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布衣

拴著繩子的康樂餅

上世紀困難時期，在師范學校里，因為缺少食材，學校食堂里的大師傅腦洞大開，做了飯食新品種，現(xiàn)在流行說法叫黑暗料理。

新飯食的名字很美，叫康樂餅。其實，也就是米糠加點包谷面，和水之后，在鍋上貼一貼，烤干了，硬邦邦的，像塊石頭。雖說一點兒油星也沒有，但對饑餓的人來說，很香。

而這樣的康樂餅也是限量版的，一人只有一個。

班里有一個高大的男生，恰好人也姓高，綽號“高一半”。他總吃不飽，兩三口吞下康樂餅之后，總是意猶未盡，左顧右盼，眼睛冒光，艷羨其他同學的飯碗。曾經(jīng)有一個男同學，個子矮吃飯慢，被他飛速掰去半塊康樂餅，他還美其名曰幫助同學。從此，他就得了“高一半”的美名。從此，吃飯的時候，其他同學都和他保持了一大段距離。

某天下午，班里開展集體活動，一大隊人圍著操場慢慢跑步——之所以慢慢跑，是因為體育課不上不行，但運動量太大了，同學們非常容易餓。

跑著跑著，突然，有一個女同學驚叫一聲，摔倒在地。同學們都嚇了一跳，不知道咋回事。老師跑過去，拉起女同學，大家才知道，是高一半惹的禍。

高一半跑在女同學的后面，正有氣無力之際，突然看見那個女同學的衣服包里露出了一塊康樂餅。好哇，我餓得心里發(fā)慌，你居然還有餅子沒吃？！說時遲，那時快，高一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餅子，就想奪過來分一半。誰知道，一抓餅子，女同學就倒了。

原來，女同學中午胃口不好，只喝了一點菜湯。剩下的康樂餅珍貴，為防止掉落，就用干凈的一種名叫雞腸帶的繩子，一頭細細地把康樂餅拴了好幾圈，康樂餅放衣服包里，另一頭就綁在自己手臂上。餅子一動，牽動繩子，繩子一動，人就倒在了地上。

高一半手里拿著捆了一根繩子的康樂餅，當場就蒙了。繩子的另一頭，是女同學瘦弱的手臂。

借飯

飯還用借啊？聽說過借錢，可沒聽說過借飯。為啥要借飯，咋借咋還？

還是困難時期，人們的溫飽問題還沒有解決，吃飯果腹幾乎是人的基本要務。而基于社會對教育和教師的尊重，師范學校里，學生們是未來的教師，享受的待遇相對較好。不僅伙食免費，而且基本能填上饑餓的肚子。

但每到放假之前的中午，就有同學之間相互借飯。學生們絕大多數(shù)來自農(nóng)村。這些讀師范的兒子女兒、哥哥或者姐姐，因為心疼在農(nóng)村家里吃不飽飯的父母兄弟姊妹，就要把放假之前那天中午的飯菜省下來，用飯盒子裝好，帶著香噴噴的飯菜回家，給父母兄弟姊妹們吃。用省下的飯菜，盡一份對父母的孝心，盡一片對兄弟姊妹們的疼愛，是那時師范生內(nèi)心里的一份自豪。

學校里知道這個情況，可能專門給食堂打了招呼。因為平時的下飯菜品總是缺鹽少油，但每到放假之前的中午，飯菜絕對聞得到香味，看得到油葷。

每一個學生的飯菜，其實都不夠一個人吃飽，只能填填肚子。帶回去，家里人也吃不了兩口。由此，同學之間就相互借飯。這一次，你省下的飯借給我拿回家，下一次，我省下的飯就還給你，讓你拿回家。

這，就是借飯。

團米的鴿子

小時候，很喜歡鴿子。鄰街有個十五六歲的大哥哥，養(yǎng)了一群鴿子。我便經(jīng)常去看他養(yǎng)鴿子、放鴿子。晴朗的天氣里，藍天之上，一群鴿子從白云旁邊飛過，撒下一聲聲天籟般的鴿哨。

大哥哥看我很著迷，便滿足我的好奇心，讓我也幫幫忙，抓幾顆玉米或者高粱喂喂鴿子。甚至，有時候，我還可以捧著一只鴿子放飛。

時間長了，我們對彼此家里的情況都很熟悉。我是獨子，爸媽都是學校里的老師，生活基本過得去。大哥哥家里兄弟姊妹五六個，生活相對要窘迫許多。

一天，大哥哥說，如果有大米喂鴿子就好了，吃了大米的鴿子，有勁，飛得高，飛得遠?？上?，家里人多，大米少，爸爸媽媽不許喂。我聽說之后，就偷偷打開家里的米缸，舀了好幾勺米，交給大哥哥喂鴿子。這樣好幾次，大哥哥非常高興，送給我一對鴿子。我也非常高興，搭了個小棚子，把一對鴿子放了進去。爸爸媽媽見我有了小伙伴，也非常高興，也幫我喂鴿子?？墒?，大哥哥送的鴿子，養(yǎng)了幾天之后，一飛上天就沒再飛回來。我跑去問大哥哥，大哥哥說，沒事，你再拿點米來，我再送你一對鴿子。就這樣，大哥哥送了我好多次鴿子，我就拿了好多次米去換鴿子。

家里的米缸少了米，一次兩次，爸爸媽媽沒有發(fā)現(xiàn)。次數(shù)多了，爸爸媽媽也沒發(fā)現(xiàn)。其實，我家的米缸并不滿，每次我都小心翼翼，盡量不拿太多，以免東窗事發(fā)。我已經(jīng)做好了挨訓的準備，可爸爸媽媽似乎真的沒發(fā)現(xiàn)。這讓我十分納悶，但我沒想那么多，沒發(fā)現(xiàn)就沒發(fā)現(xiàn)吧。

長大后，有一次聊天，爸爸問我，你還記得你小時候養(yǎng)鴿子的事情吧？

我說，記得啊，我還記得偷偷從家里拿米去鄰街喂鴿子呢！對不起哈，爸，其實那時家里也不富裕，糧食也不夠吃，我太不懂事了。

爸爸笑了笑，說，你知道你養(yǎng)的鴿子，為什么每次都飛不回來？那是因為，你的鴿子一飛上天，就加入了大哥哥家的鴿群，它們就又聚在一起了。大哥哥送你鴿子，是在賺我們家的米哦。這個用四川話說，就叫團。

喝口水，爸爸又說，其實，我和你媽媽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事。鄰街那家，人口多，要吃點白米很困難。他爸是我小學同學，直接拿點糧食給他們，他肯定不接受，你恰好辦了一件我們想辦的事情。

原來如此。

考試的秘密

碰到讀師范時的美術老師，一起喝茶的時候，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他說——

那年，我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分到了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因為自己喜歡美術，有一些特長，就主動向校長申請，教了美術，兼教其他一些學科。由于組織學生經(jīng)常參加縣內(nèi)美術展覽，成績不錯，我也成了縣內(nèi)小有名氣的美術拔尖人才之一。但我知道，只憑借自己摸索，沒有經(jīng)歷美術專業(yè)的系統(tǒng)學習，自己還差得遠。

某一天，我接到教育局通知。通知說，為培養(yǎng)美術人才，西南師范大學決定舉辦美術教師進修班，擬從云貴川三省招收15 名美術教師，四川招收5 名，脫產(chǎn)學習三年，全日制，學習結(jié)束頒發(fā)畢業(yè)證。

我趕緊報名參加，進入考前準備之中。當然，那時恢復高考制度沒有多久，也找不到什么復習資料，準備不了什么，無非就是把現(xiàn)有的學生美術教材翻了幾遍。

考試的地點在地區(qū)所在地綿陽，我提前一天搭班車到了綿陽。第二天，我進了考室，才發(fā)現(xiàn)考室很大，參加考試的人很多，大約有一百來人。

考試開始，考題發(fā)下來，我一下子就愣住了。考試題很簡單，只有一句話：請你畫一幅二龍搶寶圖。龍是傳說中的動物，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平時也沒畫過，只是在一些圖畫上見過?？紙錾?，我根本回憶不起龍頭長啥樣，不知道龍爪該畫幾只，更不知道該用什么技法來完成這幅畫。這個考題，看起來簡單，其實有點兒門道。我抓耳撓腮，不知所措，久久不能動筆?？纯此闹?，大家和我一樣，也是狗咬烏龜，無處下口。

考試時間是兩個小時。過了大約半小時，一個負責巡考的似乎是教育局領導的人突然走了進來。監(jiān)考老師看看大家，茫然的考生們趕緊開始動筆。我也剛準備動筆，卻又抬頭望了望巡考的領導。一剎那，我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領導的身上。領導一邊走，一邊看，發(fā)覺我的眼睛一直圍繞著他轉(zhuǎn)圈圈，就走到我面前來，看了看空無一筆的白紙，笑了笑，輕聲說，別看了，趕快畫，時間不多了。

我趕緊埋頭，瞬間思如泉涌，潑墨揮毫，在規(guī)定時間畫了一幅水墨二龍搶寶圖。

后來，我從一百多位美術教師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地區(qū)唯一的幸運者。再后來，我從西南師范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縣里的師范學校，成了美術教師，還教過你。

老師，您為啥考試的時候盯著巡考領導看呢？

嘿嘿，本來這是個秘密，不過現(xiàn)在可以解密了哈。當時，那個巡考的領導端了一個大茶杯，那個茶杯上就有一幅圖啊。

二龍搶寶圖？！

哈哈，就是，就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個領導是不是故意來漏題的哦？

不是，真的不是。不是給我漏題，我到現(xiàn)在為止都不認識他。也不是給其他人漏題，要是的話，哪還有我去大學深造的機會。

這么多年來，我早就想請他喝茶喝酒吃飯，好好地感謝感謝他，他可是幫了我的大忙。

可惜，后來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

抱著柚子樹哭半小時

抗戰(zhàn)時期，東北大學內(nèi)遷三臺八年。

解放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年某月，一個名叫張鳳君的老人到三臺尋根。乘著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張鳳君從成都到綿陽，又從綿陽一路顛簸到了三臺。

在原東北大學舊址現(xiàn)三臺中學校內(nèi)，張鳳君四處看，四處尋。到了原女生宿舍，張鳳君猛然向一棵柚子樹奔去。扶抱著柚子樹，張鳳君連聲說，這棵柚子樹還在，這棵柚子樹還在。已經(jīng)高齡的張鳳君，穿著一身旗袍，氣質(zhì)依然美麗逼人。此時，她卻突然情不自禁，旁若無人，也不說什么，緊緊抱著那棵柚子樹，哭了至少半小時。

陪同的人，看著她哭，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當然，更沒辦法詢問為什么。大家靜靜地等著她，等她哭結(jié)束，才遞上一塊干凈的手巾。

當時一起陪同的人介紹，張鳳君，是東北大學創(chuàng)辦人張學良的侄女。而現(xiàn)在查詢相關資料，卻無從考證張鳳君的情況。因此，覺得她可能是張學良某個侄女的化名。

不過，青年時期，她曾就讀東北大學，跟隨東北大學在三臺學習生活過很多年。這個情況，看來是真的。

戴墨鏡打撲克的老太太

兩年前，去西平古鎮(zhèn)，在一個老巷子里的戲臺下，發(fā)現(xiàn)幾個老人在打撲克，斗地主，各自面前有一個盒子，里面裝著或多或少的玉米粒。

一群人走過他們身邊，他們頭也不抬，根本沒啥影響。似乎在他們眼里，我和其他人，仿佛都是來來往往的空氣。

那時是初春，陽光一點兒也不強烈，可其中一個老太太居然戴了墨鏡，而且，那墨鏡比較大，不合臉，幾乎遮住了整個面部，差點就成了燒電焊的人戴的那種頭盔。

咋回事喃？戴那么大的墨鏡打牌，不怕不方便？

旁邊有人點破迷津：他們不賭錢，只是數(shù)玉米定輸贏打發(fā)時間。但老太太說，平時打牌的時候，自己的情緒容易掛在臉上，為防止牌友窺透牌情，所以專門叫在縣城里做生意的孫子買了一副大墨鏡。

嗯，嗯，明白了。

我忍住即將噴出來的笑，內(nèi)心里給這個有趣的可愛的認真生活的老太太，點了一個大大的贊。