間的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這種不同主要根源于曹雪芹與狄更斯不同的思想境界與藝術(shù)功力。
在管理思想上,由于文化與時代的差異,曹雪芹與狄更斯大相徑庭。這從二人對“針黹女紅”的不同態(tài)度中也能窺見一二?!都t樓夢》中最重視“針黹女紅”的形象是薛寶釵,而探春也是擅長“針黹女紅”的,但曹雪芹的思想是更看重她們管家的大局觀,能否興利除弊,至于她們能不能干針線活并不是必要的條件。對于平兒的“針黹女紅”的時刻,書中似乎并沒有直接的描述,曹雪芹自然也是更看重她卓越的管理才能。與平兒一樣活力四射,到處排憂解難的埃絲特,卻沒能從作家那里獲得這般待遇,在拯溺救焚之際埃絲特還得接過狄更斯交給她的針線活: “我把那時為我們家( 我指的是荒涼山莊) 做的一些裝飾品從籃子里拿出來,堅決地坐下來做一做。這種針線活兒需要數(shù)清所有的針數(shù),我決定一直做到睜不開眼睛的時候,再去睡覺。”狄更斯安排埃絲特事必躬親,看上去完美動人,埃絲特似乎成了寶釵、平兒的合體,但從思想層面來衡量,比曹雪芹晚生一百年的狄更斯,見識水準(zhǔn)并未能后來居上。
除了在管理思想的差異,曹雪芹與狄更斯在對管家才能的敘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shù)功力差別更大。如《紅樓夢》第七十四回“惑奸饞抄檢大觀園”,曹雪芹著墨于女管家們一干人物,筆墨淋漓,姿態(tài)各異;在狄更斯筆下,持家有道者與無能者各行其是,相安無事,有對比而無正面沖突。二人筆力的差別,躍然紙上。此外,單就管家才能這方面而言,曹雪芹筆下的人物主次分明,平兒再出眾,也掩蓋不了鳳姐的光芒;相較而言,狄更斯小說中的主角則沒有配角生動傳神,比如《荒涼山莊》中作為埃絲特副本形象的貝格納特太太,遠比埃絲特更為光彩照人。
在狄更斯的小說中,掌管鑰匙的女性角色不只需要具備管家才能,更要擔(dān)負起精神上的引導(dǎo)或救贖使命。無論是阿格妮斯還是埃絲特,宗教意味十足的使命感已經(jīng)成為了她們的標(biāo)簽之一。
阿格妮斯初次出場,狄更斯展示完她的管家鑰匙后,立刻將筆觸轉(zhuǎn)向了精神空間,展示了一幅頗具象征意味的場景,突出了阿格妮斯的引導(dǎo)者角色:
……我們一起向樓上走去,她頭前帶路。那是個金碧輝煌的古老房間,有更多的橡木梁椽、更多的菱形窗玻璃;寬闊的樓梯護欄一直通到房門前。
我記不清幼年曾在何時何地見過一座教堂里的彩繪玻璃窗了。我也記不清那彩繪畫的故事了。但我知道,當(dāng)我見到她在樓梯上幽暗光線中轉(zhuǎn)過身來等候我們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教堂里那扇彩繪玻璃窗。從那時起,我一直將那扇窗子上恬靜明快的色調(diào)與阿格妮斯·威克菲爾聯(lián)系在一起。
阿格妮斯的形象在這一瞬間定格,從此成為大衛(wèi)·科波菲爾精神上的引路人。她的鑰匙不但能為大衛(wèi)·科波菲爾打開棲身之所,還將為他的靈魂打開天堂的大門。此后,無論大衛(wèi)·科波菲爾春風(fēng)得意還是遭遇挫折,阿格妮斯總能及時出現(xiàn),扮演大衛(wèi)·科波菲爾稱之為“生命中呵護我的、慈愛的吉星善神”角色。求學(xué)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感到那個總考第一名的同學(xué)高不可攀時,阿格妮斯給予他信心;與屠夫打架受傷時,阿格妮斯照料他,給他讀書;初涉放蕩生活時,阿格妮斯及時出現(xiàn),信任他鼓勵他,提醒他當(dāng)心他的“煞星”斯蒂爾福思;戀愛時給他鼓勵支持;生計困難時推薦他出任斯特朗博士的秘書;喪偶時阿格妮斯又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慰藉;自我放逐時,阿格妮斯寫信告訴他,自己永遠信賴他,永遠與他在一起。正是在阿格妮斯歷時漫長的引導(dǎo)下,大衛(wèi)·科波菲爾終于迎來新生,完成了人生的自我回歸。在狄更斯的筆下,歌德于《浮士德》終篇道出的“永恒之女性,引導(dǎo)我們飛升”呼喊,似乎可以換作另一種表述: “永恒之鑰匙,為我們打開幸福的大門?!?/p>
狄更斯在《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帶有宗教狂熱的抒情性筆調(diào),在兩年后的《荒涼山莊》中分化出了兩種稍顯緩和的語氣:一種是嚴厲的先知般匿名敘述者的訓(xùn)導(dǎo)口氣,另一種則是埃絲特和風(fēng)細雨般飽含深情的感恩語氣。與之相應(yīng),引導(dǎo)與拯救使命不再施諸阿格妮斯之于大衛(wèi)·科波菲爾式的青年男女戀愛關(guān)系,而是落在了埃絲特與賈迪斯之間類似父女感情面紗的被監(jiān)護人與監(jiān)護人關(guān)系上。用哈羅德·布羅姆的話來說,就是“艾絲特似乎從一出生就開始等待一位強力而和藹的父親出現(xiàn),這就是約翰·賈迪斯的形象”。
對于哈羅德·布羅姆“艾絲特就是狄更斯”“賈迪斯是狄更斯渴求的理想中的父親”等等說法,筆者并不十分贊成。賈迪斯更像是進入老年狀態(tài)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更接近狄更斯本人;埃絲特則是瑪麗的化身,“只有瑪麗,由于已經(jīng)死去,才永遠留在了高高的圣壇之上”,早逝讓瑪麗永葆青春,也讓她得以“復(fù)活”,化身為埃絲特來為賈迪斯管家,承擔(dān)起救贖使命。茨威格曾評論說:“狄更斯本人似乎也和我一樣擔(dān)心,因為他不情愿讓他的小寶貝步入人生;從不進一步引導(dǎo)他們進入成年,怕他們到了成年之后,再變成平庸、身心俱疲的老者。當(dāng)他們排除所有的艱難險阻,進入寧靜舒適的安全之地,步入婚姻的殿堂,他便與他們告別了?!贝耐裾f的沒錯,不過這一次狄更斯沒有轉(zhuǎn)身離開,而是選擇了化身賈迪斯,繼續(xù)守護著埃絲特。
與賈迪斯相比,賈二舍只是個“浪蕩子”,毫無思想性可言,人生樂事大約就是流連花叢,又是勾搭多姑娘,又是招惹鮑二媳婦,又是偷娶尤二姐,就連賈母都忍不住吐槽道:“成日家偷雞摸狗,臟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作為色欲頑主,正所謂“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而細究平兒之于賈璉的引導(dǎo)與拯救,始先見于《紅樓夢》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其實軟語者毫不軟弱,委曲求全時亦有救苦救難者的骨氣。然而攤上賈璉這么一個恬不知恥的無賴,誰能觸及他的靈魂? 平兒對鳳姐摔簾子,賈璉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么厲害,從此到伏他了。”他所謂“伏”平兒的“厲害”,不是敬服平兒聰明正直,只為平兒能在自己和鳳姐之間發(fā)揮制衡作用而已。至于后來尤二姐死后平兒偷偷塞給賈璉二百兩銀子,其行為似乎更像出于惻隱之心的施舍。相比之下,平兒這把“總鑰匙”的救贖價值更體現(xiàn)在對鳳姐的勸導(dǎo)上。平兒曾一再勸鳳姐“得放手時須放手”,甚至于連私下接濟勸慰尤二姐,何嘗不是對鳳姐瘋狂報復(fù)行為的一種救贖。
平兒以“軟語救賈璉”揭幕的引導(dǎo)與拯救行動,結(jié)果一敗涂地;相形之下,阿格妮斯、埃絲特們業(yè)績顯著。造成這一差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僅就故事所展示的人生階段而言,阿格妮斯、埃絲特們止步之處,恰是平兒的起點。而且本來立意不同,作家的安排自然不會相似。
此外,平兒與阿格妮斯、埃絲特引導(dǎo)與救贖的不同,很重要的一點是宗教精神的有無。阿格妮斯首次亮相便觸動了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戀母情結(jié),“她在樓梯上幽暗光線中轉(zhuǎn)過身來”的造型,幾乎就是西方藝術(shù)中圣母瑪麗亞形象的翻版;埃絲特則從記事起就由教母撫養(yǎng),在教母的熏陶下,她早就發(fā)下宏愿:“等我長大成人,我一定要勤勞,知足,善良,要為別人做一些好事,如果可能的話,還要博得別人的歡心?!弊诮绦再|(zhì)的引導(dǎo)與拯救使命是先行于埃絲特自身性格發(fā)展與心靈成長的存在。托爾斯泰說“狄更斯是19世紀(jì)最偉大的小說家,他的作品打上了真正的基督精神的印記”,托爾斯泰所激賞的“真正的基督精神”,也正是由阿格妮斯、埃絲特等角色來體現(xiàn)的。而《紅樓夢》中的宗教氣氛,除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這樣的世外高人,現(xiàn)實世界里形形色色的修行者,都是作家戲謔嘲諷甚至厭惡痛恨的對象。這樣看來,在引導(dǎo)與救贖方面,與阿格妮斯、埃絲特相比,平兒更專注于世俗層面,當(dāng)然這根本上也源于思想文化的不同。
耽于世俗生活的平兒,本質(zhì)上并不庸俗,而其平日所努力維護的恰恰指向了高雅——作為詩意存在的大觀園。王熙鳳嘲諷賈璉說要幫他拿平兒跟薛蟠換香菱,可能在不經(jīng)意中也存在某種暗示: 平兒本與香菱同類。這種相類不僅在于二人相似的身份,也許還在于二者人生旨趣于潛意識中都對詩意的存在充滿向往。曹雪芹管這種價值指向叫作“慕雅”。平兒之“雅”集中體現(xiàn)在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平兒在家反宅亂的喧鬧中走進怡紅院,接受賈寶玉的盡心服侍:
平兒素習(xí)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日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敪: 果然話不虛傳,件件想得周到。
平兒理妝過程被寫得有如少女整妝待嫁。與香菱情解石榴裙時的忐忑不安相比,平兒的“依言妝飾”顯得大方自然。其人詩意的有無,不一定在于是否會寫詩。同為慕雅,香菱體現(xiàn)為直接追慕詩才詩意,平兒則呈現(xiàn)為對雅的世界的悉心呵護。平兒自從在怡紅院坦然接受賈寶玉殷勤體貼的服侍,其后情掩蝦須鐲,召將飛符絳云軒,判冤決獄之行權(quán)……這種種心向怡紅院乃至維護大觀園的行為,固然可以看作是平兒的重情重意,對賈寶玉的投桃報李;但深究其內(nèi)在,也可看作是平兒對于美好事物與人間真情的天然向往與雅人深致。
如果說也有什么東西類似于宗教信仰之于阿格妮斯、埃絲特們先行于平兒自身而存在的話,那便是她天性的善良、聰明以及對美好的追求與愛護。所以,平兒的引導(dǎo)使命并不因為缺少宗教底蘊而在精神高度上低于阿格妮斯、埃絲特,只不過宗教信仰讓位給人性與審美,本性本心取代了阿格妮斯們心靈空間的造物主和救世主而已。
以《紅樓夢》所顯示的雅,再回頭觀照狄更斯鐘愛的女主角阿格妮斯、埃絲特的生存狀態(tài),即便不產(chǎn)生俗不可耐之感。她們的“詩意”,可以用埃絲特的一段自述來說明:
我認為,理查德所受的教育竟然沒能使他擺脫開這些影響,沒能使他很好地陶冶自己的性格,這實在是太令人遺憾了。他在公立學(xué)校念了八年書,據(jù)我了解,還學(xué)會了寫好幾種體裁的拉丁詩,而且寫得很好。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肯花點功夫去研究研究他的愛好是什么,缺點是什么,或者讓他掌握某種專門知識。他倒是掌握了寫詩的技巧,而且寫得滿好;可是我覺得,除非他把寫詩這套玩意兒忘掉,好好增長自己的學(xué)識,否則,他就是一直在學(xué)校呆到成年,這一輩子也只能寫寫詩罷了。
埃絲特的“詩學(xué)主張”,正堪與寶姐姐的讀書作詩之論對讀:
“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p>
阿格妮斯、埃絲特們始終無法脫離狄更斯小說“資產(chǎn)者沾沾自喜的氛圍”,一方面她們不乏才干與德行,另一方面也有詩意缺失帶來的庸俗氣。而且這種俗氣在狄更斯的筆下無處不在,即使在已經(jīng)成為成功作家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身上也表現(xiàn)明顯:
我那嬌小的妻子走過來,坐在我的膝頭,哄著我要我噤聲,并用她手中的鉛筆在我鼻梁正中間畫了一道線;此番風(fēng)情倒是令人怡然,可我不能拿它當(dāng)飯吃。
回頭再看林紓的雅俗之論,抑或可謂切中肯綮。不過,由于林紓對《紅樓夢》“雅多俗寡”的舉證、對狄更斯“專為下等社會寫照”的概述,極易引導(dǎo)讀者的眼光專注于小說中人物角色社會地位的高下比較上,而忽視了《紅樓夢》之“雅多俗寡”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精神意趣方面,就此方面而論,《紅樓夢》乃是真正富有貴族精神的文學(xué)。這種貴族精神,不在于人物身份的高低;而在于其是否有出眾的才華或才能,在于其是否活出人的尊嚴,從根本上說在于其精神世界尤其是審美品位。平兒非《紅樓夢》中的主角,亦非小說中第一流人物,然已堪與狄更斯筆下最鐘愛的阿格妮斯、埃絲特等人物相頡頏。這在某一層面上也顯示出《紅樓夢》的豐富性。
程千帆先生曾說:“作為大師,他有責(zé)任領(lǐng)導(dǎo)學(xué)術(shù)的走向,他不能對新事物視而不見。第一個把雅各布森( JakobsonRoman) 的語言學(xué)說介紹到中國的就是章太炎。最早把西洋政治學(xué)、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及文學(xué)大量輸入中國的,是嚴復(fù)和林紓。他們這么做就是預(yù)流。嚴復(fù)帶進來的是西洋的國計民生,林紓帶進來的是西洋人的心態(tài)、社會結(jié)構(gòu)乃至文學(xué)本身?!绷旨偛坏碚玫腋埂皩橄碌壬鐣懻铡?,還身體力行地創(chuàng)作了《冤海靈光》這樣效仿狄更斯“刻劃市井卑污齷齪之事”的小說,催生了新文學(xué)的“人力車夫情結(jié)”。《紅樓夢》“雅多俗寡,人意不專屬于是”,意指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林氏之論要在肯定狄更斯小說,而換個角度來看,何嘗不是以他山之石襯托《紅樓夢》格調(diào)之高不可攀、意境之深邃難入,同時也對讀者提出挑戰(zhàn):慕雅,還是媚俗。
注釋
① 林薇選注《林紓選集》( 文詩詞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97—198 頁。
②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程偉元、高鶚整理《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年版,第520 頁。本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據(jù)此版本,不另注。
③ [英]狄更斯著,李彭恩譯《大衛(wèi)·科波菲爾》,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年版,第205 頁。本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據(jù)此版本,不另注。
④ [英]狄更斯著,黃邦杰、陳少衡、張自謀譯《荒涼山莊》,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年版,第92 頁。本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據(jù)此版本,不另注。
⑤ [美]哈羅德·布羅姆著,江寧康譯《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譯林出版社2011 年版,第257 頁。
⑥ [英]埃德加·約翰遜《狄更斯的大悲大喜》,轉(zhuǎn)引自趙炎秋編選《狄更斯研究文集》,譯林出版社2014 年版,第140 頁。
⑦⑨ [奧]茨威格《狄更斯》,轉(zhuǎn)引自《狄更斯研究文集》,第42—43、31 頁。
⑧ [俄]列夫·托爾斯泰《致詹姆斯·萊依》,轉(zhuǎn)引自《狄更斯研究文集》,第19 頁。
⑩ 程千帆《桑榆憶往》,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 年版,第21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